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咱就把这个昏君换掉试试!
让刘备,魂穿赵构……
六十三岁的汉昭烈帝,正感受着身体里的血一点点凉下去。
他想:白帝城,就是此生终点了。
涿郡的桃园跟长安的梦都已远去,这世道注定要藏你的刀,洒你的血,管你百折不挠还是志犹未已,携民渡江还是英雄拔剑,到最后都要给你扣个螳臂当车的罪名,埋葬你的兄弟与理想,让你认命入土。
人谁无死,可惜我还不甘不服。
刘备在心底叹出口气,万般遗憾,总要闭眼。
只是刘备怎么也没想到,这次在白帝城里闭上眼,竟还有再次醒来的那一天。
·1
绍兴十一年,十一月,刘备的魂灵飘荡九百载,撞进了宋高宗赵构体内,滚烫的热血刹那间烧灭了赵构的魂魄,于是刘玄德梦醒临安城。
赵构:???
没注意自己是不是弄死了个狗东西,刘备刚醒,就差点被亮瞎双眼。
没别的,这屋里触目所及,全是玛瑙水晶,玛瑙水晶,还特么雕龙附凤。放刘备身前那水晶案几旁,更有金盆数十架,盛满了胡桃文鹑鸽色的炭条,炭火熊熊之余,又有无数鸿羽编织而成的罗帐屏风。
殿内竟还有花草,这些草木宛如云披霞彩,争奇斗艳,刘备一个都认不出。
反正透出股清幽的香,沁人心脾,不沾半点烟火气。
刘备一抬头,外边西风萧萧,霜雪满地。
刘备懵了,这什么地界啊,这大冬天的,弄这么花里胡哨,总不能是自己死后升了仙,进了昆仑瑶池,九重仙境。
那云长呢?云长也该在啊?
脚步声响,刘备倏然回神。
乃是有个近侍过来,低着脑袋,说官家,秦相公差人提醒了,金人已经入京,官家的病若是无恙,还请早些从复古殿移驾。
刘备:???
啥玩意叫官家,移驾又特么移去哪?
内心百转千回,脸上面不改色,老江湖刘玄德只一点头:「好,退下吧。」
近侍刚走,刘备的目光就狂奔出去,在复古殿里翻找文字。
首当其冲的就是刘备面前案几,上边摆着全国各地的奏折,好些地名让刘备一时恍惚,也让他猜出了如今的身份——他还是个皇帝。
而当刘备翻到各地呈交的赋税钱粮,差点把眼睛都给瞪出来。
「这尼玛,上辈子六十多年,也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啊!」
然而下一折,就是跟金人和谈,割地赔款,每年都要送给金人二十五万两银子,二十五万匹丝绢。
刘备呆了呆,他从这些奏折里使劲翻,终于又翻出这年头铜钱跟银子的比例,最少都要两千多枚铜钱才能换一两银子。
这就是五万万钱,再加上二十五万匹丝绢,比特么蜀汉一年的赋税都多!
刘备深吸口气,扑鼻而来的,尽是清幽的芬芳。他眼皮跳了跳,倘若有人在场,能见到刘备眸中一闪即逝的火光。
他忽然想拔剑杀人。
只是简单了解了一下时局,刘玄德再看复古殿,便丝毫不觉得是昆仑瑶池了,那些水晶玛瑙跟芝兰玉树,落在他的眼中,不再有风雅堂皇,全特么变成了血色。
漫天血色里,刘备仿佛看见了汉末长安城的弦歌,灵帝桓帝的奢靡。
那后面便是被屠杀的徐州百姓,是平原县里辛勤劳作却一年只能吃两顿肉食的寻常农夫,是万里江山上随处可见的面黄肌瘦,又拖家带口的灾民。
这不是什么寒暑不侵的人间仙境,这里一寸寸都是民脂民膏,都是流不尽的生民血!
刘备吐出口气,抬头望天,上辈子六十年风霜从他眼底燃起,老游侠头子的愤怒再次从他骨头里复苏。
死而复生,是天命也好,神鬼也罢,既然朕来了,必不叫我汉家江山坏在这等败类手上。
当天,刘备从复古殿的奏折和草拟的文书里基本搞清了现状:天下南北对峙,大宋与女真血海深仇,但两方仍在和谈。
更确切点来说,这不是和谈,乃是大宋称臣投降。
只是割地赔款,金人还有两个奇怪的条件,一是不得更换重臣,二是必杀岳飞。
刘备看得眼皮直跳,这分明是卖国的重臣与外敌勾结,换荣华富贵,骁勇的将军令金人胆寒,却身陷囹圄。
前身的皇帝在特么干嘛?
又翻了翻,刘备从「臣构言」的文书里翻出了如今的名字。
赵构。
成吧,赵构已经死了,这天下从今以后,只有赵玄德。
赵玄德深吸口气,朝外招呼,说起驾,回宫!
·2
自复古殿回宫的路上,殿前都指挥使杨沂中莫名有些忐忑。
前边那官家,跟以往好像不太一样了。
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就是那双眼睛,那份气度,总觉着望之不似人君。
就比如说官家走着走着,见到太监手冻得通红,会把御撵里的几个手炉拿出来,举止自若,说都分了,能暖和点是点。
太监们诚惶诚恐,官家就在那笑,说赶紧着,早点回宫也免得秦相公挂念。
完事官家还把脑袋从御撵里探出来,殊无什么风度,目光逡巡两三圈,最终定在他杨沂中身上。
杨沂中神情一肃,说臣在。
赵玄德反而笑得更轻松,说没事,就是想起来复古殿里还有炭火如山,放那也是浪费,你带人把这些炭火都搬出来,路上也好取暖。
杨沂中怔了怔,低头拱手道:「官家龙体金贵,复古殿里都是胡桃文鹑鸽色的炭条,是官家才能用得,臣等卑贱之身,岂能……」
「朕让你去拿,你就去拿。」
赵玄德径直打断了杨沂中的话,杨沂中愕然抬头,正对上赵玄德坚毅如铁的目光。
就这么着,随行的禁军与太监,零零散散捧了近百个手炉,萧萧北风里,只见雾气弥漫,竟把不少人的眼眶都给勾红了。
杨沂中没红,杨沂中正被赵玄德叫到身前问话。
赵玄德就轻描淡写的,说你觉得秦相公怎么样啊?岳飞此人又怎样呢?
差点把杨沂中吓死。
这事你问得着我吗???
但官家既然问了,杨沂中只能说秦相公公忠体国,是大宋一等一的忠良,岳元帅卿本佳人,只可惜不能体会官家苦衷,动辄违背节制,终于走上歧途。
赵玄德失笑,说朕知道,是你去抓的岳飞,他既然走上歧途,还能随你进京?
杨沂中抹了把汗,点头,说前几个月,臣去见岳元……岳飞时,岳飞就指臣直言过,说臣这次来找他,意思不好。随后请臣入内饮酒,当时臣以为酒里必然有毒,这是岳飞明知要死,不愿死在牢狱之中,所以拉臣陪葬。臣早年也跟岳飞打过金人,想着岳飞毕竟于国有功,要是这般了结,也算不错,就跟他一并饮了。
杨沂中说到此处,神色不由黯淡了几分。
「臣没死,岳飞也没死,岳飞只是笑,说你还是岳某的兄弟,岳某跟你走。」
风雪萧萧,赵玄德与杨沂中一时无言。
片刻后,赵玄德不露心迹,拍拍杨沂中的肩膀,说你也不容易,朕知道岳飞的功劳,只可惜为国家计,朕便容不得他。
杨沂中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万语千言,终究只化作一声叹息。
回内殿之后,赵玄德打发杨沂中去找史书,说明日金人使者就要到了,朕要从汉末到如今的史书,仔细瞧瞧以往天子是怎么跟蛮夷打交道的。
杨沂中领命去找,心里忍不住白眼向天。
就您这打交道的方式,除了儿皇帝石敬瑭,也没谁可以借鉴了。
趁杨沂中去拿书的工夫,赵玄德就在内殿里多转了几圈,顺便多找些文书来看,反正对这世道多了解一分,总也多一分掌控。
放在显眼处的大部分都是宋金议和的奏章,其中大部分臣子支持,少部分人言辞激烈,说赵玄德误国误民的都有。赵玄德把这几个人名记下来,日后准备大用。
然后赵玄德就发现了内殿还有一处角落,里边塞着不少东西。
其中有金带,弓箭,宝刀,再往里翻,赵玄德又拽出一面写着「精忠岳飞」四个字的大旗。
无声的风卷动这面残破的旗,赵玄德的神色也不由冷下来。
原来这角落里放的,乃是当初赵宋官家赐给岳飞的东西,随着岳飞被问罪,这些东西想来也没人敢要,纷纷又送回了宫里。
既然曾经君臣相得到这种程度,既然天子的威望可以赏赐大将到这种程度,那赵构一定是有实权的。
有实权,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赵玄德的眉头越皱越深,他望着这面大旗,心底忽然涌出一个念头:谁说只有权臣才可以卖国呢?
或许连天子也可以卖国!
赵玄德冷着脸,一把丢了大旗,目光又投向角落中。
天子跟权臣一起卖国,赵玄德这初来乍到的都能想明白,朝廷里估计不剩几个忠良了。
别看自己如今能使唤得动杨沂中,如果真要拨乱反正,杨沂中跟他手里的禁军未必会跟他,自古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赵玄德老江湖了,懂。
想救岳飞,想治好大宋,还想北伐中原,只能是从长计议。
赵玄德吐出口气,压着心里的烦躁,继续翻。
角落里还有些其他东西,大多是赵构跟岳飞的来往书信,赵构的那些圣旨赵玄德看都不看,只从故纸堆里翻岳飞的文字,试图窥见其人。
然后就看见一篇长文。
这篇长文唤作《出师表》。
赵玄德想,出师表嘛,多半是很多年前,岳飞第一次出征北伐时所写。
接着一句话就闯入赵玄德眼帘。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存亡危急之秋也。」
这句读完,赵玄德忽然觉得不对,思绪一时恍惚起来,这种口吻,这番形势,像极了九百年前的某个书生。
南阳草庐,意气风发,白帝永安,霜鬓萧萧。
「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
赵玄德的手开始抖。
他接着往下读,读到郭攸之、费祎、董允、向宠,又读到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赵玄德的两行泪控制不住地落下来。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帅三军,北定中原……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赵玄德看着看着,这些字越来越模糊,他伸手去擦字,还是糊,才想起来擦泪。
擦掉了泪,大殿里又爆发出一阵极吵闹的嘶声。
赵玄德想大骂,大喊,说别吵了,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说不出话了。
赵玄德想,原来是我自己在哭。
这哭声回荡在大殿里,宫城里,冥冥深夜,萧萧北风里,上穷碧落下黄泉,放声哭了九百年,见不到曾经少年。
当杨沂中带人搬了几箱书回来时,只见赵玄德捧着《出师表》痛哭。
哭得悲怆苍凉,沉郁断肠,久久不绝。
不知过了多久,赵玄德终于收了哭声,大哭了这一场后,他像是忽然丢掉了许多枷锁,真切活在了这个世界上。
原来从古至今,都是同一片天地。
赵玄德望着杨沂中,抖抖手里的纸,说这是岳飞临摹谁的,诸葛丞相?
杨沂中点点头,有点懵,说是啊,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除了诸葛武侯,还能有谁?
赵玄德咧嘴一笑,招招手,说行,你把汉末的史书先给朕挑出来。
杨沂中麻利,一边摆一边给赵玄德递话,说官家,其实岳飞更喜欢关张,以前他跟臣说过,这辈子要是能像关张一样名留青史,便不枉来世间一遭。
赵玄德没说话,瞅了杨沂中一眼,说你小子对岳飞念念不忘啊。
杨沂中有点慌,抿抿唇,说臣不敢。
赵玄德哈哈一笑,说没事,敢也无所谓,你本就该念念不忘。
杨沂中正恍惚间,赵玄德已经开始看书,他从白帝城往后翻,翻到季汉一蹶不振,到处都是叛乱,到处都是缺粮与缺人的困境,看到诸葛亮以一人之力,殚精竭虑,重新把季汉从深渊拉起来,还能上出师表,还能北伐中原。
赵玄德眼眶又开始红。
接着就是关中震动,三郡响应,可惜败于马谡街亭。
赵玄德狠狠砸了一下案几。
杨沂中眼皮直跳。
后边诸葛亮一次次出祁山,伐中原,一次次功败垂成,直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命殒秋风。
赵玄德忽然合上了史书。
他闭着眼,一任涕泪横流,对杨沂中道:「把秦相公叫来,朕有大事与他商议。」
杨沂中愣了愣,他今天已经愣了无数次,今日的官家实在太不寻常,那身难以言说的气质越发明显了,可杨沂中就是想不出到底是什么。
赵玄德睁眼,目中寒光湛湛:「还不去?」
杨沂中下意识站直身子:「臣领命!」
那一天,秦桧深夜进宫,跟往常任何一次深夜进宫一样,他没有多想,金人使者已经到了,前几日官家都在复古殿养病练字,这会儿正该来找他商议。
只是杨沂中神色略显古怪,说官家今日似乎不太一样。
秦桧淡淡一笑,说金人来了,官家举止失措些,也属寻常。
直到进了宫城,踏入内殿大门,秦桧才意识到杨沂中口中的不一样,是多么不一样。
赵玄德随意坐在龙椅上,手里拿着本《三国志》一页页翻,姿态散漫,抬头望向秦桧的那一眼,散漫睥睨,不像是个皇帝,反倒像个游侠。
秦桧施礼,说官家召臣,不知所为何事?
赵玄德合上《三国志》,笑呵呵的,说没什么大事,就想问问秦相国,如果大宋真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只能循序渐进去解决。而要是想简单粗暴,朝令夕改,反而会使得朝堂上下一片混乱,给敌人可趁之机?
秦桧想了想,说道理大抵是这个道理,可终归要落在某个事上才能见真章。
赵玄德说,比如宋金和谈。
秦桧便了然了,这是车到山前,官家难免反复,他平静道:「正如官家所言,若是此刻不和谈了,朝中上下陷入混乱不提,金人也不会放过大宋。先和谈,再厉兵秣马,自然是最稳妥的国策。」
赵玄德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角落,捡起了赵构送给岳飞的刀。
赵玄德道:「秦相公啊,可朕一想到和谈要用岳飞的血来谈,要用那么多百姓的血肉去供养金人,朕总是心里不舒服。」
这番话是秦桧此前没听过的,但不重要,秦桧可以摆事实讲道理,可以一桩桩告诉官家,金人你就是打不过,打赢的这个岳飞,那是假传捷报,抗命出征。
可赵玄德没等他开口,又接着道:「更何况,这也算不上和谈,这是我大宋俯首称臣,是去给金人当狗。朕腿脚不利索,跪不下去,秦相公就说可以替朕跪下去,但秦相公不仅要自己跪,还要打断那些不肯下跪之人的腿,实在是有点过分了。」
「秦桧,你一条断脊之犬,焉敢窃据相位?」
断脊之犬四个字,又在赵玄德刻意激昂的语调下来回冲撞在大殿之中,杨沂中就站在殿门口,人都傻了,心想今日的官家疯了吗?
秦桧也难得失态,他道:「官家,岂可如此辱臣?」
赵玄德提着刀,走向秦桧,一步步走过去的时候,眼底的风雪次第落下,深藏的火焰涌在目前。
赵玄德说,朕不是为了辱你,朕是不想让你死的不明不白。
秦桧一时愕然,他尚不知官家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见殿前忽地一暗,接着天光大亮,风声从他的脖颈间飞出,人生走马灯般在风中掠过。
秦桧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是一道刀光。
这刀光太亮,以至于显得大殿都黯淡一瞬。
人生的最后一刻,秦桧竟止不住在想:官家好快的刀。
赵玄德收刀。
他立在殿前,目光随着秦桧大好的头颅被鲜血冲飞三尺,又咚咚砸落在地板上。
殿里殿外,寂然无声。
「杨沂中!」赵玄德一声大喝,把惊掉了魂儿的宫女太监,禁军将领,全吓出了尖叫。
杨沂中好歹没叫,他下巴抖着,双目茫然,说官家有何吩咐?
赵玄德冷冷盯着他,说秦桧虽死,许多事却都没了结,朕不知道的太多,比如禁军之中秦桧掺了多少人手,又比如你杨沂中是不是他的人,朕全都一无所知。
杨沂中又是一惊,这次终于把脑子惊了回来,慌忙跪地,说臣跟了官家二十年,臣只是官家的人。
说完之后杨沂中下意识又在想,不对啊,官家什么都不知道,他怎么敢动手杀人?
「其实朕没想今日动手。」赵玄德仿佛听到了杨沂中心头所想,他提刀负手,远望道:「可是孔明死在五丈原了。」
杨沂中:???
赵玄德的目光又落回杨沂中身上,他说孔明死在五丈原了,司马懿活了下来,凭什么这世道要烧光孔明,烧光岳飞,就剩下这群狗东西作威作福?朕当年看不得都邮鱼肉乡里,看不得曹操屠城徐州,也看不得孙权背盟偷袭,朕是挺会隐忍的,朕也知道多过两天,摸清楚忠奸再动手更稳妥,但朕见到孔明死了,便忍不了了。
朕到底意难平!
所以朕也不愿管那么多,你是不是秦桧的人都无所谓,朕就是要杀秦桧,秦桧晚杀一天,他的党羽就多鱼肉一份民脂民膏,岳飞就要在牢中多受一日折磨,大义所在,朕如何不杀?
杨沂中就跪在地上,浑身战栗,他也不知道是因为被怀疑而恐惧,还是因久违的期待终于成真而兴奋。
赵玄德低头望他,说朕不管你是不是跟了朕二十年,朕这二十年如何过的,你比朕清楚。今后二十年,朕不想那么过了。
「所以今后二十年,你还愿不愿为朕先驱,荡平不臣?」
杨沂中猛地叩首,大声道:「臣万死不辞!」
这一刻,杨沂中终于知道今日在赵玄德身上见到的那股气质是什么,那是横亘在天地之间,盘旋在九百年里,纵横不灭的一股英雄气。
·3
当晚,赵玄德提刀直奔大理寺,叫开大理寺狱的大门,匆匆见到了岳飞。
岳飞背对着牢门,闭目坐着,他说岳某的耳朵已经被伤了,听不真切,无论是谁来问罪,岳飞只有四个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赵玄德深吸口气,即使隔着牢门,他仍旧能从天日昭昭四个字里听出一腔碧血丹心。
同样,他也闻到了岳飞身上腐肉的气息,见到了斑驳的鞭痕。
赵玄德大声道:「鹏举,朕来晚了!」
岳飞皱眉,缓缓转身,竟真的见到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熟悉自然是因为赵构,陌生则是岳飞从没在赵构眼睛里见到这样灼热的光,这样赤诚的泪,更没见过这位赵构提起刀来,一刀劈上了大理寺牢门。
显然,没劈断。
但这不重要,赵玄德面不改色,拔刀再劈!
跟着的狱卒慌忙跑过来,说官家,官家有钥匙,有钥匙!
赵玄德还是面不改色,丝毫看不出尴尬,就那么悄然退后半步,等狱卒开了门后,还是热泪盈眶,蹭蹭蹭跑上前,抓住岳飞的手大声道:「鹏举,朕来晚了!」
岳飞:……
岳飞想抠抠耳朵,手还被赵玄德抓着,岳飞说官家,臣其实听得见,方才这么说只是不想听那些奸臣的声音。
赵玄德一怔,接着哈哈大笑。
笑声忽停,赵玄德定定望着岳飞身上的伤,森然道:「这是谁用的刑?」
岳飞默了默,又凝视赵玄德道:「官家不记得?」
赵玄德道:「让你说你就说。」
岳飞便道:「御史中丞万俟卨,幕后指使自然是秦桧。」
赵玄德点头,他又指了指自己,说其实还有朕,若无朕的默许,他们岂能伤得了鹏举?朕今日深悔三十五年非,似梦里欢娱觉来悲,所以为鹏举做了一桩小事。
岳飞只说不敢。
赵玄德举起刀,笑道:「朕以此刀,斩下了秦桧头颅。」
这句话也像一刀,一刀斩出去,大理寺牢内牢外,连呼吸声都停了片刻。
赵玄德身后的禁军适时拎出一个包袱,血淋淋的,打开来正是叱咤一时的秦相国。
牢里的岳飞身子微晃,他本已经做好了蒙冤赴死的准备,可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会忽然杀了秦桧,还莫名出现在大理寺里。
这还没完,赵玄德一把推开秦桧的脑袋,直直盯着岳飞。
他道:「我知道鹏举你想当关张,关张二人与昭烈帝情同手足,朕虽不才,也愿与鹏举结为兄弟。还请鹏举勿怪为兄这些年昏庸无道,以社稷苍生为念,出山北伐,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朕倾其一生,以谢鹏举!」
说完就要施一大礼。
岳飞持续性震惊,却还抱有下意识的臣节,慌忙扶住赵玄德,胸口千言万语,只剩下臣,我,官家,您这……来回结巴。
赵玄德把岳飞往禁军怀里一塞,笑道:「鹏举先去养伤,让宫里最好的御医来看,朕忝为兄长,高低得把你的仇给报了。」
就这么被禁军拉回宫里养伤的岳飞,并不知道这晚的热闹才开始一半。
数千禁军在临安城里分头行事,动静闹得颇大,连隐居在西湖的韩世忠都忍不住把脑袋探出来,想看看出了什么状况。
梁红玉就在后边揪他,说前几天刚去秦桧那骂他莫须有何以服天下,真不怕这些兵是来抓你的?
韩世忠嘿嘿地笑,说那不是,方向差远了,再说真要抓我,我又不跟岳飞那么傻,凭咱的武功,咱的救驾之功,怎么也有的谈。
梁红玉没多说,只是叹息,说鹏举也没想到,官家真要杀他。
这语调刚低沉下去,梁红玉就听见窗边一声卧槽,抬头只见韩世忠贼兴奋,信手往窗棂上一拍。
咔嚓,韩太傅家的窗户又被他自己拍了下去。
梁红玉:……
梁红玉说不是,什么东西这么激动,这几个月都换仨窗户了。
韩世忠不理,指着远处的街,哈哈哈,说娘子你过来过来,杨沂中那孙子带人去把御史中丞府围了,他要抓万俟卨,抓那个主审岳飞,还特么严刑逼供的孙子……哟,抓出来了,这就给上枷了哈哈哈哈哈……
梁红玉过去瞧了一眼,也忍不住跟着大笑起来。
韩世忠一把揽过梁红玉,美滋滋的,说今晚月色真好啊。
无边月色之下,赵玄德又亲自带杨沂中围了张俊的府,张俊跟岳飞同为中兴四将,早年间也是打过硬仗的,结果现在为了富贵,搜罗罪证,诬陷岳飞,比谁都积极。
张俊是第一个弄清楚状况的人。
万俟卨和秦桧都是聪明人,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官家忽然就变了心,无论怎么想,他这变心都太快,太仓促,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收益,反而风险极高。
张俊没那么聪明,他想不到这些风险。
他只知道是官家后悔了,官家又想捞岳飞了,他被抓出来的时候愤愤不平,扬声大喊,说官家不公,官家不公,何以官家想降便降,想战便战,置百官于何地,置众将于何地?
赵玄德盯着他,说你嚎完了吗?
张俊不出声了,就那双眼睛,还死死瞪着。
赵玄德举起刀,说朕当然不是个好皇帝,朕也想一死以谢天下,但在那之前,你们这些人自然是跑不掉的。你说朕不公,杨沂中,他要公平你就给他个公平!
杨沂中站出来,也学着赵玄德面无表情,但胸膛里一股子气上下奔涌。
「张俊,巧取豪夺,强买强卖,占田一百余万亩,每年收米六十万石,号称占田遍天下,而家积巨万,无数百姓因其无家可归,流离失所……」
赵玄德没忍住,当场一刀砍下来。
张俊一声惨嚎,赵玄德没杀,就一刀砍断了他手臂,还要留着他明正典刑。
只是赵玄德还忍不住烦。
一年收米六十万石,再加上房租,园林,这特么一个人就比季汉一整年的赋税收入要多!
这些人在庙堂党同伐异,诬陷栽赃,在民间鱼肉乡里,兼并土地,打顺风仗第一个争功,打逆风第一个弃城而逃,跟这群虫豸在一起,还特么救个毛线大宋。
这天晚上,临安城鸡飞狗跳了一整夜,牵扯岳飞一案的秦桧党羽,很快被杨沂中抓了个七七八八,而通过审讯这些人,后宫里,禁军中,还真找出来不少秦桧的眼线。
直到天光大亮,禁军还在街上跑。
只是这会儿没有杨沂中领兵了,杨沂中又被赵玄德薅过去,给赵玄德讲他这二十年,究竟干了什么屁事。
顺便把朝堂上剩下的人,都给赵玄德介绍了一遍。
这就造成一个情况,后来赵玄德拎出一个人试探性问罪,那人就下意识反跳,说这都是杨沂中无中生有,携私报复,臣请斩杨沂中!
但今天的朝堂还不至于,今天朝堂的气氛堪称错综复杂。
因为今日一方面是金国使者上殿,一方面是堂堂相国据传死于非命,还有更为显著的,是赵玄德把岳飞跟韩世忠同时请回来上朝了。
平日里上朝前就三五成群,叽叽喳喳的百官,今日格外寂静。
就金人使臣进殿的时候,礼部弄了点音乐,强行把场子搞得热闹了点。
金人使臣还趾高气扬的,说大金国皇帝有旨,江南国主跪接圣旨!
浑身是伤的岳飞当即就忍不住了,往前踏了一步,而岳飞身边直接有道影子飞了出去,差点冲着金人使臣就是一脚。
被岳飞眼疾手快拉住了。
韩世忠回头瞪他,说咋,这你都能忍?
岳飞叹口气,说不可殿前失仪,官家自有安排。
韩世忠嗔了,说这两年快给憋死了,你刚被放出来,凭啥还老神在在?
这会儿传来了赵玄德的笑,赵玄德指着岳飞跟韩世忠对金人道:「你们跟朕提的条件里,不是还有必杀飞,始乃和吗?这位大小眼将军,便是岳飞。」
金人一怔,朝岳飞看了眼,岳飞也正盯着他。
那眼神,肃杀,肃穆,肃清妖邪。
金人本想大骂赵玄德背信弃义,但被这双眼睛盯着,一时竟没敢失仪,只咬牙切齿道:「宋主这是什么意思?真不想和谈了也行,我主必将提兵南下,立马吴山,宋主莫不是忘了逃亡海上的时日,忘了江南繁华来之不易?」
赵玄德也缓缓起身,扫视殿前群臣,沉声道:「金使所言,众爱卿以为如何?」
文武群臣默了片刻,接着王次翁,罗汝楫等人便纷纷站了出来,说两国和平来之不易,金使固然猖獗,臣等愿举荐大臣,出使金国,必叫金国皇帝治罪于他,而为了连年征战之下受苦的百姓苍生,还望陛下以社稷为重,完成宋金和议。
赵玄德点点头,没说话。
以王次翁罗汝楫王继先等人为首,御史台里哗啦啦站出来一多半,这群人都是因和谈而升官至此,又弹劾了不少主战派,此时虽觉得官家有些诡异,但也不能不出头。
金使松了口气,神态又显出几分阔气来。
赵玄德还是没说话,赵玄德还在等。
「臣以为言和议者,当斩!」
偌大的御史台里,终于蹦出一个辛次膺,这位文官出身,还跟韩世忠遥遥配合过的书生,此刻义正辞严,朝赵玄德扬声道:「群臣教唆陛下降万乘之尊,求悦于敌而负天下,当斩!」
赵玄德露出了一丝笑意。
自辛次膺后,户部郎中陈康伯也站了出来,这位日后在完颜亮南侵之时,逼着赵构御驾亲征的骨鲠之臣,提前展露了他的锋芒。
陈康伯没辛次膺那么激进,他只是认真道:「自古有以战求和者,不闻以和避战之策,为避敌而求和,无异于抱薪救火,更不必提金人所求无稽,焉有擅杀大臣,自毁长城以图亲者痛而仇者快?」
王次翁等人声浪大,陈康伯辛次膺站得直,后者虽然人少,却硬是吵出了分庭抗礼之势。
后来御史台里不知又是哪个愣头青,把矛头对准了岳飞跟韩世忠,说一个戴罪之身,一个罢官赋闲,凭什么上殿议事。
韩世忠指着他鼻子就开始骂娘。
赵玄德去看金使,金使的脸色青红不定,神情忐忑得很。
满殿喧哗声里,赵玄德忽地一阵长笑,盖过了所有争论,也压住了韩世忠即将挥出的拳。
一道道目光都往上瞧,汇聚在赵玄德身上,赵玄德长身而起,从背后抽出那把杀秦桧,赠岳飞的单刀。
赵玄德眉目如电,猛然挥刀道:「自今日起,敢言和者,有如此……」
刀光如电,一刀劈在赵玄德身侧龙椅上,但听咔嚓一声,水晶与金子所做的龙椅扶手分毫不损,反倒是这把年久失修的刀崩为两截。
岳飞:……
赵玄德面不改色,抬头扫视群臣,百官恍惚间听到了虎啸。
「自今日起,敢言和者如同此刀!」
金使顿然色变,他倒退几步,说宋主执意如此?
赵玄德断刀斜指,睥睨道:「自女真人南侵以来,所过之处掳掠奸淫,中原十室九空,流血漂橹,山川盈血,这是第一笔血债。即使尔等自诩立国,治理一方,也不过是鱼肉乡里,百姓耗尽所有仍不能凑齐赋税徭役,力竭财殚,相踵散亡,又为了剃发易服,大肆屠城,这是第二笔血债。至于王侯将相引颈受戮,公主嫔妃接连受辱,相较北地百姓所受的罪过,反倒是较少的一笔债了。」
这番话说完,赵玄德顿了顿,接着拔高音量,大声道:「就凭这三笔血债,大宋但凡良心未泯之人,如何能与你和谈?」
大殿里一时寂然,呼吸声都错落可闻。
主战者气息粗重,情绪激昂,一双双眼睛几近落泪,王次翁等辈望着赵玄德手里的断刀,不由想起了昨夜从禁军里传出来的风声。
官家就是拿着这把刀,亲手斩了秦相国!
金使已面色惨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喃喃念叨,说我大金,我大金……
赵玄德挥手打断道:「今断卿头,不足以平朕怒,大丈夫亦耻阵斩来使,滚吧,滚回去告诉你的大金皇帝,文武百官,朕只要活着一日,便要北伐中原,还于旧都!」
那一日,金使狼狈而逃,殿前更无半点杂音。
·4
这年天下不太平,宋金和谈崩了,完颜兀术召集十万大军,意图南侵。
临安城里也没消停,王次翁等人没敢出头,也不意味着他们没了办法。御史台里从来不缺脑子坏掉的年轻人,一脸兴奋,上书求名,说官家擅杀大臣,坏祖宗成法,自弃天家威严,故有社稷之危,实非大宋之幸。
赵玄德朝会的时候,没理这年轻人,直接把副相王次翁点出来,说你以为此言如何?
王次翁说年轻人嘛,为国分忧,拳拳之心还是值得褒奖。
赵玄德失笑道:「留着秦桧,跟金人和谈,跪地求饶,反而是老成谋国了?」
王次翁面不改色,只道臣不敢。
赵玄德揉了揉太阳穴,这群剩下的秦桧党羽也不好对付,早早占据高位的他们任命了不少基层官员,真打起来,在地方上更换主官,筹措粮草,也不能把他们全都一杀了之。
这些人又不想万俟卨、张俊,要么深度参与岳飞案,要么罪名赤裸裸摆在那。
还不好找个正经理由砍了他们。
只能这么拉扯着,陈康伯找过赵玄德,说其实王次翁等人,只是想要官家一个姿态,他们着实是怕了官家不讲道理,说杀就杀,他们怕步了秦桧后尘。
赵玄德也明白,他默了片刻,又道:「可朕偏偏不想给这群人一个宽恕的姿态。」
那王次翁等人就继续拉扯,金人都快打过来了,还左一句连年征战,粮饷不足,右一句国库空虚,金银不多。
赵玄德那暴脾气,忍得了一天两天,忍不了一两个月,当场把辛次膺和杨沂中叫来,让他们去查这些人的底,跟秦桧党同伐异之人,赵玄德不信他们没罪证。
第一个被查出来的是王继先,这厮广造宅地,占民居数百家,夺良家女子为侍妾,收取贿赂,在各地名山大川,古刹寺庙里给自己修生祠。
罪无可赦,赵玄德直接问斩。
罗汝楫急了,跳出来说大宋不杀士大夫,此必杨沂中蛊惑官家,臣请斩杨沂中!
当时杨沂中就在赵玄德身后站着,眼皮都不跳一下。
赵玄德淡淡一笑,说前宋不杀士大夫,是因为天子亲贤臣,远小人,今日只闻诛一小人,何曾诛杀士大夫?
接着就是罗汝楫,这厮也参与了岳飞案,审理期间大肆散播流言,诬蔑岳飞,严查了十几日后,罗汝楫府上有人出来自首,说都是罗汝楫的吩咐。
也就是罗汝楫平日里鱼肉百姓少了点,难得捡了条命。
之后这群秦桧余党纷纷跳反,其中一个叫勾龙如渊的,原本就跟秦桧在御前争宠,斗得热烈,此刻跳反跳得尤其果决。
王次翁等人的罪证,杨沂中还没找到,勾龙如渊已经呈在御前。
大抵是视圣旨为无物,一心听从秦桧的吩咐,人证俱全,王次翁以大不敬之罪问斩。
王次翁不比王继先,是个正经的进士出身,但有过王继先之死,这位士大夫的结局竟也没引来多少非议,只是大宋群臣都清楚了一件事——如今的官家,不再与士大夫共天下了。
厘清朝堂之后,赵玄德也没得到什么喘息之机,地方上转运钱粮是顺畅了许多,可赵玄德出过一趟城,还就在临安附近,问了老农境况,发现这些百姓交完赋税,也只剩下过冬之粮。
赵玄德叹了口气,说这要是有个天灾,可如何是好?
老农也跟着叹气,说那也是咱的命。
赵玄德摇摇头,说咱不该是这样的命,我答应你,朝廷要是北伐成功,我一定让朝廷减免江南三年赋税。
老农笑了,说那敢情好,不知贵人是什么身份,还能递话给皇上啊。
赵玄德也笑,说皇上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有个叫李世民的人说得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才是江山,昭烈皇帝刘备就很有这眼光,以人为本嘛,你说对不对?
老农探头探脑,四处张望,完事按着赵玄德的头低声说,这话可别随便讲,这段时间官家心情不好,据说是奸臣要投降,要杀忠良,紧要关头,终于被官家发现,大发雷霆之怒,杀了不少人呢。
赵玄德哈哈大笑,在老农家吃了一顿饭,打道回宫了。
回宫之后,赵玄德才发现没钱没粮的压力还落在他的肩头。
赵玄德第七十四次痛骂完颜构,就他妈去年岳飞北伐,多好的机会,结果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平白耗费了那么多粮草,以至今年应付完颜兀术进攻都有点捉襟见肘。
越想越气,赵玄德直接提酒去找岳飞。
如今岳飞麾下的将领都已官复原职,先一步去收拢岳家军,韩世忠人在临安,旧部也被他召回,随时可以领命挂帅。
有时候赵玄德跟岳飞韩世忠聚在一起,难免也会有种错觉,喝多了几杯,就会叫错人名,把岳飞叫成云长,把韩世忠叫成翼德,片刻之后回神,是发觉这里的云长与翼德并没有报之以热切的笑。
岳飞也好,韩世忠也罢,多少还是有点拘束。
赵玄德叹口气,第七十五次痛骂完颜构。
「其实朕也知道,如今跟金人开战,不是明智之举,金人可以不把北地百姓当人,往死里榨取粮饷,朕却不能。」赵玄德喝了几杯蓝桥风月,往后一躺,开始唏嘘喟叹。
韩世忠挠挠头,不知道说啥,这些年浮沉,他也不再是个单纯的韩泼皮,他知道许多仗打赢了就是打输了,前线打出的大胜,往往抵不过后方消耗的粮草。
韩世忠只好喝酒。
岳飞连酒都不喝,岳飞跟赵玄德说了,自己酒品不好,好多了爱打人,不直捣黄龙,不会破戒喝酒。
但岳飞还会针砭时弊,还说如今就动手,也不是不行,臣虽不才,还能跟金人较量一二。只是有两个难题无法解决,一是臣连结河朔用了十年,掀起的响应一朝尽丧,臣恐怕再次北伐,河北的义军也未必信臣了。
赵玄德举杯,说怪朕怪朕,改天朕就下罪己诏。
岳飞脸红了,说臣不是那个意思。
赵玄德伸手按住他,说无论你什么意思,朕这个罪己诏都是要下的,前些年实在太恶心了,朕不让天下人骂朕一顿,都没脸去见北地百姓。
韩世忠大眼睛眨巴眨巴,忽然高呼,说圣明无过官家!
赵玄德笑着一脚踹过去,说滚。
韩泼皮也在那笑,笑着还扯岳飞,说你接着讲啊,第二个难题是什么?
岳飞瞟了韩世忠一眼,韩世忠顿觉不妙,果然就听到岳飞冲着赵玄德拱手,说今大宋兵马,带甲数十万,却依附于各大将领麾下,出征之时各自为战,担忧袍泽争功,更胜过担忧战事成败,大宋兵马若能统一调用,各部不再勾心斗角,互相防备,臣只需一年粮饷,必能克复中原。
韩世忠差点跳起来,说岳鹏举你疯了?张俊那厮死了这么久,他麾下的兵马到现在都还没节制妥当,你要是惦记他的兵马你就直说,想什么统一调用?刘锜也好,川陕的吴家也罢,人家凭什么听你调用?
岳飞喝了口水,摇头道:「不是听我。」
韩世忠一怔,接着就听到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鹏举的意思,是要朕亲征。」赵玄德放下了酒,身子前倾,目光灼灼盯着二人。
韩世忠吓了一跳,这几年里,但凡明里暗里敢劝官家亲征的,全特么被流放了,岳飞是真敢提这茬。
岳飞那大小眼也目光灼灼,就望着赵玄德,等他一个回答。
赵玄德对上这双眼,不由笑起来,笑得贼尼玛灿烂,他说其实鹏举还没讲完吧,不止是各路兵马互相防备,就是这各路兵马之中也大有问题,有的人视兵马为私奴,差士卒为他的田产耕作,为他修建楼阁,大肆安插亲眷,这样的兵马要是能打得过金人,那才离谱。就是真有战力的,像良臣所部,同样也有大规模吃空饷的状况。如今慢慢来改,已经来不及了,要想弹压住这些人,压下这些军中苟且之事,除了朕御驾亲征,别无他法。
岳飞深以为然。
被点名的韩世忠,韩良臣,此刻也红了脸,拱手说陛下,吃空饷这事是谁说的,是不是杨沂中?官家,臣真不是只为自己求财,您先前也不发多少抚恤啊,弟兄们打回仗,赏赐跟抚恤都是臣自己出,臣哪有那么多钱。杨沂中军伍出身,岂能不懂得这回事,分明就是恶意中伤臣。
韩世忠越说越委屈,直接来了句臣请斩杨沂中。
赵玄德哈哈大笑。
那天临走的时候,赵玄德拍拍岳飞跟韩世忠的肩膀,眉飞色舞,说放心,朕知道从哪弄钱,从哪北伐了。
·5
完颜兀术当下就很焦灼。
自从完颜宗翰死后,大金就开始一点点烂下去,完颜兀术没那么多政治斗争的本事,他想夺权,他想把金国治理好,想统帅全国兵马,就只有一条路。
杀人。
杀了完颜希尹,连坐数千,杀了太祖的儿子,太宗的儿子,大杀四方,杀得尚书省为之一空后,才杀成独掌军政大权的金兀术。
杀了这么多人,必然遭人忌惮。
原本完颜兀术一面提拔汉官,用来恢复北方经济,一面用兵震慑宋人,迫降大宋,只要大宋降了,要钱有钱,要威望有威望。
想象总是美好的,可宋主说翻脸就翻脸啊!
不仅不降,还当殿宣战了!
完颜兀术必没辙,自己战略出的错,只能自己扛。
没钱打,也得打。
金国朝廷直接开始放高利贷,逼着百姓掏钱,还不上朝廷的钱,就卖儿卖女,卖身为奴,再把你田产全都划到女真贵族名下。
凭这玩意,完颜兀术迅速拉起十万人的兵马,虎视眈眈。
完颜兀术都能想到,自己要是一战败北,没法战胜大宋,再回头就真的千疮百孔了。
只能往好处想,反正江南民力也到了尽头,宋廷也拿不出多少钱来,最多是在两淮打个不分胜负,自己也能见好就收。
所以当完颜兀术抵达前线,愕然发现对面驾起了一面大纛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完颜兀术扯过一员汉将,说那特么什么玩意,是不是本王眼花了?
那汉将也目瞪口呆,乃至于还有些瑟瑟发抖,他说大王,那好像是大宋官家的大纛,大宋官家御驾亲征了。
完颜兀术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
这尼玛,凭啥啊!怎么谈的好好的,说玩命就玩命啊!你宋军队除了岳飞韩世忠,烂成这个鬼样子,哪来的勇气啊!
更别说河北人心,江南钱粮,你特么到底凭什么啊!
完颜兀术一把丢开那汉将,说去查,去查!本王不信赵构没点凭仗,敢御驾亲征!
其实也用不着他们查,只要在淮河两岸稍微探一探,完颜兀术就知道了原因,还不到日暮时分,就有几骑快马,从河北,从淮南,从天下四方捧着同一张纸,递到了完颜兀术眼前。
完颜兀术扫了一眼,眼皮狂跳。
那不是别的,就是一封罪己诏,可这封罪己诏跟以往所有罪己诏全都不同。
这不仅是罪己诏,还是一封字字如刀的檄文。
哨骑告诉完颜兀术,这是前不久赵宋官家登台阅兵之时,慷慨陈词,罪己立誓的原话。
西风萧萧,完颜兀术看完全文,但觉周身发凉,他一抬头仿佛就见到了赵玄德的身影。
那该是临安城里,无论川陕还是襄樊,所有部队的军官都来了不少,三军浩荡,西风凛冽,赵玄德缓缓登上了阅兵台。
「朕今日会见诸君,文武群臣也好,大宋甲士也罢,其实并无他事,只是有些东西憋在心头不吐不快。
昔年徽宗钦宗,崇尚奇观,输送巨石累杀无数生民,又任用奸邪,乃至迷信一江湖术士,胡人兵临城下,竟寄希望于撒豆成兵,以至有靖康之耻,实乃徽宗钦宗之大恶也!」
这番话还没落地,便溅起轩然大波,底层士卒还好,只是议论纷纷,那群文臣已全然按捺不住,要上前死谏赵玄德,请他收回这不忠不孝之言。
赵玄德没理他们,须发在风中飘扬,他又一次抬高声调,压过了在场所有声音。
「父兄如此,朕又何如?」
这声呐喊把准备上前的,已经哭了的文官给吓了回去,把议论纷纷的士卒又吸引了过来。
赵玄德环视众人,已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在言辞之中:「朕自上位以来,弃宗泽老将军于开封不顾,一心掌权,逃亡江南,以至于开封沦陷,陕西失守,数以万计,十万计的百姓遭金人杀戮凌辱。朕不知道在场诸君,可曾去过北方,可有亲眷在北,可有祖宗坟墓,老父老母因朕一人之怯懦,而无法相见?」
文官们脸色惨白,已无言可谏,他们不是没见过没听过罪己诏,可官家近日所言,已超过罪己诏的范畴了。
这不是罪己,这是指着自己的鼻子痛骂。
人说主辱臣死,官家自辱至此,但凡还有些骨气的读书人,还能有什么话说?
至于底层士卒,已是一片岑寂,没人知道这岑寂下藏着的是怨气还是怒火,是嚎啕的眼泪还是出刀的恨。
赵玄德也不管,他大步在台上来去,语速开始加快:「太学生陈东,慷慨陈词,意图恢复,朕嫌他吵闹,将他开刀问斩,逃亡路上,朕笃信宦官,如王渊此类弃城弃军,遇敌不战的飞将军,只因交好宦官反而能升官发财,终于有苗刘之变,归根结底,是朕咎由自取!自入江东以来,朕不是不知道移驾建康,才是北伐之态,可朕偏偏就来了临安。来了临安,一无犒赏三军之意,二无改革利民之举,穷奢极欲,搜罗奇珍异草,水晶玛瑙以修宫殿,提拔秦桧来诬陷岳飞,十二道金牌使北伐功败垂成,令北地义军无辜受难,千古以来,昏庸无耻,无过于朕者!」
陈康伯,辛次膺等人跪地大哭,额头磕出血来。
岳飞韩世忠等人就站在台边,握紧了手中长枪,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赵玄德自己骂自己这么起劲,可就是有股莫名的气息鼓荡在胸间。
后来岳飞跟韩世忠喝酒,说就那天,我从没有过哪日那么冲动,想着为官家赴死。
三军还是无声,他们也跟岳飞韩世忠一样,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赵玄德已经把自己骂的这样狠了,他们也不敢恨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