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夫婿利用我扬名上位后,反手娶了自己心上人,将我全族抄家下狱。
天牢里,他和新婚妻子携手而立,冷冰冰望着我:
「我说过,当日之辱,必千百倍还之!」
下一瞬,我从梦中惊醒,搞不明白这梦究竟是预示,还是内心隐忧。
第二日清晨,我与他同乘马车前往学堂,半路却撞到一个人。
被撞翻在地的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我不经意一瞥,心中却惊骇万分。
这不就是昨夜梦中,我那未婚夫婿爱入骨髓的心上人,唐露?
1
崔宁远是我从山里捡回来的童养夫。
他自幼父母双亡,带着妹妹崔宁枝边读书边讨生活。
崔宁枝十四岁时,被乡绅看中意图强纳为妾,崔宁远上门救人,反被家丁一顿毒打,扔在了山脚下。
我就是在这时候把他救回了家。
灌下参汤,敷了伤药,他过了半日才醒来。
青竹般清冷又倔强的少年,脸色苍白地躺在那里,有种奇异的迷人。
我支着下巴坐在桌前,对上那双尚存几分迷蒙的眼睛,淡淡道:
「我可以帮你,条件是你从此留在姜家,做我的童养夫。」
崔宁远脸色一白,猛地抬起头瞪我,眼中闪过屈辱。
我轻轻敲了敲桌面:「你也可以拒绝,此番救人施药全当我善心大发,不会收你一文钱。」
自然,他最后还是答应了我。
我带他上门,看着那乡绅诚惶诚恐地将崔宁枝推出来,她又扑进崔宁远怀里大哭……
好一出兄妹情深的大戏。
我坐在一旁喝着茶,那乡绅讪笑着来向我讨饶:
「小的有眼无珠,不知这竟是姜姑娘的家人,还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那一瞬间,我看见崔宁远眼底闪过什么。
大约是对权势和金钱的渴求,位极人臣的野心。
崔宁远和我的亲事,就这么定下了。
他带着妹妹住在姜家,人人都知道,他是我姜笛的童养夫。
我爹虽是当朝将军,却只有我娘一位正室夫人,姜家上下,也就我这么一个独女。
只可惜我身有顽疾,还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
有次和崔宁远用晚膳时,我转头猛咳,瞧见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厌恶。
丫鬟绮月取走我掩唇的帕子,上面赫然染着大片鲜红的血迹。
崔宁枝并不喜欢我,嘲笑道:「原来是个病秧子。」
绮月大怒,脱口而出:「你怎么敢这样和我家姑娘说话?真是没规矩!」
「宁枝年纪还小,冒犯了姜姑娘,还请姜姑娘宽恕。」
崔宁远一撩衣袍,冲我跪下,「若姑娘心有不忿,罚我便是。」
「哥,你干什么?」崔宁枝急得去拽他袖子,「男儿顶天立地,身有傲骨,她敢这样折辱你……」
「闭嘴!」崔宁远低声斥责。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半晌才开口:
「她明年便要及笄,也不算小了。既然没有规矩,我会让人送她去女学,好好学一学规矩。」
崔宁远抬眼望着我,冷然道:「我呢?你又打算如何安排我?」
我勾了勾唇角,挽着绮月的手站起来:
「你既然是我的童养夫,自然该随我同入京城学堂。」
2
定亲三载有余,崔宁远心中仍然怨我至极,连称呼也不肯改。
他的学识,放在整座京城学堂都是出色的。
先生常拿他训斥纨绔,那群人便翻出他童养夫的身份肆意嘲弄。
年岁愈长,我的身子越发孱弱。
冬日寒冷,见不得风。
娘命人将马车严严实实地遮起来,又置了几只手炉,车内热气翻滚,崔宁远鼻尖都冒汗了。
「你若是觉得热,先解了斗篷,下车再披上。」
说着,我伸手就要帮他解下斗篷。
他侧身躲开我的手,眼底翻滚厌恶之色:「别碰我。」
我怔了怔,手也跟着僵在半空:「你很讨厌我?」
「不曾。」他又平静下来,反倒将斗篷笼得更紧,「只是姑娘身子弱,此等小事不敢劳烦。」
心里泛上细细密密的痛,我脸色发白,却说不出话来。
似乎不管我这三年待他如何,他始终牢记初见那一次的交易,并将其视为莫大的耻辱。
我并非性子坦荡,有口直言的人,却也尽我所能地,将我的心意传递给他。
可崔宁远从来都是拒之门外,不屑一顾。
到学堂后,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先生来了。
他带来了一个新入学堂的少年。
「我叫贺闻秋。」此人十分热情地抬手挥了挥,笑容灿烂,「这边的朋友们,你们好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目光飞快掠过众人,却在我身上意味深长地停留了片刻。
这人……有些奇怪。
我望着他笑意轻浅的眼底,不知怎么的,有些晃神。
愣怔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回眼神后,我很快察觉到旁边冷冰冰的视线。
竟是崔宁远。
「贺闻秋是贺家嫡子,并非如我一般,是姜姑娘可以随手羞辱的微贱之身。」
下学后,他破天荒地主动来找我同行,却在半晌后忽然丢下这么一句。
我怔然了一下,忍不住道:「你很在意这件事吗?」
崔宁远脸色一沉,破天荒地叫了我的名字:「姜笛,你真是自作多情。」
「你放心,你我既有婚约,我的心思便不会落在旁人身上,何况那贺闻秋瞧上去古里古怪的——」
我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转头望去,正是贺闻秋。
他嘴里叼了根草叶,看上去姿态懒散,人却凶巴巴地瞪着我:
「背后不道人是非,姜笛同学你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知道。」我说,「我哪有背后议论,难道不是当着你的面说的吗?」
这话听上去无法反驳,最后他只好多瞪我几眼,气哼哼地丢下一句:「你给我小心点。」
我与贺闻秋对话间,崔宁远已经不耐地走远了。
我有心想追上去,却鬼使神差地想起早上撞到唐露的事,和昨晚那个离奇的梦境。
后面月余,除了去学堂之外,崔宁远总是外出。
我遣人去查,他们很快回禀:崔宁远私下出府,基本都是去找唐露了。
3
「他们是如何凑到一起去的?」
侍卫回道:「那日下学,崔公子在路上又遇唐露,问起她的伤势。唐露是医女出身,自称无碍,一来二去,二人便相熟了。」
唐露的身世背景很简单,她父亲是京城西三坊一带小有名气的郎中,两年前过世后,便由唐露接过了他的衣钵。
这样一个人,平平无奇,似乎并无长处。
在我的梦里,她究竟是如何与崔宁远联手推翻我姜家,一步步走到那个位置上去的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很想再做一遍那个梦,捕捉更多细节。
可不管怎么努力,却始终没有再一次梦到,那不知是杞人忧天还是提前预示的结局。
那一日,学堂早课休息间,崔宁远竟然主动找到我,说有话要单独和我说。
等我和他来到院中角落,他迟疑片刻,才缓缓开口:
「我有个朋友,虽为女子之身,却有鸿鹄之志,她也十分想进京城学堂读书……」
一瞬间,我有些恍然,心中冒出一个念头:
难道在梦里,正是我帮唐露进入学堂后,才让她和崔宁远找到了扶摇直上的机会?
走神思索间,崔宁远的长篇大论已经陈述完毕。
半晌没等到我答允,他有些焦躁道:「不知姜姑娘愿不愿意答允此事?」
三年多以来,他从未如此和颜悦色地对我说话。
而这开天辟地头一回,竟是为了另一个女子的前程。
我一时不知自己该笑还是该难过,收敛情绪,平静道:
「学堂名额难得,你既有此番善心,便将你的名额让给她吧。你确定一下,我便去告诉先生。」
崔宁远忽然僵在原地:「……那还是算了。」
说完,他不等我应声,转身便匆匆离开。
仿佛生怕我一个不留神,真将他的名额换给了唐露。
我默然望着他的背影,头顶上方却传来一道声音:
「你对他一片痴情不改,可惜这人狼子野心,心思压根儿不在你身上,妥妥一个凤凰男。」
「你就不怕他借你上位,再反过来吞了你的家产啊?」
冬日阳光并不刺目,暖洋洋地从交错的树枝间落下来。
贺闻秋就侧支着脑袋,躺在最粗的一枝上,咬着草叶,笑眯眯地望着我。
对我目光相对,他愣了一下,飞身从树上落下来,像一片羽毛轻飘飘落在我面前。
接着一只好看的手在我眼前挥了挥:
「怎么啦,难过得说不出话了?不至于吧,我看他也没有多好看,你就非他不可吗?」
语气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我摇头,淡淡道:
「我其实,只需要一个孩子在我死后继承姜家家业。他既然不合适,不如你考虑考虑?」
4
话音未落,面前的贺闻秋睁大眼睛,一瞬间从耳根红到脖颈。
「你你你……」他红着脸吞吞吐吐好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你不是性子冷清的大家闺秀吗,怎么能张口就调戏我?这不符合你的人设!」
冷清?
我虽对他的话听得一知半解,却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字,眉头微皱。
贺闻秋说我性子冷清,倒也没错。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知道自己体弱多病,也很可能寿命无多。
因此,我尽可能对周围的所有人都保持着淡漠。
除了爹娘之外,崔宁远便是唯一一个,我难得上了心的对象。
只是到底没什么好结果。
如今面对贺闻秋,我发觉自己竟然也难保持冷静和漠然,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谁知此人当即弯起唇角,笑得神采飞扬:
「怎么,仔细观察之后,是不是发现我比你那倒霉催的未婚夫长得好看多了?」
我淡淡道:「虽不及他,倒也有几分神似。」
「姜笛!」贺闻秋又气得跳脚,「你骂谁呢你!」
我没再理会他,转身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崔宁远明显在置气,望向我的眼神比平日更冷。
三年来,这样的冷遇我早该习惯。
但不知为何,对上那冰寒目光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贺闻秋的话。
「崔宁远。」一前一后地穿过前院,我终于出声。
他步履一顿,侧过脸道:「姜姑娘有何吩咐?」
「若你有了心上人,告诉我便是,你我婚约自此取消,我也可另觅旁人……」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蓦然转身,在渐渐暗沉的天色下盯着我,眼中怒气丛生,唇畔却带笑。
「三年前,你用宁枝的安危逼迫我与你订亲时,怎么不问问我是否有心上人?」
崔宁远嗓音发凉,
「如今你我婚约已成,你又来问我。难不成我崔宁远在你眼里就是个物件儿,你想要的时候就拿过来,不想要的时候又随意踢开?」
我沉默了一下:「我并无此意。」
「还是说,如今你心里有了更好的选择,比如……贺闻秋?」
他冷笑着凑近我,那微抿的嘴唇几乎贴上来,像一个没有温度的亲吻。
我眼睫颤了颤,正要退开,身后忽然响起崔宁枝的声音:「哥哥!」
崔宁远蓦地站直了身子,任由一身娇俏衫裙的崔宁枝扑进他怀里。
紧接着,崔宁枝站直身子,冲我微微福身:「问姜姑娘安。」
「学了规矩,倒是比三年前懂礼许多。」我轻声说着。
一阵寒风卷着雪粒子飞过来,扑在脸上,我忍不住偏过头咳了几声。
娘带着丫鬟急急迎出来,将狐裘裹在我身上,满目心疼地握住我冰凉的手。
又忍不住转头斥责:「到底是什么要紧的话,非要站在院子里说?明知小笛身子弱,就不能先进屋?」
崔宁枝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崔宁远已经将她护在身后,低头认错:
「是我的错,没考虑到姑娘的病。」
娘不满地敲打他:「你与小笛已有婚约,说话何须这么客气?」
「亲事未成,礼不可废。」他答得恭顺。
事实上,在旁人面前,崔宁远言行谨慎、时时守礼,几乎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只有和我单独相处时,他才会褪去眼睛里的伪装,露出毫不掩饰的冰冷疏离。
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侍卫来回禀,说崔宁远又一次去医馆找唐露时,坐着马车跟了上去。
大雪连日,京中不少人染了伤寒,唐露医馆外排起长队,等着问诊拿药。
我拢着斗篷走过去,正好瞧见崔宁远一边替她抓药,一边侧头说着话:
「既然不能入学堂读书,我便隔一日来一趟,把先生讲的讲给你听。」
听他这么说,唐露笑得眼睛都弯起来,连连点头,手下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延缓。
我没有动,只是沉默地望着这一幕。
他收起了在我面前的疏离与厌烦,面对唐露时,仿佛细致入微,又柔情万千。
「既然如此……为何提到取消婚约,又不肯同意?」我下意识喃喃出声,原也没想过问谁。
然而耳畔忽然响起一道清越的嗓音,像是在回答我。
「那当然是为了利用你继续在京城学堂读书,最好再给他马上要出阁的妹妹多捞点嫁妆。等明年科考一举上位,亲自告到皇上面前,再强行解除婚约也不迟嘛。」
猛然回头,我在漫天大雪中,对上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
又是贺闻秋。
这人简直神出鬼没的。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不等我开口,距离我只有一步之遥的贺闻秋忽然迈步过来,微一侧身,恰好挡在我和药铺之间。
「低头。」他低声说,「别让你那倒霉催的未婚夫看到你和我在一块儿。」
5
这话说得实在引人遐思,我有心想纠正,然而看到他一脸正气,仿佛全然未察觉这话里的暧昧是多么有失分寸。
我叹了口气,转身就走。
贺闻秋却又追了上来。
「姜笛!」他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我,「你生气了?还是在伤心啊?」
我停住脚步,在愈发稠密的漫天风雪里回头,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应该是要难过的,心里好像被撒进去一把碎冰。
可尖锐的痛感只是一闪而逝,很快就融化掉了。
我发现我的心情,比想象中平静许多。
只是愣神间,贺闻秋已经翻身上马,扯着缰绳来到我面前。
他微微弯身,冲我伸出手:「上来,带你骑马散心,要不要?」
身后绮月已经追上来,又急又气地瞪他:
「登徒子!我家姑娘与你素不相识,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与你同骑?」
贺闻秋不理会她,只是专注地看着我,甚至把那只手又往前递了递。
他一贯懒散的眼神难得如此认真,我沉默了一下,还是把手伸过去。
他抓住我,用恰到好处的力度往上拽。
我借着这股力道转过身,没怎么费力,就落在了他身前的马背上。
绮月急得团团转:「这么大的风雪,姑娘身子不好,怎么受得住!」
「无事。」我安抚她,「你先带人回府,留两个人在此处盯着便好。」
「那姑娘——」
贺闻秋截住她的话:
「放心,我骑术了得,怎么把你家姑娘带走的,定然会怎么完好无损地送回府中。」
「好轻。」
贺闻秋的声音很小,然而我与他之间,不过隔着一层兔毛滚边斗篷,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于是回头望了他一眼。
他却一扯缰绳,一边纵马一边开始念叨:
「你肯定没好好吃饭。光喝药有什么用啊,多吃两口肉补充蛋白质,不比喝那些苦兮兮的中药好多了。还有你早上喝那些清汤寡水的小米粥,就不能换成牛奶和煎蛋……」
身下骏马疾驰,寒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正要咳嗽,一件斗篷已经落在了我身前。
贺闻秋的声音响起,却不甚清晰:「抓好了,用来挡风。」
眼前景物渐渐从高矮错落的房屋变作城门,贺闻秋不曾停留,抛了块牌子给守门的禁卫军,接着便很顺畅地出了京城。
入目一片被茫茫白雪覆盖的原野,接着贺闻秋勒了马,微微侧过脸,看着我。
「有没有觉得心情好点?」他说,「你看天大地大,何必在一棵树上……」
可能是觉得不吉利,他把最后两个字吞了回去。
我沉默片刻,把他扔给我的斗篷又往上拽了拽,才平静道:「我没有觉得心情不好。」
「但你未婚夫……」
「他很快就不是了。」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终于说服自己放下了某种执念,
「回家后我处理好一切,便会和他解除婚约。」
自小身有顽疾,我很清楚,我大概率是活不过二十岁的。
爹娘待我如珠似宝,叔伯兄弟又对姜家家业虎视眈眈,因此我务必要想办法,至少为姜家留下一个继承人。
挑中崔宁远算是无奈之举。
这三年来我对他和崔宁枝没有半分薄待,纵然他的厌恶疏离从不加掩饰,我也不曾计较。
可他竟然要彻底毁掉姜家。
若那个梦就是未来会发生的事,那便是我引狼入室,一手造成的祸端。
听我这么说,贺闻秋眼睛亮了亮,却又强装镇定道:
「其实你那天在学堂的提议,我回去后考虑了一下,觉得很是不错。」
「既然你与他的婚约解除了,选我也不是不可以。」
我沉默片刻:「你……不行。」
贺闻秋不敢置信:「为什么?!难道我还比不过那个恩将仇报,一心想吃绝户的凤凰男?」
他看起来很生气,仿佛我不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会当场把我从马背扔下去。
「因为你是贺家唯一的嫡子。」
我淡淡地说,
「你有你必须担负的责任,我自然也有我的。那一日在学堂说过的话,是我失礼,若你心有芥蒂,改日我会带着厚礼亲自上门赔罪。」
「姜笛!」
「你若心怀不满,可以现在放下我,我自己回去便是。」
话虽这么说,贺闻秋却完全没有丢下我的意思,握着缰绳的那只手反而更用力了:
「哼,我说过要把你完好无损地送回去,当然不会食言。」
「那便多谢贺公子了。」
他一边策马,一边又冷哼一声:「错过我这么一个乖巧懂事的帅哥,你未来一定会后悔的!」
「……」
这话我实在接不上,只好闭口不言。
6
直到把我送回姜家府邸,贺闻秋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重新见到绮月后,他将我放下马,一手捞回借我挡风的那件斗篷,扯着缰绳就要离开,却又止住。
他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这动作本该是很有气势的,然而他说出的话却截然相反:
「若我不再是贺家唯一的嫡子,能不能入赘你姜家?」
「……」
身边扶着我的绮月一个踉跄,再看去,风雪中的贺闻秋已经渐渐远了。
我默然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绮月小心翼翼地开口:
「姑娘,雪又大了,外头冷,还是快些回去吧。」
堂屋内搁着两个炭笼,拉扯出一片暖烘烘的热气。
我环视一圈,不见崔宁远和崔宁枝的身影。
「崔姑娘午膳后就出去了,说是要寻什么人。崔公子仍在西三坊,帮着写方子抓药。」
我点头表示知道了,犹豫片刻后,还是去见了爹娘,将退婚的事情说了出来。
娘确认了我并不是赌气或者玩笑,竟然松了口气:
「你总算想清楚,收了心。那崔宁远狼子野心,实非良人。」
我目光扫过她和我爹的神情,猛然意识到什么:「爹和娘一直不喜欢他吗?」
爹叹了口气:
「此人心思颇深,又善钻营,借你之势入了京城学堂后,便搭上了七皇子那边。若日后他真的与你成亲,想必我姜家也会被强行绑上储君之争的大船。」
我怔在原地。
所以,崔宁远是因为在争储中为七皇子立下大功,未来才得以平步青云吗?
离开书房后,我拢紧斗篷往回走,绮月轻声问着我晚膳想吃什么。
我张了张口,正要说话,脑中却不知怎么的,回想起出京路上贺闻秋的絮絮叨叨。
「……姑娘?」
绮月又叫了一声,我回过神:「晚膳……来一盅炖羊肉吧。」
直到天色黑透,崔宁远才带着崔宁枝回府。
两个人唇边都带着笑,似乎心情不错。
我坐在堂屋静静等着,崔宁远见了我,笑容一收,正要走,我叫住他:「退婚吧。」
他猛地回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要与你退婚。」我一字一句地说,「崔宁远,从今夜起,你我婚约解除。你可去寻你的心上人,我也会另觅良婿。」
他死死盯着我,大概是意识到我并不是要与他相商,而是在通知他。
「姜笛!」
不等他开口,一旁的崔宁枝已经开口怒斥:
「你算什么东西,怎么敢对我哥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知不知道,就算七皇……」
她话没说完,崔宁远忽然冷了脸呵斥:「宁枝!」
崔宁枝像是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闭了嘴。
我嗤笑一声:「你在女塾待了三年,竟一点长进都没有。」
往常我若这么说崔宁枝,崔宁远一定会立刻跳出来护着她。
但此刻他竟然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这么说,你心里已有了新的人选。姜笛,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一个入赘姜家的备选,此刻有了更好的,便弃之不用了?」
我喝了口杯子里的热牛乳,淡淡道:
「怎么只许你与那位医女唐姑娘你侬我侬,就不许我早日另做打算吗?」
「唐露?我与她只是朋友而已。君子之交,向来坦荡。」
崔宁远飞快地解释了一句。
我盯着他坦荡的神情,一时无言。
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崔宁远这人……相当无耻。
「究竟是朋友还是存了旁的心思,你自己心知肚明。」
我不想再和他争辩,放下杯子站起来,
「退婚庚帖我明天拿给你,你和崔宁枝三日后搬出去。至于京城学堂那边,我身体抱恙,不会再去,你若还想继续,自便就是。」
姜家只有我一个独女,因此我爹一直将我当作继承人培养。
及笄前我已对经史策论薄有研究,之所以还日日去学堂,不过是为了陪着崔宁远而已。
事实上,他也从没领过我的情。
得了我的命令,侍卫们动作很快,三日一到便客气冷漠地将崔宁远兄妹请了出去。
他们离开那日难得天晴,我穿着袄裙站在门口,面色淡淡地看着。
崔宁远出了门,却忽然停住脚步,转头向我看来。
「姜笛。」
他极少连名带姓地喊我,嗓音又冷又锐,像柄开刃的利剑,
「今日之耻,连同三年来的屈辱,来日我会一样一样地还给你。」
我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后面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听起来喜气洋洋:
「哟,头一回见到这么无耻的,带着妹妹在别人家蹭吃蹭喝蹭学堂三年,不当牛做马报恩就算了,反而视为耻辱——」
目光流转,我看到马上一身猎猎红衣的贺闻秋,正神态从容地停在门前。
崔宁远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贺闻秋继续道:「我要是你,这么有骨气,不得当即把三年前吃的东西都吐出来啊?」
最后崔宁远带着崔宁枝,头也没回地走了。
我微微仰起脸,看着马上的贺闻秋:「你怎么在这里?」
「巡街路过这边,顺带过来看看。」
我微怔了一下,这才注意到他腰间佩的,是京城禁卫军特有的佩剑。
且不知道是不是发觉我在看他,贺闻秋一下子把腰板挺得更直。
我目光落在他脸上,忽然道:「你脸上怎么有伤?」
「呃……我忽然想起东三坊那边还有巡街任务,先走了。」
贺闻秋神情一变,语气慌乱地说完,转身就骑马离开了。
我心中不免疑惑,晚膳时顺口问了我爹一句。
没想到他竟然很有兴致地同我说起来:
「还不是贺家那小子,前两天回家后,找老贺说他要上门给人家做赘婿。老贺脾气暴,抄起家伙就给了他一下,还说他是进了学堂学得那些秀才的酸腐之气,寻了个差事就给他扔到京城禁卫军去了。」
我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勉强应了声:「……是吗。」
「可不是?老贺这些年一直带着家眷守在北疆,今年才得圣命传召回京,没成想那贺闻秋倒是半点没继承他爹的傲骨,好好的嫡子,一心想着给人当赘婿……也不知道他是想入谁家的门……」
我沉默许久,才轻声道:「如果……是我们姜家呢?」
「那也没骨气啊!就算姜家……姜家——」
他忽然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看着我:
「对啊,他两个月前入了京城学堂,莫不是打起了你的主意?」
「也不是……」
「岂有此理!」我爹拍案而起,从一旁捞起佩剑就往外走,「敢打我女儿主意,我看还是老贺下手太轻了!」
没来得及阻拦,我眼睁睁他飞快消失在门口。
一旁我娘倒是见怪不怪,甚至又夹了片炙兔肉给我:
「不用管你爹,这几日你难得有胃口,多吃些。」
自我与崔宁远退婚后,她像是卸下了一副担子,整个人都松快下来。
我难免心生歉意,又想到郎中从前诊脉,皆说我沉疴难愈,难活过二十岁。
而那时,爹娘又不得不亲眼目睹我离去。
每次想到这,我辗转反侧难安眠,不知过了多久才睡去。
这一次睡着后,又做了奇怪的梦。
梦里寒风凛冽如刃,令人想到一年到头都难有春夏的北疆。
而这梦中之人,竟然是年幼的贺闻秋。
只是在我的梦里,他身患顽疾,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于是九岁那年,就此夭折在北疆。
7
醒来后,我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怔怔出神。
这梦究竟是什么,预言吗?
若是预言,如今十九岁的贺闻秋已经好端端出现在京城,九岁夭折的那一个又是谁?
还有,梦里的他脸色和唇色一片苍白,看上去弱不禁风。
可现实里,贺闻秋分明是个鲜衣怒马、十分灼眼的少年郎。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我仔细思考了几日,仍未有答案,倒是趁着身子略略好转,回学堂取了东西,就要折返回姜府。
马车行至半路,忽然有箭矢声破风而来。
接着一队人马突兀出现,将马车四周的侍卫尽数解决后,提剑便掀了我的车帘。
我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镇定下来:「你们是谁?」
大概是没看到预料中闺阁女子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场景,此人十分不满,拿手中剑尖挑起我下巴,细细端详:
「倒是貌美,只可惜瘦得过头,一脸病弱向,恐怕玩不了几回就没了。」
话里的深意已经不加掩饰。
我只来得及庆幸早上出门时没带上绮月。
很快,我被捆了手脚,堵了嘴,换进一辆十分狭小的马车里,一路疾驰。
遇伏的地方虽然偏僻,却很快就要有学堂下学的马车路过,到时势必会发现这一地的尸体。
究竟是谁,会这么大胆?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出结果,却已经在剧烈的颠簸中昏迷过去。
再睁眼,马车仍在飞驰中,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夜色静谧,那掳走我的几个人语气却很急促:「后面的人快追上来了!」
「怎么办,来不及了!」
接着马车停下,那黑衣蒙面之人猛地掀了车帘进来,一手捏住我衣襟,猛地往下一扯,露出雪白圆润的肩头。
冷风灌进来,我想咳嗽,却被堵了嘴,咳不出来,几乎要背过气去。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身上的袄裙已经被撕扯得一团乱。
那人犹嫌不够,提剑在我肩上划了一道,鲜血汩汩而出。
他用白帕子沾了一点,扔在地上,接着便停了马车,带着他的同伴跳车而逃。
冬天还没有过去,我衣不蔽体地躺在马车上。
寒风凛冽,很快吹得我失去知觉,却又在仰躺间,想起某几个车帘被风吹起的时刻,得以窥见满天星斗。
那只手落在我肩头的瞬间,我就想明白了。
大张旗鼓地绑走我,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知道。
而如今我一身狼藉地躺在这里,寒风吹半夜就没命了。
即便侥幸有人来救,无论救我的是谁,见此情境,姜家独女姜笛失贞的消息还是会飞快传遍京城。
暗算我的人是谁?
觊觎姜家许久的叔伯,想拉我爹上船未果的七皇子,还是……
我还没来得及想出答案,忽然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这双眼落在我身上,先是愕然、惊喜,等看到我如今的模样,又变成了烈烈燃烧的火焰。
贺闻秋蹲下身来,拿下我口中的布巾,用匕首挑断了我身上的绳子。
然后用他厚厚的披风,把我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无意中触到我的指尖都在轻轻发抖。
我缓过神来,开始拼命咳嗽,咳着咳着,一口鲜红的血就吐在他披风上。
我说:「对不起啊贺公子,弄脏了你的衣服。」
想问的话还有很多,比如我爹到底有没有真的去贺家再揍你一顿,比如你是怎么追来的,比如曾经的贺闻秋病弱内敛,你是如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只要一张口,就会有血从喉咙里涌出来。
在此之前,我想过无数次自己的死法,大都是挺着再喝几年的药,熬到油尽灯枯之时再撒手人寰。
那时候,姜家至少已经有了一个继承人,是我的孩子。
我没想过是今天。
贺闻秋红着眼睛,把我揽进怀里,一声又一声地说:「对不起。」
他有什么好道歉的呢。
我又一次,昏了过去。
昏迷后发生的事,都是我醒来后,绮月告诉我的。
她说贺闻秋巡街路过姜家,原本想见一见我,却听绮月说我去学堂拿东西了。
于是一路折过去,半道就发现了插着箭矢的马车和地上的尸体。
他带人一路向北,追到京城外近百里的地方,终于救下我。
然而我却发起高热,连日昏睡不醒,几乎命悬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