出自专栏《再生欢:盛世荣华盛妆匣》
师尊从凡间带回来一个女子。
直言此女子乃是命定的神女,往后修成,必能护佑苍生。
可我却比所有人都要早地窥探到自己百年后的悲惨命运。
神女的劫,不过是一场浩大的爱而不得,手刃爱人之后,得悟正道。
她会在众人的殷殷期盼之下,泪水涟涟地向我道歉:「大师姐,我也不想的,可这就是你我无法挣脱的宿命。」
然后,她亲手剖出我的仙丹,吸食我的骨血,吞噬我的仙根,得以立地飞升。
从此,她成了万人敬仰的神女,高高在上。
而我,却魂飞魄散,坠入尘泥。
我不甘心!
亦不屈服!
这世上哪有什么命中注定?
我冷笑,素手气势,云海翻涌:「若神女要踩着我方才能够立地飞升。」
「那我何不自己成神——」
「庇护苍生!」
1
师尊将花月带到元英宫时,我正领着一帮师弟师妹们在修习剑法。
小师妹阿彤原是东海的一条小鲤鱼精,于剑法上一直不得要领,我只能盯着她一练再练。
师尊领着花月来时,众人都簇拥了过去。
花月生得好看,额间一朵白金描边的粉色花钿是她神女身份的象征。
幻世镜中的种种骤然浮现眼前,花月将剑捅进我的身体里,我身上涌出大片大片的扎眼的血,仿若烈狱里开出的红莲,一层层地漫过我的双瞳,我极力地克制,才能忍住不叫我握剑的手颤抖。
师尊一贯清冷,对着花月眼底却是掩藏不住的喜爱和欣赏,他隆重地向众人介绍道:「花月是为师苦苦地寻了三年,方才寻到的神女。」
众人低声喟叹。
「原来她就是神女啊,果然气质出尘,与众不同。」
「能跟神女师出同门,也太幸运了吧!」
「……」
师尊郑重道:「往后,花月就是我元英宫中人,是你们的小师妹。」
师尊越过人群看向我,神色肃然:「闻双,你过来。」
我对上他的眼,宛如寒潭,周身染上了层层凉意。
幻世镜的那一幕又浮现,师尊一身绣鹤白袍,衣袂飘飘,柔声地安抚花月:「月儿。」
他将他的法器墨影剑递到她的手中,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说出的话于我却是万分冰冷,彻骨寒凉:「用为师的剑。」
「如此剖丹更快,闻双她不会觉得痛的。」
「月儿,你便也不必因此自责了。」
他们双手染着我的鲜血,要取我的性命,还敢说因下手过快而不会使我觉得痛了。
当真是……不要脸的狗男女!
2
我面无表情地行至师尊跟前,他垂眸看我,神色淡淡。
「闻双,你是大师姐,要好好地照顾月儿。」
我抬眼去看花月,她瞪着一双大眼睛,单纯可爱地望着我,懵懂又无知。
我轻笑了下,道:「好。」
3
我确实把花月照顾得很好,照顾了三天,就暴打了她三天。
花月满身伤痕,满面泪痕地望着我,柔弱地哭泣:「大师姐,你为什么要打我?」
「我只是法术差些罢了。」
我只冷冷地望着她:「修习法术本就如此,其他的师弟师妹我也是这样教的。」
花月贝齿咬唇,一脸的倔强和不服气:「可我是神女!」
我冷笑:「所以呢?」
花月有些懵,无法理解为什么所有人都对她充满怜爱和敬意,唯独我却并不因她身为神女这样尊贵的身份而待她与旁的人有任何不同。
花月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喃喃地重复:「我是神女……」
「我是神女……」
第四日,她终是受不了我的「照顾」,哭哭啼啼地去找师尊告状。
师尊领着一众弟子来势汹汹,强大剑气将我团团围住,我未露半分惧色,只挺直脊背,持剑而立。
「闻双!你就是这样照顾月儿的?」
师尊厉声诘问。
我平静道:「元英宫弟子哪个不是历尽艰难?」
「月儿不同!」
我:「有何不同?」
「就因为她是神女,就可以懒惰懈怠?」
「就因为她是神女,就可以不劳而获?」
「若是只因她生而为神女,便可如此。那我等修行又是为何?」
「不如一个个躺平了等到寿终正寝那一日便好了,还受这么多苦做什么?」
师尊袍袖掠起,怒不可遏:「当真是为师这些年太过纵容你,才将你养成这副无法无天的样子!」
多么荒唐可笑!我真身不过一块顽石,得入元英宫还是因为师祖的一句:「闻双的傲气脾性,当真是我元英宫人该有的。」
到如今,却成了他口中的「无法无天」。
4
我被师尊罚跪思过崖,只有阿彤偷偷地带了小鱼干来看我。
阿彤眼圈红红:「大师姐,你就跟师尊认个错吧。」
幻世镜内,我临死前,只有阿彤跪着恳求师尊放过我,她磕的头都渗出血来,那些人也根本不在意她的求情。
我看阿彤:「你也觉得我错?」
阿彤摇头:「可我不想看大师姐你受苦。」
我叹:「阿彤,若人人都怕受苦,没错也低头认错,长此以往,这世道便没有对可言了。」
「若我这一次认错,往后就再无对的机会了。」
我的命,只能我自己挣。
我的对,亦只能我自己来守。
阿彤愣愣地看着我,我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拿了她一块小鱼干放在嘴里嚼。
5
禁闭不过关了两日,师尊便将我叫到正厅:「为师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月儿如今要下凡历劫,你去护着她。」
神女将幻世镜打碎,那是师祖天元尊者的法器,师尊不舍得怪罪,可法器实在尊贵,自然要花费时日才可将其修好,而这也是神女下凡历劫的起因。
元英宫内弟子众多,唯有我法力最为强盛,得以倚重。
这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只低低地应了声:「好。」
6
花月不情不愿地跟着我下界,刚一落地,我扬手就给了她两个大嘴巴子,抬脚就给她踹了个大马趴。
花月扑倒在地上,眼圈泛红:「你为什么打我?你明明答应师尊保护我的。」
「你怎么敢?」
「我可是神女。」
我冷笑:「要么爬起来跟我打,要么闭上你那张只会废话的臭嘴。」
「姐姐我啊,最喜欢打神女了。」
7
花月双眼怨毒地、死死地盯着我,奈何她只是空有神女之名,并无神女该有的法力,这样的毫无攻击力的恨意,叫我看在眼里,反而可笑。
她趁我不备,掏出师尊临行前为她准备的符咒,捏在掌中正欲捏碎,被我直接抬脚踩住了她的手腕。
她疼得厉害,手掌慢慢地松开,符咒从她掌中滑脱。
我看了眼落在地上的符咒,师尊在上头下了禁制,若神女有危险,将其捏碎,方可传信。
我面无表情地将那符咒化为飞灰,又捏了个诀做了道假的禁制,我沉声道:「放心吧,师尊会知道,你是万分平安的。」
花月终是忍耐不住,皓白的手腕上是扎眼的红痕,她哭到崩溃,半分也没有神女的矜持气度,大喊大叫:「赵闻双,等师尊知道了,他定会杀了你,替我报仇!」
我俯身,拿剑直接捅穿了她的肩胛骨:「着什么急!」
「早晚轮到他。」
我抽剑而出,花月直接疼得昏死过去。
我仰头,望了望北方的天。
时候不早了,该上路了。
8
神女要历三世情劫,三世之后,她手刃爱人,便可得成大道。
多么荒谬。
我等凡物若想成仙,要受千刀万刃、风剐雷劈之苦,而神女,却只需要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就能有无上荣光。
何其不公。
既然如此,我就断了她的情劫,让她再无成神的可能。
9
我提剑守在神女情劫爱人必经的关隘之处。
爱人名为景澜,这一世是一位年少成名的将军,却遭人暗算,受了重伤,被单纯善良的花月所救,可那时的景澜被毒迷瞎了双眼,不可视物,后被亲信寻到。却被我拿着信物去顶替了花月的救命之恩,做了他的夫人。可爱是本能,无法扼制。从此,两个人当着我的面展开一段铭心刻骨的虐恋。
不错,我原本该是这段情缘里爱而不得、心狠手辣的恶毒女配。
可现在,我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陪他们演戏。
景澜驾马而过,看见风刮起我的衣袍,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翻身下马,我抬剑直接悬在他的脖颈处。
「你……」
「闭嘴。」
景澜竟就真的乖乖地闭嘴了。
我道:「你从这里走,会被前头的伏兵所伤。」
景澜微愣,须臾,与我行礼道:「多谢姑娘提醒。」
我打断他:「先别谢。」
「你中了他们的奸计,被毒迷瞎双眼,但所幸被救,你因此爱上了你的恩人,留下信物,却被我李代桃僵,误将我当作恩人,从此,你和恩人虐恋情深。」
景澜呆在原地。
我问他:「听明白了吗?」
景澜点点头。
我卸下一口气:「那就好。」
「你死得也不算冤。」
在他开口说话之前,我的剑已经割破了他的咽喉,血一层层地浸出来,他终究没了气息。
死在我的手里,到底还有转世重活的机会。
可若死在神女手里,就只能和我一样,神魂俱灭,无所残存。
10
我脚下生风地赶往下一站,便是神女情劫的第二世。
我落脚在景澜跟前的时候,他一见我,脸色大变,拔腿就跑。
我旋身到他跟前,断了他的去路。
我道:「你一国皇子伪装平民只为骗取敌国唯一公主的信任,她当真信了你,嫁你为妻,你却灭了她全族。」
「她因此恨你,数次要杀你,却不忍心真的杀你,最后自刎而亡。」
「你此生再未娶妻,孤独终老。」
景澜目光锐利地看着我。
我问他:「说快了,没听明白?」
我语带歉意:「抱歉,我赶时间。」
剑脱手而出,直接一剑刺穿他的胸腔。
景澜瞪大眼睛望着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最终我只能看见他做了个口型。
好像是——
「卧槽。」
委实很没有礼貌。
11
我再次拿剑在河边等景澜时,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长剑刺过去,景澜一个利落侧身,两指夹着我的剑尖移开一小段距离:「你都杀了我两次了,还想杀我第三次?」
原来,他都记得?
我面露歉意,横在他眼前的剑却未曾收回:「抱歉。」
「但若有第四次,我还会杀了你。」
我一向来不喜欢跟人解释,但频频地道歉,也实在是因为,我与他无冤无仇,还得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杀了他。
我剑意迸发,却被景澜弹指间的仙力给抵挡回来,我一愣:「你?」
景澜勾唇轻笑,肆意张扬,袍袖被风轻轻地吹起,墨玉一般的眼瞳有如星点一般的明光。
「你以为这世道,就只有你一个人,想逆天改命?」
12
景澜是上赶着来历劫的。
他同我一样,知道自己百年后会成为神女的刀下亡魂,便想来截杀神女。
哪里知道,神女没杀到,却直接被我捅死了两次。
我有点儿内疚,但不多,毕竟我曾以为,逆天而为这条路上,只会有我一人踽踽独行。
从来如此。
往后……
我望向景澜,会有不同吗?
13
景澜说要带我去个地方,给我一个惊喜。
我也实在想不明白,除了能让我立地成神,将那些背叛我、残害我的人都诛杀了,还有什么算得上是惊喜的。
我将花月从旁提溜了出来:「现在还不是杀她的时候。」
景澜愣了下,才说:「那待会儿可千万别提她是神女。」
我虽不解,但也没有拒绝。
14
到了景澜所说惊喜之地,确实与外界不同。
惊鸿外头筑了一道厚厚的仙障,若非景澜引路,怕是穷尽我一生,也难找到这个地方。
见来者是景澜,惊鸿内的人都簇拥了过来。
花月恰在此时与昏睡中苏醒,见外人众多,她仿佛见到救命稻草一般,挑中了当中皮相最好的景澜就开始求救:「我是神女,她这个疯子要杀了我,救救我——」
话尚未说完,从旁蹿出一位白发虬髯的老哥,直接一棒子把花月给敲晕了过去,一脸不忿道:「妈的,老子最烦装逼的神女了。」
景澜的不礼貌,看来有所出处。
我看了景澜一眼,他耐心地解释道:「他们都是跟你我一样的人。」
懂了。
是和我一样,被神女以庇护苍生之名而名正言顺地弑杀的倒霉蛋子。
15
我理解得没错,刚刚一棒子敲晕花月的那位老哥是个猴精,外出游历时与强娶凡人女子的龙族太子结下梁子,龙族太子大怒,引东海海水倒灌,妄图淹掉那姑娘所在的村子,以泄私愤。此事一再闹大,被天道所察,勒令孤身一人的猴哥跪下认错。
区区一只野猴子,也敢同庞大龙族对战。
可他不服,有错的从来不是他。
他只有一身打不碎的傲骨,去不断地对抗天道所要维护的不可颠覆的秩序和权威。
神女便在此时降世,以猴哥胆大妄为,触怒龙族,方才使得生灵涂炭为由,将其镇压。
又施法将海水退去,救一村人的性命。
从此,神女便成了他们万分敬仰的神祇。
惊鸿内处处是这样的人,他们没错,只是与天道并非同道。
而神女,不过是天道编造出来的谎言,以塑造信仰,将我们这些天生反骨、不从天道之人弑杀殆尽。
16
一只软乎乎的小团子凑了过来,她眨巴着一双眼睛望着我,递给我一串糖葫芦,嗓音软糯甜腻:「漂亮姐姐,给你吃。」
我抬手接过那串糖葫芦。
小团子比初入元英宫时的阿彤还要小。
可这样小的孩子,竟然也会触怒天道,引来神女的诛杀吗?
小团子其实是羽族的小公主,她的父皇继任羽族皇位后,以雷霆手段平定了羽族数千年来的内乱。可这般雷霆手段,并非只用于外庭,还在于内宫。
小团子的母亲是雀鸟族前来和亲的旁支,长得绝美,却怯懦柔弱。羽皇杀伐果决,却也听到过有关她母亲的风言风语,譬如她曾有爱人,譬如她早非完璧,是个人尽可夫的贱人。
于是,小团子不止一次地看见他掐住自己母亲的脖子,逼问她从前在雀鸟族的过往。事后又会送上礼物,好言好语地请她原谅。她被反复地折磨,数次想要求死,却在看到孤零零一个人的小团子的时候,扔下了割向自己脖子的刀刃。
小团子在亲眼看见羽皇将她母亲打得遍体鳞伤,利爪将要拧断她咽喉的时候,冲了出去,一把将羽皇推开。
她无半分惧色,红着一双眼睛站在她柔弱母亲的身前,与比她高大的父亲对峙:「不许你伤害我娘!」
她再也无法置之不理,也无法像自己的母亲一样跪地求饶。
她有想要守护的人,即便要对抗的,是她的父亲。
小团子年纪虽小,却仙法卓然,早有超越她父亲的态势,在这一场对峙中,她最终亲手弑父。
即便是在羽族,这也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神女因此降世,为了维护天道所坚守的父权和夫权,以诛杀孽女,为羽族除害之名,将小团子镇杀。
那一日,羽族众人跪地拜谢神女,为她树立神像,建庙宇以香火供奉。
而小团子却死在了那个普天同庆的好日子里,唯一陪伴她魂飞魄散的,只有她的阿娘。
可她又有什么错。
她只是想她阿娘能好好地活着罢了。
17
我低头。
捏在手中的那串糖葫芦早已化作糖水。
那是小团子的阿娘,留给她最后的遗物。
我沉默了一瞬,问景澜道:「我能为你们做什么?」
景澜抬眸看我:「你真的愿意?」
我:「你带我来惊鸿,见眼前的这一切,不就是为了我这句话吗?」
我提剑而起,挽了个剑花:「反正弑神的事我都要干了。」
「戮个天道。」
我笑:「顺个手的事。」
18
景澜噎了下,道:「你是真的莽。」
我并不否认:「我本就是块顽石,无心无情。你不必有什么负担。若我这次不成,你记得接我回惊鸿。」
景澜一震:「你都看出来了?」
我沉声道:「被神女亲手诛杀便是被天道所灭,哪里还能在这里悠游自在。不过是万般不服才留下的一缕残念。」
我来惊鸿第一眼,便看穿了这一切。
景澜:「你也可以不用神魂俱灭。」
我:「所以呢?我一步步地跪上去,祈求天道的原谅,让天道觉得我是个不值一提的废物,从而施舍我再多活千年万年?」
「可惜了。」
「我这块顽石的这一双膝,绝不会为了这样而活着,为了这样的天道软下去!」
19
我原本是打算断了神女的情劫,再挟持她杀回元英宫;然后灭了元英宫中那一帮想我死的狗东西;最后,用元英宫封印了万年的弑神剑去屠了天道。
听完我的计划,景澜沉默良久,方才发问:「你这也能叫计划?」
我反驳:「我是动了脑子的。」
景澜道:「那就还按照你的计划,只是,取出弑神后,将它交给我。」
我不懂。
他看向我,玄色长袍被飞吹起,笑得肆意:「剑嘛,还得自己的用着才趁手。」
我顿住,良久,才启唇唤他:「小师叔?」
20
元英宫一向来对小师叔的事情讳莫如深,即便入门这般早的我,也只偶尔听过一两句小师叔的旧事。
他曾是师祖最疼爱的小徒弟,天资聪颖,性子却乖张,行事从来毫无章法,随心所欲。可这样的性子,却很得师祖的欢喜。
万年前,突然传出小师叔遁入魔道的消息,集仙神两界之力才将小师叔的法器弑神封印,可小师叔却从此销声匿迹,便是师祖也不知他去往了何处。
景澜笑道:「我不信天道,他便要杀我。我蛰伏万年,便也只等着重新拿回弑神那一日。」
他是真的要,弑杀天道。
21
不得不说,他想得比我长远得多,万年来,他也并非一味地躲避退让。
他在众人向神女祈雨时,教他们如何兴修水利,开凿河道。
他在众人为心魔所扰,一味地只等着神女来拯救时,教他们如何摒除杂念,清心静气,以敌万魔。
他在众人被围困、祈求神女从天而降时,教他们如何手握刀剑为自己搏杀出一条命来。
他们不再需要神女,他们自己就可以庇佑自己。
天道所存,不过是倚仗他所伪造的信仰;若信仰破灭,天道便也不复存在。
22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元英宫,以神女额间的花钿为引解开了元英宫禁地淬骨池的禁制。
花月似乎意识到了,她对我再无用处,不由得颤抖着身体跟我求饶:「大师姐,你饶了我吧,我,我什么都不跟你争,也不跟你抢。」
「我神女的身份都可以让给你。」
她哭得梨花带雨,不过,可惜了,我一介顽石,并不懂得怜香惜玉。
我冷笑:「那样的东西,你觉得我会稀罕吗?」
我一脚将神女踹进淬骨池。
「有能耐,就自己爬出来。」
耳边是神女撕心裂肺的呼喊咒骂声,淬骨池淬炼每一截根骨,淬断再生又断,从来进淬骨池的都是十死无生。
从未有人活着从那里爬出来过。
耳边的咒骂声渐渐地低了下去,须臾,便半点声响也无。
周遭彻底地静了下来。
我阖了阖目,抬脚,跨入淬骨池。
那是离成神最近的地方。
23
我离开淬骨池时,东方雷声大作,遍布阴霾,师尊元弃带着元英宫一众弟子踏云而来。
他站在云端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仍旧摆出元英宫宫主的姿态:「逆徒,为师让你护佑神女,你竟敢违背师命,做出伤害神女这般离经叛道的事来!还不速速跪下,领受责罚!」
「别拿你那些狗屁道理来教化我!」我乘风而起,与元弃对峙,「那帮傻子信你的,我可不信!」
大师兄速上前来,怒道:「赵闻双!你竟敢忤逆师尊!」
我挥剑而起,剑势中冠以卓绝的仙力,长剑直接穿他胸膛而过,他怔怔地看我,又看了看他胸口插着的那柄剑,似乎不敢相信我竟然真的敢对他动手。
「你……我乃龙族……」
我挥手而过,直接给他的龙头来了个大嘴巴子。
我凑近他,冷声道:「我知道,你是龙族太子,这破身份你都念叨几千年了。」
「也没点儿新鲜的。」
「有只猴儿托我揍你一顿,刚刚那一巴掌,是替他打的。」
我将他胸腔处的剑飞快地拔出,一道蜿蜒的血雾漫出来:「这一剑,才是姐姐我赏你的。」
为了我。
也为了阿彤。
我从最早的时候就知道,修行清苦,阿彤能来元英宫,只是为了满足他的私欲。
否则,以阿彤的身份,何以能入得了元弃这样只重权势血统之人的眼,得以入这元英宫?
龙啸将她看作玩物,随意地蹂躏,阿彤身上总有不会消散的青紫伤痕。
可她根本不敢反抗。
因为龙族势力强大,更是天道所尊崇的正道。
龙啸这才惊觉我手中握着的那把剑是为何物,他脱口而出:「弑神?」
「是。」
「我进淬骨池,亲手拿出来的。」
耳旁是一声声的惊叹:「大师姐竟然进了淬骨池,还活着出来了?」
「那她现在岂不是……已然成神?」
「……」
人群中突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她嗓音带着哭腔,问我:「大师姐,你疼不疼啊?」
是阿彤。
在所有人都惊叹于我竟然成神的时候,只有阿彤会在意我,到底疼不疼。
24
怎么会不疼呢?
我身为顽石,便是刀凿斧劈便也觉得不过如此而已。
可淬骨池里的痛,比在幻世镜里,我神魂俱灭时的痛楚还要重千倍万倍。
可我还是义无反顾。
我比任何人都想成神。
也比任何人都需要弑神。
那是我可以改变这个世道的唯一机会。
25
腕间的红绳紧了紧,是景澜。
他与惊鸿内其他人唯一不同的是,他撑得比他们还要久。
凭着一缕残魄在这世间兜兜转转地游走万年,去对抗这不公的天道。
我会意,将红绳解下,缠上弑神的剑柄。
腕间的仙力骤然大盛,这一瞬,景澜仿若与我同在。
我缓缓地提剑,剑尖直指元弃,内里是愈来愈强烈的剑意迸发。
元弃从来嫉妒景澜的天资聪颖,怨恨他得到师祖无尽的偏爱,便在万年前编造出景澜堕魔的谎言,令他遭遇诸神灭杀。
可他不明白,师祖之所以偏爱景澜,是因为他值得。
我嗓音微扬:「不相干的人都退下。」
景澜:「今日我只杀元弃。」
元弃脸色一沉,以他的性子,自然不肯独自迎战,见宫内弟子似有怯懦退却之意,厉声道:「元英宫弟子列阵!」
「诛杀叛徒闻双!」
众弟子终是围列成阵,将我团团围住。
我单手结印,以神力一招破阵,众弟子都被打退在地。
我径直朝元弃走去,他连退两步,弑神脱手而出,直刺元弃而去。他慌不择路,随手扯过一位元英宫弟子挡在他身前,替他受下一剑。
那弟子瞳孔瞬大,身子软软地坠下去,临死前还在喊:「师……尊……」
他却根本无暇去顾弟子的死活。
不愧是他。
为了自己的欲望生死,可以轻易地毁掉别人的一切。
我旋手,弑神便回到我手中。
我冷冷地抬眸看向元弃,一字一顿道:「去,死。」
弑神穿元弃胸膛而过,直接将他捅了个对穿。
我凑近他,道:「你说得快一点,就不会痛了。」
我看着他脸上痛苦错愕的眼神,仿佛不懂我这样的恨意究竟而来。
我笑,将弑神一寸一寸地从他身体里拔出来。
我叹,有些不甘心:「还是不够慢啊。」
他所受的苦,也不过我和景澜的万分之一罢了。
元弃倒下去的时候,东方的天暗了下来。
26
天愈发黑,已沉得几乎不能视物。
黑云层层压过来,我仿若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摁住,一下又一下地被摁进深不见底的大海。
腕间红绳又紧了紧,仿佛在问我:「你没事儿吧?」
「还死不了。」我对着景澜道。
我屏气凝神,将周遭神力都汇集掌心,用以抵挡。
可那股无形的力道却源源不断,我的神力如同泥牛入海,半点儿痕迹也无。
红绳似乎急了,狠狠地紧了紧,我沉声:「知道了。」
可我还是有点儿难过:「要是我再强一点儿就好了。」
景澜:「说的什么屁话!对抗天道又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别磨叽,麻溜点儿!拿出你当初砍死我的魄力来。」
我手有点儿抖,终究还是举起弑神,将那红绳截成两段。
眼前一点点地亮起来,是惊鸿一点点裂成碎片的幻境。
四肢百骸仿若有无尽的仙力灌入,耳边风声猎猎,我听见好多人在说话。
「小丫头,替猴哥我灭了这狗屁不公天道!」
「漂亮姐姐,我是不是就要见到我阿娘了呀。」
「大师姐!阿彤也想对一次!」
「……」
最后是景澜的声音:「闻双。」
「以后就没有惊鸿啦。」
没有惊鸿了……
惊鸿内所有的残念都将他们最后的仙力灌入了我的身体里,我垂眸,用那两截红绳捡起,攥在手心。
我的手和弑神牢牢地握在了一起。
弑神亦成了我的剑。
我抬手破空,将所有仙力灌注于弑神,以无法抵挡的万钧之势朝天道劈砍而去。
……
双目所及之处,是被推倒的神像,是被堙灭的香火,是坍塌的神庙。
眼前天光大盛,是刺眼夺目的光。
良久之后,周遭渐渐地静了下来,我于白茫茫的一片中,恍然看见了很多很多人的影子。
他们都在等着我。
等着我一起去那一个全新的世道。
那一方天地里,他们不信神女,不奉天道,只靠自己。
人人皆可为神。
——全文完——
后记
人人皆道我乃一介顽石,因于元英宫外多聆听天元尊者梵音教化,方才生出的灵识,得以修成仙身。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最早生有耳识,听到的第一句话,却是一个玄衣少年的叨叨。
他散漫地坐在地上,随意地靠着我,嘀咕道:「要我信什么天道,我还不如跟块石头过一辈子!」
「……」
他离我实在是太近了!
「不是,这石头怎么自己发烫?」
屁嘞,人家才没有脸红!
我也不是很懂,我明明是块顽石,无心无情,可我居然会脸红,还会心跳加速。
玄衣少年还是常来,要么靠着我饮酒,要么絮絮叨叨地碎碎念,话里话外句句不离「天道是狗屁」这样的话。
这对于我这块石头来说,胎教实在太不友好了。
后来,我才知道,最早这玄衣少年也是被天道选为的「神女」。
天道要他去东海除掉一只敢违逆龙族的臭猴子。
可他不愿。
自那以后,他脾气似乎越来越暴躁,一双眼总是沉郁,再难有我初次见到他时的样子,那时,他眸子里似总是有不灭的光。
再后来,玄衣少年不见了。
我等了他很久很久,一天又一天,他也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他那时候其实已经死了,只有一点残念,在这不公的世道里游荡。
我等不及了,我想再见到他。
我历经艰难,方才修成仙身,拜入元英宫门下。
师祖天元尊者对我的评价便是:「颇有当年她小师叔的风范。」
也因此,元弃处处看不惯我,只觉得我的存在时时刻刻地都在提醒他,我不过是个没用的废物。
他冷落我、孤立我,让我练最难的剑法,去受最多的苦。
仿佛这样,就可以泄愤。
可我并不在乎,那玄衣少年说过,立世为神,就要做最强的那个!
知道那玄衣少年竟已堕魔那日,我呆滞了很久,原来啊,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后来,我终于又再见到他了。
我的少年。
这一次,换我来给你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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