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花千醉:不过一场朱砂泪》
皇帝御驾亲征前,我向神佛祈祷一夜。
彼时他把玩着我的头发,兴致盎然地问:「在求什么?」
我说:「求你死在战场上。」
屋内宫女吓得将手中的水盆跌在地上。
他盯了我许久,低沉一声笑。
修长的指尖慢慢抚上我的脸:「袅袅,求神佛不如求我。」
1.
我认识郁孤台时,他还不是皇帝。
我陪着他从一介布衣走到登阁拜相,结果他转身另娶他人。
他迎娶江映月那天,我刚替他杀完朝堂中的政敌。
当我鲜血淋漓地逃回府邸时,迎接我的,是满眼的红。
他洞房花烛,我疼痛刺骨。
在床上不生不死地躺了几天后,没等来他,只等来大夫。
大夫看了我的伤势,微微叹气:「姑娘这身子骨,怕是废了。」
休养了很久,我才勉强能下床。
我偷偷见了江映月。
这个丫鬟们口中温婉宽厚的主母夫人。
她比想象中的还要美,尽态极妍,笑语晏晏如秋花动人。
郁孤台正含笑替她画眉。
她看见了我,挑眉问郁孤台:「阿台,她是谁啊?」
我是谁啊?
不是妾,不是奴婢,也不是郁孤台的亲眷。
小厮侍女们私下不知道怎么称呼我,只是说「那个女人」。
我不在意。
我曾骄傲地和他们说:「我迟早会嫁给郁孤台的。」
我那时候,可真蠢啊。
郁孤台淡淡看了我一眼:「以前的手下,在府中荣养。」
江映月娇嗔一声:「吓我一跳,还以为是你的妾室。」
「从来都只有你一个,哪里有别人。」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
我明显看见了那眼神中含着的威胁。
我是替他杀了很多人,也为他挡过很多刀。
可我从没以他的杀手或暗卫自居,也没要过一份功劳。
我做这些,都是因为我以为他会娶我的。
……
2.
那天我灰溜溜地回到院子里。
风刮过来,空荡荡的。
我很想找人说话,可景衍去城外寺庙了。
景衍是我在京城唯一的朋友。尽管他是以除鬼的名义来到我身边的。
我替郁孤台杀的人太多了,他们死时面目狰狞的样子一直印在我心里。
我很怕鬼。
一直都怕的。
以前每晚,郁孤台都看着我入睡。
做噩梦时,我会意识不清地挣扎、大喊。
这时郁孤台睁开熬红的双眼,强势地搂住我。
「袅袅,我在呢,袅袅。」
他将我按在胸口,我能听见他的心跳,逐渐冷静下来。
「胆小鬼。」
他总爱笑话我。
他一笑,右眼角处的红痣尤为明显,潋滟动人。
我安下心来,抱着他入睡。
多好。那个时候他还是我一个人的。
后来,郁孤台在朝中声名鹊起。
人也变忙,几旬几旬不回府。
我曾央求他带着我,不论去哪。
郁孤台请来了景衍。
他是有名的少年神僧,年纪轻轻便禅悟佛道。
他每晚都会敲木鱼,直至我入睡。
我坐在院子里,秋风萧瑟,吹得头疼。
壶里的茶是凉的,凳子上有灰。
我慢慢地喝着,凉意深入骨髓。
门口人影晃动。
郁孤台,他来了。
对,我知道,他肯定会向我解释的。
他是爱我的。
要不然他不会挨了二师姐四十长鞭,只为带我下山。
不会在每次我做完任务受伤后,帮我上药时心疼到不敢下手。
不会一字一句珍重承诺我,要让我像大师姐那样,风风光光穿上嫁衣。
对,他怎么可能不爱我。
我极力说服自己,甚至故意垂眼,不想去看他面若冰霜的脸。
「你老实一点,我保你安稳到老。」
我心头一跳。
什么意思?
郁孤台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轻轻哼笑了下:「不要祈求不该要的。」
比如……
他的爱吗?
我颤着手站起来:「为什么?」
郁孤台神色不变,只是淡淡反问:「你觉得,到如今位置,我还会爱你吗?」
字字深凿入心。
我红了眼睛:「你是在说我不配吗?」
他说:「是。」
原来不是变心。
只是我不配。
落魄的郁孤台就该配大苍山土丫头李袅。
现在的郁孤台,也只有模样性格俱好的候门千金才能配得上。
至于那些付出……
郁孤台面无表情:「都是你自愿的。」
泪水模糊。
我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爱一个人的时候就是很贱,想把自己一切好的都捧给他。
我那时除了一身高超武艺,一无所有。
他几次被刺,都是我挡在身前。
他宿敌未清,我连鸡鸭都不敢杀,却也能因他提起刀。
亏我之前还在渴望,渴望他会向我解释,他和江映月只是逢场作戏。
现实往往比想象残忍。
就像见我的第一面,景衍就曾悲悯地说过:「此间乱世,人人都在苦海,施主尤其是。」
「我容你在府中吃喝不愁地了此余生,已经是恩荣了。你莫要不知足。」
不要不知足。
那双好看的眸子里,是深沉如海的凉薄。
3.
我颓唐了很久,连院子里什么时候多了几棵杏树都不知道。
自从江映月来了之后,府里一扫之前的寂寥。
她喜欢花,从郊外移植了很多鲜花。
连我的院子也没落下。
风一吹,杏香满园。
可惜我对花粉过敏。
杏花再美,我看了都觉得烦躁。
我想找人将这几棵树砍了。
但她们都指责我,这可是主母的恩典,说我不知感恩。
我被逼急了。
用石头将树上那些花都打了下来。
一地惨白。
江映月的大丫鬟看见了,气势汹汹冲上来。
她估计等这一刻很久了,说起话来流利得像预先背过几十遍的。
「那可是我们娘娘最喜欢的花,都没舍得种在自己院子里,想着你与宰执有恩,特意种在你那里,你竟然这么不知好歹!」
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骂我。
我下意识想去握剑,手伸到后腰,只握到空气。
啊,对。
差不点忘了。
我现在身体弱的恨不得用药来吊命。
可是那又怎么样?
我才不要吃亏。
于是用尽全力打了她一掌。
她捂住脸:「你竟然敢打我!」
语气是愤怒的。
可我分明看到她眼里的得意。
她拉着我到了郁孤台面前。
哭哭啼啼地跪在江映月脚下,嘴里不住地哭诉。
我气得眼眶发红,笔直地站着。
江映月心疼丫鬟,又不好说我。
她轻声说:「阿台,既然李袅花粉过敏,就将府里的花都撤了吧。」
「哪有什么花粉过敏,她就是装的,夫人,她就是嫉妒你受宰执宠爱,她对宰执有非分之想……」
江映月轻斥:「你胡说什么,这是宰执的恩人!」
丫鬟委屈地说:「奴婢观察她很多天了,她总是偷偷看宰执和您,她爱慕宰执!」
我气得几乎站不稳。
我爱他,我看他,我有错吗?
明明是我先和他好的。
郁孤台手中茶杯轻轻扣在桌面上。
他轻轻看向我,又看向江映月,有一瞬似笑非笑。
江映月眼底似有水光,柔柔地唤了句:「阿台……」
他这才似回神,淡淡地「嗯」了一声。
江映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郁孤台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笑道:「你既然喜欢,就继续种着。」
他满眼都是江映月,声音柔似春风:「我倒不知道你喜欢杏花,这样,将杏花种满府邸,好不好?」
江映月欢欢喜喜地应了,又蹙起眉:「那李袅怎么办?」
郁孤台看也没看我一眼:「你开心就好,别总是考虑别人。」
几句话,将这件事轻轻揭过。
那丫鬟本来还想再多说几句,可被郁孤台目光凉凉一扫,捂着脸暗暗咬牙。
我就站在他们面前。
心酸至极。
又有点自嘲。
我想起和郁孤台在扬州梨园,看的戏。
一幕幕云霓起落,台上人物纵情悲欢嬉笑。
我现在可不就是台上人?
这一幕戏,旦角丑角,都齐了。
算了。
我轻轻叹气:「郁孤台,我想走了。」
4.
郁孤台轻声笑了笑,眼里的深沉衬得眼角处的红痣鲜红如血。
「随你。」
意料之中的漠然。
回院子收拾东西时,江映月派人给我送了不少药品来。
那大丫鬟在屋内转了几圈,从角落里拿出一对瓷娃娃。
「这是什么?」
一蓝一红,胖墩墩的两个瓷娃娃。
相互看着,眉眼弯弯,嘴巴还粘在一起。
喔。
这还是在扬州时买的。
扬州多繁华啊,宝马雕车香满路,在夜里,多少贩家。
那天我顺利完成刺杀,和郁孤台从梨园逃出来。
我们就装作一对平凡夫妻,在挂满灯笼的长街上闲逛。
瓷娃娃摊里的女人说的一口吴侬软语,我被吸引过去。
郁孤台给了钱,让她照着我们的样子做了个瓷娃娃。
当时他专注地盯着那对即将成型的瓷娃娃,眉目一片柔和。
真好看啊。
心里一窍忽然被打开,一阵春风吹进来。
我飞快踮脚,亲了他一口。
女老板看见这一幕,笑吟吟将两个娃娃的嘴捏在一起。
……
往事历历在目。
这包裹,越来越重了。
「没什么。」
那丫鬟笑得险恶:「你也有情郎?」
我啼笑皆非:「你为什么要说也?」
她顿时被我噎住。
手中一滑,东西就掉在地上。
她愣了一下,竟然对着我跪下:「奴婢错了,请姑娘不要怪罪。」
这又是要搞哪一出?
我淡淡道:「不是珍贵的东西,碎了就碎了吧。」
「是么?」
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身,郁孤台负手而立。
他扫了一眼满地碎瓷,轻笑一声:「不要了?」
「嗯。」
「这么决绝?」
我想了想,说:「连你我都不要了,还要那做什么?」
他默了一瞬,又笑了声。
这次笑得有点冷。
我不想再和他废话,拿起包裹就走出去。
他冷冷地看着我,没有阻拦。
5.
我在外面流浪了三天,带的东西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偷去了。
南方战火四起,社会动荡,天子脚下也乱得厉害。
大周已是强弩之末了。
看着萧索秋风里,穿着破烂的小孩子,我才明白景衍口中那句众生皆苦,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叹了口气,把仅剩的口粮分给他们。
昨晚下了一场雨,衣服到现在还没干。
湿漉漉地,挂在身上。
余光里,几个流浪汉不怀好意地打量我。
他们向我走过来。
这种事,这些天我看见太多了。
流亡的女人,都逃不过这一劫。
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他们开始拖拽我的衣服,嘴里的话越来越污秽。
如果武功还在……
如果武功还在……
我痛苦地闭上眼。
下一秒我被人拎起。
几乎是带着怒气,扔到马车上。
郁孤台擦着手上的血时,我还有点蒙。
他凉凉瞥了我一眼,嗤笑一声:「怎么,怪我坏了你的好事?」
我默默缩起来,不想和他说话。
郁孤台一把拽住我的手腕,将我往他的方向拖。
我说:「我要回家。」
回到大苍山,回到师父师兄师姐们身边。
当初和师父告别时,他就说过,如果有一天在外面混不下去了,一定要回来。
我太疲倦了,强撑着握住他的手腕:「你能送我回去吗?」
郁孤台什么都没说,指尖在我唇上轻轻一点。
他将我的发丝侧别在耳后:「在府里乖乖待着,嗯?」
……
我不情愿地在宰执府住着。
看到景衍时,我终于有点开心。
他好像并不开心。
大概是听说了府里发生的事,他皱眉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无奈道:「你到底没有听劝。」
我欢欢喜喜地给他倒了杯茶:「向你赔罪。」
他问我:「接下来怎么办?」
当然走啊。
我不可能待在这一辈子,见证他们的幸福。
如果我对郁孤台一点感情都没有了,或许能做到。
但怎么可能。
我只想离郁孤台远远的。
最好他和江映月的一切消息,我都不知道。
比如江映月裁剪花枝,他就在一旁提着花篮。
江映月描花样,他就画她。
江映月喜欢小孩子,他就笑着逗她:「我们也生一个,好不好?」
……
这些都是丫鬟有意无意告诉我的。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就是克制不住地很羡慕。
同样都是相爱。
郁孤台和我在一起时很少这么开心过。
他出自落败寒族,生在大周最动荡的时期。
似乎也曾上过高台,但随着朝堂党派争斗,被流放千里。
他被赦后才遇了我,那恰恰是他最痛苦的时候。
我其实理解郁孤台。
人的本性就是喜欢美好。
江映月那么漂亮,说话时声音柔似三月春风。
她会跳舞,会作诗,接人待客从容有礼。
那是我一辈子都学不来的名门气度。
……
我出不去院子,每天只能和景衍说话逗趣。
景衍真好。
他从小跟着空弥和尚走遍中原,踏遍多少名山大河,了解多少风土人情。
我缠着他讲好玩的事,就算他嘴唇都干燥了,只要我不说听,他就绝不会停。
他永远那么温和,从来不会嘲笑我的无知。
我说:「景衍,我真喜欢你。」
就像喜欢师兄师姐那样。
景衍风轻云淡地笑:「小僧也喜欢你,红尘之外的喜欢。」
顿了顿,他微微闭眼,低声说:「佛爱世人。」
我也跟他低声念起佛语。
没有景衍,我连觉都睡不着。
每次噩梦惊醒,脱口而出的都是他的名字。
就像现在,我看着晃动的纱幔,捂着胸口惊魂未定。
周遭一片寂静。
我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去找景衍。
肩膀被人扯住,强势的力道将我摁在床上。
「你刚刚喊的是谁?」
我猛地抬头,对上一双阴戾的眼。
郁孤台逼得很近:「你刚刚,在喊谁?」
对了。
以前害怕的时候,我都会小声喊郁孤台,让他抱抱。
我有一瞬间恍惚,仿佛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嘶。
手腕被握得好疼。
我讨厌这种被禁锢的姿势,扭动着想逃出去。
他低眸,眼底情绪翻涌。
半晌,微微冷笑起来。
「景衍大师在我府中操劳有一段时间了,不应再留。」
我愣了愣,忙说:「那……我也走吧,我要回家去。」
「你休想。」
我僵硬了好一会,艰难地问:「为什么?」
总不会是舍不得吧?
郁孤台的神色愈发阴沉:「你知道我太多事了。」
原来是这样。
……
我不会写字。
那只要变成哑巴就好了
这样一来,许多秘密别人永远无法知道了。
郁孤台再来看我时,我张着嘴唔呀唔呀,用手对他比画。
他霎时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哦。
他好像很生气。
我鲜少在他脸上看见这样生动的情绪。
气到眼尾泛红,眉间阴狠一片。
「就这么想走?」
他生生钳住我的下颚,手劲大得令我发疼:「离了我,你能活下去?」
我费力地掏出一张纸。
上面是我央求别人替我写的话。
「我离开后就出家,和景衍修习佛道,你不用担心。」
郁孤台扫了一眼,冷然而笑:「你俩一起修行?不怕污了神明?」
我心口一震,剧烈挣扎起来。
他束得更紧:「你当真以为你们白天在院子说的话,我不知道?」
我说什么了?
郁孤台你是不是有病?
我气得狠狠咬了他的手。
他倏地松手,我咬了个空,愤愤收回牙。
他嗓音沙哑:「袅袅,你喜欢他?」
我还沉浸在愤怒中,粗重的呼吸间,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他默了很久。
「那我呢?」
你?
我有点诧异,他在说什么?
郁孤台自嘲地笑笑,说:「李袅,我没有随意丢东西的习惯。」
「你永远都别想离开。」
6.
那天我和郁孤台闹得很僵。
连景衍走那天,他都没让我和他见一面。
人海茫茫,我一想到以后可能见不到景衍了,就难过得吃不下饭。
郁孤台每晚都来陪我。
他就像以前那样,在我惊醒时抱住我。
「袅袅,我在呢,袅袅。」
我惊魂未定,可次次推开他。
用手比划:你别碰我!
郁孤台不懂手语,但他看得出我的抗拒。
他不理会。
依旧用让我不舒服的方式,抱着我入睡。
烦死了。
夜夜来夜夜来,留江映月独守空房。
她也能忍得了。
我越想越气。
从不给郁孤台好脸色。
我想他可能真对我有点旧情。
就像话本子里那样,白月光和朱砂痣都是心头好,放不下。
但我跟江映月也不在一个档次。
她是白月光,我就是草根泥。
终究还是会被舍弃。
……
郁孤台忍受不了我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他开始教我认字。
先教我写名字。
袅,袅。
郁,孤,台。
两个名字之间隔了几个字的空隙。
郁孤台握着我的手,若有所思地停下。
忽的眉眼一弯。
那一刻他眼里光影潋滟,像个男妖精。
我怔怔地看了一会。
他已然带着我写完。
纸上只有一行风骨遒劲的字。
袅袅离不开郁孤台。
他眼角微挑看向我。
这代表他心情很好。
我提笔在「离不开」上画了叉,抬起下巴,倔强地看他。
「袅袅,你一点也不乖。」
郁孤台面无表情松手。
「景衍给你留的信,不想看了?」
信?
景衍还给我留了信?
我急忙拽住他的袖子,用力地摇。
他嗤笑了一声,将一叠纸甩在我胸口。
「将那句话写满一百遍,我考虑一下。」
……
我写了多少遍,就在心里骂了郁孤台多少句。
郁孤台早就走了,他这段时间很忙,回府的时候不多。
窗外下起大雪。
第九十七遍时,有人来了。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是江映月。
她只穿了一件斗篷大衣,身上飘零着雪,一个人来的。
鼻尖冻得红红的。
她一言不发地坐下,眉眼间尽是疲惫。
我被禁锢在小院子里,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看见了桌案上的字,笑起来:「牡丹说的没错,你真这么爱他。」
我懒得解释。
「你看,我们一样可悲。」
她望着窗外,喃喃自语。
这时东南方向火光冲天。
隐约有兵戈叫喊之声传来。
我愣了一会,再看江映月,吓了一跳。
她无声地哭泣,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
她哽咽着说:「那是我家。」
7.
哦,安远侯府。
景衍说过,大周两块兵符,一个在郁孤台手里,一块在安远侯手里。
我猛然反应过来。
江映月细细看着我的神情,悲哀地苦笑:「你想到了?」
她低头摆弄身上的玉佩:「你都能想到,我却一直不知,真是昏了头。」
我默默看着她,一颗心沉到谷底。
原来真的是逢场作戏。
演得可真好。
「他最爱你那几年,是什么样的?」江映月陷入回忆,「他会记得你的喜好,会给你承诺,会漠视除你之外想女人……」
会用一切细节,处处让你觉得,他爱惨了你。
「可是他不会碰你。」
江映月嘲讽地说:「我嫁他一年,他从来没有碰过我,连一个吻都没有。你也一样吧?」
完全一样。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他利用我得到了大周全部兵权,利用你得到了什么呢?」
她凑近看我,满是好奇。
我想了想,将衣领解开。
满身伤痕露了出来。
江映月神情微变:「原来如此……」
我默默将衣服拉上。
她问我:「疼么?」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身体,还是心。
「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疼,」江映月望着一处虚无,眼角湿润,「我选择他,也不全是因为爱。你知道么?我不喜欢杏花,我喜欢牡丹。」
「万花之王牡丹,」她用玉葱般的手指盈盈比了个花样,「我生在钟鼎鸣食之家,生来便该往上走,到无人之巅去。」
「我本可以做大周的皇后,可我不想。」
她不屑地笑:「大周已是强弩之末,我不要做摇摇欲坠的皇后,我要做新朝的皇后。」
所以她选择了郁孤台。
不对。
她选择爱上郁孤台。
我有些动容。
没想到那样春花秋月般美好恬静的人,内里竟有这样的野心。
「但我以为……他是真的爱我的。」
她忽然泣不成声:「我没想到他会过河拆桥至此,你知道么?我活不了多久了,等一会他回来,他就会除掉我。」
我静静地看着她。
一时间,竟不知谁更可悲。
我是因为什么爱上郁孤台的呢?
我认识他时,他不是什么大人物。
那年闽南战乱,流民很多。
师父心善,收容他们。
郁孤台就是那时候混上山的。
尽管他落魄至极,可那模样气度,漫不经心就压过山中一干师兄弟。
那年我娉娉袅袅十三余,一生见没离开过大苍山。
遇见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心动呢?
当他抬眼含笑望向我时,怎么可能不深陷其中?
比变心更痛心的是什么呢?
是从未爱过。
说到底,我和江映月也没什么区别。
「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
她哀哀地抽泣:「你没了利用价值,可他还能讲你养在府里。你身体不好,他也能用各种名贵药材来为你吊命,甚至,他都不想让你走……」
「他对你有点真心吧?你知道对薄情至此的人来说,这点情谊有多难吗?」
她越哭越悲戚。
真是这一生走至此,竟无路可走。
一切美好猛然破碎,留下无尽残酷的现实。
谁不怕死呢?
我轻轻扣住她的手腕。
一字一句,用嘴型问她: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
逃出去?
……
府邸守备薄弱,大部分精锐已经被郁孤台带走。
我和江映月顺利逃出。
外面冰天雪地,我只穿了一件单衣。
我不觉得冷,只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
江映月说:「你真傻。」
我笑。
我一直就是个小傻子。
城里动荡,大批百姓向外逃。
我们就混在人群里,竟然真的逃了出去。
江映月喜极而泣。
她打算跑到扬州去,那里有她外祖家。
我们沿着城外运河走,雪越下越大,直到膝盖。
江映月冷的牙齿打战,她自小养尊处优,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寒冷。
她不知道暖手袋中的碳有几斤,每年冬天,有多少百姓为这几斤碳而死。
我知道的。
在大苍山,年年严冬酷暑。
冬天时,大雪封山。
师父攒了一年的钱,用来买碳。
那点碳少得可怜,勉强能少暖一个小小的屋子。
我和师兄姐弟们,就日夜待在在一个小小的屋子里,否则就会被冻死。
那今年呢?
今年他们有没有足够的碳?
我略略出神。
江映月忽然神色凝重:「我听到马蹄声了。」
我心下一沉,拉着她的手抬腿就跑。
寒风凛冽,雪花割得皮肤刺痛。
一支羽箭划破空气而来。
江映月闷声倒下。
他来了。
8.
走,快走。
我只有这一个念头。
我似乎能看见郁孤台的身影,在肃穆苍白的天地间,模糊不清。
江映月抬头看着我,胸口的血艳如牡丹绽开。
她已经说不出话了,慢慢闭上眼。
就是这一刻,我彻底看清了郁孤台。
他手中拿着弓,搭在上面的那枚箭,正准确地对着我。
那意思很明白。
要么回来,要么死。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江映月。
眼里的泪一点点涌出来,我把信藏进胸口,向相反的方向跑。
我要回家。
我不要回到那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府邸,那里没人爱我。
我要回家去,我有家人,他们都爱我。
鞋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了。
脚心冰寒入骨。
我自小体寒,手脚冰凉。
每次见到大师兄,就会把凉凉的脚丫放进他温热的脖颈里。
大师兄次次被猝不及防地冻了个哆嗦,可他从不舍得把我的脚拿出去。
他要是看到我这样,该有多心疼?
我想起二师姐,她是个瞎子,因为我跟着郁孤台下山,气得离家出走。
她虽然看不见,可心是明亮的。
就连师父都认为郁孤台是个好人,可她一遍遍劝我,阻止我。
她现在在哪里?
是不是也很冷呢?
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恍惚间好像看见大师姐出嫁前,把师父为她攒的银子拿出大半放到我手中。
她比着手语:「小袅,你以后一定要嫁个好人家,不要委屈自己。」
什么样的人家才是好人家呢?
她没告诉我啊。
我无声大哭。
一个趔趄,扑进茫茫雪地中。
……
再醒来,四处雾气蒙蒙。
郁孤台抱着我进入热水,一遍遍吻我发紫的唇。
这是他第一次吻我。
克制不住的,满眼心疼地吻我。
他用热水将我浑身浸透,叹气道:「袅袅……」
我别过头,多看他一眼都不想。
郁孤台将我的脸掰回来。
他撩过根根青丝,指尖来到唇瓣。
「别这么对我,袅袅,我难受。」
我冷漠地看他,想起死在冰天雪地里的江映月,她临死前,冷的浑身发抖。
那才是真正的难受。
他一遍遍喊着我的小名,眉目渐渐被雾气打湿。
最终他妥协了,无奈地低头细细磨人我的唇。
「袅袅,我放你走,好不好?」
我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襟。
他浅浅笑了,衣服滑落。
然后俯身压住我:「但是在这之前……你得让我开心。」
……
我又被强留一月。
这段时间里,我逼迫自己忘了过去,费尽心思去讨好他。
郁孤台总是感慨地望着我:「袅袅,要是你总是这样,该多好?」
他轻哼一声,又道:「明明知道你是装的,还是开心。」
我心里冷笑连连。
走出宰执府那一瞬,恍如隔世。
9.
我背着包裹,一路南下。
天下局势渐渐分明,有了安定之势。
我回到扬州,一路顺利。
大苍山在扬州以西,只消再走两天就可以到达。
修整之后,再启程时,郁孤台的军队来了,掀起一片战火。
他的目标是征服西边早已称王的起义军,此役结束,天下大定。
我不关心天下定不定,只是想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我好赶紧回家去。
可我没想到能误打误撞,救了郁孤台。
他率精锐夜袭,被敌方发现。
仓皇逃离,又遭到埋伏。
跟着他的人无一生还。
我当时正在竹林里采药,目睹这一切。
见还有人有气息,就悄悄把人拖到栖身的木屋里面。
怪就怪他们捂得太严实了。
我认出来是郁孤台时,心凉了一半。
怎么办?
我也不能把人扔回去。
……
郁孤台看似伤得很重,其实大多是皮外伤。
我趁他暂时不能活动,在他眼睛上绑了个布条。
他醒来时声音闷闷的,轻轻勾住我的衣袖:「恩人?」
摸到上面的花纹,低沉地哼笑两声:「呵,是位女恩公。」
这轻佻的语调,真不像他。
我在他手心里写:「再过两天我就离开。」
「字写的不错。」
他嘴唇微勾,伸手握了握我的手指。
我愤愤在他手心里写上三个字:「不要脸!」
他笑出声来。
……
郁孤台生死未卜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他大概是败了。
败了好,败了他就能带着那些兵赶紧滚回去了。
他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我可以走了。
我心里高兴,最后一次为他敷药时,还在他手心里写:「再也不见。」
他哑然失笑。
「娘亲!」
小团子正扶着门框歪头看我。
郁孤台的呼吸顿了一瞬:「谁的孩子?」
我写道:与你无关。
「李袅!」
我心口一沉。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
「给我解开。」
果然。
他早就认出我了。
我解开布条,将小团子招呼过来。
小团子今年三岁了,我捡他才没几天。
逢人就喊娘亲。
郁孤台的脸色微微缓和。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离开他,不过半年时间。
「袅袅,你吓到我了。」
他伸手想拉我,我搂着团子,戒备地后退。
我提笔写下:「你既然战败了,就赶紧回去吧,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救你算我倒霉。」
「战败?」郁孤台意味不明地笑,「谁说我败了?」
「袅袅,战场之事,你不必懂。」
他想到什么,笑得愉悦:「不过这其间的诱敌之术,你用的比我好。」
……
这场仗,郁孤台赢了。
他不仅赢得了天下,还带走了我这个战利品。
明明只差一步,我就能回家了。
怨谁呢?
还不是怨自己多管闲事。
我不止一次哭着去打他:「我真后悔救你,让你死了就好了。」
可是我不救他,他也不会死。
郁孤台拽住我的手腕,将我抱在怀里。
他吻了吻我的鼻尖:「袅袅,你早晚要回到我身边的,之前放你走,也是因为时局动荡,不敢让你冒险。」
「你过得那么好,可知我日日煎熬,每天都比昨天更想你一点?」
他笑得缱绻而柔情,真像个男妖精,能用色相将人溺死。
我在他怀里,蜷缩成一团。
眼睁睁地让马车带我,离家越来越远。
我小声抽泣起来,就像当年下山那样。
我在他手心里写:「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不能。」
「你爱上我了?」
郁孤台歪头看我:「袅袅,什么是爱呢?」
我默默缩回手。
他盯着我:「我这么坏的人,怎么可能爱人呢?」
是啊。
江映月也说过,他这样的人,不会纵容自己去爱人的。
谁先谈爱,谁就输了。
那我从最初就输透了。
我嗤笑,慢慢闭上眼。
10.
郁孤台最终还是掀了大周的江山。
这是多年前他就认定好的,要得到的东西。
他登基,改立国号为兴。
天下臣服。
他从世家贵女中选了皇后,贵妃。
又在皇宫里另建华清宫,供我居住。
哦对,他还遍寻神医,治好了我的嗓子。
郁孤台上位第一件事,就是杀尽助他上位的功臣,集权于一身。
他让谁死,谁就不能喘气。
所以他的妃子们都怕他怕得紧。
战战兢兢。
那次,忘了为什么事,当着她们的面,我给了郁孤台一巴掌。
皇后煞白了脸,满殿嫔妃跪了下来。
郁孤台只是淡淡一笑。
我不开心了,就将鞋子踢开。
立即有宫女要去捡。
我毫不留情地说:「你去。」
他眉头都没动一下,捡回鞋子,又仔细地替我穿上。
「袅袅,小心脚凉。」
我哈哈大笑。
「你是不是贱?」
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当年就算是装,都没到这个地步。
郁孤台动作一顿:「袅袅,我可能是病了。」
他在我面前,从不自称为孤。
他仰头,认真地说:「只想让你在我身边,哪怕用尽手段,哪怕你不高兴,也要留住你。」
这是病吗?
我忽然语塞。
有那么几个瞬间,我怀疑他是爱我的。
有时我久久不能入睡。
夜半,他突然红着眼支起身子,伸手挡住我的头。
他低头看了我一会,才松了一口气,半梦半醒间摸摸我的脸:「梦见你站在高楼下,楼塌下来了……」
在那一瞬间,我克制不住地泪眼朦胧。
他从不说爱我。
他说他这一生都不会爱上任何人。
他说帝王无情。
他说:「袅袅,你陪在我身边就好,我们白头偕老。」
我问他:「你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吗?」
他沉默。
也对,那时他只想着利用我去为替他杀更多的人。
我是他手里的刀,用废就丢掉。
我每次去杀人,郁孤台都会给我一颗糖。
他说要是被抓住,吞下它,他就来救我。
我那时候傻啊,毫不怀疑。
但最危急的时刻,犹豫再三,我也没吃。
后来死里逃生,遍体鳞伤。
他问我:「为什么不吃掉?」
我哭着说:「太危险了……我不舍得你来冒险。」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沉默很久。
我想起武功废掉后的每个晚上,四肢发麻,骨髓寒凉。
疼得难以入眠。
夜那么长,我总能感觉有人在盯着我,那些被我杀死的人,他们都化作厉鬼,来找我。
我将自己缩在被子里,捂得满头是汗。
那时我多想师兄师姐们,可我离他们距离千里。
郁孤台倒是离我很近。
可我需要他的时候,他都在哪呢?
我说:「我再也不会爱你了,你也最好不要爱上我。」
郁孤台像没听见,俯身吻住我。
「袅袅,不许说。」
华清宫烧着地暖,他将我身上仅有的衣服褪去。
肩头一凉,温热的唇就贴了上来。
又冷又热,我想推开他,却被他眼里的看不到头的欲色震住。
「袅袅……」
「不论你想不想,你都是我的。」
「你想逃,可你逃不出这天下,因为天下也是我的。」
那双手四处游走,我低声叫了起来,挣扎着想往后退。
他一掌将我捞到身下。
「遇你之前,我没做过这事,也不喜欢……」
他吻着我的眼角,欣赏我的神色:「袅袅,你真是让我食髓知味。」
11.
郁孤台不止一次和我说过,想和我有一个孩子。
如他所愿。
我怀孕了。
他得知消息时,抱着我,笑得像个小孩。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可以让我回大苍山一次吗?就一次。」
郁孤台还沉浸在喜悦中,他微微而笑:「袅袅,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然后我就回到了大苍山。
一别经年。
现在住在里面的都是一些年轻的娃娃们。
仅剩的老人告诉我,师兄师姐们举家逃亡,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安家。
师父不想离开,躲在山里,最后死于疾病。
这些娃娃都是他后来收留的。
千辛万苦回来了,那些想见的人,竟一个也没见到。
我摸着娃娃们的脸,好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
不,他们比我那时幸福。
天下已定,诸产繁殖,吏政清明。
我在大苍山里住了几天,亲手给娃娃们做了冰糖葫芦,陪他们玩。
很久都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郁孤台看我看得紧,他亲亲我汗津津的脸:「娘子,玩够了吗?」
我气喘吁吁,被他扶着坐下。
他缓缓摸着我的肚子:「这里还有一个娃娃呢,那是我们的娃娃。」
我有些困了,打着瞌睡。
他立即跪下,好让肩膀能接住我摇摇欲坠的头。
……
郁孤台在扬州建了个行宫。
他答应我,每年都带我回来。
我们在扬州又停留了一段时间,还是那间梨园,同一出戏。
唐皇和明妃。
郁孤台又给我买了个瓷娃娃,这次中间还加了个小娃娃。
「袅袅,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回宫的路上,他贴着我的肚子,眼眶微红。
「我以后会补偿你,你不要离开了,安稳地将孩子生下来,好不好?」
「袅袅,我平生第一次求人,你可不可以原谅我,我求你,好吗?」
他死死攥着我的手。
我倦倦地闭上眼。
他不是在求我原谅。
他在逼我认命。
……
回到华清宫时,我已经显怀了。
太医为我诊脉,忧愁满面。
只因我年轻时受伤太多,身子骨已经塌了。
这孩子,不好留。
于是每天除了和一碗碗补药外,还多了各种安胎药。
郁孤台下诏废了六宫,重立我为后。
皇后端庄贤惠,从无行差踏错。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进了冷宫。
满朝文武,无一敢言。
这就是郁孤台要的绝对权威。
他将天下紧紧攥在手里,就如同将我束在他身边,一样。
民间渐有流言,各色各样。
大致为我容貌倾城,妖媚惑主,祸国殃民。
将我比作杨妃。
我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12.
人生之差,其实就在几秒之间。
如果二师姐没有刺杀郁孤台,我大概也就平平淡淡了此残生。
荆轲刺秦王,这样脍炙人口的故事。
如今上演,让我痛不欲生。
我不知道瞎眼的二师姐是怎么混进宫女中,又是怎么一点点接近郁孤台。
华清宫里,一剑刺去。
郁孤台眉都没动一下,身旁的暗卫立即举弓。
她的刀还没近身,就会被射成筛子。
但她没有。
我认出她了。
我心心念念的二师姐。
我下意识就扑过去抱住她,郁孤台神色一凝,让暗卫悄悄退下。
二师姐顺势辖制住我。
我张嘴,几乎哽咽:「二师姐……」
身后人一僵。
「小袅?」
我泪眼蒙眬想抱住她,忽地听见一声冷笑。
「你还真是狼心狗肺。」
郁孤台冷然出声:「你胆敢再说一句,我让你死无全尸。」
我茫然。
……
二师姐没舍得伤我。
我以死相逼,郁孤台最终只是将她关到了牢中。
他小心翼翼地想抱住我:「袅袅,不必听她胡说。」
我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别碰我。」
他默了默,还是将我揽在怀中:「战争细需要,为了胜利,大火烧山,误杀几个平民……」
我用力推他:「你别说了!」
到他这个地位,人命确实一文不值。
可我受不了。
那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几个人。
我闭上眼睛平息了一会,再睁眼猩红一片。
拿起头上的玉簪子,毫不迟疑往肚子上扎。
「李袅!」
郁孤台霍然将我扑倒,玉簪子掉到地上。
他愤怒地掐着我的脖子,俊秀的眉眼扭曲至极:「你敢!」
我敢,我当然敢。
我死死盯着他:「你为什么不去死?」
我恨他,甚至想拿脚去踢他,用牙去咬。
「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我能遇上你,爱上你?」我狠狠地瞪着眼,「你还想我生孩子,做梦!」
脖子上的力道骤然收紧。
郁孤台眼尾发红,漆黑的眸子里一半愤怒,一半痛色。
我们就这样看着彼此,互相眼中都有赤裸裸的仇恨,想要将对方杀死。
他慢慢松手。
睫毛垂下,眼底满是脆弱和痛苦。
「袅袅,我拿你怎么办?」
他苦笑,俯身将玉簪捡起,扔给我。
「袅袅,杀了我,只要你开心。」
他慢慢靠近,眼底一片虔诚。
玉簪握在手里,阵阵发寒。
我想起他早早就修好的陵墓,并不豪华,也不大,只是很隐蔽。
他曾对我说过,陵墓里只放两个东西。
我的尸体,和一幅大兴的江山图。
他怕死吗?
当然不了。
他最怕的是生生世世没有我。
我丢掉玉簪,含泪笑了起来。
13.
我生产那天,难产了一夜。
最后生下来了个男娃娃,是个死胎。
太医早就说过了,我这身子骨太弱,不适合怀孕。
郁孤台抱着那个死去的孩子,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一点都不值得人可怜。
……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
这一年里我昏昏沉沉,鲜少下床。
太医说,我身体太差,撑不过来年了。
郁孤台便召集天下道士和尚,寻求续命之法。
还没求个结果,西蛮叛乱,他又亲自领兵平反。
我想对于天下百姓来说,他真是神仙一般的存在了。
所以他出征前几天,我难得温顺,小猫似被缩在他怀里。
郁孤台哄我时,是温和的,眉眼带笑的,没有帝王肃杀之气。
他满意地吻吻我这,又爱不释手地捏捏我那。
盯着我的目光贪婪又难以克制。
他轻轻啃噬着我的耳垂:「袅袅,真舍不得离开你。」
那双手解开衣襟。
真凉啊。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沉沉地笑了笑,又莫名皱起眉。
「袅袅,怎么这么瘦了。」
他在我耳边轻声叹息。
「我回来之前,胖一些,好不好?」
……
华清宫里有一张很大的床。
现在我就被锁在这张床上,等他回来。
像等待主人回家的一只小鸟。
我掰着手指头,等啊等。
等来了南蛮归顺的消息,等来了他凯旋的消息。
在他回来的前一天,放火将整个华清宫烧得透透的。
被火光吞噬的一瞬间,我又哭又笑。
14.
我很久没见景衍了。
他其实就在皇宫里的宝华殿修行,可郁孤台小气,从来没提起过他。
没想到再见面,我成了鬼。
我们俩就看着郁孤台孤身一人,走进烧得灰突突的华清宫。
穹顶摇摇欲坠,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来。
大臣和太监都跪在外面,求他快点出来。
郁孤台面恍若未闻。
从熹微到日落,他面无表情地翻啊翻。
最终颤着手,从灰烬中,拿出一对瓷娃娃。
他盯了那个娃娃很久,脊梁骨一寸寸塌下去。
天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抱着那个瓷娃娃,在废墟中,静静坐了一夜。
……
第二天,景衍就被召到宝华殿。
我跟他说过了,不想和郁孤台有来世。
所以郁孤台将瓷娃娃小心翼翼递过去时,景衍看也没看一眼。
他淡淡地说:「她不想。」
很好,言简意赅。
我满意地点头,悄悄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郁孤台抬起满是红血丝的眼,声音沙哑:「你能看见她?」
「自然。」
「她能看见我吗?」
景衍不语,便是默认。
郁孤台倏地冷笑一声。
长剑出鞘,刀锋离景衍不过半尺。
景衍分毫不动:「你杀了我,她就真回不来了。」
「你在威胁我?」
景衍说:「你不也在威胁她?」
郁孤台神色恍了恍,大概这才意识到,我在看着他呢。
他丢了剑,低低地说:「袅袅……」
「我想你了,袅袅……」
「你怎么舍得呢?怎么舍得留我一人?」
他一步步走向佛像,垂眼跪了下来。
我忽然想起,他曾亲口对我说过:「袅袅,求神佛不如求我。」
那时他可曾想到,今后能有这般绝望的时候?
……
景衍默默看了我一眼,然后走到殿外。
「放下吧。」
我几乎跳起来:「凭什么?」
景衍目光悲悯:「他本不该爱上你的。」
没有我,他这一生大概会很肆意。
我憋了半晌:「那又如何?」
景衍无奈叹息,「他开创盛世,也算功德在身,你……」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这一瞬间暴跳如雷:「我不要!我不要!」
如果这就原谅他,那我的人生算什么?
凭什么要牺牲我?
我都死了,才不要迁就他!
我就想来世干干净净的,怎么也做不到?
这时郁孤台走向景衍。
「我不求来世了。」
他难得妥协。
「来世……她大概也会厌恶我吧?」
那声音低至尘埃:「你能让我再见她一面吗?就一面。」
15.
明妃死在马嵬坡,唐皇通过道士秘术,才在长生殿见她一面。
在扬州看他们死后相见的戏时,我哭了很久。
郁孤台不屑一顾。
他看不起唐皇,一代君王,却保护不了一个女人。
他说:「逼死杨妃的从不是唐皇的江山,而是唐皇。」
……
在华清宫再见面时,我以为郁孤台还会苦苦挽留我。
可他只是像个孩子一样抱着瓷娃娃,痴痴地望着我。
直到我不耐烦,才小心翼翼走过来,又不敢靠近。
他眼角渐渐湿润:「袅袅,你怎么这么狠心?你让我怎么活?」
我伸手,指尖缓缓压过那颗红痣。
都说眼角有痣的人,很深情。
我最后一次问他:「你爱我吗?」
「袅袅,这是爱么?」
一模一样的回答。
可我缓缓笑起来:「是。」
他愣了好一会,眼里中的迷茫逐渐被痛苦取代:「不……」
爱一个人,才会对她产生欲望。
他是什么时候对我产生欲望的?
我将回忆一寸寸前翻。
终于在梨园外,小贩前,我主动亲他那一刻,在他眼里找到浓稠又被死死压制住的欲色。
他其实很早就爱上我了。
只是不知道而已。
老天只给他安排了平定天下的大任,没想过让他去爱人。
他才会潜意识里,认为自己不会爱上任何人。
景衍很久以前就问过我:「你信命么?」
时至今日,我才算明白这其中深意。
可是已经晚啦。
他错过了我最爱他的那几年。
「再见了。」
我收回手,一步步后撤。
走的每一步,都是我这可笑的人生。
我曾问过景衍:「我的师父师兄师姐,可曾投胎了?」
「当然。」
他微微而笑。
「他们已经出生在温暖的襁褓中,双亲俱在,衣食丰足,断不会再轻易流离失所,忍饥挨饿。」
当时我久久哽咽不能言。
现在我看着郁孤台,倒有点想谢他。
「袅袅,你再同我说一句话,好不好,你别走……」
他声泪俱下。
「我以后要去哪找你啊?袅袅,我想你了怎么办?」
卑微至极,痛不欲生。
爱一个人能到此地步吗?
我叹了口气。
「你往后继续造福天下,我就考虑一下和你的来世。」
他呆呆地望着我:「真的?」
当然是假的。
我马上就要去投胎了,不会记得他了。
可是他之前骗了我那么多,临了了,我骗他一点,又算什么。
我说:「郁孤台,愿你做一辈子明君,长命百岁。」
(完结)
作者:沈栀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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