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少年善蛊,妄图逃避义务教育。
我支教大学生,抓着蛊王学认字。
「十六岁的人了,大字都不会写两个。你的蛊虫再厉害,能厉害得过义务教育法吗?!」
面前一身华丽银饰,面容阴冷的少年,震惊地抬起头来,迷茫地歪了歪脑袋。
「?」
01
去龙岭寨支教那年我二十岁。
此时已经是九十年代末,我们这些师范出来的学生已经没了铁饭碗,得抓紧时间寻找实习单位,好能在毕业时有份工作。
支教的地方都是偏远地区。
分配那天我在宿舍里闹了肚子,等我赶到时,稍微好点儿的地方都被挑走了。
只剩下一个叫做「龙岭寨」的地方。
室友静静也是从外地来的,她见到这地名就脸色惨白,拉着我在一旁说:「我也是这附近来的,听说这个寨子实在是邪门得很,外地人去搞不好要送命的!」
她一说,有耳尖的好事者纷纷点头:
「据说,那村里每天夜晚都会发出某种可怖的声音,似乎是某种巨大的怪物,很是可怕!」
「对啊对啊,我表哥说,好好的电灯,一到他们那里,就用不了了!」
「对……我听说、听说那里还有……活祭仪式……」静静说着,都快哭出声来了。
等我坐了两天两夜绿皮火车到了那里后发现:
怪物声是胖村长的打鼾声。
电灯用不了是全村装了线没装开关。
活祭仪式是使用魔术手法中的「大变活人」障眼法。
在村民们崇拜神明一般的眼神中,我在吊脚楼下挂出一副巨大的横幅:
「反封建、破迷信、龙陵寨村讲文明!」
02
我疏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大家看不懂汉字。
在第一百零一个村民来问这上头究竟画的是啥时,我决定开展扫盲工作。
大家一听说要搞学习,纷纷做鸟兽散,逃跑速度让我望尘莫及。
只剩下一个少年人站在原地。
他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身形瘦高,穿一身以黑银为主的苗服,肌肤是当地特有的深麦色。额头上是一串泪滴形状的银饰,下面则有一双蓝灰色调的眼眸。
这里海拔较高,有些当地人五官颇为立体,可他却是实打实的异域面孔,英俊得近乎诡谲。
不仅如此,我注意到刚刚那么多人挤在这里看「新来的支教老师」这个热闹时,所有人都离他远远的。
像是敬服。
又像是畏惧。
他慢慢走到我的面前,皱着眉头。
「你好啊,我是新来的老师,我叫陈玥。咱们这我转了一圈,连个村小都没有,你们肯定都没念过几天书,我看得抓紧……」
那少年定定地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着汉语:「这里、不欢迎、诅咒、外来。」
啥意思?
不欢迎我来?咋还歧视外地人呢?外地人把诅咒带来了?
对于这种顽固的学生,我们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用玻璃纸裹好的柠檬硬糖,塞到他手里,「好吃的、甜。读书,多多的甜。」
他像手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你、走。」
03
我的实习证明还没拿到,自然不会把一个小少年的话放在心上。
来村里半个月后,我和村长、村支书,还有其他两位也来支教的老师决定,一起做扫盲和普及教育。
村寨里目前生活着近千村民,因为地处偏远,山路又格外崎岖,与外界几乎隔绝。
没有校舍,只有一块大黑板,学生们自己带凳子来,露天教学。
我是语文老师(兼音乐老师),第一堂课来了三十多个学生,有才几岁的小娃娃,也有面容沧桑的中年汉子。
能来这么多,还是村支书做了群众工作,挨家挨户让孩子们来。
我点了点人数,悄悄问村支书:「寨子里该到年纪上学的小孩,都在这里了吗?」
村支书先是点头,随后摇头,「你初来乍到,恐怕不知道这里的情况。」
「怎么了?」
「只有一家我们没有去走访,这是村子里的忌讳。那座山山腰上住着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有个孩子,都觉得……是不祥。」
「为什么这么说?」无端地我想起那双蓝色的眼睛。
村支书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耳朵边上,「那孩子,是……继任的蛊王。」
「你还信这个?!」我拍着胸膛,振振有词道,「蛊王怎么了?!蛊王也有受教育的权利!」
「……」
「对了,那孩子叫什么?」
「蒙黎。」
04
第一次上山去找蒙黎,摔了一大跤。
第二次上山,中途蹿出几条大蛇。
第三次上山,忽然天降暴雨。
第四次……
「我就不信了!今天就是天上下刀子,毒蛇来把我咬死,我也得上山去!」
同来的助教老师姓王,是个斯文的青年,王老师说:「可这么不顺利,要不还是算了吧。寨子里都在说,是蒙黎故意……」
「总得上去问过他本人的意思才算数。」
于是第五次上山的时候,我准备万全,毅然决然地再次上了山。
我就是要告诉蒙黎,哪怕下蛊,也得遵纪守法。
山路崎岖,无人同行。
走了一半路的时候,天居然又阴了下来。我硬着头皮将伞撑开,继续往上走,不一会儿沥沥淅淅地下起雨来。
路更加湿滑。
哪怕就算我说服了蒙黎,他住在这样的地方,又怎么方便天天来上学呢?况且旁人都住在寨中,为何他住得这么远?能否说服他的家人搬家……
我想得出神,没留意脚下绊住一块碎石,刹那间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右歪斜,狠狠摔倒在地,眼看就要滚下山路!
忽然一股大力从背上传来,有人扯住了我的背包,阻止了我进一步滚落。
回头一看,是那小结巴似的少年。
他被雨淋得湿透,雨水不断地从黑发流到他长长的睫毛上。他向上猛地一拽,像提溜一只野兔似的把我提到了路边上。
「你、你……」伞也被风刮走了,我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你一直偷偷跟着我?」
他并不言语,紧锁着眉头,眼睛凶悍地盯着我。见我回望,又忽然转过身,闷不作声地往山上走。
「干嘛,被说中了就生气。本来就是嘛,要不然你怎么出现得这么恰好,衣服都湿透了……你应该就是蒙黎吧……」我絮絮叨叨,紧跟在他身后。
他对山林间的地形极为熟悉,挑的都是好走的地段,这一下路程陡然就缩短了许多。
不仅如此,我发现他在前方开路时,那些恼人的蚊虫也不再靠近我们。
我想起在寨里听到的传说。
蛊,顾名思义,将各种千奇百怪的可怖毒虫放进一个器皿之中,让它们互相厮杀、彼此吞噬,而最后剩下的那一只,才能称之为蛊。
而成为蛊王,又需要经历什么?
我立刻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
「你这门技术,特别适合用来制作蚊香或者灭蟑螂什么的!」我两眼放光,急急走到他身边说道。
他闻言一顿,后槽牙咬得紧紧的,半天才开口:「你要用我、做蚊香?」
05
我有点心虚。
毕竟我大概是第一个对他提出这种要求的人。
「我就想着,你的蛊虫应该是很厉害的,应该可以为社会、为人民做点事呀!你想想,吃毒虫也是吃,吃害虫也是吃……」
蒙黎本就不擅汉语,一时又难以反驳,气得好像脸都青了。
我立刻识相地闭紧了嘴巴。
不得不说,他那双眼睛,在这样的雨夜里竟然亮得惊人。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当时他的眼神中并非愤怒,而是某种绝望的悲悯。
就好像在百虫相残、尸山血海之中,搏杀到最后的两只毒虫,在最后的战斗中发现了与对手之间还存在着什么比死亡还重的东西。
之后大概又走了二十分钟,我的脚如同灌了铅一般艰难地在泥上拖行着,终于一抬眼,看到了依山而建的吊脚楼。
比起山下的建筑,这座吊脚楼显得格外的古老破旧。
「这、这是你家啊……」
天阴,更显得里面一团漆黑。
走进后,阴凉的风不知道从哪里吹来,让原本湿衣服贴在身上的我打了个寒战。
窸窸窣窣。
某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传来。
窸窸窣窣。
我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幸好、幸好我早有准备……」我从包里拿出用防油布包好的蜡烛和火柴,点燃了一根捧在手上。
刚一照亮,一只全身赤红、背上被啃咬了大半的大虫正在我的脚边!它那伤口又吸引了食腐类的虫,它们正寄生其上翻滚着……
「啊!」
一滴蜡油滴在了我的手背上,烫得我差点跌坐在地。
我强忍着毛骨悚然的感觉,用蜡烛细细照过室内。
有三排架子,上面摆满了各类器皿,有大有小,没有标识。
还没走完整座小楼,我就感觉这里根本就不适合人居住,这里阴暗、潮湿,只适合虫子居住!
「你爸妈呢?!我要跟他们好好谈谈!怎么能给孩子这样的生长环境?!」强烈的愤怒驱散了惧意。
蒙黎走到架子前,随意地摸了几个器皿,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
随后,他走到我面前很平静地说:「母亲,死掉了。」
06
我不知道他怎么看待生死。
就如同我不懂他打开某个蛊时脸上浮现出一瞬的微笑。
「我在,它们不会咬你。」
「这样么……不过我第四次上山的时候,那些大蛇本来想要靠近我们的……」我若有所思,「你那时就跟着我们了?」所以蛇也不咬我们。
蒙黎冷哼一声,倒没有反驳。
无论如何,我尽可能找了间还算干燥的房间,换了衣服。
也不管他是蛊王还是蚊香王,硬是拽着他换衣服,用毛巾把他的黑发擦干,又把带的两个铁皮饭盒用热水加热。
在沸腾的水里蒸够时间,饭盒一打开,肉香便飘了出来。
窸窸窣窣!
某个坛子里的动静猛地大了很多。
我扭转头,看到蒙黎正傻乎乎地看着那两个肉丸子。
「瘦巴巴的,赶紧多吃点!我还烧了一壶热水,喝了,免得感冒。」我把筷子塞到他手里。
他吃饭时也很沉默,因此全程只有我在一个劲地说话。
说话内容主要就是我背诵荀子的《劝学》。
蒙黎听着,那表情就跟在听咒语差不多。
「来上学不也挺好的,又不收钱,你看你,估计连名字也不会写。你那些蛊,都没法编号,多麻烦呀。来上学吧来上学吧,我还管你一顿午饭……」
大约是被我念得头疼,蒙黎不堪忍受,许久才说:「我不、下山。」
但说的不是「我不学」。
我立刻察觉到了这其中的松动。
「你不想下山跟大家一块儿是吧?」我想着这青春期的男孩,脸皮都薄,特别讲自尊,也能理解,便开口提议:「这样吧,我每周抽时间上来给你补课,等你赶上了大家的进度,再大家一起上,好不?」
蒙黎还要再说什么,我索性欺负他说话不利索,直接一锤定音:「好了,看来你没什么异议,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对了,这饭合你胃口吗?我特意用攒了一周的鸡蛋换的呢。」
村寨里穷,可对我们来支教的老师很好,每天都特意拿鸡蛋给我们吃。
蒙黎把铁皮饭盒吃得干干净净,闻言低着头,怪模怪样地说了句:「甜的。」
「可是我没放什么糖啊!」
「好甜。」他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07
我每周上山给蒙黎补课的事很快传遍了寨里。
许多村民来劝我。
「山上不吉利,阴得很咧!要是待久了,保不准就生一场大病……」
而每当说起山上住着的人,他们的声音会压得更低:「陈老师,那人毒得很,他妈妈搞不好就是被他害死的,你可千万要当心,免得被他下了蛊!」
他们说这些话时,眼睛里常闪着诚挚又关切的光芒,却让我感到难以言说的不寒而栗。
这种提醒,是因为他们真的相信世界上有用科学无法解释的邪恶。
世间有许多灾难,是由极度的善良和无知酝酿而成。
一开始,我还极力地想要说服他们,后来我逐渐放飞,我行我素了起来。
不是说上山会生病?
我一周上去三趟,一顿吃三碗饭,体格比小牛还壮!
不是说上山会被下蛊?
我在寨里组建了广播站,一有时间就给大家做科普,用行动表明头脑清醒得很!
不仅如此,我还带回蒙黎写大字的纸,振振有词道:「不要老是诋毁别人,看看!这是多么奋发向上的新时代好青年!」
村民们还未说什么,王老师却开口道:「陈老师,你能不能尊重当地习俗?再说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几张字能说明什么?」
08
此前,我一直没注意过王老师。
我只知道他是城里来的,实习来龙岭寨村对他而言,如同「下放」一般。平日里,他几乎不跟村民们交流,下了课也从不理会孩子们,简直像生怕灰尘会沾上他的衣角。
可我平常也没有招惹他,一直是相安无事的状态。
但我很快就打听到了原因。
这次来寨里支教的三位实习老师里,只有一个「优秀老师」的名额。
如果实习证明上有这种荣誉,对毕业后找工作很有帮助,说不定还能获得学校的推荐。
09
原本我对这个名额并不在意。
王老师这一闹,我必跟他争一争。
10
「你在生气吗?」小方桌旁,正在写大字的蒙黎抬起头,他的汉语目前终于不用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了,「为什么?」
最近这个月,空闲的时候我都会上山来给他补课。
我发现蒙黎并不愚钝,恰恰相反,他吸收新知识的速度很快,对数字也颇为敏感。
棘手的是,他几乎完全理解不了古诗词,对很多词语只能照葫芦画瓢,不求甚解。
不仅如此,因为他没有语言环境,更准确地说根本就没人跟他说话,因此学语言学得十分吃力。
「我想到一些烦心的事罢了。」
蒙黎认真地看向我:「是谁?」
又说:「我可以、帮你处理。」他望向那些蛊,眼神中晦暗不明。
我连忙转移话题,循循善诱地锻炼他的口语:「都是些小事啦!你呢?生活中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可以跟陈老师说哦。」
蒙黎安静地垂下眼睛:「陈老师来、高兴。」
看看!多么好的孩子啊!
「不要不开心。」
他想了想,转身捧回来一个黑色的小坛子,我顿时浑身僵硬:「不、不会是什么虫子吧……」
他缓缓打开,伸手放进坛口,拿出了一条银项链,形状是一滴水的样子。
像雨珠,像泪滴。
我趁机往坛里瞟了一眼,那里面黑乎乎的,但能看到一些虫的残肢。
「送给你。」
11
我还想推辞,但蒙黎充耳不闻,硬是要拿着项链给我戴上。
我拗不过他,只得低着脑袋等他在我身后系好项链。
他的手指轻轻碰到了我的后颈,弄得我痒痒的,让我忍不住想笑。
「蒙黎,其实我也有点事想问你。」
我觉得时机成熟,是时候进行一些师生谈心环节了——有些问题,无法逃避。
「蒙黎?」
不知道他在心不在焉什么。
「嗯。」他终于系好了项链。
「我一直想问你……关于你家人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蒙黎愣住。
许久,他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刚变声完的声音有些沙哑,仿若毒蛇滑腻地爬过:
——「你是不是听到了些什么关于我的事?」
不知为何,某种寒意从我的脊背悄悄爬了上来。
「那你是信我,还是信他们?」
「无论是谁,我反正不会相信无凭无据的话。」我避开他的眼眸,模棱两可道。
「那,我不要告诉你。」蒙黎扭过脸,他一向清瘦,气鼓鼓的样子意外地像只肉包子。
刚刚那股寒意不知不觉消散了。
有一刹那,我很想告诉他,我信你,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相信。相处这些日子,我不觉得他是个坏孩子,不过是孤僻了些罢了。
下山后我心头一直萦绕着疑惑。过了两日,不知为何来了这么久的王老师忽然「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了两天,人瘦得脱了相,足足休养了半个月才好。
这期间我特意去镇上买了两瓶好酒,找了个空闲时间前去把村长灌得醉醺醺的。
见时机差不多,我忍不住问,蒙黎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胖村长前一秒还拍着肚皮笑眯眯地打酒嗝,后一秒就左右四处打量,又冲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啊!怎么老打听这些事?」胖村长叹了口气,想了许久,「陈老师,我觉得你也不算是外人了……这些事我悄悄告诉你,你不要再去管了。」
11
十六年前,龙岭寨也来过一队外乡人。
与我们支教老师不同的是,这其中有些人金发碧眼、人高马大,自称是「从外国来的植物学家」。
外国人在当时是个稀罕景,寨里不管大大小小、男女老少,全都像看猴一样,里三圈外三圈地把人围着看。
这其中有个蓝灰色眼睛的男人,戴着一顶造型滑稽的帽子,脸涨得通红,一直紧紧攥着一本小画册。
这群人被安排分在了一些住宿条件稍好的居民家中。
「蒙黎那一族,一直是寨里的巫医,原先也是住在寨子里的。他母亲医术颇好,在寨里不少人都被她救助过。可……哎,可大家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悄悄大了肚子!」
胖村长的眼睛越喝越红,「那时我还不是村长,但也听说,她怎么也不肯说出孩子父亲是谁。我们寨里有个很大的忌讳,绝不能与外族通婚,会被上天惩罚,带来诅咒的。她不肯说,是怕愤怒的人们直接打死那男人。」
我愣愣地拿着酒杯。
「可那些人也真不是个东西,看到大家拿着镰刀、锄头,居然连夜跑了!蒙黎妈妈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寨里的人实在是怕啊……」
「然后怎么样了?!」
「当时的村长没有办法,就只好让蒙黎一家搬到寨子外面去。」
来时我便知道,这里交通闭塞,那年头甚至连路都没有,方圆数十里就这一个寨落。赶她走,与让她自生自灭没有任何两样。
看着曾经医治过的人们,群情激愤地将自己送上死路,不知会是怎样的心情。
可她没有死。
她凭借着采集的草药、摘来的野果和无限地低声下气治疗着村民,以换取能够下山换取食物的权利。
尽管如此,她生下的孩子像只病猫那样大,在奄奄一息中睁开了那双不祥的眼睛。
「你应该可以想象,寨里的人会怎样对待这样一个孩子。」
我要再继续追问,胖村长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他苦笑起来时脸都挤在一起:「陈老师,你的心干净,再这样查下去,你的灵魂也会被埋葬在这里。」
12
我连夜又上了山。
上山的路上,许多话还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地重放、翻涌。村长最后只隐晦地告诉我,蒙黎的母亲是在他十二岁时去世的,具体发生了什么寨里没几个人知道,只知道最后依照风俗草草葬了。
至于拳打脚踢、谩骂侮辱、常年的饥饿,对于他的人生来说,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寻常事了。
许是我从来没有深夜来过,蒙黎见到我时吓了一跳。
「陈老师、你、你怎么来了?」蒙黎又露出笑容,一只手迅速地背到了身后,「你从来、没在我家过夜呢。我去给你找最软的枕头。」
「蒙黎,我觉得这里有蹊跷……等等!」我感觉他的姿势有些别扭,「你偷偷在藏什么东西?」
不自觉地就用上了老师的威严。
他依然背着手,固执地摇头。我二话不说冲到他的面前,一把扭过他的手,他下意识地闪躲,我死死拽着他的苗服袖口,往上一翻,随后倒吸一口冷气!
蒙黎的小臂上有数道密密麻麻的伤口,有些已经陈旧,有些才刚刚结痂。不仅如此,我顺着刺鼻的血腥味嗅去,竟停在那许多黑坛之前,密密麻麻的虫子疯了一般地互相撕咬。
他居然用人血在养这些蛊虫!
他究竟要做什么?!
我忍不住被眼前的一幕恶心得反胃,一回过头看到面无表情、极度陌生的蒙黎。
他说:「陈老师,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灯火俱灭,眼前一黑。
再醒来的时候,我感觉浑身酸痛。身下的床榻是柔软的,稍一动弹,就察觉到脚腕上有种怪异的束缚感。
我吃力地爬起身,不由得气笑了,一根牛皮绳一段系在我的脚踝上,另一段系在一个怪异的青灰色小坛子上。
「蒙、黎,」我咬牙切齿,「你搞什么鬼?!」
蒙黎干巴巴地说:「坛子里、毒虫,你跑,就咬……」那双蓝眼睛紧张地眨了眨。
我不知道这小子脑回路是怎么长的,发现我撞破他的秘密,还要杀人灭口不成?
这一看就是从小生长环境导致的心理扭曲,作为人民教师,我要将他从违法犯罪的边缘拯救回来!
见我瞪他,蒙黎别开了眼睛。
「你把我锁起来也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对待这种学生,我们一定要智取。
「什么?」
「你要听我的话,我说什么你做什么。不然,我宁可毒虫咬死我,也不要待在你这里。」
蒙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第一天,我让他背文言文、出了两张语文卷子、布置写一篇作文;
第二天,我默写他的英文单词,让他从英汉字典的「A」背到「F」;
第三天,我决定给他恶补一下科学知识……
因为我加班加点的上课和布置作业,蒙黎一度忙得没工夫管那些蛊虫。
等蒙黎反应过来这好像不是囚禁我,而是他的暑期学习特训时,已经过去了两周。
蒙黎黑着脸,亲自把我送到了山下,语气竟然有些委屈:「要不你别再来了,我头都背痛了。」
「?」
13
为了不让蒙黎再用自己的血养蛊虫,我把他家里所有的锋利之物都收了起来。
不仅如此,再次上山时我带了个医药箱,把他两只胳膊缠得像个木乃伊。
「这样不方便做事。」蒙黎如今说话已经比较流利了,但耳朵似乎又出了问题,一直红通通的,「它自己会长好的。」
「我说你怎么一直瘦巴巴的,本来吃得就不好,还伤害自己!」提起这件事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鸡蛋多贵么?!每天喂给你,还不如喂给小猪……」
唉。
寨子里穷,田地也少,本来就吃不饱饭。我家在城里,算是小康级别,母亲因为心疼我,每个月都会寄来一些好吃的。但寄来了也送不进来,得花一天去取包裹。
今天上山前,我特意把里面好吃的、好喝的装在包里,背了上来。
想到什么,我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一只玻璃瓶,里面装着褐黑色的液体,我笑眯眯地问:「猜猜,这是什么?」
蒙黎的睫毛很长,等待他回答时我悄悄数着玩,他垂着眼睛时总显得像有很重的心事。他认真地想了想:「是毒药……吗?」
「敢不敢喝?」
他看了我一眼,径直拿过玻璃瓶,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大口喝了下去。
「笨蛋!是可乐啦!」我忍不住捧腹大笑,「这个东西叫做汽水哦,也是甜丝丝的。」
蒙黎三两口就喝完了一瓶,十分新鲜地把玻璃瓶子放在手上看来看去。
我见他这样,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这小孩怕是连汽水也没有喝过。
我接着从包里拿出饼干、糖果、橘子罐头和牛奶卷等好吃的新奇东西,自认为在他眼里大概就是个无所不能的小神仙吧。我把每个东西怎么吃都跟他说了,蒙黎问:「那你怎么办?」
「我住在寨里阿大奶奶家里,跟着他们一块吃饭。」
说是这样说,但每回我都只吃几口就推托饱了,不好意思分走人家太多的口粮。这也是我头一回体验到饥肠辘辘的感受,有时候睡着了,胃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似的。
更何况蒙黎还是个正在长身体的青少年,过去也不知道怎么受得了的。
正想着,我的肚子咕噜了一声。
「……」
14
群虫沸腾,吊脚楼里一阵吵闹。
在我再三表示「我就是饿死也不吃虫子,哪怕里面有再多蛋白质也不吃」后,蒙黎终于放弃了对那些坛坛罐罐下手。
「你好狠的心啊,你辛辛苦苦养了那么久的虫虫们,你一言不合居然就要烤它们!」我深情地张开双臂,「今天有我在,虫虫们绝不能遭到毒手!」
蒙黎静静地看我发完疯,转身去了森林里:「我去找点吃的,你在这等我。」
我则发现了两个箩筐,里面装着一些干蘑菇。「这些不是吃的吗?」我灵机一动,决定煮一锅蘑菇汤。
将干蘑菇泡发,烧一锅热水,将蘑菇们切片放进锅里。仅仅放了些盐,就飘出鲜掉舌头的香气。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没多久蒙黎也回来了,他左手提着一只野兔,右手则是一篓筐的野果子。
他的手法利落,三下五除二地将野兔处理好,用小刀切下一片片的肉,在火上炙烤。又用削好的树枝穿过两只兔腿,表面刷上一层蜂蜜,我看得口水直冒,蒙黎一烤好就塞到了我手里:「当心烫。」
我哪里顾得上许多,一大口咬在那兔腿上,兔肉紧致细腻,表面烤得微微发焦,滋味着实很好。
「来来来,尝尝我的手艺。」我见他光看着我吃,连忙也盛了一碗蘑菇汤给他。
蒙黎说:「你喜欢吃,我以后再去给你捉兔子。我还会捉蛇。」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我听出他的语气中有一丝小得意。
他低头喝了几口汤,又咬住一块蘑菇,脸色变了变:「你这蘑菇是从哪里摘的?」
「就在那个箩筐里拿的……」我也有些呆住,「你不会摘的是毒蘑菇吧?!快吐出来!」
「不、不是……」蒙黎放下碗,清清冷冷地皱起眉,「不是致死的。」
「那就好。」我松了口气。
「但会致幻。」
15
在我的印象里,蒙黎一直是有些冷的。
他是那个会神出鬼没尾随在上山队伍之中的人,是那个带着一身伤沉默地喂养蛊虫的人。
我从未想过他会有这样的一面。
「要玥玥老师抱抱。」蒙黎双手捧着下巴,乖巧地坐着,眼巴巴地看着我。
「你……你还知道我是谁?」
蒙黎用力点点头。
不得不说,自喝了蘑菇汤后,他的行为举止就跟六岁的小孩子差不多。
「咳咳,那你记得你几岁吗?」
蒙黎举起两只爪子,低着头费劲地数了起来,「一、二、三……七、八、九、十……」
我忍不住扶额,幸好只喝了几口汤,不然不得变成个小傻子?!
「你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不能随便抱的。」
蒙黎听了这话,不哭不闹,低着脑袋在角落里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好了好了!哎……真是服了你了。」我走过去让他抱着我的一条手臂,蒙黎将脸贴在手臂上,脸上泪痕都还没干,又很开心地笑了笑。
我虚虚地环抱住他,蒙黎很不满意,他偏要抱得紧紧的。
像只不停摇尾巴的小狗。
「学习要有这么热情就好了,你基础差,更要用功一些。跟你说哦,陈老师可是苦读了十几年才考上的大学……」
他压根没听我的「教育」,舒服地贴在我身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没一会儿,他就困倦极了,眼皮挣扎了几下后又闭上。我指望着他一觉醒来后能恢复正常,便也没有打扰他,拿了一本英文单词书边看边备课。
原本闷热的午后吹来几缕清风,惬意极了。
我正想闭上双眼也休息一阵,忽然怀中那人却无端端挣扎起来,他全身不停地冒着冷汗,面孔也扭曲起来:「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
「好痛……为什么……」
蒙黎整个人缩成一团,不停地发抖,像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我怕他被梦魇住,连忙晃他的肩膀。蒙黎喘着气睁开眼睛,眼睛迟迟没有聚焦,连嘴唇都惨白一片。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不怕啊,跟陈老师说。」我立刻把我绝学幼教的招数使出来了。
蒙黎喃喃:「妈妈……妈妈,很爱他。下了情蛊,却遭到了反噬。有一天,她就一个人走进深山里去了,外来人、诅咒,不能爱上。」
「妈妈跟我说,情蛊没有意义,一个人不爱你,是最无能为力的事情。」他惨淡地笑了起来,「就像妈妈不爱我,不然也不会就这样丢下我。」
情蛊,在流传中是蛊中百毒之首,需炼制两只蛊虫,一雌一雄。
雌虫寄在所爱之人体内,而自己则植入雄虫。
中蛊之人一想到自己心爱的人,雌蛊就会啃噬他的心,以此让他心痛,只有碰到雄虫,那永无止境的疼痛才会停止。传言中,只要有情蛊,就可以让两个人一辈子在一起,生生世世也不分离。
蛊术原本是传女不传男的秘术,蒙黎一直是在暗中跟着母亲偷学,却也因此目睹母亲走火入魔的场景——他曾希望用自己炼制的蛊虫,战胜母亲体内寄宿的蛊虫,以此以毒攻毒。
他曾以为他成功了,杀死了母亲植入的雄虫。
可一个人心死了,什么蛊也救不回来。
我紧紧地抱住他。
蒙黎轻轻开口:「爱比蛊可怕。」
16
暑期一晃而过,很快到了下学期。
上个学期因为王老师总是无故缺课,孩子们差点儿都要忘了他。刚开学几天是最忙的,我脚不沾地地跟着村长挨家挨户地家访、检查作业、分班。
因为年纪大小不一,有些大年龄的孩子学得快,年龄小的跟不上,因此分为大班和小班。如今的村民们对上学这件事颇为热情,一有小孩就送来。
就这么忙了几周,一直也没空上山。
很偶尔的,会感觉暗中有一道视线正注视着我,但回头时又什么都没看到。
我莫名地想,或许是蒙黎。
那次的蘑菇汤让他产生了几个小时的幻觉,好在没有什么大碍,也让我牢记,不认识的蘑菇千万不能吃。尤其在蒙黎家中,出现什么都有可能。
再实习三个月,我就要离开龙岭寨村了,可那双蓝灰色的眼睛,却始终在午夜时分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因为迟迟未能入睡,我是在第一时间听见了那种声音。
那是一种很微小的声音,按常理来说绝对听不到的。但因为是夜晚,寨子里格外的静,那声音像是某种潮水一般,微弱而不可抗拒地前来。
我打开窗户,在月光下,看到成千上万的虫子,它们盘旋着、飞舞着,几乎吞没了整座寨子。
这是怎么回事?!我连忙披上外套冲去叫阿大奶奶,「快起来,都快起来,好像闹虫灾了!」寨中不少的村民也被惊醒,那些虫子无孔不入,见到人就猛扑着上前撕咬!
「都把门窗关好!不要出来看热闹!都关上门窗……」
我回过头,猛地想到什么,看到那远远的山上,似乎站着一个人影。
看那影子的轮廓,他似乎又长大了些。
蒙黎,这就是你蓄谋已久的报复吗?
17
漫天飞虫,啃噬着裸露在外的一切。
庄稼,牲畜,人类。
不知哪家的小楼内传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我发现,只有我,那些虫子没有上前来叮咬——甚至是绕开了我。
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是好。
蒙黎显然不是心血来潮。自小,他就被这个寨子所仇视着,有一些村民的所作所为实在可恶,听说——曾有几个与他年纪一般大的孩子,故意将他丢在水中,待他挣扎着浮起时,便用乱棍打他;更有甚者,甚至将他与母亲的事编做笑话,歪曲事实地胡乱传着……
可更多的村民,他们没有直接施暴,他们只是沉默着、旁观着。
「我不活了……这我要怎么活……」
嚎丧一般的声音又响起。我一咬牙,扭头往山的方向走去。
不知是慌乱的人们撞倒了什么,「轰」的一声,火光冲天。
火吸引了一些蛊虫,也烧死了一些蛊虫。
虫怕火。
人们纷纷开始制作简易的火炬,挥舞着烧那些源源不断的虫。
「这破地方,我早晚死在这里!」王老师破口大骂,「我就不该来——这地方老土、贫穷、你们就该一辈子都这样!念个屁的书!」
我充耳不闻,不顾细细的荆棘割破了我的脚腕。
无论多么强烈的恨意,都不该是报复世界的理由。
如果愚昧,便带来科学;
如果黑暗,便带来光明;
如果仇恨,便带来热爱。
蒙黎生长于此,他堪不破。
为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能教的,我都教了。
我只想告诉他,除了鱼死网破,也有第二条路。
天地辽阔。
找到蒙黎时,他看起来落魄极了。那种倦意像是生命的末期,他见到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我刚刚还在想,你会不会来呢……」
「你现在也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了,是可怜我吗?」他的声音像冰冻住了一样。
「不。」我握紧脖颈上的项链,「蒙黎,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可怜你?你觉得你是世界上最惨的人是吗?因为别人伤害过你,所以你就可以伤害别人,是吗?」
「哦,因为你没读过几本书,所以觉得自己是最可怜的,没人疼没人爱。那我告诉你好了——」我一脚踩碎一个坛子,用脚尖狠狠碾过那些四散逃窜的虫子,「你知道吗,依据近年来的营养监测数据,我国五岁以下的儿童中,农村低体重率为 12.6%,0~3 个月的婴儿就有 11.6% 的生长发育迟缓。即便只是轻度和中度的营养不良也会导致死亡率增高,城乡儿童因营养不足导致的死亡率你知道是多少吗?!」
蒙黎站起身,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已经从与我一般高,变得可以俯视我了。
「那又怎么样?!关我什么事?!」
「你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蒙黎,你侥幸活了下来,而很多孩子,根本没这个机会。」
他死死地看着我:「陈老师,我只是你其中的一位学生,是吗?」
「是。你是我的学生,这寨中还有很多孩子,他们还小,甚至不认识你,他们也是我的学生。做老师的,不可能不管学生。」
我仗着戴了项链,将架子上的蛊虫的坛子全都砸碎毁了,气喘吁吁地边踩边继续说道:「走不出来的时候,别停留在个人的爱恨之中。你之前说错了,爱不是比蛊可怕。爱比蛊强大。」
毁掉了这蛊虫大本营后,我毅然决然地下了山。
言尽于此。
最终,学生选择要走上怎样的路,要成为怎样的人,是老师教不了的。
教师不过是漫漫人生中出现的一盏灯,有人见一眼便忘了,也有人提着灯,默默走了很远很远。
18
下了山后,发现虫子已经少了很多,可不少人点了火,致使大小火灾不断。
我赶忙找了村长,将一些基础的火灾逃生知识告诉他,通过村里的喇叭告知村民,免得还没被虫咬死,反而先被火烧伤了。
「用湿布捂住口鼻,趴下从房屋中离开——」
「不要围观,以免火情扩大来不及逃生——」
随后又赶去几个学生的家里。有一个才五六岁的小女孩,家里原本非要传她学什么蛊术,然后早早嫁人。然而小女孩怕虫,常常被吓得嚎啕大哭,但在我的课上,咬着削得短得不能再短的铅笔,在已经反反复复擦破了的练习本上学写字。
赶去的时候,小女孩被包在被子里,又闷又热,却乖巧懂事地一声不哭。
「陈老师、那虫子厉害咧……我们还遭得住,小娃娃皮肤嫩,咬到怎么得了……」
我解下脖颈上的项链,戴在女孩的胸口,匆忙道:「不能再裹着了!戴上这个就不怕了。你们这里位置好,也不在风口,我把这附近的学生都叫来这里,先躲上一晚,天亮了就好了!」
走出吊脚楼,没了项链,那些虫子果然疯一般扑咬上来,那种尖锐、酸痒的胀痛感立刻让我脚步发软。我咬紧后槽牙,挨家挨户把那些穿着长袖长裤,或是用被子裹着的学生带到有项链的屋子里。
清点完了学生,又忙着灭火。一晚上连轴转个不停,加上这些虫咬人,虽不至死,但给人以强烈的痛楚,到后来,眼前开始一阵阵地发黑。
远处晨曦微光,洒在一片狼藉的人间大地。
「你来干什么?!都是你害的!」
「你害得我们还不够惨吗?!」
「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
在烟雾中,我看到了蒙黎。
他的眼中无波无澜,那双蓝灰色的眼睛望向我。他一出现,那些虫就不再漫无目的地飞舞,全部聚集到他的身旁。
蒙黎说:「陈老师,我不是为他们而停手的。我永远不会爱你爱的世人。」
他说:「我是为你。」
19
天亮以后,蒙黎用他从母亲那里继承的医术简单地为村民进行治疗。
不少村民原本都想揍死他,但真到了他面前,又不敢出手,仿佛被吓怕了似的。最后是胖村长出来主持大局,他代表寨子,向蒙黎为过去的事道歉,并邀请他搬回寨中。
蒙黎既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胖村长又说,但这次的损失得他来承担。这件事蒙黎答应得很爽快。
剩下支教的时光如流水飞逝。
我不再上山补课,有时候上着上着课,会看到蒙黎坐在最后一排听。
比起从前,他收敛了许多锋芒。
有一次,他看到小女孩身上戴着的项链,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陈老师啊。」
离开龙岭寨村的那一天,整个寨子的人都出来送我们。蒙黎也在,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我到一边说悄悄话:「陈老师,我想去你的大学看看。」
「可以啊,欢迎你来。不过我们那里还有很多大学呢,或许会有你感兴趣的学科……比如说生物学?昆虫学?」我情不自禁地笑了,「钻研一门学科,也会很幸福。」
蒙黎说:「还会再见面的。」
「怎么?你在我体内下了蛊?」我调侃道。
「恰恰相反。」他深深地望着我,「等我,等我再长大一点。」
20
离开龙岭寨村很久后,我一直都在想,蛊到底是什么?
世界上究竟存不存在蛊?
最终我想,蛊是人们相信的力量,一如诅咒。都不过是人类的心魔。
21
我一直和蒙黎保持着通信联络。
在信中,他时不时会告诉我他的生活情况。
比如第一次离开寨子,去镇上考试。
比如第一次看见大海,比山要好看。
比如许多次看到项链都会想起我。
后来,蒙黎考上了我的城市的一所大学。他是整个寨子里第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据说那天整个寨子都高兴坏了,放声高歌。
我遵守约定,带他去了一趟我的母校。不过他都没怎么看学校,一个劲盯着我瞧。
我就弹了一下他的脑壳。
「学生就要以学习为主,知道不?!」
「你现在又不是我的老师。」他已经学会了一针见血地找出我话里的漏洞。
我也去了他的大学转了一圈,他居然真的学的昆虫系,据说与教授的关系很好。
有时候,他也会跟我说寨子的变化。自从世纪之初通了绿皮火车,寨子里变化很大,如今已经成了一处风景秀丽的旅游区。村民们主要以旅游业生存,许多愚昧落后的习俗也消失了。
寨子里一起出资建了一所学校,聘请我回去做校长,我考虑了几天,答应了下来。
蒙黎毕业后,也回到了寨子里。他说,在外面看过了天地,依然想回来,城市不是他的家。
「城市也像一个器皿,在其中不断地练着各种千奇百怪的蛊。太累了。」已经工作了数年的我忍不住感慨。
——变化的何止是他。
从前那个慌慌张张、走到讲台上就紧张的女孩,也成了经验丰富的优秀教师。
我的心愿自始至终都不曾改变过,能找个清静的地方教书育人,对我而言已然足够。
这中途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蒙黎为了打破寨中不能与外界通婚的传统,要通过所谓的「森林的考验」。
即需要独自一人在深山的无人区度过两天一夜。
我觉得这很荒谬,婚姻本来就是成年人自由的选择。但蒙黎非常开心,兴冲冲地就去了。
还安慰我:「我们野外调查、田野调查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早知道这么容易……」
但我还是有点担心,批改作业的时候忍不住走了神。
结果一考验就是一个星期,还要打电话叫他的教授和同窗一起来考验考验。「陈老师,如果每次跟你求婚,就能发一篇 SCI,该有多好啊!」
「……」
白担心了。
我决定今晚就把他和他的观察箱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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