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可悲,2005 年,我爸高空作业的时候摔死了。
公司赔了五十万,算上葬礼的帛金和家里的存款,我们家一下就有了六十万。
六十万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能买两套七十平的两室。
但我们家有两个孩子,所以我妈盘算了半天,还是花四十五万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的三室。
然后又从剩下的十五万里拿出了十万给我哥,让他出去做生意。
我哥初中辍学就没读了,这些年一直在社会上游荡,21 岁的时候找了个餐厅打荷,做了 6 年学到一点皮毛。
于是他到处物色门面,置办桌椅,打算开一家粉丝煲店。
就这样,我继续回去大学读法学,我妈在厂里上班,我哥开粉丝煲店。
……
回大学后,跟室友们在一块儿,热闹的时候不觉得什么,但等到夜深人静时,就容易哭。
我总是觉得我爸可能没死,就是躲起来了,也许他是想给我们一个惊喜,或者是有什么苦衷,反正他就是躲起来了。
殊不知我的这个想法,多年后却在我的身上实现了。
……
我起初消沉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地就恢复了日常的生活。
在大学里,远离了家庭,就很容易忘记一些事情。
所以等我放寒假回家的时候,出火车站上公交,坐了六七站,忽然意识到我们已经搬家了,然后顺着买新房子的记忆,连带着想起了我爸离开的记忆,整个人就忽然失落了。
我带着行李箱,背着书包,去到新小区里,拿出钥匙,开门禁,上四楼,开锁,拉门,走进去。
想了一下,还是改喊:
「妈,我回来了。」
我妈那时候在厨房,里头正响着高压锅喷气的声音,她大约没听见我的声音。
所以我随便找了双合脚的拖鞋,进屋,看了眼这个买来以后没住过几天的家,觉得很陌生。
走到餐厅,看见墙上挂着我爸的遗像,那是我爸死后拍的,表情很冰冷、很严肃,眼睛原先是红的,后来漂成了白色。
我走到边上,拿出三根香,点燃,插进香炉里。
站着拜三下,跪下磕三下,起身再拜三下。
然后凝视着我爸的遗像。
「爸,我回来了。」
……
到了晚饭时候,我哥也没回来,餐桌上就我和我妈两个人。
我好奇地问:「我哥呢?」
我妈说:「你哥开的粉丝煲店生意特别红火,他根本抽不开身。」
说真的,我还有点儿意外,那时候的我只会读书,并不知道做生意有多赚钱,于是问:「那他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啊?」
我妈掰着手指跟我算:「一碗粉丝煲卖五块,成本三块,净赚两块,一天能卖六百碗,一个月就是一万八千碗,就算去掉房租水电还有请两个人的工资,一个月也能赚两万多。」
那时候,我妈的工资交完五险一金也才三千块。
我低头,这才明白这间粉丝煲店有多赚钱,于是开始庆幸。
……
晚上,我在房间里背《物权法》,大概十点我哥才回家,一回家就跑到我房间里来。
满身是汗,手里拿了个小灵通。
我当时回头看了一眼,就继续背书。
他则拿着小灵通在我面前晃悠,然后直接拍在我书上。
「老弟,看哥给你整的,中意不?」
我还以为是他自己的,没想到是他买给我的。
我立马把小灵通拿在手里,看了下里头的功能,还可以玩贪吃蛇。
「谢谢哥。」
他摸摸我的头,憨厚地说:「好好学,将来学出来当个大法官、大律师,给咱家长脸,哥不打扰你,哥去洗澡。」
然后他就出了我房间,顺便把门关上了。
我看着小灵通,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他大我七岁,父母给他起名叫陆友,给我起名叫陆恭,取自兄友弟恭。
他小时候总欺负我,而且脾气不好,初中辍学,整天跟人打架闹事、喝酒赌博,那一阵子我和爸妈都觉得他以后迟早完蛋。
没想到如今浪子回头得这么彻底。
……
后来,临近年关,他也关店歇业。
在年夜饭上,陆友跟妈说:「妈,这店开得不错,每个月能赚不少,我想着要不咱就把那个店面买下来吧,省得每个月都给房东交房租,等哪天房东看我们生意好眼红了,再把我一脚踹了,回头挪个地方生意就没这么好了。」
我妈也觉得有道理,就问:「那你想怎么弄?」
「我问过了,那个门面房东二十万肯出手,咱家现在有多少钱?」
「二十万太多了,咱家最多能拿七万。」
「七万不够。」
「那就再等几个月,店里效益这么好,二十万很快就赚到了。」
我不说话,只吃饭。
我妈和陆友才是家里赚钱的人,我就安安心心地吃我的饭。
结果这时候,陆友提出一个建议,他对我妈说:「妈,要不把咱家房子抵押了吧,抵个三十万。」
我听完一愣,有点儿担忧。
「风险太大了。」
陆友则坚持。
「等我再干几个月,没准儿房东就把我这一套学会了,到时候他把我赶走,自己开店怎么办?」
我妈听完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儿。
一个月能赚两三万的买卖,确实很容易让人眼红。
在 2005 年的时候,房东偷学租户的手艺,然后取而代之的事情并不少。
我妈也许是考虑到这点,居然答应陆友说。
「那就把房子带去抵押,咱就抵个……抵个二十万吧,把店买下来就行了。」
陆友也点头。
「行,那就听妈的,先把店给盘下来。」
等到年后,他们就真的这么张罗起来。
抵押了房子,买了店面,从那之后,我们家每个月就背上了两千元的贷款。
……
之后,我回去读大学,陆友每个月都往我卡里打一千块生活费,那在当时真的很多,托他的福,我在学校里过得很好。
我隔三岔五地就会打小灵通回家问问家里的情况,经常就听到我妈高兴地说。
「家里好,一切都好,你哥那家店现在生意好得不得了,要不是我还没退休,社保不能断交,我都想去店里帮忙。
「你哥最近又看上了一个门面,才十二万,我寻思用你哥这两个月赚到的钱,加上家里的存款,就能买得起了。」
我听完迟疑了,就问我妈:「这门面买下来以后,谁去开店啊?」
我妈就说:「你哥以前打荷时候认识的一些兄弟,看你哥赚到钱了,都想来掺一脚,你哥也答应,我寻思那伙儿人也分不了多少钱,还得给你哥交房租,也挺好的。」
我想了想,既满足了他在兄弟面前的虚荣心,又确确实实地给家里增收。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就没说什么。
就这样,每个月家里能赚三四万,要不了一年,我哥的婚房没准儿就解决了。
日子一定会越过越红火的。
我这么坚信着。
……
直到 2006 年的暑假,我回家,注意到我妈明显地不太高兴,她总是背着我在碎碎念,我也不知道她念叨什么,于是就追问她。
再三追问后,我妈才告诉我:「你哥把那个十二万的门面卖了,卖了十万。」
我听完一愣,问:「这店面买来才四个月啊,怎么就卖了?生意不好?」
我妈摇头。
我又问:「地段不好?」
我妈摇头。
我诧异,问她:「那是为什么?」
我妈叹气,欲哭无泪,露出的那副表情我很早以前见过,这是我妈操心陆友的事儿时才会露出的表情。
我心里一惊,赶紧拿出小灵通给陆友打电话。
电话铃声响了五六声,电话才接通,我可以通过小灵通听见陆友那边传来了麻将碰撞的声音。
那边陆友问我:「老弟,你回来了?」
而我只问他:「这个点儿你怎么在打麻将?店里的生意呢?」
陆友给的回答很简单:「我又请了两个人,现在四个人在店里盯着,我就出来放松一下。」
「那你为什么把那边的店面卖了?」
「妈跟你说的?你别听妈胡说,那家店地段不行,一直在亏钱,早点儿卖掉能少亏一点儿。」
我不信,可一直抓着这个话题也没意思,于是我问:「卖了的钱呢?」
「哦,我拿去做别的生意了,也是个挣钱的买卖,一天的流水十几万呢。」
「什么买卖一天的流水十几万?」
「胡了!哈哈哈,拿钱拿钱!」
「……」
「喂,老弟,先挂了,晚上回去给你带烧烤。」
小灵通被挂断,我无奈地看着手机,再看一眼妈,终于明白妈在担忧什么了。
陆友又开始赌博了。
我叹气,转身问妈:「妈,家里还有多少钱?」
「八万。」
「找张银行卡,全部存进去,以后陆友不管往家里拿多少钱,你都存一点进去,陆友现在是不好意思问你拿钱,等他输光了能输的,就该来问你拿钱了。」
我妈点头。第二天就去办了。
……
我整个暑假都在那家店里帮着干活儿,时不时地把陆友从麻将馆拉回店里干活儿,终于还是没让这家店出问题。
就这样,暑假很快地过去了。
我拿了学费和生活费回到学校,继续读大三。
本来以为家里会没事儿的,结果在 12 月的时候,我妈给我打电话,她听上去很担忧。
「小恭啊,你哥把那家店也卖了。」
我听完就愣住了,忙给陆友打电话。
「你怎么把那家店也卖了!那家店生意一直很好!」
谁知道陆友居然跟我说:「现在正是赚大钱的时候,把那家店卖出去当本金,我能赚几百万你信不信?」
说真的,我不信。
但我劝不住他,我只能告诉他。
「我不管你怎么玩、怎么赌,你得给家里留一笔钱,你还抵押了房子贷款!」
陆友满不在乎:「房贷一个月才两千块钱,我打一轮麻将就能赚到一年的。」
我听完震惊。
「你打这么大的?」
「这都算小的,你就等着跟你哥享福吧。」
他又把电话挂了。
我看着小灵通,感觉要出事。
……
事实证明,我想得没错。
今年寒假,我考完试就回家了,这时候我妈还没下班,我一进门就听见屋子里有人在翻箱倒柜。
我以为家里进了贼,抓起扫把棍就冲进我妈屋里。
结果看见的是陆友在翻我妈的衣柜。
看着陆友神色慌张,我问:「你在干什么?」
陆友避开我的眼睛,只说:「老弟放假了……你知道咱妈把钱放哪儿了吗?」
我放下扫把棍,震惊地看着陆友:「什么意思?」
陆友低头:「就……打牌欠了点儿钱。」
「欠了多少?」
「十……十五万。」
我被这个数字惊得哑口无言,憋了很久才问出一句:「妈知道吗?」
陆友摇头。
我坐在妈的床上,皱眉、搓头发,觉得不可思议,沉寂片刻后我情绪爆发,冲陆友大喊:
「爸的一条命换了一套房和那间店,咱们家本来安安分分地过日子能过得很好的!你非要作孽!非要作孽!
「现在房子拿去抵押了二十万,还要付五万块利息,你转手把两家店都卖了,还在外面欠了十五万,你是在喝爸的血啊!
「你跟哪个狐朋狗友打的麻将?跟他们赖账!这笔欠款我们不认!」
可陆友拿出了一张折好的纸,说:「没法不认,那十五万是我借的高利贷。」
我一把抢过纸,拆开一看,是欠条。
上面写得清清楚楚,陆友借款拾贰万元整,年利息 50%。
我是学法的,我知道这个利率违法,但在当年,法制还不够完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人敢借高利贷不还。
我的心凉了大半截儿,就那么不可思议地看陆友。
「你跟人借高利贷?」
陆友支支吾吾,说:「我当时钱输光了,就想弄一笔钱翻本,当时借了十二万,现在连本带利已经到十五万了。」
那一刻,我傻眼了,真想撕了这张欠条赖账,可我只能把欠条还给陆友,然后说:「这事儿咱家管不了,咱家没钱。」
陆友一听没钱,当场发作。
他一把拉住我,吼:「怎么可能没钱?咱家的钱呢?我之前每个月都往家里拿钱的!」
我挣开他,把他推开,冲他骂:「你发什么疯!你都把店卖了,多久没给家里拿过钱了你不知道吗?」
听到家里没钱,陆友慌了,他开始乱翻,衣柜、床垫、衣服口袋,所有有可能藏钱的地方他都没放过。
我不阻止他,因为存折和银行卡不在妈的房间里,妈把它们藏在了客厅的吊顶里。
到最后,陆友没找到钱,居然跑去自己房间找了个包,往里面塞了几件衣服。
我站在他房门口,诧异地看着他。
「你准备就这么跑了?」
陆友背上包,说:「那是高利贷,会打死人的!」
我不理解。
「你知道那是高利贷,为什么还要借?」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借都借了!」
说完,他撞开我,夺门逃跑,那张欠条则被他留在了桌上。
我看着他跑远,心里很凉。
这种感觉就像是看透了一个人。
哪有什么浪子回头,只有狗改不了吃屎。
等陆友跑远,我才搬了张凳子爬到吊顶边上,把存折拿下来,打开存折,里面有十一万,根本不够还他的钱。
我知道,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遇到这种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等妈回来拿主意。
等妈下班回来,我先把妈手上的菜放到桌上,然后才把存折递给妈。
妈看到存折愣了一下,不明白我什么意思。
我又把陆友的账单交给妈。
她先看了一眼,然后瞪大眼睛,又把纸拿远了一些,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确认无误后,鼻头一下就红了。
妈捂着嘴巴哭:「我怎么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啊……」
我搀住她,把她扶到一边的沙发上,不敢说话。
妈皱眉:「十二万的欠款,咱家去借点儿还是能还上的,只是这以后的日子……」
我纠正她说:「不是十二万,现在应该是十五万,这笔钱的利息是百分之五十,陆友已经欠了很久了。」
听到这,妈先是愣住,然后下定决心一样,靠在沙发上,攥着借条,说:「十五万……亲戚们借一圈,也能借到……」
我知道妈下定决心了,我只点头。
「嗯。」
妈问我:「你哥现在人在哪里?」
我没敢说实话,只说:「我现在叫他回来。」
说完,我走到阳台去,拿小灵通打他电话。
第一通电话没打上就打第二通,打到第三通的时候,陆友接电话了,第一句话就是:「我已经在火车站了。」
我真的恨,他拿家里的房子抵押贷款,却依然败光了所有钱,还借了高利贷。
他明明可以很成功。
他明明可以正经地过好自己的日子。
可他还是选择了在赌桌上输掉全家的未来。
现在的他,居然可以选择去火车站一走了之。
他难道没有想过留下来的人该怎么办吗?
银行贷款还不上,房子被银行收走,我和妈先去亲戚家寄人篱下,然后高利贷穷追不舍,最终导致亲戚也不接纳我们,使我们不得不流落街头。
而他,一走了之。
每每想到这里,我都恨得牙痒痒。
可我们有血缘,这没办法。
到最后,我也只能考虑着他的想法,对他说:
「回来吧,妈会去问亲戚借钱帮你还债。」
陆友回来了,妈没说他,我也没理他。
第二天,妈一早就出门,下午四点才回来,挎了个包,里面放了个黑塑料袋,装了钱。
不知道她问了多少亲戚朋友,凑够了数,还多了三千。
她脸色不好看,看上去很委屈。
亲戚朋友们大概都知道家里的情况了,应该没少给我妈脸色看。
但这没办法。
妈一刻都不想耽搁,她去房间把陆友叫出来,说:「现在就去还高利贷,多一秒都在涨利息。」
……
我们跟着陆友去到一个棋牌室,其实就是一个开在小巷子里,卷帘门半掩着的店。
门口站着一个叼烟、玩贪吃蛇的人,瞄了我们一眼,就把卷帘门撑开一些,让我们弯腰进去。
进去以后,可以看到里面很大,满地的瓜子果皮,烟酒茶味很浓,吵架声和麻将撞击声像雨点一样接连不断。
陆友不敢看那些麻将桌,只能偶尔瞄一两眼。
我知道,他现在手痒,想摸两把。
我也手痒,想砍他的手。
然后,我们被带一个办公室里,对门的那堵墙上摆着关公像,边上坐着一些跟我差不多大,可能还比我小一点儿的人,衣冠不整,一股流气,手上一直拿着钢棍。
在那个年代,这些人就叫「看场子的」。
只见墙角位置放着一张和环境极不匹配的办公桌,后头有个保险柜。
我知道坐在这里的就是老大。
妈一直抱着包,生怕被抢了,一见到办公桌,就把陆友的欠条拿出来,放在桌上,说:「我来还钱。」
只见桌子后头的人拿起欠条,看了眼,然后打开抽屉,在里面的纸条堆里翻出一张,对比了一下,然后看了眼我妈身后的陆友。
叹了口气,说:「十五万两千五百块,五百算我送的,你拿十五万二。」
我妈点头,把包里的垃圾袋拿出来,先是拿了十一捆钞票,那就是存折里的十一万;然后又拿了两捆钱,是借来的两万,剩下的都是一些零散的百元碎钞。
她一张一张地数,一张一张地往桌上放。
边上那些「看场子」的还对我妈指指点点。
等我妈数够了十五万两千元时,台后头的人就叫人把钱拿下去,然后把两张欠条都拿给我妈,然后对我妈说。
「看好你儿子,没本事还学别人借高利贷,他要是没地方混,让他跟我算了。」
我妈当时低着头,像所有传统的丧偶妇女一样,卑微地拿着借条出去了。
陆友紧跟上去,我没立刻跟上去,而是转身问那个台子后头的人说。
「哥。」
「谁是你哥?」
「……」我当时心里很害怕,就小声地问:「那该怎么称呼?」
边上的小弟们起哄:「叫徐哥。」
我点头。
「徐哥。」
「说话。」
「徐哥,您也看到了,为了还这笔钱,我妈已经把亲戚朋友借了一圈了,您以后再看见陆友,能不能把他赶走,我们家的房子都已经抵押给银行了。」
徐哥听完我的话,看了我一眼,冲我拱了下鼻子,问:「读书人?」
我低头:「读大学……」
徐哥叹气,从刚才的钞票里拿出两千块,放到桌子边上,说:「算徐哥给你的学费,好好读。」
「那陆友……」
「以后在哥的场子上,哥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谢谢徐哥。」说完我就要出去。
徐哥把我叫住:「喂,有小灵通没有?」
「有。」
「报个号码,以后我手底下的人再看见陆友,我亲自告诉你。」
我觉得这样也好,就把自己的号码告诉徐哥了。
临走时徐哥让人把那两千块送到我手里。
我有些怂,不敢拿,徐哥就叫他的小弟给我送过来。
我当时不理解,徐哥就说:「我以前有个弟弟,很会读书,后来吸毒品吸死了,你会读书就好好地读。」
听到这里,我接过钱,朝徐哥弯腰点头,然后快步地走出这个棋牌室。
钱还清后,家里没剩多少钱过年。
就算是剩下一些钱,这个年也过不开心。
跨年的时候,年夜饭吃得毫无年味。
一家人坐在一块,只有几句叮嘱。
接下来的计划是让陆友出去找份工作做,妈回厂里上班,我继续回去读大学。
……
年后,计划如期进行。
陆友找了份房屋中介的工作,基础工资加上租房卖房的提成,工资也不算少。
房子的贷款每个月都能还上,借的钱每个月都能还上一些。
日子虽然比以前过得苦了,但至少还在继续。
我想着这样虽然苦一点,但如果能撑到我大学毕业,也许会有转机,我以此为盼头坚持着。
可这个盼头被打破得太快了。
2007 年 5 月,早 10 点。
我在宿舍背书,小灵通接到徐哥的电话。
我当时有点儿害怕,但还是接了。
电话那边,徐哥问我。
「你哥又从我这边的口子借走二十万,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一听就愣了。
「徐哥,是不是搞错了?」
「没搞错,身份证欠条都有。」
「他又借钱干什么?」
「所以你不知道这事儿?」
「徐哥,这钱你不能借给他,我们真的还不起。」
电话那头,徐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这钱是他趁我不在,跟我底下的人借走的,我要在肯定不会借给他,我现在就去把钱追回来,等钱追到这张欠条就作废。」
「谢谢徐哥,拜托徐哥了。」
电话挂断后,我站起身,脑子里出现陆友的脸,直接大叫出来。
「狗改不了吃屎!狗改不了吃屎!」
室友们都被我吓到了。
……
我跟学校请假,连夜坐火车回家,回到家就看见徐哥带了十几个人堵在我家里,我赶紧进去看。
然后就看见我妈护着陆友,两个人都在哭。
陆友明显地被打过,脑袋上的淤青最多,满地的血应该都是他流的鼻血。
徐哥见我来了,对我说。
「我们找人还是找晚了,他前脚借了钱,后脚又跟人打麻将,我们到的时候输了十八万,就追回两万。」
听到这里,我皱眉,问徐哥。
「输掉的钱能不能收回来?」
「道上有道上的规矩,那些人是打麻将赢的钱,那就是他们的钱,我们没理由跟那些人要钱。」
陆友在我妈怀里还倔得很,直说。
「把那两万给我,我能回本!」
我气得抄起门口的拖把杆,狠狠地朝陆友的手砸去,嘴上还大叫。
「你怎么不去死啊!你为什么不去死啊!我怎么有你这种哥!」
陆友被我打得生疼,妈却一直护着他,我好几下都打在妈的身上,她还拦着不让我打,看得我又委屈又生气。
我看着这样的日子,真的撑不住了,蹲在地上抱头哭。
但哭没任何办法。
徐哥见这情况,依然说。
「道上有道上的规矩,既然这钱已经花了,就得还,你们商量一下怎么还吧。」
我不知道怎么还,我现在甚至想直接从楼上跳下去一死了之。
这时候陆友又跑出来说话。
「有办法的,我现在在做房产中介,我知道一个路子,让我弟去银行贷款,从我手上把房子买走,我卖四十万,他就去银行贷四十万,十八万还给你,剩下的我再把我这边的房贷还掉。」
听到这里,我傻眼了,徐哥也忍不住了,对小弟们喊:「给我打!」
陆友刚才那句话太可怕了。
说白点,他要用我的名义跟银行贷款,再从他手上买房。
这样一来,就能把他的债务全部转移到我身上来。
算上他的房贷,还有这次的十八万高利贷,足足四十万。
这是一个哥哥能说出口的话?
徐哥就是听不下去了,才叫他手下的人毒打陆友。
听着陆友惨叫,我妈也心疼,哭着叫着喊他们别打了。
我受不了,很难受,只能大叫。
「别打!」
徐哥叫住那些人。
「停了!」
那伙人这才停下。
我走到陆友面前,冲他肚子狠狠地踹了一脚。
这一脚让他浑身充血,半天喘不上气,等他能喘气的时候,我质问他。
「你真的想逼死我吗?」
陆友和丧家犬一样,说:「我真没想害你,我是你哥,我怎么会害你?我就是想翻本,咱家以前过得多好啊,就是让那帮孙子把钱赢走了,只要我把钱赢回来……」
我听不下去了,我知道陆友已经没救了。
我真的不想管他,他就像是一筐果子里的烂果子,在拉别人一起去死。
我看向徐哥,问:「徐哥,如果我们还不上钱,你们会怎么处理陆友?」
徐哥在陆友身上打量了一会儿,说:「卖腰子、卖血、卖眼角膜,全卖完了剩下半死不活的可以当乞丐讨钱。」
那时候我是真的铁了心,听了徐哥的话我居然没心软,甚至还希望能变成这样。
可陆友听完就害怕了,他被十几个人打过,浑身是伤,理智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他抓紧我的脚,痛哭,「弟!弟!你听我说!都是哥的错!哥错了!哥以后脚踏实地!哥再也不乱想了!你帮哥最后一次!求求你了,你帮帮哥,爸走以后你的学费吃喝都是哥出的呀!你帮帮哥,求你了!」
妈在一旁哭,满嘴都在说:「我造了什么孽啊……」
那一刻我想死。
可我没法儿死。
我丢不下妈。
家家都有本难念。
我家这本尤其难念。
我只能自暴自弃地答应陆友。
「好!我去贷款!」
我这句话说出口,陆友就像是找到救星一样,死死地抓住我的脚不放手。
徐哥和他的小弟则都露出一副同情的眼神。
尤其是徐哥,他想劝我,但没说出口,只是拍我的肩膀,跟我承诺,说:「我跟你保证,从今往后,如果陆友在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口子借到了一分钱,算我的。」
我只能象征性地对徐哥说:「谢谢。」
但事实上,我特别恨他。
如果没有他这种放高利贷的人,我们家的生活至少不会跌得这么惨。
……
后来,徐哥走了。
陆友浑身是伤,家里一片狼藉,我抱了下妈,安抚她,然后回到房间,把自己锁在里面。
因为我知道,我很快地就要背上陆友所有的债务。
我的人生,很快地就要被陆友拖入深渊。
几天后,陆友找了个在业内操作多年的老手。
又找了个在银行上班的职工伪造我的银行流水。
在当年那个什么都能作假的年代,他们把我的身份打造成了每月收入上万的大律师。
如他所愿地,七个工作日内,陆友拿到了四十万。
还了他名下的房贷,又还了徐哥那边的高利贷。
剩下的一笔钱,还了一部分亲戚的钱。
……
事情发展到这里,应该可以消停了吧。
当初我爸的一条命为这个家带来了五十万。
而现在,陆友以一己之力让这个家亏空了四十万。
如今他无债一身轻,而我的背上则背上了本金加利息,足足六十多万的债务,每个月都要还三千多。
2007 年的房价才四千多一平。
妈每个月的工资才三千多,刚刚好够还房贷。
家里的生活就只能指望陆友。
我向天祈祷,希望不要再发生任何事情了。
可我万万没想到……
……
2007 年 10 月,我大四,已经准备去律所参加实习工作。
但徐哥又给我打来一通电话。
「你哥在闫老大的场子偷筹码,我给保下来了,你回来一趟把他领走。」
「什么?」
「陆友在闫老大开的赌馆里偷筹码,一个筹码两千元,他偷了两百多个,这次还是被发现了,没被发现不知道还有几次。」
「这……闫老大是……」
「我们这片的赌馆、夜店、棋牌室都是闫老大开的,闫老大就是我们这边最大的大哥。」
「天……」
「按道上的规矩,陆友要砍手,我这次把他保下来了,现在人在我家里,你回来把他领走吧。」
「谢谢徐哥。」
「弟弟,我真同情你,有这种哥。」
「我选不了出身。」
「我知道,我爹妈当年叫人砍死了,我跟我弟从福利院出来的,咱们都选不了出身。」
……
电话挂断。
我真的好想把他捆住淹死。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把人拉进地狱!
我的人生为什么要拿去给他续命!
凭什么!
……
坐了四个小时的火车,我去到徐哥家里。
本来我以为徐哥家里会很大,但其实也就是个普通的老式红砖房。
此时是下午,街道上闹哄哄的,到处都能听见放学的孩子打闹的声音。
我去到徐哥家门口,发现门是微微带上的。
于是我把门拉开,探头看了眼,隐隐地听到屋里头儿有点声音。
我关门,慢慢地走进去。
「徐哥?」
我试探性地问。
但没人回我。
我顺着那个声音走进厨房,看见徐哥把陆友压在身下,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
陆友已经知悉,快要被掐死。
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接下来的所有举动全是本能。
反正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手里有一把尖头菜刀,身上到处都是血。
陆友在地上咳嗽喘气,徐哥整个人压在陆友身上,好像死了。
根据现场的情况来看,应该是我拿刀,捅死了徐兵。
我吓得把刀丢在地上,满脑子都在震惊。
「我干的?」
我现在很慌,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陆友从尸体底下爬出来,他满身的血,先环顾四周,很快地就把衣服脱掉,把手上的血冲掉,然后抓着抹布跑去窗户边上把窗帘拉起来。
看上去乱中有序……
我连鸡都没杀过,现在很害怕。
我就缩在角落里,看着陆友在房间里乱窜,一边乱窜一边自言自语:「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我问陆友:「他刚才为什么掐你脖子?」
陆友没理我,继续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我站起身,跑到他边上,一把抓住他,质问:「到底为什么?」
陆友见我声音太大,忙捂我嘴。
「小声点小声点。」
我瞪着他:「快说!」
「我说我说!」
陆友为难,看着徐哥的尸体,说:「我听见他们说在场子偷东西要砍手,他刚才接了闫老大的电话,然后就进厨房了,我当时特别害怕,就翻出来一把剪刀,从后面捅他腰,那剪刀不深,捅进去也不致命,他把剪刀拔出来后就把我按在地上掐脖子,然后你就来了,再然后就……」
按陆友的说法,我不知道徐哥进厨房想做什么。
我只知道我杀人了。
回头看着那人的尸体,脑子很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陆友却站出来。
「弟,你跑吧。」
「跑……」
这个人是徐哥,如果有人发现他被杀了,不光警察会查,闫老大也会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