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北伐——阿斗魂穿完颜构》。
刘禅对着镜子,里边的人怎么看怎么眼生。
脑瓜子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人就是你自己,你现在是赵构,南渡天子,大宋官家,离魏晋洛阳城八百多年,离你老家成都三千多里。
回不去了。
刘禅心想废话,我也没要回去啊。
放八百年前,有老爹的不屈不挠,相父的九死不悔,就我乐不思蜀,贪生怕死,那还多少有点负担。这会儿到了什么鬼大宋,半点代入感没有,完全可以撒了欢享受啊。
殿前都指挥使杨沂中,隔着老远,就听见刘禅在那嘿,嘿嘿,嘿嘿嘿。
杨沂中打了个哆嗦,心想官家怕不是疯逑了。
赵阿斗冷静了片刻,想起来这会儿绍兴十一年,正跟金人和谈呢,不把金人搞定,他拿头去吃喝玩乐。
诶,岳飞刚罢了枢密副使,回庐山养老?
赵阿斗像可达鸭一样眉头一皱,伸手叫唤杨沂中,说你把秦相国喊来,有事有事。
杨沂中偷偷瞅了一眼赵阿斗,心底一突,这位官家的神情跟从前判若两人,热切,跳脱,飞扬而不跋扈,眉宇间还带了几分天真。
片刻之后,杨沂中恍然大悟。
「官家的阳痿好了?」
赵阿斗:???
当秦桧过来的时候,赵阿斗已经摆了一桌子点心,正眯眯眼品着,杨沂中站在门边,老僧入定。
秦桧眨眨眼,觉得这个场景不太对劲。
杨沂中掀起眼皮,给了他个眼色,抬手,中指弯着,慢慢冲秦桧竖起来。
秦桧:???
毕竟是秦相国,反应就是快,连蒙带猜,还是揣测到了杨沂中的意思,这是官家前些年被金人疯狂追杀,吓出不举之后,又重振雄风了?
所以放荡形骸,判若两人?
那今晚叫自己来,秦桧大抵是猜到有什么事了。
赵阿斗招招手,说凑过来噻,秦相,这荷花酥,楞个香!
刚往前走了两步的秦桧又怔住,不是,官家你这哪来的口音啊,你这辈子没到过川蜀吧!
而且荷花酥这玩意,你不是都吃够了吗,怎么忽然又香起来了?
赵阿斗见秦桧不来吃,嗨了一声,跳下椅子直接给秦桧塞了一盘,完事还面带微笑,从地上蹦蹦跳跳转了一圈。
啧,这三十来岁的身体就是好。
秦桧捧着一盘荷花酥,整个人都呆了几秒,他想起自己上一次进退失据,怀疑人生,还是靖康二年,自己被俘入金的时候。
赵阿斗拍拍手,说秦相啊,咱为啥非要和谈啊?
秦桧定了定神,不慌,还都在射程之内。
既然官家的生育能力恢复了,他多半想留给后世子孙一个正经江山,可以理解。
但那不行。
你正经江山了,我还怎么荣华富贵?
所以秦桧义正辞严,说官家忘了,前些月金兀术濠州一战,连破三军,杨将军当时也在,连韩世忠都挡不住,我们如何能抵挡金军?
「为保江山社稷,和谈乃是唯一出路,所谓曲线救国,幽而复明是也。」
听着幽而复明四个字,赵阿斗忍不住就想起了姜维,那位诈降晋国后,还杀了邓艾钟会,差点撕开一条血路的大将军。
赵阿斗盯着秦桧,说相国啊,幽而复明这四个字,好像不是你这么用的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秦桧忽然感觉到身边有风掠过去。
跟江南的烟雨或楼台不同,跟早春的梦或三秋的桂香也不同,那是北方酷烈的风,是霜白与萧萧的雪。
秦桧抬头,看见了赵阿斗的眼。
那双眼里写满了严肃,这股子严肃就像风萧萧兮易水寒,虽然赵阿斗不是这样的人,但他相信这种人不容玷污。
秦桧目光闪了闪,这有点不在射程之内了。
赵阿斗继续发力,他又指了指庐山方向,说大宋不是还有岳飞吗,有岳飞还用和谈?
秦桧狐疑道:「官家,臣不是跟官家提过,岳将军固然治兵有方,可官家想想,前两年我们还被金人追着打,毫无还手之力,连韩世忠那样的万人敌都无力北伐,凭什么岳飞就能直捣黄龙?」
「这不可能,所以岳将军传回的战报,大抵是假的。」
赵阿斗的眉头又像可达鸭一样一皱,指着秦桧道:「这有啥不可能的?当初父……汉昭烈帝病逝白帝城,蜀汉大将断层,缺兵缺粮缺钱,过两年诸葛丞相以一州之力,不还是把占据半壁江山的曹魏打得畏蜀如虎?」
秦桧:……
秦桧:官家,百年千年,能有几个诸葛武侯?
赵阿斗惊疑道:「诶,怎么,原来诸葛丞相不是乱世标配吗?」
秦桧懵了,说不是,官家是谁给你的这个错觉?
赵阿斗摸了摸下巴,说哦,原来是这样,那就没几个周瑜陆逊之类的吗,这总是标配了吧?
秦桧看着赵阿斗,赵阿斗看着秦桧。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勤政殿。
赵阿斗哈哈一阵笑,想想也是,自家相父过世后,老姜也确实打不动曹魏。
「就算不能直捣黄龙,岳将军总能守得住啊。」赵阿斗又追问秦桧,这情况能守就守,总不比求和当孙子强啊。
秦桧叹了口气,说官家,岳家军只知岳飞,不知官家,再让岳飞领兵,这很危险啊。
赵阿斗一脸茫然:那怎么了,这不是基本操作吗?岳家军就是都知道朕,朕也没本事带他们赢啊。
秦桧:……
这个瞬间,秦桧忽然很想摔点东西。
这什么玩意啊!以前你不这样啊,怎么会有皇帝对权力这么不敏感啊!
杨沂中就在殿门口龇牙咧嘴,憋笑憋得贼痛苦。
秦桧也笑了。
过往的说辞一个都没用,秦桧却还笑得出来,两只眼睛微微眯起,阴冷而锐利,像极了正在吐信子的响尾蛇。
这抹笑一闪即逝,赵阿斗只感到后背凉了一下,面前又是个温润谦卑的秦相国。
秦桧躬身施礼,说宋金和战之事,兹事体大,不如明日臣在西湖设宴,请几位同僚与官家细细分说,如何?
赵阿斗无所谓,明天就明天,美滋滋吃点荷花酥去后宫看美人了。
赵阿斗又皱了皱眉,他摸摸靴子里,自己附身的这位皇帝就一点最奇怪,他为什么要在靴子里藏把短刀呢?
当夜无星无月,秦桧回了相府没多久,朝中的监察御史万俟卨就找上门来。
万俟卨笑着寒暄,眼角却紧紧绷着,透出那么几分紧张,寒暄完就忍不住道:「秦相,官家深夜召见,究竟有什么大事?」
秦桧笑道:「没事,不过是官家想改弦更张,要保岳飞,打金国。」
万俟卨一惊道:「秦相,这您还笑得出来?」
秦桧摇摇头,面色在烛火里忽明忽暗,显得分外诡异,「以前的官家无论什么主意,都是要自己做主的,今夜官家不知中了什么邪,主意改了,人也变了,我与官家一会,发现他有许多事都不在乎了,但也特别容易被人说动。」
万俟卨一怔,隐约明白了什么。
秦桧抬手,五指张开,在烛火上轻轻拢着,笑容越发灿烂起来,「这样的官家,不管他现在是什么主意,以后都会是我们的主意。」
「官家嘛,垂拱而治,挺好。」
·1
赵阿斗去西湖之前,还踌躇满志,就像每个间歇性踌躇满志的普通人一样。
其实通往未来的路有很多,里面哪条对,哪条错,无论你是什么人都会知道,只不过你我往往都不会选对的那条。
因为错的那条路,才一片坦途,还鸟语花香。
对赵阿斗来说,西湖的路可太好走了。
三十里楼台不绝,美人婉转婀娜,一舞翩若惊鸿,纱帐就在八月的暖风里飘来荡去,远处是青山隐隐,绿水迢迢,万朵荷花盛放在天地之间。
秦桧敬他一杯酒,酒未近唇梅香来。
赵阿斗两眼放光,说这是什么酒?
秦相国笑得很克制,说官家,这是蓝桥风月,你以前喝过的。
赵阿斗哦哦两声,又嘿然一笑,说前几日生了场病,隐疾倒是去了,不过许多从前事也模糊起来。
万俟卨在旁边吆喝,说无妨,官家模糊的,微臣一定能让官家再看得分明。
歌舞体验过了,再上唱曲演戏的姑娘,蓝桥风月饮罢,再约到张俊家里吃晚饭,那晚饭从羊到鱼,从螃蟹到水母,光是下酒菜就足足有十五样。
其余美味珍馐,就更不必提了。
赵阿斗被灌得熏熏然,席间止不住地笑,说原来这特么就是江南啊。
江南好,孙权老贼真特么会享受。
至暮云四合,张俊府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赵阿斗半醉半醒,说不行了,吃太撑,要出门走走了。
那就走走。
万俟卨领着赵阿斗去勾栏瓦舍,去斗蟋蟀,去看女子相扑,赵阿斗兴奋得满脸通红,下注赌钱连青筋都喊出来了。
回到宫里,赵阿斗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忘了提宋金和战。
赵阿斗打了个酒嗝,心想下次一定,这点诱惑自己还抵挡不住吗?
第二日,勾栏听曲。
第三日,瓦舍看相扑。
第四日:赵阿斗啊赵阿斗,不可再把生命浪费在这种玩乐之中了!你要北伐中原,还于旧都的!
第五日,看后宫妃子马球大赛。
赵阿斗有时候也想,白日里一群官员对自己歌功颂德,说自己再造社稷,稳住了大宋江山,是不是都在忽悠自己?
赵阿斗笑他们,说朕真有这么大功德?
几十号大臣跳出来,说官家这是什么话,金人不可力敌,官家乃是效仿越王勾践,忍一时之辱,卧薪尝胆呢。
万俟卨适时补刀,说官家这才是高招,从没听过哪个蛮夷能长久的,官家避其锋芒,等他自己弱下去,迟早能一鼓作气灭了金人。
赵阿斗哈哈大笑,说原来朕这么厉害。
也不是没人劝谏,可赵阿斗很快就发现,这些劝谏的人似乎也不太干净。
秦相国皱着眉头,一脸的苦大仇深,悲天悯人,把这些劝谏者曾犯下的罪拿来给赵阿斗看,赵阿斗眯了眯眼,哟,这人都认罪了啊,他还有脸来劝朕?
秦相国点头道:「这世上自命不凡的清流大抵如此,自己可以贪,可以享受,但官家却必须省吃俭用,必须头破血流。」
赵阿斗冷笑一声,说这样的清流,也配留在朝廷里?
就这么着,临安城中的声音渐渐都变成同一个了,即使还有许多人对秦桧不满,却也不再开口说话。
赵阿斗仍旧四处游玩,不亦乐乎。
直到负责和谈的使者回来,把金国的条件摆在赵阿斗面前。
除了割地赔款,还有两条格外瞩目。
第一条,要赵构向金国称臣,宋国就是金国的藩属国,赵构这个皇帝,要等金国册封才算有效,金人使者到来时,赵构得跪接金国旨意。
这条赵阿斗没当回事,跪不跪的,秦桧早有准备,说到时候臣可以替官家跪,相国主政,想必金人也说不出什么。
赵阿斗嗯嗯嗯着,没说话,就看金人的最后一条。
必杀岳飞,始乃可和。
赵阿斗指着这条,抬头,定定望着秦桧,说秦相国,这也要谈吗?
秦桧道:「官家,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当初荆轲能借樊於期头颅,今日岳飞的头颅也该有此一用。」
赵阿斗失笑,说那怎么不借你的头颅一用呢?
秦桧叹了口气,他道:「臣一介书生,不如岳将军阵前杀敌,只能在谈判场上为大宋争十几年光阴。金人鼠目寸光,只恨岳鹏举,却不知微臣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赵阿斗张了张嘴,目瞪狗呆,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当秦桧走后,赵阿斗心烦意乱,宫里怎么也待不住,还是想出宫四处走走。
结果就碰上了万俟卨。
万俟卨凑过来,满脸写着关切,说官家这是怎么了,何事挂怀啊?
赵阿斗望天,说岳将军,怎么也算是忠臣吧?这世道凭什么要一个忠臣赴死呢?
万俟卨了然了,他挑挑眉,低声对赵阿斗道:「官家,说句老实话,臣也不想让岳将军死,可金人条件开出来,真不对岳少保动手,那可就要打起来了。」
赵阿斗更烦,他也不知道自己烦啥,大袖一挥,说打就打啊!
万俟卨还在喋喋不休,说官家啊,那金人势力这么大,半壁江山都是人家的,咱凭什么跟人家打呢,能和谈也挺好的,咱们有长江天险,金人一时片刻攻不进来。
这些话窜进赵阿斗心里,蹭得点起一把火,烦,贼尼玛烦。
赵阿斗又像是回到八百年前的成都城,相父死后费祎蒋琬接连主持大局,他们或许也尽力,但终究没有相父那样的本事。
要么穷兵黩武,百姓面有菜色,要么姜维孤军北伐,朝野里一片攻讦。
无论是黄皓也好,相父的儿子诸葛瞻也罢,阿斗分不清他们到底谁是为国分忧,谁是想为自己牟利,但说辞都跟如今的万俟卨仿佛。
凭什么跟金人打呢?
万俟卨见赵阿斗久久不语,又递了一句,说官家,就连诸葛丞相那样的千古奇才,不也累死在五丈原了吗……
一道秋风,从八百年前吹到如今。
赵阿斗猛地转头,瞪着万俟卨道:「凭你也配提诸葛丞相?」
万俟卨一哆嗦,说官家,臣只是担心大宋江山呐。
赵阿斗心头的火越烧越旺,他大步走在临安街头,见过一张又一张的笑脸,久违的热血推着他,让他越发咬牙切齿。
他说大宋江山就在眼前,就是这些升斗百姓,岳元帅护了他们这么多年,今日你等要朕杀了岳元帅,你等也配提大宋江山?
赵阿斗大手一挥,烦字写满了脸:诸葛丞相能明知不可而为之,朕自当仿效!
「岳飞,朕不杀了,朕就要留着他北伐中原!」
这番豪言壮语很快消散在萧萧北风里,赵阿斗胸膛起伏,里边有股止不住的气在来回鼓荡,荡起他的血液与心跳,也荡起他的惶恐与热泪。
赵阿斗喊完这番话,站定在原地,忽然一动不动了。
万俟卨偷眼瞧了瞧赵阿斗,目光闪烁,赵阿斗看都不看,一记脑瓜崩砸在他头上,说有话你就讲,偷瞧个屁!
万俟卨迅速低头,说官家自然有官家的大胆略,只是臣难免有些小心思,想为官家说清楚,这是臣的心里话,官家可千万别对其他人说。
赵阿斗来了兴致,低头,边走边说成,你讲。
九月的秋风已带了几分萧瑟,吹黄三分临安春树,万俟卨就在一阵秋风里发出咒语般字字诛心的低语。
「官家,其实能不能打,臣真不知道,说白了臣就是怕,跟金人打臣本来就怕,更怕如今什么都没准备,还跟金人打。为何这么怕呢……就是觉着万一输了,临安城好不容易得来的繁华,大宋在江南一隅残存的文华富贵,从此都烟消云散了。再没有蓝桥风月了,再没有西湖歌舞了,没有勾栏瓦舍里的烟火,也没有蹴鞠皮影的欢乐……官家说要打,臣佩服,官家要是有令,臣第一个冲锋陷阵,只是臣也替官家可惜,反正有万全之计,何必赌生赌死呢?」
赵阿斗不走了,身子如铁一般钉在原地。
秋风吹起他的衣袂,赵阿斗的手一点点抖起来,那股在胸膛里来回鼓荡的气息,终于涌到心头,让他彻底明白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他的恐惧。
自己不是不知道该打,不是不知道岳飞不该杀,可他偏偏没有在秦桧面前争取,可他就是忍不住怕,忍不住担心自己又一次变成他国的俘虏,从一国之主变成安乐公。
况且他已经到过江南,来过临安,这些天的荣华富贵,他半点都不想丢。
这份恐惧战胜了他心中的道义,又伪装成豪情,只能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大声喊出来,显得自己还没那么怯懦。
只可惜如今连万俟卨似乎都并不相信。
赵阿斗忽然转头,才发现自己驻足的街道旁是一家卖镜子的店铺,他看着店铺里那张日渐熟悉的面孔,想起原身一次次跑路逃亡,一次次主动和谈,闭上了双眼。
他指着镜子,嘴角绽开一个夸张的弧度,两行泪边流边笑,他道:「哈哈,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咱们一样怕死。」
万俟卨也不管赵阿斗是不是跟他说话,就哎哎地称是,弯腰低头。
弯腰低头时,万俟卨唇间抹过一丝愚弄的笑。
这位官家啊,真如秦相所言,太容易被人看穿了。
揣摩官家心思,从没这么简单过,只需轻轻顺水推舟,什么事便都成了,还不用怕这位官家事后找茬。
万俟卨低头一笑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了未来许多年。
凭自己如今跟官家的关系,日后说不得还能跟秦相掰掰手腕呢,秦相,咱走着瞧。
再抬头的时候,万俟卨发现赵阿斗已经不在眼前了,扭头就发现赵阿斗背影落寞,正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回去。
万俟卨赶忙跟上,说官家,不走走了?
赵阿斗不回头,一挥手,颓然道:「罢了,你们去忙和谈吧。」
其实焦灼也好,烦躁也罢,赵阿斗这会儿算是明白了,就是因为自己知道什么是对的,却偏偏不愿走过去。
所以自己痛恨自己,自己为难自己。
·2
赵阿斗没想到,岳飞案这么难审。
其实这么多年过来,赵阿斗也曾想过,除了他相父诸葛亮,没几个人是干净的,所以秦相国查案往往一查就中。
然而查不出岳飞之罪。
那些设计好的谋反证据,在岳飞的辩驳下显得无比苍白,当岳飞露出背上尽忠报国四个血淋淋的大字,堂上堂下一片岑寂。
只有岳飞昂然指天,说我岳飞一生,无负于国家。
大理寺的沉寂压在主审官何铸肩头,何铸咬咬牙,他知道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去跟金人谈怎么称臣,怎么下跪,也知道自己这次不把岳飞弄死,肯定会在秦相乃至天子面前丢分。
但这会儿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半晌之后,何铸留下一声长叹,拂袖而去。
何铸找到赵阿斗,说官家,臣审不了此案了!
赵阿斗有点茫然,说卿家何出此言?
何铸深吸口气,直视赵阿斗道:「官家,强敌未灭,无故诛杀大将,非社稷之计也!」
赵阿斗手足无措,望着何铸的目光,又想起蜀汉那班大臣,他们此刻都纷纷站在阶前,一排排来骂他。
还是秦桧出面,劝走了何铸,顺便又把万俟卨调来主审岳飞。
勤政殿闹哄哄的一出戏落幕了,赵阿斗还失魂落魄坐在椅子上,不知呆了多久,赵阿斗忽然抬头,见到远处星光漫天。
赵阿斗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干哑哑的,像破木板在吱吱呀呀。
他说,杨沂中,把抄岳飞家的那些东西,拿来给朕看看吧。
杨沂中应了声是。
这天晚上,赵阿斗望着殿里的东西,人有点懵,脑子麻麻的,像是又回到八百多年前的成都。
他来南宋几个月,见到的所有官员个个都身披锦绣,连统兵大将也没好多少,像张俊这样的名将,请他吃了那顿奢侈的大餐后,还凑过来笑,说微臣别的没有,就手里几亩田,剩点阿堵物,仰仗官家恩德,每年都能收个六十多万斛。
赵阿斗倒吸一口凉气。
于是赵阿斗以为,抄岳飞家得来的东西,怎么也有不少。
三千多匹麻布丝绢,五千斛米麦,剩下的全都是书跟文章。
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绫罗绸缎,岳飞毕生家底,不足张俊一个月的搜刮。
赵阿斗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心态,呆了一会儿就走到书堆前,一整晚都趴那,翻了一本扔一本,岳飞看什么书他就跟着看什么书。
他发现岳飞很喜欢看三国。
三国志就不必提了,乃至还有些三国话本,像什么关圣伏魔演义都有。
赵阿斗看着看着,咧嘴嘿嘿一笑,跟杨沂中说,岳飞还挺喜欢二……关将军啊。
殿里荡起这道干哑的回声,赵阿斗愕然抬头,左右看了看,才心中恍然:原来这是我自己的声音。
杨沂中的声音跟着响起:「岳将军曾说过,这辈子能与关张两位将军一样名垂史册,便虽死无憾了。」
赵阿斗啊了一声,想说句原来如此,一股气却堵在喉咙里,使他怎么也开不了口。
赵阿斗只能继续翻书。
那些买来的书翻遍了,又翻岳飞自己临摹的文章,所写的诗文,赵阿斗也不知自己到底看了多久,殿外五声更响,一股风吹动纸上墨痕。
赵阿斗不动了。
他看见一沓一模一样的文章,全是岳飞临摹的同一篇古文。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这些文字宛如一柄巨大的锤子,重重砸在赵阿斗心头。
赵阿斗喉中的那股气被一锤砸散,有些早已不复存在的人又回到他的面前,赵阿斗的泪水涌出来的时候仿佛把灵魂也抽干了。
大殿里蔓延开一道悲切的哭声。
赵阿斗瘫在地上,边哭边说,我错了,相父我错了。
「我不杀岳飞了。」
·3
五更二刻,夜幕未开,东方未白。
赵阿斗拖着双腿,红着双眼,一路走到大理寺狱中,走过幽长的通道,走过昏黄的烛火,他终于见到了遍体鳞伤的岳飞。
赵阿斗驻足的一瞬间,岳飞睁开了眼。
那双目光落在赵阿斗身上,坦然,平静,深处还跳跃着不屈不甘的火,赵阿斗一瞬之间以为自己还在八百年前,像是见到了相父,又像是见到了自己亲爹。
是不屈不挠的游侠,是死而后已的忠良。
赵阿斗深吸口气,咬牙道:「岳将军,明日上朝,朕就为你下旨,为你平反去北伐中原!」
岳飞歪了歪头。
赵阿斗红着眼,说朕年幼无知,贪图享乐,这么多年没半点长进,实在令将军失望,令父皇失望……
岳飞:官家,您说啥?前几天万俟卨用刑,臣的耳朵不太好使。
赵阿斗:……
赵阿斗一时嘴唇颤抖,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
岳飞反而一笑。
岳飞道:「其实不必听清官家说什么,官家今夜能来,臣便知道官家的意思了。只要官家还愿相信微臣,臣必鞠躬尽瘁,使大宋直捣黄龙,恢复河山。」
赵阿斗嗷得一声哭出来,他想使劲握一把岳飞的手,却发现这手上斑斑血迹,不知该握哪里是好。
就在赵阿斗伸出的手要缩回来时,一双手忽然握住了他。
一双血淋淋的手。
赵阿斗抬头,又见到岳飞的笑。
赵阿斗感受到这双手上传来的温热,心头没来由涌上一股歉疚,猛地抽回双手,掩面转头,说岳将军咱们走吧。
岳飞却不走,他望着赵阿斗,也发觉这个官家跟以往的官家大不相同。
以往的官家无论心底里如何怯懦,面上终究都带着三分威严。
如今不同。
如今就差把怯懦写在脸上了。
只不过现在的官家比以往终究多了些好处,岳飞看着赵阿斗哭红的眼眶,心底忍不住涌出丝丝暖意。
岳飞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丝暖意终究是会消散的,这位官家带自己走了,又未必不会在秦桧面前改变主意。
他不想让这丝暖意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再次消散。
所以他沉吟片刻,轻声道:「官家,还是等明日上朝,官家正式为臣平反之后臣再出去吧,届时天日昭昭,臣也离开得安心。」
赵阿斗眨眨眼,转头去看岳飞,说岳将军何必如此?
岳飞默了下,突兀道:「官家,臣只希望无论今后有什么变故,官家还能记得今夜一行。无论有没有了岳飞,日后但凡有机会,都要记得北伐中原,记得天日昭昭。」
赵阿斗挠挠头,满脸写着茫然。
他不懂岳飞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他只见到岳飞又冲他一笑。
岳飞说,今夜能见到这般的官家,纵使臣还是逃不过这一劫,心里总算也多出几分希望,愿官家莫忘中原江山,莫忘社稷百姓。
大理寺外边天光初亮,赵阿斗呆呆嗯了两声,又带着杨沂中离开了大理寺。
回宫的时候,早朝已经快开了,有不少大臣已经在漏院等待,御厨熬了不少羊汤,热腾腾地配着胡饼,能填饱不少人的肚子。
萧萧北风里,赵阿斗正在追问杨沂中,说岳将军到底几个意思,朕怎么听不明白呢?
杨沂中没出声,忽然站定不动了。
赵阿斗脑袋上飘过几个问号,歪头打量了几眼杨沂中,恍然顺着杨沂中的目光望向宫门,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阿斗笑道:「五更风凉,秦相怎么不在漏院歇着?」
这道人影正是秦桧,他身后的两名护卫各持灯笼,照不分明他的脸色,只有一股子阴冷的声音从宫门前传来。
秦桧道:「五更风凉,官家又何必去大理寺呢?」
赵阿斗不笑了,赵阿斗有点尴尬,他说其实秦相啊,朕仔细想了想,无论如何也不能杀岳将军啊,你还说诸葛丞相不是乱世标配,朕看再给岳将军十几年,未必不能出将入相,成为我大宋的诸葛武侯。
对面的灯笼晃了晃,秦桧从阴影里开始迈步。
他一边迈步一边道:「官家,我大宋没有出将入相这一说,你这些日子过得太好,似乎有许多事都记不清,看不清了。」
赵阿斗还没什么反应,身边又闪过道影子。
他茫然侧目,发现杨沂中不知何时已手握刀柄,站在自己身前。
灯笼又晃,晃灭了天边三五颗星,秦桧阴冷的声音又一次钻进赵阿斗耳中,「宋金和谈的条约,官家没有仔细看,里边还有一条,说的是不可更换重臣。臣说得直白些,金人的意思,是官家可以改,微臣的地位不能变,官家能不能懂?」
赵阿斗心底一震,结结巴巴道:「懂,懂了,又没完全懂。」
两人离得已很近了,秦桧的脸终于出现在赵阿斗面前,灯火把那张脸映得惨白,秦桧挑了挑眉,忽然笑道:「官家靴中藏着把短刀吧,怎么,也忘了这把刀是防备谁的吗?」
赵阿斗瞪大了眼,终于明白过来,忍不住退了一步,伸手扯住杨沂中的衣角。
秦桧瞥了赵阿斗的手一眼,笑意不减,他道:「前几个月,杨指挥使正是奉了微臣的命令去擒岳飞,杨指挥使如今要对本相拔刀的话,岳飞能放过你,支持岳飞的那群文臣,军中的韩泼皮们,又岂能放过你?」
风忽然大了几分,吹动杨沂中的长须,把赵阿斗吹得心惊肉跳。
杨沂中神色不改道:「我跟了官家二十年,秦相无论如何,总不该伤害官家。」
秦桧眼角绽出皱纹,短促地笑了一声,又把目光落回到赵阿斗身上,他道:「微臣当然不会伤害官家,能伤害官家的只有官家自己。倘若官家执意要放过岳飞,要破坏和谈,你看,微臣能知道官家靴中藏刀,这宫里不知有多少微臣的人,朝中大臣有多少人贪生怕死,想必官家也该明白,金人又看重微臣,多少也有些人在临安城里暗中听令。官家,微臣本不想同官家说破这些话的,只是官家近来糊涂,微臣怕官家一时行差踏错,失了富贵,忍不住多说几句,以尽为臣之道。」
话音未落,秦桧身后那两个护卫手中的灯笼忽然坠地,锵然两声响,两道刀光从赵阿斗面前飘过,又眨眼间湮灭在北风中。
赵阿斗张着嘴,身子微微发抖,他这次看得清楚,秦桧身后的护卫手中,分明提着一把刀。
杨沂中的刀,能不能快过这两个人?
杨沂中没有出手,因为秦桧皱了皱眉,抖了抖袖子,回头骂道:「灯笼都握不稳,养你们不如养条狗!」
两个护卫的刀忽然又消失了,不知藏在了身上的哪个地方,他们捡起灯笼,还是亦步亦趋跟在秦桧身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四只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赵阿斗,像是盯着一个待宰的猪羊。
赵阿斗如坠冰窟。
秦桧这时转过头来,对赵阿斗淡淡笑道:「怎么样,官家还杀岳飞吗?」
赵阿斗这一夜里第三次落下泪来。
千回百转,万般心思,在赵阿斗心头争吵,谩骂,痛哭,最终只淌成一个字。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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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朝会其实没说杀不杀岳飞的事,流程还没走完,刚走完严刑拷打这一部分,没结果就只能捏造证据。
赵阿斗坐在龙椅上,呆若木鸡。
这一切仿佛已经跟他没有关系了,他今天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是八百年前的安乐公,只不过身份显得更尊贵,归根究底与傀儡一样没区别。
其实杨沂中也对赵阿斗说过,秦桧多半是虚张声势,宫中或许有秦桧的眼线,朝中也有许多他的党羽,但这些人为他做事,也绝不会搭上性命来对官家不利。而金人在城中也一定不太多,只要防备得当,不怕他们刺驾。
赵阿斗点点头,又想起秦桧那两个护卫的眼。
他闭上眼,说万一呢?
只要秦桧能居中调度,搞定各方情报,最后找人雷霆一击,赵阿斗怎么想都很容易成功。
杨沂中忽道:「秦桧还想要大宋的功名富贵,不会先动手,臣可以为官家先动手。」
赵阿斗斜睨了他一眼,这时赵阿斗又忽然聪明起来,他淡淡说,杨指挥使跟朕一起听了秦桧的话,是知道秦桧不会放过你,对不对?
杨沂中不回答,只道:「官家肯给旨意吗?」
赵阿斗仰头一笑,瘫在龙椅上,脑海中闪过昨夜岳飞血淋淋的手,和他最后的两句话。
原来这两句话是这个意思。
散了朝,万俟卨又蹭到赵阿斗身边,笑嘻嘻的,说近来春凤楼又排了新舞,官家要不要去看看?
赵阿斗还是呆呆的,说啊,好啊,那就去吧。
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这一天无论是饮酒看舞,还是观皮影赌蹴鞠,赵阿斗都觉得没什么意思,乃至到最后入红烛罗帐,顷刻间赵阿斗又走了出来,跟万俟卨说,我又不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