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点绛唇:谁向花前醉》
姐姐被封贵妃那天,太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皇上要了我。
后来姐姐欢欢喜喜地进了宫,而刚刚及笄的我懵懵懂懂被抬进了太子府。
1.
自从知道我要被封为太子妃这个消息起,父亲和母亲就一筹莫展。
原本皇上要立贵妃这件事就来得够突然的,二老还未从这个消息中回过神,太子又出来横插了一脚。
这件事若换做寻常人家,怕是高兴还来不及,毕竟一双女儿一个进宫做了贵妃,一个入了太子府做太子妃,对家族来说是莫大的荣誉。
但爹娘向来不看重这些,甚至刚有传言说皇上要在岳将军家立个贵妃的时候,母亲着急地想亲自进宫让皇上收回圣旨。
但皇上毕竟一国之君,君无戏言,既然事已至此,父亲也只能劝慰母亲一番,才打住了她这个想法。
可是就在正式封妃当日,太子在大殿之上,向皇上求娶了我。
据说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件事毫无征兆,文武百官议论纷纷。
那天父亲下朝回来的时候眉心紧拧,急匆匆地进了内院。
正巧我陪母亲在亭中赏花。
看到父亲这般形容,母亲连忙迎了上去问道怎么了。
父亲看了看我,连连叹了几口气。
就在几日前,我还在姐姐房中,看她欢喜地挑选着珠钗,一边选还一边笑意盈盈地说道:「听说皇上不喜欢后宫铺张浪费,平日里那些娘娘似乎着装也不过于华丽,首饰也都大多是些淡雅低调的,我要挑几款这种的,日后带进宫去,希望皇上会喜欢。」
「你喜欢他吗?」我看着姐姐,不懂她眼底的笑意来自哪里。
姐姐放下手中物什,看了我一眼,轻轻伸出食指在我额头点了点,然后温柔地笑了下,点点头。
我撇撇嘴,在她刚刚点过的位置擦了擦,小声嘀咕:「可是皇上都四十多岁了,跟爹爹一般年纪。」
她笑了笑,似乎觉得我这副模样更加好逗了,于是又过来在我脸上捏了一下:「春檐,你还小,不懂这些,等你以后长大了就懂了。」
我追问:「那是什么时候?」
「嗯……再过两年,到你可以嫁人的时候。」
姐姐当时是这么对我说的。
她说再过两年,到我嫁人的时候。
可是这才过了几天啊,父亲就带回了这个消息。
我听到这个消息倒是没什么反应,母亲却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不行,春檐尚未及笄,此事我不同意。」
这些年边关安定,国泰民安,父亲和母亲几年未曾出征,我几乎快忘记,母亲也是跟着父亲征战四方的女将领了。
她这一动作,显然也把父亲惊了一下。
「寒珂,你先别激动,坐下说。」
我在旁边一边假装继续赏花,一边时不时眼睛瞟一眼那边。
母亲坐下后依旧气息不顺,声音也比较强硬:「春檐尚未及笄,他们想干什么,皇上忽然要立妃,既然秋浮自己也同意,我……」她说着顿了顿,「可太子这又突然闹哪一出?」
父亲在一旁也是直叹气:「我在大殿上直接提出了这一点,想要回绝太子的,可他说,春檐还有两个月就及笄了,他可以等。」
两个人商量了好一阵,也没有什么结果。
母亲忽然又提出疑问:「太子何时见过春檐,怎么无端的就求娶了呢?」
话闭,两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望向了我。
2.
我与太子相识,是一年前的事了。
那时临近年节,母亲忙着府里的大小事务,也没空管我,我便趁着这空当,拉上阿雀,偷偷地溜出了府。
一路上,阿雀都胆战心惊的,一直跟在我的身后碎碎念:「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要是被夫人发现了,定是要发火的。」
许久未曾出府,我正在兴头上,阿雀在身后战战兢兢,我却无暇顾及这些,只觉得街上热闹得很,让人流连忘返。
年节一过,便到了母亲的寿辰。
我拉着阿雀东逛西逛地看了很久,直到阿雀累得直揉腿,叫苦连连:「小姐,这眼看天色就要暗下来了,我们快些回去吧,不然夫人发现了,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啊。」
其实这次出来,除了偷溜出来凑凑年节的热闹,我本是想着为母亲挑选寿礼的,但是看了许久,也没有什么心仪的。
正巧一抬头,面前就是一家玉器铺子,招牌上还写着可以定做,半个月就能出工。
于是本来已经打算回府的我,心思一转,走进了这家铺子。
老板笑呵呵地迎过来,提供了许多样式,但我左看右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于是决定自己起草画图让老板照着定做。
画好交给老板之后,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阿雀急匆匆地拉着我就往外走。
就是这时,我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十分有礼貌,在我堪堪摔倒之时,一手扶住了我的背。
在我稳住身形之后,头顶传来了一道清冽的声音:「姑娘没事吧?」
那就是我与太子的相识。
只匆匆一面,没有过多交集。
若不是半月后的上元宫宴,在大殿之中,看到坐在上位的那张面孔与那日少年的脸重合,我甚至不认得他就是太子。
3.
两月之期很快便到了。
夜里我独自一人坐在梳妆台前,盯着旁边的大红喜服,心里有些迷茫。
这喜服是宫里一大早就派人送过来的,父亲忙着应付宫里的人,母亲则是在房中陪了我一天。
这些时日以来,母亲憔悴了不少,听说为了我的事,父亲上奏了,但为了不驳了皇家颜面,父亲只能委婉表示,是我才疏学浅年纪尚轻,怕是配不得太子殿下。
据说皇上是没有表态的,像是暗许了,但到了太子那里,却被驳回了。
他像是铁了心一般,即便父亲上奏想要取消我和太子的婚事这件事本身就会让太子难堪,但他依旧不在意。
婚约如常。
最初母亲常拉着我的手叹息,后来发现改变不了的时候,开始教导我为妻之则。
今日还在房中隐晦地与我说了些闺中之事。
我想起姐姐出嫁前夕,拉着我说了好些话。
她说她进宫后,就不能时常陪伴在父母身旁,让我多在他们身边尽尽孝心,连她那份一起。
那时候,父母还在想办法缓和我和太子的婚事。
但是没有用,太子心意似乎很坚决,我及笄前两天,宫里就陆续派人往府里送东西。
他真的如那时所说,就是在等我及笄。
我不知道太子究竟是何用意,他喜欢我吗?
怀着这样的疑问,我入了太子府。
很快我就得到了印证,他或许不喜欢我,因为大婚当晚,我忐忑地等了很久,他也没有来。
夜里,一个婢女推开了房门,通知我太子在书房歇下了。
我坐在那里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这个盖头可不可以自己揭下来。
4.
一连几天,日子如常。
好像除了换了个住的府邸,不能陪在父母身边外,我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
我不用操持任何事物,不用想着今天太子会不会过来。
每日在太子府中闲逛少时,回房歇息,用膳,睡觉。
这样过了几日,我虽乐得清闲,阿雀倒沉不住气了。
阿雀从小便跟着我,小的时候因为我经常闯祸,还连累她跟着受了不少训。
不过她对我倒是真的好。
所以府里的陪嫁丫鬟,我只带了她。
早膳期间,阿雀的脸色就一直不好,收拾东西的声音都跟着大了。
「这算什么,早知道这样,我们到这来干什么,还不如就在老爷府上住着,反正估计我们不在,也没人发现。」阿雀一边收拾一边嘀咕。
她虽然只是随口一说,我却上了心。
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于是在她收拾的间隙,我在床榻上开始整理行囊。
阿雀见我真起了要走的心思,又赶紧过来阻拦:「小姐,这万万不可,不合规矩,我们就这样走了,万一被发现了……」
阿雀话没说完,门口就响起了脚步声。
「在这里,她是太子妃。」
我与阿雀循声望过去,就见门口长身玉立的太子踱步走了过来。
还是阿雀先反应过来,忙上前行礼:「见过太子殿下,是奴婢失言。」
从前在府里,虽说阿雀也一直以奴婢自称,但我从来没真正拿她当过下人。
如今见她卑微地给太子行礼,说着周到的话,我忽然觉得,这里跟府里确实是不一样的。
太子没有过多为难,而是把目光落在了我身旁的行囊上:「太子妃这是要去哪里?」
我不自觉地望向阿雀,她赶紧出声解释:「回太子殿下,太子妃思念亲人,是想着进宫陪贵妃娘娘说说话的。」
阿雀从小就机灵,想必临出府时,母亲嘱咐了她不少。
以我目前太子妃的身份,是不能想回府就回府的,但是进宫陪贵妃说话,是合礼数的。
太子目光没有移开半分,也没有责怪阿雀这一越俎代庖的举动,只看着我又问了一遍:「是这样吗?」
我点头。
5.
坐在马车里的时候,我的身体绷得很直。
尽管我已经努力地往边上靠了,但马车晃来晃去,太子的腿还是时不时碰到我的。
我有些不自在,不着痕迹地又往旁边挪了挪。
「你怕什么?」
「回太子殿下的话,我没怕。」
话虽这么说,但藏在手帕下的手已经拧得很紧。
太子面上没什么表情,但他伸出手覆在了我的手上。
虽然隔着一层手帕,但是他的掌心很热,手很大。
「你跟我说话,不必如此。」他说。
我觉得此时他与早上的语气不同,声音听起来是有些许温柔的,于是自从上车就一直紧张的心,稍微缓解了些。
我点点头:「嗯,知道了。」
太子听说我要进宫给贵妃请安,正巧他要去上早朝,便让我坐他的马车一同进宫。
我心下第一反应是拒绝的,但是转念一想,今时不同往日,我如今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在府里自由自在的了,也没有一贯纵容我的爹娘和姐姐了,而且我好像也不能违逆太子的意思。
最主要的原因,自从成亲以来,我第一次见太子,他看上去不太好相处,所以我心里有些慌。
但是现下一看,忽然又觉得他没有那么可怕,跟我说话语调温和,还会安慰我,抚平我不安的情绪。
太子比我大五岁,如今已经二十有余。
我不禁侧头看了他一眼,他不板着脸的时候,看上去有些温柔,就如初见时那个玉器铺子的少年一样。
此刻我竟觉得岁月静好。
6.
在宫门口,我们就分开了。
他还嘱咐我,如果陪贵妃说完话了,可以在马车里等他,我们一起回府。
他说我们一起回府的时候,我的心乱了几分。
好像忽然就有点明白姐姐说的那句「等你长大就懂了」的意思。
我被宫人领着七拐八拐地走了好半晌,才终于到了姐姐宫前。
她已经等在那里,想必是提前有宫人通报的。
看到我时,竟眼眶红润。
我很想像从前一样,飞奔过去然后亲昵地抱住她,告诉她这些时日我很想她。
但我不能。
身旁伫立的十几个宫人提醒着我不能这么做。
姐姐似乎也有千言万语想要跟我说,但她也只能站在原地,等着我给她行了礼,然后再过来扶我起身。
这就是宫里。
一进门,姐姐便屏退了众人。
这才拉起我的手,左看看右看看,半晌哽咽着开口:「春檐,你瘦了些。」
我一把环抱住她,诉说近日来的思念。
闲聊之余,姐姐总是眼角带笑,想必在宫里的日子过得不错。
她说皇上时常来她宫里,偶尔陪她下下棋、喝喝茶。
她很满足,我感觉得到。
其实关于姐姐喜欢皇上这件事,我一早就知道了。
那是两年前的秋猎,朝中大臣皆携亲眷出行,我和姐姐也在其中。
不过女眷都是在外围,我们本没什么机会接触到皇上。
但是那天,皇上过来跟父亲母亲说了好一会话,我跟姐姐在亭中,离得不近,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
最后父亲母亲行了个礼,皇上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
姐姐望着那个策马远去的背影好半晌。
起初我不懂,后来才知道,那是喜欢一个人的表现。
她从那时起便已经芳心暗许。
7.
正说着话期间,门口传来了骚动声。
一个宫女进来禀报,说长公主过来了。
姐姐连忙起身迎接:「快请长公主进来。」
然后转过身拉起我的手嘱咐:「春檐,一会见了长公主要行礼。」
我有些好笑的回她:「姐姐,我知道的。」
她似乎也才反应过来,我如今已经是太子妃了,规矩也学了不少,再也不是从前在府里让人不省心的小丫头了。
长公主人看上去十分和善,没有什么架子,从她跟姐姐的言谈中可以听出来,她们时常走动,两人关系也很要好。
长公主跟姐姐闲聊几句,又转头看我:「太子妃似乎长得更像你们母亲。」
我有些诧异:「您认识母亲?」
她点点头:「嗯,认识,很久没见过了,她怎么样,最近还好吗?」
「回长公主,家母近来一切都好,劳您挂心。」
长公主和善地望着我:「嗯,那就好,那就好。」
父亲是将军,据说还是半路出家的,那时候姐姐才几岁,我还没出生,父亲母亲原本只是寻常人家的夫妻,是皇上看中了父亲的将士之才,封了一没背景二没靠山的父亲做了大将军。
母亲虽常随父亲出征,但朝中之事向来是父亲处理和左右,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并未上过朝堂,也很少出席宫宴,不知道怎么会与长公主相识。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午膳时间,若不是宫人进来禀报,想必我们几人还能再聊一些时辰。
长公主回宫了。
我不知道宫中的礼数允不允许我陪姐姐一起用膳,一时有些犹豫。
姐姐看着我左右无措的样子,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像从前一样,用手指轻轻点了下我的额头:「小春檐,又在想什么,陪姐姐用膳,然后我让人送你出宫。」
得到姐姐肯定的答复,我又欣喜地坐了下来。
可是没过一会儿,我又觉得不太舒服。
看着一旁伺候的宫人,一道一道地给姐姐布菜,我只觉得她连挑选自己喜欢吃的权利都没有。
最后是一道甜点,桂花糕。
我看着姐姐慢慢地吃下去,心下不是滋味。
她以前最讨厌这种味道的。
从姐姐宫里出来的时候,她的眼圈又开始泛红。
「姐姐在宫里不方便,你如今在太子府还好些,替姐姐多回去看看父亲母亲,短短数月,你我二人便都离了府,想必二老心里一定不好受,」说着拉起我的手,攥得很紧,语重心长道,「你一个人在太子府也要照顾好自己。」
我郑重地点头。
告别姐姐之后,我的情绪一直很低落,一路恍恍惚惚地跟着宫人出了宫。
8.
正在我环顾之际,不远处的马车缓缓驱来。
待看清里面的人,我才惊觉,这半天过去,我竟忘记了太子早上说过要一起回府的话,只沉浸在终于见到亲人的喜悦中。
太子面上没有什么神色,我不知道他在这里等了多久。
上车后,我心下惶惶,从侧面偷偷打量了他一番。
他没有说话,表情也看不出喜怒。
虽说我们成亲已半月有余,但今天才头一次见面,我对他更称不上了解。
沉默半天,他也没有开口的意思,我思索着问道:「太子殿下,您用过午膳了吗?」
「没有。」
我很快得到了答复。
他的语气淡淡的,似乎没有掺杂任何情绪在里面。
这是不是表示他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追究。
我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半晌,他又开口:「你一直在陪贵妃说话吗,用过午膳了?」
「我用过了,对不起,太子殿下,是我忘记了您的话,出来得太晚了。」
临出府之前,母亲教了我很多,她说虽然平日在府里大家都由着我惯着我,但是一旦到了太子府,就今时不同往日了,太子府规矩多,也不似府里这般宽容,所以母亲提醒我,在外尽量多学会恭顺。
每每提到这里,她总是要哽咽,一遍遍地责怪自己,是爹娘护不住你。
起初他们对皇上要立姐姐为贵妃这件事也是极其反对的,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姐姐自己同意的,在他们慢慢接受了这件事之后,更没想到的是,太子又要求娶我。
在问清了我和太子并无任何私情,而且我也不喜欢太子之后,他们尽力周旋了很久,但还是无济于事。
最终姐姐做了贵妃,我做了太子妃。
朝中人人道贺,父亲母亲人前笑脸相迎,人后也只能苦闷地摇头。
母亲觉得我还太小,这样会委屈了我。
但我并不觉得这样委屈自己,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总会有这样一天的,我总要长大,面对这些。
谁能一辈子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呢。
「我记得同你说过,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太子的话将我的思绪拉回。
他这次的语气有些强硬,像是上午刚跟我说过的话,我转头便忘了,如今又要重申一遍,显得有点不耐。
我觉得我的话说得很合礼数,也没有任何失言之处,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看起来不高兴了。
但我无心揣摩,也自觉看不透他,只顺着应了声:「知道了。」
太子闻言,侧目看了我一眼,也没再说什么。
早上来时那点温情似乎已经荡然无存。
9.
回去之后,太子依旧很忙,可是好像又没有那么忙了。
他偶尔会过来一趟,陪我用个膳。
我从前是比较活泼的性子,也很会讨人欢心,这一点姐姐最是受用,只要我一撒娇,她就什么都由着我。
但是在太子府,我甚至跟阿雀都很少会打闹说笑了,因为阿雀担心隔墙有耳,我的任何举动都有可能落在别人眼里,所以我算是过得小心谨慎。
太子话不多,我也不会没话找话地去讨他烦,所以每次他过来,我们也只是用膳,然后不咸不淡地说几句话,他就离开了。
长此以往,他来的次数变少了,大概是觉得无趣,有时候两天过来一趟,有时候隔好几天,最近,他已经半个月没有出现过了。
这天,我在院中指挥阿雀掏一个鸟窝的时候,门口传来了脚步声,紧跟着一声洪亮的「皇后驾到」。
阿雀吓得差点一个激灵从梯子上摔下来,多亏我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脚踝。
我的院子虽然不小,但其实只有我跟阿雀两人。
刚入府时,太子派过来了几个丫鬟和小厮,但住了几日后,我实在没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便又将几人打发到别的院子。
平日里除了太子,没人会到这里来。
太子也已经一连半月没有出现。
我今早起床便听到了悦耳的叫声,那是属于雏鸟的清脆嗓音。
想必它们的妈妈出去给它们觅食了。
想着连日来都没有什么事,我跟阿雀两人守着偌大的院子也实在是无聊,这才一时兴起,想看看这几只小雏鸟的。
谁知皇后竟忽然过来了。
「太子妃在干什么?」
皇后生得很美,仔细瞧着,太子倒是有许多地方与她相似。
但是她出口的话听上去却并不和蔼,甚至还带着一丝威严。
我慌忙给她行了礼。
这是我第一次见皇后,按理说与太子成亲第二日,我便要跟他一起到宫里请安的,但别说请安了,成亲半个月,我都没见过太子一面。
请安之事根本没有人提起,照说这本该是个大礼的,但是好像并没有人在意。
把皇后请进屋后,她四下看了看。
屋子里实在冷清得很,我觉得也没什么可看的。
「太子平时不过来吗?」
我恭敬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太子素日都很忙。」
她点点头,似乎也不在意我的回答,只是随便问问而已:「你与太子成亲已有月余了吧。」
「回娘娘的话,是的。」
「那你难道不该称我一声『母后』吗?」
我抬头看了一眼,皇后的眼里没有慈祥,但也没有其他情绪,仿佛就是在说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这副神态,让我想起一个人,太子,他们母子仿佛如出一辙。
我恭敬地行礼:「是,母后,是儿臣的不是。」
皇后看着我摇了摇头,半晌才声音很轻地呢喃:「你虽长得像她,但性子却不像。」
声音虽然很轻,但我依稀听清了她的话,正要追问之际,太子急匆匆地从外面赶过来了。
真的是急匆匆的,因为他的脚步很快。
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着急的模样。
往日他过来,总是不疾不徐、不骄不躁的。
「母后。」
他一进门,就先给皇后行了礼,没有看我一眼。
皇后瞥了瞥他,语气不善地开口:「我就是过来看看,你急什么?」
说完又看我一眼:「往后得空了,可以多到宫里走动走动。」
我应「是」。
皇后没有多留,片刻便走了,她好像真的只是过来看看。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太子要急匆匆地赶来。
10.
闻得边关战事声起的消息时,是在一月之后。
那日,我如往常一般,与阿雀在院子里闲逛。
看着满园的桃花,我一时兴起,嘱咐阿雀去厢房拿个大一些的竹篮。
挑挑拣拣,摘了些色泽浓郁芬芳的花瓣打算做桃花酿。
一转眼,就看到了立于庭前的太子。
距我上次见他,已经过去月余。
是的,自从上次皇后过来,他也匆匆地赶来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我的院子。
这中间,我进宫过几次,都是让阿雀过去请示了他的意思,他每次都应了,但是没再与我一同进宫过。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似乎没有打扰我的意思。
阿雀行了个礼,便被他屏退了。
「太子殿下。」
许久不曾见他,这四个字一出口,我竟觉得生疏。
「在做什么?」他踱步过来,声音温润如水,仿佛我们就是寻常的新婚夫妻一般。
「回殿下,我想摘些桃花来酿酒。」
话一出口,我忽地想起,他曾两次提醒过我,不要这样跟他说话,但是距离上次跟他说话,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我已经快要忘记他当时说出「你跟我说话,不必如此」的语气了。
他似是也不在意我说话的态度了,走近些看着我篮中的桃花,还伸出手拈了几片:「嗯,不错。」
一时无言。
他的视线好像落在我身上,而我只是抬头望望天,再在花篮和草地之间流连一圈,目光不知道该停在哪里。
「春檐。」
声音很轻,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岳父岳母要出征了。」
只这一句,我懂他的意思。
从前在府里,我跟姐姐还小的时候,边关战事很紧张,父亲和母亲最长的一次离家三年。
「我同你一起回去看看。」
11.
太子陪我回了府。
多日不见,我觉得双亲憔悴很多。
让我难过的是,我再不能像从前一样,扑进他们的怀里,诉说连日来的思念。
他们甚至要恭敬地行礼,然后唤我一声「太子妃」。
太子的手拂过我眼角时,我才惊觉,刚一进院,泪水便不受控制了。
「多谢太子。」
他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缓缓收回。
进了内院,父亲在厅中与太子谈些朝堂之事,我拉着母亲的手进了内院。
急匆匆地关好门后,我便一把扑进了母亲怀里。
「我好想您。」出口的话已经泣不成声。
母亲温柔地拍着我的后背,一下一下地帮我顺气:「都为人妻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在母亲怀里拱了拱:「您不是说,我就算是七老八十了,也永远是您的小孩吗?」
在太子府的几个月,我虽算不上过得多压抑,但心里并不好受,除了阿雀,我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
有好几次,我感觉自己实在待不下去了,想要偷偷溜回府,总会想起母亲的一句话。
那时候,她对我和姐姐说:「女人一辈子,能遇到心仪的人不容易,能嫁给心仪的人更难,但重要的是,我们并不以爱为食,我只希望你们让自己舒心、安稳地度过一生就好。」
开始时,我也时常会想,太子既然不喜欢我,又为什么要娶我呢,他甚至不来看看我,但每每想到母亲的话,我就又放下了。
太子妃这个身份我改变不了,既然不能相濡以沫,那相敬如宾也是好的吧。
哭了好半晌,我才从母亲怀里探出头。
「我听太子说,您和父亲要出征?」
母亲点点头:「是,边关战事吃紧,百姓民不聊生,时隔多年,没想到这些蛮人还敢来犯,这次就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说这话时,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英气的女将军。
可是,再一细看,母亲眼角都起了皱纹。
我搓着她的手,问道:「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母亲换上笑脸:「我记得你才这么大点的时候,」她说着比划了一下,又揉揉我的头,「每次我们出征,你都会这样问。」
她叹口气:「尽快吧,这次要速战速决,将那些蛮人一网打尽。」
我用力地点头:「我等您回来。」
母亲转了个话头:「太子对你还好吗?」
「嗯,挺好的。」
12.
自父母出征后,我进宫的次数更频繁了起来,因为姐姐居于深宫之中,甚至没有办法去城门送他们一程。
但我不再是一个人进宫了,我又坐上了太子的马车。
车里气氛虽依旧冷清,但是我不说话,太子时不时倒会与我闲聊起来。
比如此时,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我掀起遮帘,将头探出窗外,太子的声音就从身旁传了过来。
「窗外的景色好看吗?」
我忙收回头:「好看。」
「嗯。」
又是冗长的沉默。
这时,车夫在外面提醒:「太子、太子妃,皇宫马上就到了。」
我松了一口气。
跟他相处在这么狭小又密闭的环境中,总是让我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春檐。」
我转头看他,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眉眼温柔:「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但我还是如实回答:「知道的。」
「母后常唤我阿钦。」他说。
他叫孟钦,是当朝太子。
我静静地等着他的后话,然而没有后话,他只是看着我。
我顺着他的话重复:「阿钦?」
他点头笑:「嗯。」
13.
如往常一样,我们在宫门口分别。
到姐姐宫里时,她还是往日温温柔柔眉眼带笑的模样,但我总觉得今天的她并不开心。
问了只说是临近秋日,有些困乏。
我思索着开口:「皇上对你不好吗?」
姐姐慌忙伸手捂住我的嘴:「春檐,不许乱说。」
一旁贴身的宫女自从姐姐进宫便跟在她身边,人很机灵,对她也十分忠心。
宫女笑着打趣:「太子妃多虑了,皇上和娘娘感情正好着呢,今晨皇上才刚刚离去,」说着看了姐姐一眼,「娘娘呀,许是累着了。」
姐姐白她一眼,她便识趣地闭了嘴。
累着了?
我虽不懂姐姐堂堂贵妃,有什么可累着的,但我了解她,她现在的样子并不开心。
这宫里的生活虽不愁吃穿,但不一定如意。
姐姐看我半晌不说话,赶紧转了个话头:「父亲母亲近日有消息吗?」
算算日子,离他们出征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我摇摇头。
太子最近来我院里的次数又多了起来,我猜他是怕我担心父母,每次都会与我说一些边关的事,尽管很多我听不懂,但从他的意思里可以知道,战事目前一切顺利,父亲母亲回归指日可待。
我有些感动,他这种不动声色的关心。
14.
父母出征半年后。
边关传来奏报,蛮人已尽数缴清。
皇上设了宫宴,庆贺大军凯旋。
所有大臣皆可携亲眷出席。
太子告诉我这一消息时,我激动地拉住了他:「真的吗?」
可以为父母接风洗尘,我开心不已。
但太子的眼中却不见喜悦。
我自觉此行为有些越界,连忙松开他的衣袖。
在宫宴之上,我时不时偷瞄坐在皇上身侧的姐姐,她也望过来,递给我一个安心的眼神。
半年来一百多个日夜的担心,终于在这一刻平静下来,只剩下满心的期待。
午时刚过,门口传来大监的声音:「岳将军进殿。」
我强忍住站起来跑过去的冲动,望向殿门。
父亲一身盔甲,风尘仆仆地大步迈了进来。
「臣岳衡叩见陛下。」
我向他身后望去,没有人了,只有父亲一人。
母亲呢?
然后在大殿之外,我见到了她。
她躺在一方棺材里,面容很安详。
我顾不得其他就要冲过去,却被一人抢了先。
「寒珂,寒珂,穆寒珂。」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喊出来的。
是皇上。
太子一直拉着我的手腕,我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直到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我们交错的手上,他才抬起手,捂住了我的双眼,然后缓缓拉我入怀。
我听见皇上暴怒的哭喊声:「她为什么死了,为什么?!」
然后仿佛有剑出鞘的声音:「她死了,你怎么有脸活着回来?!」
还有皇后在高台之上的怒呵:「陛下在做什么?!」
我睁眼就看见太子握住一把剑刃,血顺着他的手缓缓滴下,而那把剑离父亲的胸口只有一寸。
往日里高高在上的皇帝,此刻面目狰狞,入目无其他,眼中尽是恨意,死死地盯着父亲。
父亲面色不改,他说:「这世上我不只有寒珂,还有我们的女儿,还有万千将士。」
皇上似乎觉得好笑,冷哼一声,一字一句道:「好啊,那今日朕就下令,屠了岳氏满门。」
我看见姐姐遥遥地望着此刻已丧失心智的帝王,表情从最初看见母亲遗体的伤心转换为如今的绝望,闭眼的瞬间,泪水夺眶而出。
最后这场闹剧因太子的出面而结束。
但他不是求情,是直接逼宫了。
当皇上看着满朝文武大半已站在太子这边的时候,冷着眼摇了摇头,嘴里念叨着「逆子」。
15.
我将自己困在府里半月没有出门。
无论如何,也消化不了母亲战死的事实。
太子每日过来,在我房门外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但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我想不通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可以这样悄无声息地就走了。
明明临行前,她才答应我,会尽早回来的。
我很想她。
这日太子照常过来,隔着一扇门,他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春檐,你要不要进宫看看贵妃。」
我无心应。
他又开口:「贵妃要出家了。」
姐姐把自己关在宫里,不肯见任何人。
我在她的宫门口,看见了长公主。
她关切地拉住我的手,「孩子,委屈你们了。」
我进去的时候,就看见了坐在亭前矮几旁的人,她形容憔悴,瘦了很多,眼底没有任何波澜。
「姐姐。」
听到我的声音,她才恍然回神,然后瞬间红了眼眶。
我试图安慰她,但竟不知如何开口。
母亲的死对我们来说都是重重的一击,但皇上那日毫不犹豫地说出「屠了岳氏满门」的话还回荡在耳边。
他击碎了姐姐的最后一丝希望。
可是我记得,从前姐姐说,皇上待她很好,时常来她宫里,还会同她一起下棋聊天。
但姐姐苦笑:「他是时常过来,但也只是陪我下棋聊天,留宿的时候,我们都是背对而眠,有时候他看着我,又像是没有在看我,仿佛只是在我身上寻找一个影子,我从前不懂……」
长公主在一旁默默拭去了眼角的泪。
16.
于是从长公主的口中,我得知了当年的事。
那是二十年前了,彼时,皇上还未称帝,只是先帝众多皇子中的一个。
而母亲,是他的贴身暗卫。
两人在朝夕相处中暗生情愫。
但母亲深知,自己一介暗卫,身份卑贱,是配不上皇子的。
所以对于皇上的心思,一直未做出回应。
原本日子过得倒算太平。
后来先帝赐婚,皇后嫁了过来。
皇后也不是如今这副冷淡模样,那时候她怀着满心热忱地嫁进府里,也期望着能与良人共白首。
母亲自那时起,便提出归隐,但皇上坚决不同意,硬是把人困在了身边。
后来皇后发现了此事,消沉了很久,然后给了母亲一笔盘缠,让她离开。
母亲犹豫少时,便同意了。
但是她又没走成,再一次被皇上拦了下来。
不仅如此,年少气盛的他,还因此重重地责备了皇后。
那时皇后虽不是如今的身份,但到底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闹得最僵的时候,皇后甚至自杀过。
长公主惋惜地叹气:「所以,皇上念了你娘一辈子,皇后恨了你娘一辈子。」
我疑惑:「可是,皇上不是把母亲困在身边吗,那母亲是怎么出宫,又与父亲相识的?」
长公主缓缓道来。
两年后,先帝染了疾,身体每况愈下,各皇子之间也开始暗潮汹涌。
最后,下场无非像如今的太子一样,逼宫了。
不过当时,皇上根基并不稳,为了争皇权,只能放手一拼。
手足相残,皇宫内到处是嘶喊打杀声。
不知这样过了几日,硝烟终于散去。
皇上赢了。
但母亲从此消失了。
皇上发疯般地找了很久,所有人都说母亲死了,但他就是不信。
甚至登基之后,在立后的册子上写了母亲的名字。
是长公主以嫡姐的身份,才劝住了他。
一晃时间就过了六年。
帝后离心,数年只育有一子。
但皇上虽不是个好夫君,却是个好帝王,他用了短短六年时间,让整个楚国繁荣昌盛、国泰民安。
那是在一次南巡时,他又一次见到了朝思暮想之人。
可那时她已挽起发髻,做了人妻。
发现怎么都不能让她回头的时候,皇上回宫拟了一纸诏书。
然后从此朝堂上就多出了一位叫做岳衡的年轻将军。
这是皇上能留母亲在身边,最后的办法。
长公主看着我:「皇上很爱你母亲,他争皇权有一部分原因是想不顾世俗眼光立她为后。」
我看着姐姐,只能苦笑一声:「所以他坚持要在岳家立个贵妃,不过是想在我姐妹二人身上看到母亲的影子罢了。」
原来如此。
犹记得那时皇后看着我说:「你虽长得像她,但性子却不像。」
17.
姐姐最终还是出家了。
我亲自送她离宫。
踏出宫门前,她眼里是我从没见过的坚毅:「母亲从前与我说过,皇上并非良人,但我那时只顾沉浸在终于可以嫁给心上人,成为他贵妃的喜悦之中,心里认定他立妃必然是喜欢我,全然没有顾及母亲的阻拦,和她说出那句话时欲言又止的模样,如今想想,甚是可笑。」
出宫后她没回过一次头,我知道她已经放下了。
18.
太子还是日日来我院里。
如今朝堂中的情况,我是知晓一些的。
皇上称病,太子监国。
他如今该是很忙的。
算来我们成亲竟不知不觉也有一年光景了。
他这样每日过来,我没什么反应,阿雀倒是先沉不住气了:「小姐,您这样总是把太子拒之门外,也不是个办法呀。」
其实我也没有刻意地将他拒之门外,只是从没有开门迎接他,而他也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而已。
原因也无它,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装作无事一般吗?我做不到。
质问吗?问问你为什么执意娶我,你我之间本无情意。
是因为你的母后吗?你娶了我,却把我一个人晾在府里孤寡度日,是为了给你的母后出气吗?
仔细想想,其实这样也无甚意义。
19.
临近年节的时候,太子设了宫宴。
我原是不想去的,但得知父亲也会出席,我还是去了。
我与父亲的座位隔得不是很远,是太子安排的。
看着往日高大英勇的父亲,如今身影已有些佝偻,两鬓也开始泛白,我不觉心里酸涩。
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父亲也朝我这边望过来。
依旧是从前的慈祥模样,他的笑永远那么温柔,让人安心。
我回他以笑,默默端起酒杯,遥遥低喃:「您一定要好好的。」
母亲离开我们了,姐姐也去了香橼山,立誓此生再不下山,所以,您一定要好好的。
太子的手帕适时地递了过来。
我伸手接过,道谢。
皇上和皇后在席上坐了没多久便离开了,大概是如今这幅境况,他们也懒得在外人面前装下去了。
多日不曾出府,对于这番热闹景象,我有些不太适应。
太子微微侧头过来,低声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点点头。
他拉起我的手:「我先送你到偏殿休息一下,待宫宴结束,我们一起回府。」
一年前,他第一次对我说出我们一起回府的时候,我记得当时感觉自己长大了,因为理解了姐姐说的「等你长大就懂了」的那种感觉。
只可惜,我的那点心思,就止步于此。
如今再听,恍如隔世。
20.
太子扶着我刚行至偏殿门前,便听到里面剧烈的争吵声。
「你恨了她一辈子,现在她死了,你高兴了吗?」
「我虽恨她,更恨你,也从没想过让她死。」
皇上不知道是个什么形态,只闻声音,便可见其怒气。
而皇后依旧是那副清冷的声线,我觉得熟悉,与姐姐出宫那日的状态不谋而合,那是一个女子心灰意冷的声音。
没再多听,太子匆匆拉着我走向别院。
一路上,他沉默得很。
仿佛那对争吵的夫妻不是他的父母,只是寻常人一样。
到了别院安置好我,他并未离开,而是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了我一会。
然后轻轻开口:「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三个字,又是在为什么道歉。
「让你听到这些。」他说。
我低头,一时间不知能跟他说些什么:「太子殿下……」
刚一开口,便被他出声打断:「春檐,我们是要共度一生的人,你明白吗?」
我的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我明白的。
可是,共度一生,是怎么度呢,像他们那样吗?
无情无分,耐心耗尽后,只剩争吵。
「我不要他们那样的一生,」孟钦缓缓开口,「我希望我爱的人也爱我。」
「我希望……」他欲言又止,「你可以唤我阿钦。」
21.
心底某个地方触动了一下,我觉得自己近日来泪腺过于发达。
整理了半天思绪,我才开口问他:「那你爱的人是谁呢?」声音低得更像是喃喃自语。
他低下身,眼神坚定:「从头至尾,只有一个你。」
我想到他会说是我了,但我辨不出真假,大脑迟钝了一秒,心里的话就脱口而出:「你娶我,其实是为了给你母后出气吧?」
问出口后,我是有些后悔的,我不想让这些明明白白地摊出来,我们或许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彼此心知肚明又悄无声息地让这件事过去。
然后不吵不闹相敬如宾到老。
毕竟母亲说过,女子一生,遇见心仪之人已经很不容易了,嫁给心仪之人更难,她说得对,姐姐的例子不就生生地摆在那里吗。
但或许是他刚才说出「从头至尾,只有一个你」这句话时,眼神太过坚定,声音过于温柔,才让我一时失了智。
他眼中有明显的诧异,和我看不懂的情绪,半晌才吐出几个字:「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既然话已经出口了,也无法收回,我索性和盘托出:「我知道了皇上和母亲当年的事,也知道了皇后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他静静听着,附和着「嗯」了声,像是在等我的后话。
「你我之间本无情意,甚至不相识,你却执意要娶我,甚至成亲那天,你都没有回来,之后,更是不见人影,偶尔来我院子里,也像是例行公事一般……」
我的手越攥越紧,声音越来越小。
「你是这样想的?」
他面上没有什么神色,但声音听着有些受伤。
「我们不相识吗?」
他站起身,背对着我:「我有时候挺恨父皇的,他念了你母亲一辈子,也冷落了母后一辈子,我不想步他的后尘。」
他自嘲地笑笑:「可是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有些东西是躲不过的,父皇逃不过你的母亲,我也逃不过你。」
我仿佛又看见了玉器铺子的那个少年。
他眉眼清淡,温和有礼,连声音都似被春雨浸过一般地问我:「姑娘没事吧。」
22.
五个月后,太子登基了。
皇上已经卧病在床,不理朝政。
我无法想象,堂堂一国之君,究竟要有多深的爱意,才能让他的心跟着爱人一起死了。
但很久之后,孟钦告诉我,如果我们也有生离死别的一天,他的下场怕是不会比他父皇更好。
一月之后,举行了封后大典。
我站在孟钦身侧,睥睨众生,忽然有种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那是来自于对千千万万子民的责任。
孟钦似乎感受到我的紧张,握紧了我的手:「别怕。」
我忽然就安下心来。
有些女子十七岁,或许还未议亲,但我,已经成为了一国之母。
23.
封后这天晚上,孟钦留宿在了我宫里。
实不相瞒,自我嫁入太子府一年多到如今的皇宫,孟钦第一次在我这里留宿。
我还是有些紧张的。
阿雀已经是我宫里的大宫女,她打点好一切,便默默退了出去,临出门前,给了我一个安心的眼神。
孟钦坐在我旁边,我感觉自己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他伸出手替我拂去:「春檐,你害怕吗?」
「陛下……」
「嗯?」他眉毛轻颤了一下,提醒道,「我是阿钦。」
我顺着他的话接:「阿钦。」
他满意地点头:「嗯,」然后顺势抱住了我,眼底染上一丝笑意,声音明媚如春。
他说:「春檐,我娶你,不为任何,只为你。」
我忽然想起,那日长公主说,皇上很爱你母亲,他争皇权是想不顾世俗眼光立她为后。
而太子不一样,他已经居了太子之位,民心所向,他早晚要称帝的。
他做事向来不冲动,那日逼宫,多半是为你。
我如今懂了。
孟钦,你的爱意,我知晓了。
我回抱住他:「谢谢你,阿、钦。」
番外-太子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家玉器铺子。
当日我与戚风去彻查左丞相贪墨一事。
回去的路上,不经意往那间铺子里看了一眼,只有一眼。
少女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拿着一张纸笑着与掌柜交代着什么,我只觉得,她的笑那样好看,是我从没见过的。
像是被什么东西牵住了一般,我的腿不由自主就迈到了那家铺子门前。
恰逢那少女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来,我躲闪未及,于是我们就这样撞了个满怀。
我扶住了要摔倒的她,尽量克制住心里的情愫问了一句:「姑娘没事吧?」
她摇摇头,并未说话,只冲我微微欠身算是表达了谢意。
一如点头之交,但我并非心如止水。
我让戚风去打听了她的身份。
戚风办事利落,当日便带回了消息。
说她是岳将军府上的二小姐,名唤岳春檐。
听见「岳将军」三个字时,我手中的湖笔一顿,问他是哪个岳将军。
其实朝廷中将军不少,但是姓岳的,好像只有那一个。
果不其然,戚风回答,岳衡。
第一次听见岳衡的名字,我才十岁。
那时我还没有理政,原本对朝中大臣是一概不知的。
岳衡这个名字是我在一次争吵声中听到的。
那争吵声无异是来自我的父皇母后。
那时候我不懂他们争吵的内容,只听了个大概。
母后提醒父皇,说那人已经嫁给岳衡为妻,你还要肖想臣子之妻吗?
后来在他们一次次的争吵声中,我才明白了故事原委。
父皇竟是一直对一个叫穆寒珂的女人念念不忘,而穆寒珂就是她们口中那位岳衡将军的妻子。
知道她是岳衡的女儿时,我迫使自己压下了心中的想法。
但没想到,上元宫宴之时,我又看见了她。
她和初见时没什么不同,看上去单纯无忧,陪伴在父母身侧。
我转头看了眼父皇,他的目光也落在那一家人身上。
于是心里又莫名地生出厌烦。
强迫自己不去看她。
近一年,母后开始给我物色太子妃的人选,从前我对此事并无想法,如今母后再与我谈起哪家的女子,我的脑中就会浮现出她的脸。
我觉得自己像是中毒了。
但是十九年的时间,我学得最多的就是克制,我认为可以控制好自己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情感。
但是,父皇要在岳家立个贵妃的圣旨传下来后,我开始慌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就是想找一个跟她相像的人留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