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星辰般闪耀

回将军府前,颜景说要娶我为妻,到了将军府后,我见到了他的妻。

对⽅强忍着泪握住我的手,愿与我姐妹相称,我笑眯眯拒绝:「我不做妾。」

老夫⼈斥责我不知好歹,下⼈们各种给我使绊子,笑我乡野之⼈还想登⼤雅之堂。

就连颜景也改了口,劝我尊重主母,摆正自己的位置。

我翻了个白眼,拿起小药箱连夜跑路。

「都说了不做妾了,这家⼈怎么听不懂⼈话啊?溜了溜了!」

颜景说,他上⼀次回京还是三年前,所以这次回来,家里肯定会准备⼀个很隆重的洗尘家宴。

我原本还挺期待的,毕竟我两辈子加在⼀起都没吃过⼀次豪门宴席,超想体会⼀次的好吗!

结果席没吃到,我先见到了我男朋友的老婆。

离了个⼤谱。

她是⼀个看起来十分柔弱的女子,从见到站在颜景身后的我那刻起就如临⼤敌,不仅身体难以控制地颤抖着,就连那双杏眼都蓄满了泪。

那时我不知道她是颜景的夫⼈,还在那儿⼀边好奇地偷看⼈家,⼀边在心里猜,这姑娘是不是小说里说的那种客居在将军府,对男主爱而不得的表妹。

没想到她在老夫⼈说完话后缓步而出,施施然⾏了⼀礼,对颜景说:「卫芙见过夫君。」

她说得郑重,我听得震惊。

夫君?颜景不是单身吗?

而且他这三年都在边塞,都在我眼皮子底下,他怎么成的亲?

我看了眼颜景,想要他给我个解释,但他看起来也很惊讶。

老夫⼈⽤眼角扫了我⼀眼,故意走到颜景和卫芙中间,乐呵呵地把他俩的手叠在⼀起:「瞧瞧,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我怎么说来着?多相配啊!」

她半是嗔怪半是暗示地对颜景说:「芙儿可是救了你⼀命,你往后⼀定要对她好,知道吗?不然你岳父可是要把你扔进⼤理寺的!」

颜景本来想把手抽出来,听到这句话后就没动作了。

他上下打量了⼀下卫芙:「卫⼤⼈擢升了?」

听起来不像对卫芙⼀无所知。

卫芙⼀脸羞涩:「皇恩浩荡,爹爹上旬任了刑部尚书。」

正三品,是很⼤的官了。

颜景看卫芙的眼神就不⼀样了,我也是。

虽然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颜景怎么会多出⼀个夫⼈,但我能够想明白的是,我和她没有可比性。

颜景是个很看重价值的⼈,他当初追我,很⼤程度上是为了我⼀身医术。

但现在我们不在战场,颜景接下来要打的是朝堂上的仗,对他来说,显然是刑部尚书之女的价值更高。

我低下了头,脑中朦朦胧胧,很恍惚。后面颜景和卫芙说了什么,我⼀句都没听进去。

但火还是烧到了我身上。

卫芙柔顺地问起我:「夫君,您还没介绍这位妹妹呢!」

我闻言抬起头,颜景正好看了过来,他看我的眼神⼀如往常地温柔:「她是李莞颐,你们以后好好相处。」

没有否认卫芙的称呼,还特意点了「好好相处」,我在他那儿的身份是什么,不言而喻。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卫芙看我的眼神闪过嫉妒,老夫⼈则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

我却五味杂陈。

我原本是不愿来京城的,边塞才是我这⼀世的故乡。

我在那里结交了许多战友,建立了我的小小事业,他们于我而言弥足珍贵。

因而当颜景说要回京以后,我考虑再三,提了分手。

是他求的我,他说他离不开我,他要我跟他回家,他要做我在这世上第⼀个亲⼈,他要在所有⼈的见证下娶我为妻。

说那些话的时候,颜景的脸映着篝火,整个⼈洋溢着热情和骄傲。

于是我心动了,跟着他万里迢迢赶回京城。

但现在他却突然有了妻子,最重要的是,他竟然给我安了「妾」的身份!

哪来的脸?

我压抑住心中的愤怒和委屈,避过卫芙殷切着伸过来的手,规规矩矩⾏了⼀个男子的拱手礼:

「在下李莞颐,是颜将军旗下的幕僚兼军医,见过老夫⼈,见过夫⼈。」

辰国,除了男子外,有官职的女子、女夫子或者在学里读书的女学⽣都可以⾏拱手礼,后宅中的女子则多⾏万福礼。

因此世⼈通常可以通过⾏礼来判断⼀个⼈的身份,我这⼀礼等于否了「妾」的身份。

颜景的脸当时就黑了下来,我不需要正眼瞧他,就知道他的眼睛在责怪我不懂事。

他向来如此,在他心里,「家丑不可外扬」,有什么事我都该先在外给他面子,是怎样事后再说。

卫芙倒比我懂事得多,她只是愣了⼀下就缓过神,依然揪着我的身份不放:

「真是⼈不可貌相,妹妹这般貌美,竟还能帮着夫君做谋略。夫君在外这么些年,多亏有妹妹贴身照顾啊!」

话里话外说着我明明以色侍⼈,还往自己脸上贴金,说白了也就是个侍妾罢了。

我气极了,刚想反驳,就见颜景对她笑了⼀下,似乎是很满意她递来的这个台阶:

「莞儿确实很聪明,我在边塞这些年,多亏有她,才能这么快收服⼈心。」

卫芙脸⼀僵,看我的时候已经挤不出笑了,但她还是强忍着情绪说:「夫君,您看我给妹妹将院子安排在哪里更好?」

我抢在颜景前面答:「李某是幕僚,虽是女子身,但此次随将军进后宅拜见老夫⼈和夫⼈已经不合规矩了,怎么能再住内宅呢?」

无名无分住在内宅,那连妾都不是了!

颜景看着我,眉毛皱成⼀团:「你不住内宅?」

我学着幕僚该有的样子低头说「是」。

颜景感受到了我的不悦,他语气⼀缓:「那你想住哪儿?」

我⼀字⼀顿:「将军,我打算在府外聘个院子。」

「胡闹!你给我住东稷阁去!」

东稷阁在外书房旁边,只要颜景不在正院睡觉,那东稷阁就是离他最近的地⽅。

难怪卫芙听他这么安排以后,眼睛都红得似乎要滴出血。

我原本想着,罢了罢了,好歹没出来⼀趟变成妾,好歹住外院比内院要自由,结果我还是天真了。

颜景给我安排了两个小厮,卫芙给我安排了两个丫鬟,小厮防着我跑出府,丫鬟防着我跑书房。

最后的结果是,我连踏出东稷阁⼀步都难。

我真该跟军中那些傻⼤个们学几招功夫!

我就这样被拘在东稷阁整整三天,这三天里,颜景⼀次都没有来找过我。

拜他所赐,我这三天吃的都是冷菜冷饭,比我那几个丫鬟和小厮还不如。

第四天的时候,府里各处都装饰上了红绸和喜字。晚间,卫芙身边的⼤丫鬟来请我过去吃饭。

「将军心疼夫⼈成婚当天是⼀个⼈拜的堂,所以今儿个要补夫⼈⼀个婚礼。」

我微微⼀愣:「那就补呗,怎么,还需要我同意吗?」

⼤丫鬟没想到我会这么说,脸都绿了,她话里有话:「夫⼈很看重李姑娘,特意派我来请您过去参加。」

我很疑惑:「虽说将军尊我⼀声先⽣,师又同父,但我素来和他平辈相交,并没有真把他当儿子看,所以夫⼈⼤可不必请我去观礼……」

我继续好心跟她解释:「而且你看啊,将军喊我先⽣,我去了坐哪里呢?总不能坐老夫⼈旁边吧?我年纪还小呢,那多不合适!所以啊,我还是不去为好!」

⼤丫鬟被我唬得脸⼀下红⼀下白,「啊」了半天也没「啊」出个后续。

主要是颜景⼀向礼贤下士,确实会称呼他看重的幕僚为「先⽣」,而凭这⼀声称呼,强⾏要坐长辈位也确实是⼀个「虽然有病但也说得通」的⾏为,所以⼤丫鬟不敢反驳。

我趁着她咿咿呀呀的时候,从我那小破包袱里拿出⼀把镶了宝石的匕首,扔到她怀里:

「随礼。我没漂亮盒子,将军和夫⼈将就⼀下哈。」

丫鬟被匕首吓了⼀跳,手忙脚乱地才把它抱住。

她迷迷糊糊往外走,我在后面边挥手边喊:「记得替我转告将军⼀声,谢谢他的孝心哦!还有,别忘了端⼀份席面给我呀!」

好可惜,我到底是没吃成颜景的席。

别说席了,晚饭都没⼈给我端。

我只能苦兮兮地坐在饭桌旁喝着西北风,看着除东稷阁外的院子张灯结彩,听着门边丫鬟「窃窃私语」。

「夫⼈穿⼤红嫁衣真好看!」

是啊是啊,厉鬼穿⼤红色也好看。

「将军也很好看啊!」

是啊是啊,男厉鬼嘛。

「但偏偏有⼈不喜欢穿⼤红,不喜欢八抬⼤轿进门呢!」

「谁啊,喜好这么特殊?」我从门后探出头。

说闲话的丫鬟⼀边回头⼀边脱口而出:「不就是东稷阁那位咯,上赶着……李,李姑娘!」

两个丫鬟看清我的脸后,吓得连连后退几步,我站在门边冷冷地盯着她们。

「上赶着什么?」

丫鬟们低着头,不回答。

「不说就站着。」

我命令的语气激怒了其中⼀个丫鬟,她突然抬起头,⽤尖锐的嗓音叫嚣:

「说就说!不像你!上赶着爬床、做妾!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还想做我们家将军的妾室,就你,通房都不配!」

我淡淡地看着她,突然叹了⼀口气,语气平静:

「我不会做你们将军的妾的,请你们夫⼈放心吧。」

丫鬟看我的眼神写满了不信:「怎么可能?将军那么出色!」

我有些无语:「那你的⼈⽣目标是爬床吗?」

丫鬟茫然:「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想不开。」

像她这样从将军府放出去的丫鬟,高低也能嫁个小管事做正妻,要是⽣的孩子再出息⼀些,说不定还能读书呢。

要是再再出息⼀点,读书读出了成绩,那不就实现阶级跨越了吗?

她为什么要做妾,让自己和自己的孩子⼀辈子都低⼈⼀等?

我嫌弃极了:「你都不想,我为什么想?我要是回了边塞,想娶我的能从关内排到关外,他们要是死了,哦,不,为国捐躯了,我还能拿⼀⼤笔抚恤金,做个快乐的单身富婆。所以你说,我为什么要选你们将军?」

丫鬟哑然半天:「因为他好看?」

完了,更嫌弃了。

颜景给他的美娇娘补办婚礼第二天,终于来见我了。

他⼀来就把镶着宝石的匕首扔到我面前,满脸怒气:「李莞颐,你什么意思?」

还得是我聪明,要不是这把匕首,估计他还不打算来见我。

我那会儿在吃鸡汤面,前⼀天评价颜景好看的那个丫头给我端的。

我美滋滋地喝了⼀口汤,回答:「祝你新婚快乐啊。」

颜景手⼀挥,我的面撒到了地上。

漂亮的碗碎成几个⼤块和许多细碎的小块,炙热的汤水溅到我的手背上,烫红了⼀片。

「李莞颐!好好回话!」他暴怒。

我盯着碗和面半晌,突然站起来,⽤烫伤的手狠狠刮了他⼀嘴巴,他的脸和我的手⼀样红了。

颜景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这⼀巴掌是因为这碗面。」我回看着他。

「从来将军府的第⼀天到现在,这碗面是我唯⼀吃到的热食。颜景,这是将军府,你是将军,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件事。」

颜景抿住了嘴,他不想承认某件事的时候就是这副表情。

我仰着头,气势丝毫不虚。

「你当然知道,你不仅知道,你还纵容下⼈在我跟前嚼舌根,纵容卫芙找⼈挑衅我,你还故意拖着不见我!你不过就是想让我觉得势单力薄,想让我求助无门,让我觉得我只能依赖你!」

我嗤笑⼀声:「你是不是忘了,我李莞颐是从阎王爷手上抢⼈的⼈,还怕你这些小伎俩?」

颜景深吸⼀口气,随后吐了出来。

他还是黑着脸,但怒气却消退了不少。

他⼀边喊⼈打盆凉水,⼀边对我说:「你是整个辰国最好的殇医,要珍惜自己的手。」

我冷淡回怼:「你不泼我的面,我能烫伤?」

「那你也不该⽤手打我,都肿了。下次你拿棍子打,不⾏拿匕首捅也可以。」颜景顺着我的话调侃着,又吩咐下⼈端好菜上来。

我只觉得疲惫。

过去他也是这样,虽然出身高贵,但总能放下身份来哄我。

那时我是很吃这⼀套的,因为这种「差异式对待」会让我觉得自己对他来说是特别的。

但现在我却觉得恶心。

如果我真的那么特别,为什么会有个卫芙?

颜景拉着我的手浸到冷水里,等我们都沉默了⼀阵子,他才开口:「莞儿,不闹了好不好?」

「我不做妾。」我很平静,「你要我和你⼀起回京城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

「……你就当是为了我,为了我们,也不⾏吗?」

颜景拉着我的手慢慢变紧,他是真心实意地问出的这个问题。

我望进他的眼睛:「颜景,我不做妾。」

「……」

他又沉默了很久,然后再⼀次,岔开了话题。

「我不知道母亲会这么坚持。」

「三年前我重伤的消息传回京城,母亲就求了卫家女进门冲喜。那时卫芙的父亲还是县令,正上下求着疏通关系,想更进⼀步,就把庶女卫芙嫁了过来。」

「等我苏醒过来,收到消息的时候,礼已经成了。那时我身边已经有了你,哪还容得下别⼈?我写信给卫芙,说要与她和离。我许诺她,会在军中替她寻个良⼈,并且给她补贴⼀⼤笔嫁妆。」

「信先被母亲看到了。母亲认为卫芙救了我⼀命,我不可辜负这⼀命之恩,再加上她很看好卫⼤⼈的前程,所以她把信截了下来。」

「母亲回信说,她会安排好⼀切,让我安心领兵,我是真没想到卫芙还在家中。」

「莞儿,我未负你。」

颜景小心翼翼地把我的手捧在手心,亲自拿起帕子把水擦干,他看着我,仿佛只看得见我。

我也同样专注地看着他,慢慢地、温柔地开了口:「是吗?」

「可我听说,昨儿个正院要了三次水呢。颜将军,太久不吃肉,饿坏了吧?」

我的声音就像⼀声叹息,把我心底那些碎成细碎渣滓的感情叹得无影无踪。

颜景僵住了。

「莞儿,我必须圆房……」

他还想解释。

他当然必须圆房,他多可怜。

他被母亲逼,被世俗逼,被岳家逼,被责任逼,被……什么逼得圆了三次呢?

多可怜啊。

我把手抽了回来,打开药箱找到烫伤的药膏,细细地给自己涂了起来。

「匕首还你了,你说过,我可以⽤它换⼀个愿望。」

颜景⼀瞬间紧绷了起来:「除了休妻,我什么都依你。」

我手⼀顿,诧异地抬起头:「你想多了,我只想离开将军府。」

狗男⼈,匕首拿走了,还不放我走。

肯定是因为我没哭着求他不要抛弃我,让他恼羞成怒了!

太狗了!啊呸,不能这么说,狗可比他忠诚多了!

好在不幸中的万幸,我终于吃上热菜了,还跟那个给我端面的丫鬟成了朋友。

好吧,其实是我单⽅面这么认为的,她心里只有她的主子,但好歹我有个说话的⼈了不是?

我就这么在将军府又住了半个月,住到都要长草了,那丫鬟突然跑来找我:

「出事了!你,你小心,不能做就别做,千万不要逞能,保命要紧!」

我刚⼀头雾水,颜景就过来了。

他冷着脸,十分严肃:「拿上药箱跟我走。」

这是有⼈受伤了。

我眼睛滑过垂着眼、把手指拧得通红的丫鬟,心里有了数——恐怕是某个身份贵重的⼈受了危及性命的重伤。

我连忙拿了药箱,又从小破包袱里捞出几瓶药,小跑跟上颜景。

他带我去了公主府。

我们到偏殿的时候,⼀位儒雅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他锁着眉,眼神焦急,但举手投足却十分稳重。

「颜将军,这位就是武阳军的李⼤夫?」儒雅男子对我露出了⼀丝惊异的表情,但很快掩去了,「竟然这么年轻,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我潦草地朝他⾏了⼀个拱手礼:「⼤⼈好,请问病⼈何在?」

儒雅男子并没有对我的敷衍表示不满,他客气地将我带进房间,我立刻闻到⼀股血腥味,并很快看到了血腥味的来源——

那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的少年,他躺在榻上满头是汗,呼吸急促,身上有多处刀伤,腹部还插着⼀支箭。

少年旁边站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和⼀位光彩夺目的女子。

我照例⼀个拱手礼打遍天下,然后直奔老者:「在下李莞颐,武阳军的殇医,请问伤者现在……」

趁着老者与我简要说明少年的情况的同时,我麻利地包起长发,洗净双手,打开药箱拿出了针灸和各种药剂。

「我很赞成您的顾虑,这箭羽⼀看就是来自军中,箭头势必有多处倒钩,贸然拔出来恐怕会伤了腑脏……」

「我能设法把箭取出来,缝合也没有问题,但因着军中条件有限,士兵们多靠硬抗,我反而不擅长麻醉,您可有适合的⽅子……」

偏殿十分安静,除了我和老太医的交流声和做手术的声音,整个房间就只听得见呼吸声和往来端热水的下⼈的脚步声。

我对这个手术环境很满意,当然,如果那名女子不⽤那么灼热的目光盯着我的话,我会更满意。

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在老太医的配合下顺利地完成了手术,这时天已经黑了。

「如何?」女子问,她的声音朗朗,但仔细⼀听,内里带着⼀点微妙的虚浮。

应该是身有旧疾。

我心思回转,谨慎地回答:「总体来说比较成功,接下来就看公子自己了。」

女子点点头,有些高傲地打量了我好几眼:「你是颜景的什么⼈?」

「在下是颜将军的幕僚和帐下军医。」

「哦?」女子玩味地笑了⼀下,看我的眼神转变成了调侃,「只是如此?本宫倒是第⼀次见到千里迢迢跟着主将回京的军医。」

称呼自己为本宫,这⼀位果然就是公主。

我尴尬地笑了⼀下,看来我的事在贵族圈子里不是秘密。

只是不知道被传成什么样了?该不会是「将军回了,还带回了⼀个怀孕的女子」之类的吧?

我打了个冷战。

公主又说:「不过这是好事,只是⼤夫的话我就好跟颜景要⼈了。你今晚留下来吧,等曜儿醒了再走。」

她顿了⼀下:「他什么时候醒,你什么时候走。」

我瞅着她⼤步流星离去的背影,回头看了眼那个苍白的少年。

完了,我的医者之心开始疯狂晃动,我竟然有那么⼀丢丢希望他晚点醒了……

好吧,我也就偷偷这么想了⼀小下,毕竟身在这个年代,少年要是不醒,我⼤概率也是个没命的下场。

虽然我看起来已经名扬到了京城了,但说到底也只是个⼤夫,在「士农⼯商」里排倒数第二。

明明是我引以为傲的⼯作和⼈⽣理想呢?我揣着手,站在客房的窗户边,抬头望月。

「李⼤夫,李⼤夫,公子醒了!」有小厮匆匆而来,⼈没到,声音先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连忙拎起药箱:「来了,来了!」

我随小厮去了偏殿,这⼀次,屋子里喜气洋洋。

公主和中年男子,也就是驸马已经站到了榻边,少年也坐起了身。

我两步走过去,不赞成地说:「谁让你起来的?快躺下!」

少年看着我⼀脸诧异,他瞅了⼀眼⼀旁的公主和驸马,倒也没说什么,乖乖地躺下了。

我给他把了脉,又细细看了下舌头,⽤手测了⼀下额温:「烧基本退了,接下来就是静养。」

说完我又去扒拉他的衣服:「失礼了……伤口恢复得也很好,公子身体真不错!」我诚心实意地夸奖。

少年⼀脸难以形容的别扭。

他转头问公主:「她夸我身体好?」

公主额头⼀跳,无奈地训斥他:「明曜,不可无理。要不是李⼤夫,你现在已经过奈何桥了!」

少年嘻嘻⼀笑:「那我也不喝孟婆汤,我要投胎做姑姑的孩子,保护姑姑!」

公主就笑了:「你这孩子,齐国公要是听到了,肯定要打断你的腿。」

少年满不在乎:「不可能,我爹肯定会把我打包送给您。」

我默默退到角落,听着两⼈聊天,脑子里想的全是三天前的事。

早在我住进公主府的时候,颜景就告诉了我,这里是战国公主的府邸,他要我谨言慎⾏,⼀定⼀定不要得罪她。

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战国公主是本朝的传奇女子,十五岁就领兵上了战场,进可扩疆土,退可守国都,辰国也是因为她,才有了女子也可为官的律令。

换句话说,得罪了战国公主,就等于得罪了皇帝和所有女性官员的家族。

而那些女性官员,也是有同窗和娘家的呀!

但当我问起少年的身份时,颜景却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你是⼤夫,治病就⾏,其他的不要多问。你只要记住,不要跟他过多接触就⾏。」

「你也知道我只是个⼤夫,那你想没想过,我要是治不好,会是什么下场?」我脑子⼀热,顾不上隔墙有没有耳朵,直接回怼过去。

顾景的语气立刻变柔和:「……你不是做得很好吗?你⼀向都能化险为夷,我对你有信心。」

我失望地闭上眼,这个男⼈,真是连我刚认的小姐妹都不如。

⼈家起码还会提醒我,不要勉强,保命要紧。

而他,只会在这里说他的狗屁信心。

信心是什么,有命重要?

那日我和颜景不欢而散,他⼀走,我就开始盘算要如何名正言顺地离开将军府。只是不论如何,我都想不出⼀个好办法。

但现在……

我悄悄抬眼看了⼀下公主和少年。

现在,这个⽅法似乎自己找上门了。

少年敏锐地发现了我的眼神:「你在看什么?」

在得知自己的状况还不错以后,这位小少爷强⾏坐了起来。

我老实回答:「回小公爷,我在看公主和您的脸色。」

少年:「?」

「那你看出什么了?嗯,等等,你认识我?」少年好奇,「你是民间的⼤夫吧?」

我知道,从这句话开始,我必须句句不错。

我斟酌道:「我不认识您,我是根据您和公主的对话猜的。」

这很好猜。

能喊战国公主「姑姑」,却又不是皇子的,满⼤京城就只有⼀⼈,那便是国舅爷俞兆的幼子。

这位少爷跟别家公子哥可不同,他是老来得子,上头三个哥哥、两个姐姐,每⼀位都优秀得不⾏,要不是担心⼤臣们弹劾外戚势力⼤,皇帝恨不得给五个外甥官职全拉满。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头的哥哥姐姐把优秀基因全吸走了,到了俞明曜这里,就只剩了个渣。

他是礼乐射御书数样样不通,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他每年对家族的最⼤贡献,就是把哥哥姐姐们的俸禄全部罚光,偏偏从皇帝到公主再到兄长和姐姐们,每⼀个又宠他宠到不⾏。

最后御史都坐不住了,天天在⼤殿上苦口婆心地劝皇帝和俞家⼤哥,别再宠了,再宠⼤臣们都得弹劾他们捧杀了。

所以在京城有个说法,你可以惹皇子,但不能惹小公爷,因为他那⼀⼤家子位高权重且不讲道理。

这位脸上写着「纨绔」二字的小公爷听我这么说,笑了⼀下:「倒是不笨。那你看我和姑姑脸色做什么?」

「我在看您二⼈心情如何,心情好的话,我想求个赏。」

俞明曜脸色淡了下来,语气明显不悦:「说吧,想求个什么?」

「您看,我猜到了您的身份,又看到了您那⼀身明显不正常的伤,要不,您把我留下?」

只是箭伤还能勉强哄哄⼈,找个蹩脚的理由瞒过去,但那样新旧交叠的刀伤可不是⼀个顽劣公子该有的。

我认真推荐自己:「其实我不只擅长殇医,也很擅长调理身体,您阴雨天都不好过吧?」

俞明曜脸色⼀沉,公主却喜怒不形于表面。

「你是⼤夫,治病救⼈是你的职责,怎么,你还想⽤你的职责来威胁我?」

他⽣气的时候,声音很有压迫力,即便是半靠在那儿,也给⼈⼀种他能像捏死蚂蚁那样轻易捏死你的感觉。

我咽了口唾沫,心怦怦直跳。

但奇异的是,我竟然并不感到恐惧。

他是在给我机会!

「我没有威胁您,我在给您出主意。如果我只是⼀个普通的⼤夫,您和公主会给我⼀笔封口费,然后把我打发得远远的。但我并不是⼀个普通的⼤夫,我是颜将军帐下的军医,您怕是不好打发。」

「而且我医术还不错,救了很多⼈,您二位总不能杀了我,那不是浪费⼈才么?这么⼀来,留下我才是最好的选择。」

俞明曜和公主都沉默了下来,几秒后,公主哈哈笑了起来。

我再看俞明曜,他也重新露出了笑。

真神奇,这个⼈不笑的时候像钟馗⼀样吓⼈,笑起来却像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年。

他们⼀笑我就松了口气,看来我想得没错,他们⼀开始就打算留下我,只是这「留下」和「留下」又不⼀样。

如果我没有主动说出来,他们很有可能会选择把我关在某个小院,需要的时候召唤⼀下,不需要就让我烂进土里(这个操作还真眼熟)。

如果我主动说出来了,就能证明我是有价值的,这样的话我就有资格获得⼀定的自由和充满可能性的前程!

公主笑了⼀会儿,突然问我:「老实说吧,你是不是想借我们的手离开颜景?」

我犹豫了⼀下,选择老实点头。

公主也不⽣气:「不错,是个聪明姑娘,没被情情爱爱弄昏头,我喜欢。不过你为什么不要我把你留下来,反而要跟明曜?」

我老实巴交地回答:「我有想过,但您这边门客众多,我挤破脑袋也没⼀席之地。小公爷就不⼀样了,他身份高,明面上没什么门客幕僚,而且……」

我支支吾吾不敢继续说。

俞明曜白了我⼀眼,⼀个字⼀个字地接话:「而且我顽劣成性,强抢民女损不了名声,是吧?」

「嘿嘿。」我傻笑着默认。

在我强烈要求出席俞明曜和颜景的谈判以后,第⼀次体会到了被现任老板和前男友争夺的感觉。

挺玄幻的,真的。

颜景⼀个⼈剑拔弩张,俞明曜像只贱兮兮的猫⼀样,老神在在地在那儿喝茶。

而我,站在两⼈中间,笑容和煦得像即将成佛的幼儿园老师。

颜景先开了口,他咬牙切齿,额头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俞小公爷,你这么做是不是不道德?」

俞明曜很惊讶:「我什么时候还做过道德的事?」

颜景捏紧拳头,看上去似乎正极度克制着自己不对着俞明曜那张脸揍下去。

「李姑娘不仅是我的⼤夫,还是我的女⼈!」

「颜将军不要玷污我的名声。」我冷冷插嘴。

俞明曜则淡定极了:「巧了不是?我就是看中她这个⼈了。自从我被她⼀针⼀线缝好了肚子,就决定以身相许了。」

颜景满脸写着不可理喻:「你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吗?莞儿是⼤夫,她救下的⼈没有几千也有几百,难道⼈⼈都要对她以身相许吗?」

我笑眯眯接话:「您说什么呀?您不就是因为卫氏救了您⼀命,才以身相许的吗?」

俞明曜又是⼀惊:「尊夫⼈也是⼤夫?」

颜景抿起嘴:「不要开我夫⼈的玩笑,她只是⼀个弱女子。」

俞明曜看了⼀眼我脸上越来越假的笑,喝了⼀口茶,说:「那你夫⼈怎么救的你?哦,我想起来了,冲喜是吧?啧,你那⼤夫挺倒霉,辛辛苦苦给你治伤,结果你们全家⼈都觉得是冲喜冲好的。你诊金给足没?」

颜景沉默了,我短促地「呵」了⼀声。

俞明曜恍然⼤悟地看着我:「那倒霉⼤夫是你?你该不会钱也没收?」

他⼀脸同情外加看傻子似的表情,我被看得又羞又气,这货不是我这边的吗?

颜景没再和俞明曜争论,他满脸通红地看了我⼀眼,落荒而逃。

屋子⼀下就安静下来,风从敞开的门和窗里徐徐吹进,我嗅到了自由和轻松的味道。

俞小公爷惬意地喝了口茶,⼀句话就破坏了我刚挂上的快乐笑脸:

「当初你看上了他哪⼀点了?脸、身材,还是官职?」

我嘀嘀咕咕回了句:「谁年轻的时候脑子没进过几次水。」

俞明曜拿着茶杯的手就顿住了,他犹豫了好几秒,羞涩回答:「我?」

跟了俞小公爷⼀个多月以后,我惊喜地发现,他虽然嘴贱、⼀身秘密,但他钱多事少还护短!

这意味着只要我不犯傻去接触他那些秘密,他就是当代最体贴的老板!

我正式入职的第三天,他就在京城最好的地段砸钱开了⼀家医馆,让我去坐堂,不仅给我发月钱,还发分红。

此外,他还特意从国公府挑了个经验足的管事过来当掌柜,这样我就不⽤发愁经营⼀类的事,只⽤好好钻研医术,治病救⼈就⾏。

他甚至还给我拨了⼀对十多岁的龙凤胎做药童!这俩孩子长得聪明漂亮又识字,还从小习武,可以挡去很多麻烦,简直就是最佳助手!

这样的待遇实在让⼈太感动了,以至于我怀疑俞明曜是不是暗恋我。于是我在某次给他请平安脉的时候,十分诚恳地告诉他:「您给钱就⾏,不⽤以身相许,真的!」

他把我扔了出去。

扔完不知怎么的,又从书房走出来蹲在我面前:「算了,还是跟你说⼀声,免得你乱想。你那医馆的主业是收集情报,你只是个障眼法而已。」

我恍然⼤悟,原来掌柜和药童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那些秘密⼯作!

我犹犹豫豫:「那您现在告诉我了,会不会把我灭口?我能不能当作没听见?」

他白了我⼀眼,把我和我的小破药箱直接扔到了⼤门外。

不过这次以后,俞明曜就稍微有些把我当自己⼈了,当他要跟公主谈⼀些正事的时候,就会打着「带女⼤夫给公主调理身体」的幌子,带着我⼀起去公主府。

当然,来都来了,我肯定是真的要给公主把脉的。

就像我初见她时猜测的那样,公主因为早年太拼,身体落下了不少毛病。虽然伤病都已经养好,但底子却伤了。

公主府的那位老太医下了很⼤的功夫给她调养,皇帝更是补品、药材流水⼀样地往她府里赐,如今她又好了许多,只是依然很畏寒。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公主三十六岁了还没有孩子,这事⼀直是她和驸马心里的⼀道伤。

为了抱好⼤腿,当然更因为我对公主的由衷敬佩,所以哪怕明知道只需要做做样子,我也决定尽职尽责地做好自己的⼯作。

时间在我沉迷事业的过程中⼀晃而过,直到卫芙踏着初秋的凉意走进医馆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到颜景了。

龙凤胎中的弟弟问我,要不要把卫芙赶出去,就像他和他姐姐之前把颜景赶走那样。

我张⼤了嘴:「他来过?」

龙凤胎中的姐姐飘过来⼀拳砸到弟弟脑袋上,笑眯眯回答:「来过几次,姑娘在忙,我们就没让他进来。」

我有些好奇:「来过几次?」

小丫头的笑容丝毫没有变化,但又揍了弟弟⼀拳:「八次。」

那就是差不多每周都来打卡了,难怪他老婆要来找我。

我很⽣气,恨不得穿回去给看上他的自己扇两个⼤嘴巴子,他难道不知道最好的前任就是懂得消失的吗?

⼀个有夫之妇这样⼀次次地在⼤庭广众之下来找⼀个未婚女子,居心何在?

我可以⼀辈子不嫁⼈,但不可以被⼈认为是因为他!

看到我气得脸都红了,龙凤胎吓得齐齐跪到了地上:「姑娘,我们不该擅自作主,我们认罚。」

说完还怯⽣⽣抬头看着我,泪眼汪汪的。

我看着这⼀模⼀样的两张漂亮脸蛋,⼀下就不气了。我摸摸他们的脑袋,柔声说:「我不是在⽣你们的气。你们不是会自作主张的⼈,是小公爷吩咐的吧?替我谢谢小公爷,也谢谢你们,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我知道。」

就像娘家⼈为了防止恋爱脑的女儿再次陷入泥潭,努力防着不让两⼈见面⼀样。

两张小脸蛋听着就挂上了甜甜的笑,真好看!

我也笑了:「去把将军夫⼈请进来吧,说不定⼈家是来看病的呢?」

见我眨眨眼,龙凤胎⼀乐,欢快地把⼈请了进来。

没想到卫芙真是来看病的,只不过她这「病」有点特殊,她是滑脉。

卫芙看着我的眼神带着窃喜和雀跃,应该是知道自己怀孕了。

也是,堂堂⼀个将军夫⼈,不舒服了总不至于到街边的医馆来看⼤夫。

所以她是来炫耀的。

我换上公式化的笑:「恭喜夫⼈,是喜脉,约莫有月余了。」

卫芙害羞地回道:「将军⼀定很开心。」

我点点头:「那是自然。您府里⼀定有⽤得惯的⼤夫,我就不给您开安胎的⽅子了。您身体不错,最好是不要吃药,我给您写⼀些注意事项吧……」

卫芙显然没料到我这么平静,她安静地看着我写脉案,突然很失礼地问:「你不⽣气吗?不嫉妒吗?」

这样直接……

我写字的手⼀顿,两相沉默下,我选择了继续写完。

我把脉案递给她,认真地回答:「我已经⽣气过了,在到你家住的那几天,我就把所有的气都⽣完了。」

「我是不喜欢你,但也不嫉妒你。你是官家小姐,若非身不由己,怎么会去做冲喜娘子?如果老夫⼈没有擅自把信拦下来,你怎会连选择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你对我做的⼀切,不过是在竭尽全力维护自己应有的东西罢了,我为什么要嫉妒你?」

我带着唏嘘的语气问她:「你幸福吗?」

卫芙看着我,眼睛睁得很⼤,她似乎从来没想过我会说出这些话,又像是从没想过自己到底幸不幸福。

好⼀会儿,她才颤抖着声音缓缓开口:「其实这次是将军要我来的,他要我转告你,他愿意娶你做平妻……母亲也同意了。」

我讽刺回道:「那他还真是做了不少努力。」

卫芙沉默了下来。

她眼睛低垂,长长的睫毛⼀颤⼀颤,我见犹怜。

我不禁就把声音放柔了:「我会请小公爷替我转告颜将军,我无意做他平妻。」

「你,你为什么不愿意?将军说,你进门就是二房,对我不⽤⾏妾礼,⽣下的孩子就是嫡子,这难道不比你在这里当坐堂⼤夫强吗?你为什么不愿意?」

卫芙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急切,我从她的表情能看出,她不是真的希望我进门,她只是单纯地、迫切地想要知道我的答案。

我诚恳地告诉她:「因为嫁⼈只是我⼈⽣的选择之⼀。不管别⼈怎么想,我只愿嫁给尊重我、爱护我,同时我也尊重他、爱护他的那个⼈。既然我于他是从⼀而终,他于我也应当如此。倘若没有这样的⼈,或者我心悦的他做不到这⼀点,那么爱情和婚姻不要也罢。」

「⼈⽣很珍贵,情之⼀字囊括万千,并不仅限于爱情。我有很多理想,也会遇到很多⼈,我要忙着去爱这些⼈和事,没有时间纠结于⼀个志不同、道不合的过客。」

卫芙离开的时候很恍惚,她向我道了歉,还付了我⼀⼤笔诊金。

她说,很遗憾是以这种身份和我相识。

那之后颜景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医馆门口了。听俞小公爷说,卫芙有孕以后就加强了和娘家的⼈情往来,不知道她⽤了什么手段,卫家和颜景的母亲都站在了她这⼀边,压得颜景根本不敢出现在医馆这条街上。

「没想到她看起来柔柔弱弱,手段倒是不少。女⼈真可怕。」俞明曜说这话的时候⼀手拿着点心在啃,另⼀只手伸过来等我给他诊脉。

我看着他那张雌雄莫辨的脸,突然想起来他身边只有管事和小厮,根本没有丫鬟,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小公爷不喜欢女⼈吗?」

「?」

我了然,随即郑重地拍拍他的肩:「没有关系的,您的家⼈那么疼您,肯定会理解您的!」

俞明曜毫不手软地弹了⼀下我的脑门儿:「我看你是闲得慌吧!走,跟我去看姑姑!」

事实证明,临时起意有时候并不是⼀件好事,因为我们的马车没走出太远就突然⼀个急刹,我和俞明曜被颠得东倒西歪。

我刚被他扶正,就听到⼀个⼤嗓门在嚷嚷:「贵⼈就了不起吗?贵⼈撞到⼈就可以不⽤赔偿吗?」

这是马车撞到⼈了?

随着周围逐渐有了看热闹的声音,俞明曜敲了两下马车内壁,很快就有下⼈上前:「主子,是她突然冲过来的。我们及时拉住了马,但还是撞到了她。」

我吃惊地看着俞明曜:「碰瓷?」

我还没见过古代的碰瓷呢!我悄悄掀开帘子,就看到⼀个年轻女子赖在地上,正不顾形象地惊声尖叫:「赔钱,赔钱!我要看⼤夫!」

「来了来了!⼤夫来了!」我急匆匆跳下马车,还不忘拿上药箱。

我三两步跑到她面前就要给她检查,她立刻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你要做什么!贵⼈要杀⼈灭口啦!贵⼈要杀⼈灭口啦!」

我被她的阵仗吓了⼀跳:「呃,冷静⼀点,我是⼤夫!你要是太激动的话,伤口会裂开的!」

女子双手交叉挡在自己身前,根本不让我碰:「胡说!你是从马车上下来的,怎么会是⼤夫?你就是要杀⼈灭口!你就是不想给钱!」

她突然拔下头上的簪子,全力朝我挥舞起来!

我后退不及,第⼀反应是不伸手挡,但这样⼀来,那簪子就朝我的脸去了。

我下意识闭上双眼,等待着预想中的刺痛,甚至⼤脑已经想好⼀会儿要怎么清洗伤口,怎么给自己开药,结果下⼀秒,我就听到了女子的尖叫。

我重新睁开眼,才发现俞明曜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车了。现在他正站在女子的旁边,抓住了她,还卸掉了她的手臂!

女子跪坐在原地哭叫着,周围⼈全都目瞪口呆。

俞明曜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这条街上谁不认识李⼤夫?谁不知道她医术好、心也善?怎么到你这就成了要杀⼈灭口的凶手了?」

他轻蔑地打量了女子两眼,对我说:「去检查⼀下吧,看看撞得多重。」

女子疼得没法挣扎,但她依然尖叫着拒绝我接近。

这态度就很不对了,我仔细检查后初步判断:「只是轻微的挫伤。」

除了俞明曜让她脱臼以外。

周围哗然,⼤家都不是傻子,⼀看就知道这女子是想讹钱了。

有⼈低声说:「怎么想的?惹谁不好,惹这个混世魔头,这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么?」

⼤家都在等俞明曜当场发飙,我甚至在角落边边瞅到了看热闹的御史。

这边厢,俞明曜蹲到女子前面,脸色阴郁:「不管你是想讹钱也好,还是想败坏我的名声也好,都是小事。但想伤我的⼈,就没那么简单了。」

我默默吞了口唾沫,寻思着如果俞明曜等会太过,我得拦⼀拦。

结果没承想,他只是在女子恐惧的神色中,扔给她⼀个钱袋,然后吩咐下⼈:「带她去附近的医馆治伤,然后去报官。」

「是!」

「走吧。」做完这些,俞明曜弯腰拎起药箱和我,重新上了马车。

就,这?

我和看热闹的⼈都呆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上车后的俞明曜就伸出⼀根手指不停点我的额头:「你不是脑子挺好使的吗?怎么今天遇到点事就冲上去了?你做事过不过脑子?」

「别⼈要伤你,你能不能躲⼀下?光知道保护手有什么⽤,你是⼤夫没错,但手有命重要?」

「你是下属,知道吗?跟我说⼀遍,下属!你要做什么应该先征得我同意,冒冒失失像什么话!」

「……诶,诶,别哭啊……不是,我不是骂你,我还不是怕你出事……」

俞明曜教训到⼀半,我突然哭起来,眼泪豆子⼀滴⼀滴装满了委屈。

我确实怕了,但不是怕被那女子伤害。

穿越至今,不论身处战场还是⼈在京城,我⼀直无依无靠、战战兢兢,即便是背靠着颜景的时候,我都从不敢放松和放纵。因为我知道,我如果遇到了危险,或者犯了事,他会先权衡,再考虑要不要救我。

这个时代,女子和⼈命这两个词分量太轻,不论我表面看起来多么强⼤,多么没心没肺,多么拼命,我的内心都是毫无安全感的。

我过去之所以不哭,不是因为我不难过,不害怕,而是因为这些情感对我的前路没有益处。

现在有⼈会替我出头了,有⼈会因为我不珍惜自己,因为我犯蠢而骂我了,我那些积压在心里的负面情绪⼀下就都转化成了旷世⼤委屈。

我不管不顾地任性⼤哭,眼泪鼻涕挂了⼀脸。

俞明曜⼀副「糟了、糟了」的样子,手忙脚乱地在马车里翻找帕子,最后只翻出了个食盒。

里面有我喜欢的红豆饼。

他尴尬地把红豆饼递给我:「是我错了,要不,吃点儿?」

我像个神经病⼀样破涕而笑。

到公主府后,我的眼睛肿得老⼤,俞明曜的袖子脏了⼀⼤块。

公主和驸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朝我和俞明曜投来暧昧不明的眼光。

俞小公爷顶着不知是羞还是恼的⼤黑脸,疾步往他惯⽤的院子走去——他受不了⼀袖子的鼻涕眼泪,说要换衣服。

我怪不好意思的,不等公主是不是要说啥,抓起她的手腕就是⼀个诊脉。

当我沉浸在脉相中时,精神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然后我就品出了⼀丝不同。

我慢慢蹙起眉,又请公主换了⼀只手,这时俞明曜也换衣服回来了,他看着屋内异样的气氛,与公主和驸马⼀起安静地等着。

这⼀脉我品了很久,直到我松开手,驸马才紧张地问出声:「怎么了?」

我看了看公主,又看了看驸马,张了张嘴没发出声。

我又求助地看向俞明曜,满脸忐忑。

他的表情逐渐肃穆起来。他沉思片刻,冷静地说:「别担心,有什么事就直接说。」

我吐出⼀口气,感到有了主心骨。

我郑重其事地对公主说:「您有喜了。」

公主原本严肃的脸慢慢变成惊讶,接着又很快变成惊喜。她侧身过去紧紧抓住驸马的手,脸上迸发出少女般的笑容:「阿荣,我,我没听错吧?」

听着公主略带哭腔的声音,驸马的手都抖了起来,但他却并没有露出开心的神情,反而十分紧张地看着我:「公主的身子受得住吗?」

我看着公主仿佛⼀下从天空跌入泥土的脸,缓缓摇头:「理论上来说,公主现在的身子还不适合受孕。即便现在怀上了,也不能保证胎儿能平安活到⽣产。」

「那就不要孩子!」驸马快速决定。

「不⾏!」公主⼀下站起身,情绪激动,「我盼了这个孩子这么久,他既然来了,你凭什么不要?」

公主⽤力抓住我的手,脸上难得露出怒容:「本宫命令你,保住我的孩子!」

好疼!

我知道她是因为情绪激动,并不是迁怒于我,再加上我怜惜她现在是双身子,没敢贸然把手挣脱开。

在我咬牙切齿忍痛的⼯夫,俞明曜迅速上前安抚:「姑姑,您冷静⼀点,小心伤到孩子!」

公主这才⼀惊,冷静了下来,松开了我。

俞明曜不着痕迹半挡住我:「姑姑,您别急,不如把老太医也叫过来,听听他怎么说。」

因着我是女子,俞明曜有心让我逐渐接手公主的私⼈医⽣⼯作,所以这半月以来,老太医几乎都只在府里养老,很少再替公主诊脉。

老太医来后,慎之又慎地看了脉,和我得出了同⼀个结论。

公主⼀脸颓败,往日的那身光彩和傲气全然不见,她双目无神地问我和老太医:「真就没办法了吗?」

我心疼不已。

我咬咬牙:「也不是全无办法,如果您愿意卧床保胎,遵医嘱吃药、扎针、⽤艾灸……我们就可以试试。但公主,这个过程很辛苦,结果也不⼀定好,更重要的是,您⽣产时的风险仍然会很⼤,即便如此您也要保下孩子吗?」

公主眼睛里的火被点燃了,她没有任何犹豫:「我要试!」

她想了想,又说:「你尽管⼤胆试,就算保不下来,本宫也不会给你降罪。但如果保下来了,你可以提⼀个愿望。」

我从俞明曜借给我的小院子搬到了公主府,为了让我安心⼯作,公主让我住进了最豪华的客房,还拨了身边的⼤丫鬟和⼀串小丫鬟照顾我的起居。

俞明曜拎着酒壶晃到我这儿的时候,我正坐在廊下看着月亮和星星发呆。

看着看着,我叹了⼀口气。

「怎么,后悔了?」俞明曜问。

「后悔了。」

我太冲动了。如果按照我过去的性格,这种把握极低的事,我是不会建议患者尝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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