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江湖庙堂与市井,都是不省油的灯》
我爹给村里修桥时,淹死了。
继母对我们非打即骂,所有人都觉得她对我们不好。
后来哥哥做了大官,皇上封她做了诰命夫人,继母风光无限,大家才恍然大悟,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1
我爹去世了。
我和哥哥甚至连饭都不敢多吃。
因为村里的婆婆婶婶们,每次看到我们,都会叮嘱我们:「要听你继母的话啊,不然她把你们卖了,或者直丢了你们改嫁,你们可怎么办哟!」
我哥哥 10 岁,我 8 岁,继母嫁给爹爹后,生了一个弟弟,现在 6 岁。
我吃了个半饱,放下了筷子,小心翼翼地看着继母:「娘,我去山上打柴。」
哥哥也放下了碗筷:「我去锄地。」
只有弟弟毫无知觉地啃着小麦馒头。他吃得真多啊,我好怕他吃得太多,我们过冬就没有粮食了,继母就要把我们卖掉,或者自己走掉啊。
那我们三个小孩只能去做叫花子了。
算了,我下一顿再少吃一点,给家里节约粮食吧。
2
继母愣了下,精致的眉眼扫过我们:「你们要死啊!好好地浪费粮食,皮紧了,想挨打是不是!」
说着,她就粗暴地拿过我和我哥的碗,把饭桶里的粗饭分到我们碗里。
我看她刮了好几次木桶,也没有多刮出多少粗粮出来。
我们家地少,光种地根本不够一家人吃饭的,爹在的时候,是村里的泥土工,谁家修个房子、挖个井,他都会帮忙,人家会给点粮食做酬劳。
不忙的时候,爹还会带着弓箭上山打猎,打到的野味,皮和肉可以卖钱。
有时候打到的野味也可以给我们改善伙食。
爹在的时候,我们家是村里过得最好的。继母温柔能干,我们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哥哥还能有钱去私塾读书。
3
爹一死,因为要安葬他,买棺材,请道士做法事,哥哥的私塾因为秋季开学已经交了一轮钱,本来贫寒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继母,埋头吃了起来。
继母夹了一筷子野菜到我碗里。
野菜是我带着弟弟去摘的,希望继母能看在我有用的份上,不要把我卖掉。
突然,哥哥说:「我不要上学堂了。」
4
我心一沉,爹在世的时候,一心想要哥哥走上科举的道路,不要再像他一样种地。
爹一死,就算哥哥不说,我们家连吃饭都吃不起,哪里能让他上学呢?
我的眼泪滴进了碗里。
「你敢不去学堂,老娘打断你的腿!」继母恶狠狠地说。
爹爹死了以后,继母的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温温柔柔的一个人,现在变得比爹爹骂人的时候还可怕。
她又骂了起来,骂我爹狠心,骂我们是拖油瓶。
我们不敢说话,飞快地吃饭。
我背着背篓去后山打柴。
碰到黄婆婆,她塞了几颗花生给我,问:「你娘又骂你们了?」
我点点头。
黄婆婆「哟」了声,嘀咕一句:「果然继母就没一个好的。」
然后黄婆婆低声对我道:「二妞,别和你娘顶嘴,她骂就让她骂。」
后娘不好,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5
从媒人开始给爹说媒开始,到继母嫁进来,村里的人都在等着看继母怎么虐待我和哥哥。
但爹在的时候,继母对我们很上心。大人们说因为爹不好惹,继母怕被爹打。
爹死了,继母天天骂我们,村里的人都听到了,然后就说,果然如此。
看我和哥哥的眼神,都带着同情。
我小心地把花生放进挂在脖子上的小荷包里,继续往山上走。
秋天落叶很多,松树的针叶也掉了很多,都黄了,背回家,可以当惹火柴。
我用镰刀砍了些枝丫,
又拣了些树枝,捆成一个背篓冒尖,摇摇晃晃地回了家。
打柴和割草是我做的最熟练的活,因为原来继母出来干活,她让我带着弟弟跟着她,我们在旁边玩,她在那里干活。
现在她承担了爹的活,去松土、种地。
6
我回了家,继母正坐在屋檐下,捶着腰。
弟弟看到我,很高兴地要抱我,我赶紧把柴火背进了灶房。
洗了手,才抱着弟弟。
哥哥也提着锄头回来了,脚上全是泥。
我把黄婆婆给我的花生拿出来数了一下,一共有六个。
我递给继母:「娘,我有花生。」
继母脸上闪过欣慰,接了过来,把花生分成了三份,我们三个孩子一人两颗。
她沉默地坐在旁边,天光暗了下来。
我感觉有点孤独,只能抱紧弟弟。
黄婆婆又颠颠地跑来了我们家,脸上是兴奋和义愤填膺交杂。
她冲继母道:「妹子!村长说,
今晚大家要去鼓楼商量你们家长贵留下的地!」
继母脸色一白……
7
鼓楼是我们村商量重大事项的地方。
上一次商量大事,就是要一起修桥,不修桥,我们没办法出村。
结果我爹死了。
现在爹死了一个月,村里的人就觊觎爹的地了!
没一会儿,大伯和三叔都来了家里。
哥哥把锅里放了水,我烧火,他放了几个红薯进去,就是我们的晚餐了。
我们都屏气凝神地听着他们说话。
继母开始哭,她哭得很隐忍,但我们三个还是听见了,弟弟也罕见地没有捣乱。
大伯开门见山:「弟妹,你给我们个准话,长贵死了,你还年轻,你要是改嫁,我们也不怪你。你要是留下来带着孩子过,我们拼死也不能让人把长贵的地给夺了!」
8
大伯的话带着杀气,我们的心都提了起来,害怕打架。
去年村里重新分配了一次地。
是爹要求的,因为弟弟是男丁,
三岁了,应该给他分一分地。
村里的地,是按照家里男丁的人数来分配的,现在我们家少了一个人,村里要把地收回去。
我听见继母说:「我嫁谁去?那死鬼不听我的劝,非要去修桥,现在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四个任人欺负,我死了还要进周家的祖坟,去问问他是不是知道错了!」
哥哥的眼泪打在我的手臂上。
他抱着我,对我说:「妹妹,哥哥一定会保护好你们!」
继母进了灶房,
对我们道:「吃了红薯就睡觉,大朗,你明天自己去学堂。」
继母拿了菜刀别在后腰上。
她好像要去和人拼命。
9
我们都神色沉重。
最后,弟弟吃了红薯睡了,哥哥带着我偷偷地跑去鼓楼那边偷听他们说话。
继母正披头散发地嚎哭怒骂:「谁要是敢拿我家的地,今天不是我死,就是你亡!」
她把菜刀拿出来,指着围在她身边的几个同村男的!
那几个男的退开了点。
似乎有点忌惮她的刀。
大伯和三叔站在继母身后,也和他们对峙。
大家开始劝她冷静。
继母骂道:「我冷静!我没法冷静,我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家里的粮食本来就不够吃,把地收回去了,
我们娘们四个是要饿死的啊!长贵他爹是为了村里才去的!现在他刚死,你们就敢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你们不怕遭报应啊!」
有人嘀咕她怎么可以这么骂人!
继母骂道:「我不仅骂人,我还敢砍人!别以为我是个女子,就好欺负!」
最终重新分配土地这件事暂时搁置了下来。
过了半个月,哥哥每天回家越来越晚。
他原来下了学,还可以回家帮忙干活,现在往往都是天黑尽了才回家。
这天,哥哥一踏进家门,继母就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根竹条:「怎么这么晚回来?」
哥哥神色明显地慌张了一下……
10
「我被留堂了。」
继母盯着他。
两人之间暗潮涌动。
继母没再说什么。
晚上我冲哥哥说:「哥哥,
今天我和娘听黄婆婆说,你和镇上的几个混子在一起,说你学坏了,你可千万别和他们在一起啊。」
镇上的混子是一群不学无术的家伙,大家都非常讨厌他们,因为他们只会赌钱,还不干活,经常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他们家里人都以为耻。
黄婆婆说这个的时候,既有不屑,又有兴奋,还隐隐地有点畏惧,因为要是被混子盯上,至少不得安生。他们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而且人家好几个人,打起架来,一般人家也不是对手。
哥哥背对着我转身睡了。
我心里有点担心。
第二天,吃了中饭,我要带着弟弟去割草喂老黄牛。
继母对我说:「一会儿我们去接你哥哥下学。」
我很兴奋,可以去镇上了!割草速度都快了很多。
但是想到哥哥现在学坏了,
而且继母肯定也不会闲着去接哥哥,我就又捏了一把冷汗。
11.
回了家,继母把我过年的新衣服拿出来,
又给弟弟换了新衣服,才带着我们出门。
她背着弟弟,我跟在他们身后。
继母变黑了很多,手也糙了很多。
我们去了学堂等着,
结果人走光了,
还是没有看到哥哥。
私塾先生出来,看到我们,摇头叹气地说:「这些学生里面,最聪明就是周报廷,结果他最近都不来上学了!」
继母脸色阴沉,有学子告诉我们哥哥在一个赌坊里当小二,
给人端茶送水。
我们去了赌坊的时候,哥哥正和几个流里流气的人站在赌坊门口,像是在看门。
11
继母把弟弟给我抱着,挽起袖子冲过去。
哥哥看到继母很惊慌,继母拧着他的耳朵:「老娘供你读书!你给我和不三不四的人混!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你爹吗?」
大家都停下来看热闹。
我哥脸涨得通红,怒道:「我不爱上学!我不要上学了!我要挣钱!」
我哥还在挣扎,他不要被继母制住。
我看到继母被他挣扎得一晃,
好怕继母已经打不过我哥了,那样就没人能管住我哥了。
继母冲我道:「二妞,给我找跟竹条来!」
旁边就有卖背篓的,旁边刚好有朱条。
我拿过去的时候,犹豫了。
我居然在帮继母!
周围人都指指点点:「哎呀,
他爹死了,后娘还不指着打死他原来的孩子啊!啧啧啧,后娘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继母眼睛一横:「给我!」
12
我抖着手给她了。
继母打得又快又准,一边打哥哥,一边骂:「我叫你学坏!我叫你学坏!还敢不敢!还敢不敢!」
打到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哥哥也开始嚎哭起来,继母都没停手。
我和弟弟都哭着求继母停手:「娘,别打哥哥了,呜呜呜,别打了……」
继母不听,
我冲过去抱住哥哥,
挡在身前,竹条打在身上,好疼好疼。
弟弟也哭着抱着我。
我们三个抱成一团,哭得惊天动地。
等我们发觉没再被打了,才怯生生地看着继母。
继母看着哥哥:「回不回去念书?」
哥哥屁股上都有了血痕:「回。」
13
为了赚更多的钱,继母开始去镇上揽活干,绣帕子、纳鞋底等。
哥哥回了学堂继续念书。
继母每晚都要检查他的作业,继母其实不识字,她要哥哥教我和弟弟识字,她就在燃着的柴火旁边做绣活。
我有天看着她悄悄地数铜板,然后叹了口气。
哥哥上学,要一两银子,我们家出不起。
而哥哥至少要上 5 年,直到 14 岁开始乡试。
乡试不过,他还得去学堂跟着先生念书长学问。
大伯和三叔要去河里捕鱼,原来是爹和他们一起去,现在继母跟着去了。
大伯和三叔欲言又止,继母说:「老大要念书,必须有银钱。」
大伯有点不屑:「你们简直是异想天开,念书能有啥出息?还不如早点帮家里干活!」
14
大伯家的大堂哥和二堂哥都没念书,天天帮家里干活,大伯家的地打理得可好了,不像我们家的地,长了很多野草,也没有精力去拔草。
继母坚持去。
她是个很固执的人。
固执地要哥哥去上学。
她跟着去了三天,每天打鱼到半夜回来,第二天天不亮,又背着鱼去集市上卖。
哥哥去上学,他背着弟弟,我背着他的书袋。
我真羡慕哥哥,别的小孩都在干活,他却坐在学堂里读书识字。
继母卖鱼挣到了钱,但是钱不够学费。
而且,
她很快地就累倒了,发起了高烧。
哥哥要去请大夫,继母不让他去。
我们煮了姜汤给她,
又去大伯家倒了点酒,抹在她的额头和耳朵后面。
第二天,她终于退烧了,但是提不起力气。
15
大伯和三叔帮忙干了些活。
我负责煮饭,带弟弟,割草喂老黄牛。
有时候我带着弟弟,牵着老黄牛去靠近山里的坡上吃草。
我听传奇故事的时候,总是听说这些动物是成精的,能变出金银珠宝,我经常对着山喊:「有人吗?有人吗?」
或者对着老黄牛说:「黄牛伯伯,你变点钱给我吧?」
老黄牛和我特别亲近,它原来快病死了,是爹花了很少的钱买了回来,本来是想杀了吃牛肉,但是它的病一天天地好起来,爹就不舍得杀它了,从它到我们家第一天,就是我喂它,就像弟弟一直是被我带大的一样,它很依赖我,我说话,它就看着我。
我祈祷了很久,继母的身体都利索了,又开始下地干活了,
也没有成精的动物给我变出钱来。
有天,老黄牛不听我的话,直接上山去了。
我有点生气地骂它,因为天越来越冷,我不想上山去挨冻。
但是它不听话,我只能牵着弟弟去追它。
我们走了好一会儿,它在一个洞口停了下来。
头伸了伸,
示意我看。
洞里……躺着一只死了的野猪!!!
好大一只!!!
发财了!!!
16
我激动得脸都红了。
这只野猪,就算不拿去卖肉,留在家里吃,这个冬天,我们一家人也能吃个够了!
想起猪肉的味道,我狠狠地咽了下口水。
我小声地问弟弟:「小弟,想不想吃肉?!」
「想!」他脆生生地答,又委屈地摸摸自己的肚子,「二姐,我好饿。」
「等晚上回去就不饿了!」
我抱着老黄牛的脖子,狠狠地亲了它一下:「黄牛伯伯!你真的是黄牛精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它的眉眼弯了弯。
高兴过后,我却犯了愁。
因为怎么把野猪弄出来,又搬回家去,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不能伸张,不能大喊叫人,万一被人听到了,没准儿野猪肉就被抢了。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
树林里偶尔传出几声凄厉的鸟叫,格外吓人,又冷。
我观察了一下,这个洞不是猎人布置的陷阱,而是一个空的洞,野猪应该是掉进去,爬不出来,活生生地被饿死的。
可能就是这两天的事。
回去叫继母,万一继母来了,野猪已经被人拖走了怎么办?
半晌,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看了看老黄牛,拍了拍它的头:「黄牛伯伯,咱们家能不能吃不上猪肉,就靠你了!」
我解了背篓上的绳子,拴在树上,背着背篓和镰刀,滑进了坑里。
弟弟趴在坑边上,紧张地看着我。
我对他说:「小弟,你不要动,摔下来,屁股痛。」
他捂住自己的屁股,眼睛眨了眨,认真地点头。
幸好我每次出门,都会带着镰刀和背篓。
我把猪肚皮那里最好割的肉割了下来,装进背篓里,有些有骨头的地方就避开,割了半天,天都黑了,我那个小背篓才装了一半多。
太沉了。
我不敢再贪心。
背着背篓,使劲儿地攀着绳子爬了上去。
17
我赶紧牵着弟弟和老黄牛,摇摇晃晃地往回赶。
因为走得太远了,天又黑,弟弟摔了好几跤,但他不哭,紧紧地牵着我的手,朦胧的月光下,他的脸上是很严肃的表情。
等下了山,我就听见继母的呼唤声:「二妞!三娃!宝珠!宝山!」
哥哥也在叫我!
我大声道:「娘!哥!这里!」
我太累了!
背上起码 30 斤!
我太需要人帮我了!
谁知我刚走进,继母手上的竹条就狠狠地落在我身上!
我痛得狠狠一缩手。
眼泪立刻就落了下来。
「你们跑哪里去了!看不见天黑了吗!知不知道我会担心!啊!是不是一天不骂,皮就紧了!」
「哇!!!呜呜呜!!!」弟弟大哭起来,「不许打二姐!!!呜呜呜!!!」
我也哭,边哭边小声地说:「娘,呜呜,我没贪玩,呜呜,我背篓里有、有、呜呜,有猪肉,我、我、我背着走不快,母,后又丧父,家中贫寒,继母泼辣彪悍,对你们兄妹非打即骂,可是事实?」
哥哥沉声道:「非也。臣父去世时,臣和小妹也担心继母原形毕露,或丢下我们一走了之。村中时时有左邻右舍告诉我们继母之恶毒。心中甚为恐慌。但臣母对我们不离不弃,一介妇人,带着三个幼子,想要在村中不被欺负,只能彪悍到人人谈之色变。臣那时不想读书,想分担臣母之重担,但臣母宁愿受人诟病苛待继子,也要当街狠狠教训微臣——那晚,臣亲眼看见她半夜流泪,向我爹道歉,说不想打我。」
「古人常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臣母虽为乡野妇人,目不识丁,但夙兴夜寐,供臣读书,又令臣弟改邪归正,令臣妹嫁的如意郎君。虽不是生臣之母,但早已养恩大过生恩。」
娘 50 岁时,儿孙满堂,被圣上亲封为诰命夫人。
她笑得很温柔,很好看。
就像第一次见她,她是二八年华的俏丽模样。
她冲我招手,拿出糖果递我,道:「以后我就是你娘了,给你洗衣做饭,穿衣打扮,把你变成个漂亮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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