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炸裂出拳:惹我试试就逝世》
小时候,妈妈经常下班回家,都会给我带一块儿糖。
我以为那是因为她很爱我,后来我发现,每次我要吃水煮鱼、弟弟要吃糖醋排骨时,那天一定吃的是糖醋排骨,而我会得到一块儿糖。
后来地震,我和弟弟被埋在同一根梁的两头。
妈妈毫不犹豫地让救援队救了弟弟,她甚至没有哭。
我没有死,但断了一只腿,忘记了我的亲生妈妈是谁。
收养我的是一对大学教授,他们把我当亲生孩子,直到我年满 18 岁,他们才告诉我,我是他们收养的孩子。
1
「朵朵,爸爸妈妈本来想瞒着你一辈子,可是又觉得你应该知道真相。」
这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妈妈早早地做好了一桌子菜,等爸爸去蛋糕店取回我的生日蛋糕。
吃饭的时候,爸爸妈妈神色有异,似乎想说什么,又犹犹豫豫。
「爸爸妈妈,你们怎么了?」
「啊,哦,没什么,来,朵朵,吃菜。」
妈妈结结巴巴,爸爸也眼神闪烁,不敢看我。
「你们是不是有话跟我说?」我放下了筷子。
「嗯……」
「我妈怀二胎了?」我打趣道。
「嘿,这个孩子,胡说八道什么!」
「那什么事儿,你们说吧。」
「朵朵,爸爸告诉你,可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
「你,不是爸爸妈妈的亲生女儿。」
「什么?」空气瞬间安静,我脸上的笑凝固了。
「爸爸妈妈本来打算瞒着你一辈子,可到底是你的身世,你有权知道真相。」
2
「那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猛灌了一口水,竭力地平复心绪。
拿筷子的手抖得停不下来,爸爸的大手紧紧地握着我。
妈妈站起身,从柜子里面拿出一张照片,是一对母子照。
「这就是你的亲生妈妈,沈桂芝。十三年前那场地震,你被埋在了废墟下面……」
妈妈接下来的话我渐渐地听不清楚,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叫:「沈桂芝,沈桂芝……」
脑海里尘封的记忆模模糊糊,我坐在一条深深的弄堂里面,身后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院子。
「沈桂芝,沈桂芝……」
声音由远及近:「朵朵,你妈妈在家吗?」眼前的人似乎认识我。
妈妈?我的妈妈叫沈桂芝?
「你被救援队救出来的时候,断了一条腿。」
妈妈的声音又清晰起来:「没有人认领你,你也失去了记忆。」
「所以,我并不是因为五岁那年发高烧,所以记不得以前的事?」
「是的。」爸爸叹了口气,「是因为地震。」
「沈桂芝,没有找人救我?」
爸爸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一根烟。
「是因为他吗?」
3
我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的男孩身上:「他是我的?」
「弟弟。」
我瞬间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了,沈桂芝选择了救那个男孩,而不是我。
被尘封的记忆似乎又解封了一块儿,眼前是一片黑暗,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尘土味和血腥味。
我被压在一根房梁下,意识模糊。
「救谁?」
「救……救儿子。」
是沈桂芝,她说这句话时,甚至没有哭。
身边碎裂的瓦砾轰隆隆地往下掉,我的身子也在往下掉。
我被埋得更深了,眼前仅有的一点光,鼻尖仅有的一点空气,也消失了。
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朵朵,别哭。」妈妈心疼地抱住我,「你有爸爸妈妈。」
「都是你,我就说不要在今天告诉朵朵,你看这十八岁的生日过得……」
爸爸一言不发,又点燃了一根烟。
「妈妈,不怪爸爸。」
「孩子,你想起了些什么?」爸爸的声音都在抖。
「有一些,但很模糊。」
「朵朵,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爸妈,我不吃了。」
我放下筷子,躲进了自己的卧室。
门外爸爸妈妈叹着气,小声地争吵着什么。
我知道,把真相告诉我,他们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4
意识迷迷糊糊,梦里,没有沈桂芝,只有爸爸妈妈。
「哟,这是王教授的女儿吗?真是落落大方。」
爸爸妈妈在同一所大学工作,那里就是我从小到大的家。
每当有同事夸我,爸爸妈妈脸上都笑开了花。
我少了一只腿,小时候,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坐轮椅。
爸爸妈妈推着我,去这儿去那儿,到处旅行。
要爬山,就爸爸背着我,妈妈抬着我的轮椅。
我似乎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我会少一只腿。
爸爸妈妈爱我,让我忽略了,自己是个残疾。
后来我安装了假肢,跟正常女孩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一家人,很幸福,很爱彼此。
可是为什么,他们竟然不是我的亲生父母。
卧室门小心翼翼地被打开,是妈妈。
「朵朵……」
「妈,我没事。」
「你有什么打算吗?」
「你们知道她在哪里,对吗?」
妈妈点点头:「收养了你之后,爸爸妈妈就一直在打听你亲生父母的下落,终于找到了沈桂芝。」
「她在哪里?」
「地震之后,她从乡下搬到了城里,开了一家小食店,养大了你的……你的弟弟。」
「她……从未找过我?」
妈妈的沉默给了我答案。
「朵朵,你成年了,想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就好,爸爸妈妈永远在你身后支持你。」
妈妈说着,抹了抹眼角的泪,离开了我的卧室。
5
「爸爸妈妈,我决定去找沈桂芝。」
第二天一早,我告诉爸爸妈妈我的决定。
我并不是想找回什么,只是想去看看,沈桂芝——我的生母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我去了那座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未去过的城市,但这里却是我出生的地方。
其实就在我与爸爸妈妈生活的城市百公里之外的地方,我与沈桂芝却隔着整整十三个年头。
我寻着地址,来到了那家小食店。
走进小食店,看到了店里那个忙忙碌碌的女人。
她的脸,我没有一丝记忆。
「姑娘,坐,吃点儿什么?」
沈桂芝笑脸盈盈地问我,我愣了一下。
脑海里出现了一张脸,跟眼前的这张脸,像又不太像。
「姑娘,姑娘。」见我发呆,沈桂芝叫我。
「我们店里最拿手的是糖醋排骨,要不尝尝?」
糖醋排骨?
「有水煮鱼吗?」
听到「水煮鱼」三个字,沈桂芝的表情似乎有些不自然。
我自己也奇怪,从小到大,我都未曾让妈妈给我做过水煮鱼,我甚至根本不喜欢吃鱼。
为什么面对沈桂芝,我会说,要吃水煮鱼。
「有,有,你稍等。」沈桂芝回过神,进了后厨。
脑海里突然一黑,模模糊糊的记忆又出现了。
我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模样,有人给了我一块儿糖。
抬起头一看,是沈桂芝。
我说我要吃水煮鱼,而旁边的男孩,吵着要吃糖醋排骨。
端上桌的,也是糖醋排骨。
我得到了一块儿糖,失去了水煮鱼。
6
「姑娘,菜来了。」
水煮鱼摆在了我面前,我挑起一块儿,送入嘴里,有些咸,却不香。
沈桂芝,确实不擅长做水煮鱼。
「老板娘,再来一份儿糖醋排骨。」
「哎,好嘞。」
有人点糖醋排骨,沈桂芝很是高兴。
不出十分钟,糖醋排骨上了桌。
色泽浓郁,酱汁稠密,入口甜酸适宜。
「姑娘,味道怎么样?」
「糖醋排骨好吃。」
「可不,糖醋排骨可是我的拿手菜,我儿子从小吃到大的。」
「你儿子?」
「是啊,上大学了,1 米 85,是个帅小伙呢!」
沈桂芝拿出手机,翻开照片:「喏,你看。」
看来沈桂芝,经常向客人展示她的儿子。
照片上,沈桂芝的儿子神采奕奕,与爸爸妈妈给我看的那张照片里,眉眼没有太大变化,只是长开了。
「很帅。」
「是啊,邻里都说他长得帅。」
沈桂芝笑得掩不住嘴,我却觉得那笑一刀刀地刮着我。
「嗯……」我挑起一块儿糖醋排骨塞进嘴里,生怕自己失了态。
可这一口,不觉得好吃。
「老板娘,结账吧。」
「哟,姑娘不吃了?」
「女孩子家,胃口小。」
我结了账,匆匆地离开沈桂芝的店。
走了十几米,眼泪夺眶而出。
7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就是看到沈桂芝炫耀她的儿子,一下就忍不住了。
我蹲坐在路边,觉得断了的那条腿,有些疼。
这条腿已经断了十二年了,早就不会觉得疼了。
可不知为什么,这会儿我却觉得它隐隐作痛。
痛得我眼泪止都止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城市的霓虹都已点亮,一个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那声音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是沈桂芝。
「姑娘,你怎么还没走?」
我抬头看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蹲坐在路口,风很大,我单薄的衣衫随之飘动。
「刚刚吃饭不还好好的吗?生病了?
「跟男朋友吵架了?」
我摇摇头,努力地站起身,腿却麻了,连步子都挪不动。
「姑娘,你这样可不行,要不再去阿姨店里坐坐?」
沈桂芝眼里有关切,对陌生姑娘的关切。
「走吧,去阿姨那里喝口热水。」
沈桂芝伸出手来,扶住了我。
模糊的记忆又出现了,矮矮的我被人牵着手,牵得高高的。
我抬起头看,牵着我的人正是沈桂芝。
8
深深的弄堂铺着青石砖,尽头处立着一棵梧桐树。
沈桂芝牵着我,小跟鞋滴滴答答。
「哟,圆圆妈回来啦?」
圆圆?这是我小时候的名字吗?
忘却的记忆第一次撞进脑海中时,我想起的明明是:「朵朵,你妈妈在家吗?」
是记忆错了位。
「是啊,回来了。」
走到弄堂尽头,沈桂芝推开了院门。
梧桐树下的小院子,就是我曾经的家。
「带死丫头去哪儿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男人?是我的爸爸吗?
可是把爸爸妈妈给我看的那张照片上,并没有男人。
「别死丫头死丫头的,怎么都是你女儿。」
「女儿?女儿有什么用?就是个赔钱货!「
沈桂芝没有吭声,进了厨房。
饭菜上桌,男人一屁股坐在饭桌前。
沈桂芝抱起我,就要往椅子上放,男人一脚踢开了椅子。
「吃什么吃?我跟你说,生不出儿子,就带着这个丫头给我滚!」
「滚滚滚,你总是叫女儿滚,你有良心吗?」
「啪!」男人一巴掌扇在沈桂芝脸上。
「良心?我不知道什么是良心,我只知道生个女儿,就是个没有用的玩意儿!」
「吃,还吃饭!浪费我的粮食!」
男人抡起棍子,噼里啪啦地打在沈桂芝身上,然后打在了我身上。
9
挨打的记忆「噌噌」地跳出来,原来是那么深刻。
在梧桐树下的那个小院子中,我经常被打得青一块儿紫一块儿。
那个怎么想也无法清晰起来的男人的脸,让我好害怕好害怕。
他打我的时候,嘴上总说着,我是没有用的玩意儿。
男人那张模糊的脸,满脸横肉,声嘶力竭。
「让你生这么个没有用的玩意儿,让你生,让你生!」
男人打累了,扬长而去。
「妈妈,疼……」我哭着找沈桂芝。
她拿着药擦着自己身上的红肿,却也对我说:「滚!」
沈桂芝拎着我,把我扔在小院子里。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她一边哭,一边骂我:「都是因为你这个没有用的玩意儿!」
这样的生活,我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在我的记忆中,从未变好过。
10
脑海里又出现了那条弄堂,尽头还是那棵梧桐树。
沈桂芝不再牵着我的手,我抓着她的衣角,努力努力地跟紧她。
「哟,雷雷妈回来啦?」
「是啊,回来了。」沈桂芝的语气欢快了许多。
「哟,雷雷个头长了不少。」
我抬头一看,沈桂芝的臂弯里抱着一个男孩。
沈桂芝,终于生了男孩。
就连她在邻居口里,都从圆圆妈,变成了雷雷妈。
「是啊,雷雷个头蹿得可快了。」
「这小样儿,一看就机灵。」
「是啊,雷雷从小就聪明。」
院门推开:「回来了?」男人的语气温和了些许。
「是的,带儿子去剪了头发。」
「来,儿子,给爸爸看看。哎呀,我儿子真乖。」
「李婶说咱儿子又长高了。」
「是吗?看看,好像是又高了。」
沈桂芝和男人聊着天,好像忘了我的存在。
「你,看什么看?」男人瞪了我一眼。
「爸爸,抱抱……」
我走近那个男人,男人手一挥,我倒在了地上。
「哇……」我哭出声来。
「哭什么哭,就知道哭!再哭就没饭吃!」男人凶狠地吼我。
「呜呜……嗯……呜呜……」我放低了声音,小声地呜咽着。
沈桂芝表情淡漠:「惹你爸爸做什么,滚到院子里去。」
「妈妈,呜呜呜……」
「听不懂我的话吗?」
沈桂芝拎起我,又把我扔在了小院子里。
她转身回屋,夜里雨噼里啪啦地下,她也未曾出来叫我进去。
我饿着肚子,淋着雨在院子里待了整晚。
无论是男人还是沈桂芝,都没有出来看我一眼。
11
「姑娘,姑娘,怎么发呆呢?」
「没事……没事。」
「姑娘,来,喝水。」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谢谢老板娘。」
「叫我阿姨好了,我姓沈。」
「沈……沈阿……阿姨……」
声音有些哆嗦,我尚可自然地唤她老板娘,可要叫她阿姨……
她是我的妈妈啊!
沈桂芝对着我笑,笑得那么温柔。
我恍惚起来,记忆里那么温柔的笑,似乎从未有过。
「外面那么冷,你穿得这么单薄,可别生病了。」
生病?我想起来了,那次我生了病。
沈桂芝再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手刚刚碰到我就弹了回去。
「哟,这么烫?」
「怎么?死丫头病了?」
「淋了雨,发烧了。」
「我就说是个没有用的玩意儿,生病?还敢生病?老子没钱给她治!爱活活,爱死死!」
沈桂芝没有说话,牵着我进了屋。
男人在院子里不依不饶:「你还管她?呸!」
「不管怎么办?死在家里还得埋。」
沈桂芝也没带我去治病,只是给我擦了身子。
我在床上躺了不知道多少天,总算没有死。
要不,还得麻烦他们埋。
我没有被埋,可沈桂芝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12
我不知道那是哪里,只记得好黑好黑,像是一个隧道,有火车呼啸而过的声音。
沈桂芝牵着我在黑暗走,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
我什么都看不清,那个黑暗的隧道,似乎无穷无尽。
终于,沈桂芝停下脚步,对我说:「圆圆,妈妈去前面办点事,你在这里等我。」
她松开了我的手,走了。
我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慢慢地开始小声地哭,然后「哇哇」大哭。
也不知道我一个人在那里哭了多久,远处响起了脚步声。
「咦,怎么有个小孩?」
终于有人来了,却不是沈桂芝。
「谁把孩子扔这儿了?」
我被送到了镇上的派出所。
镇子很小,人们都互相认识,很快地就有人认出我,是弄堂里沈大娘家的孩子。
沈桂芝来接我时,满脸的不高兴。
「妈妈,妈妈……」我抱住她的腿。
旁边的警察叔叔说:「你们怎么带小孩的?差点儿把孩子弄丢,以后可得注意。」
沈桂芝不情不愿地带我回了家,一路上甚至不愿意牵着我的手。
回到家里,男人说:「这死丫头片子,这样也能被人捡到。」
「有什么办法,再养养吧。」
我从小就有幽闭恐惧症,爸爸妈妈很是小心,从不会把我一人留在黑暗的空间中。
或许,是因为那次地震?
也或许,是因为那个隧道?
13
「啪!」隔壁桌的客人打碎了茶壶。
「哎呀,没事,没事,我来,我犯的错,全部由我来承担。」
「它也有可能,是家庭暴力,是遗弃,是放弃。」
「也有可能,是生死关头,选择你还是我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你。」
我关掉了视频,那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那个节目。
25
过年了,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贴上了幸福吉祥的对联。
妈妈烧了一大桌子菜,没有糖醋排骨,也没有水煮鱼。
可是,有我爱吃的红烧肉,有爸爸爱吃的蒸茭白,有妈妈爱吃的虾仁粉丝。
我们一家人吃着团圆饭,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爸妈,我问你们一个问题呗?你们有想过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吗?」
爸爸妈妈没有犹豫,一字一顿坚定地对我说:「没有,爸爸妈妈觉得,你值得拥有最完整的爱。」
我笑了:「你们要是想再生一个,我不介意的啊。」
「嘿,这孩子,就知道胡说八道。」
家里响起一片笑声,可我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赶紧抹掉眼泪,不让爸爸妈妈看见。
备案号:YXX1E0v4vlsDXNJ8XCnaN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