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写一本克苏鲁世界观下的小说?

师父让我吞下丹药。

说这是仙丹,服之脱胎换骨,可入筑基。

我却惊恐地看到。

金丹期的师兄们,丹田盘踞了一只只……

张牙舞爪的黏虫。

1

我生于大荒之年,双目可以透视,帮助村民挖掘出了地下泉水。

他们以为我能预言,称呼我为「神明之子」。

这个称呼流传开来,惊动了蓬莱山的仙人。

于是,璇玑仙尊连夜下山,将我带回蓬莱仙洞。

说收我为徒。

师父他老人家还掏出仙丹:「吃了罢,能增补灵气,让你早日筑基。

「筑基之后,便能修仙成神啦!」

「徒儿谢过师尊。」我紧咬牙关,克制住恐惧,假意将丹药吞入腹中。

回到自己的房后,我再也忍不住,迅速将舌下丹药吐出。

外面一层糖衣已经破了。

露出里面金褐色的虫卵来。

尚未成形的幼虫,裹藏在透明的薄膜里。

蠕动、挣扎、紧闭八只复眼——

只需要一个培养皿供给养分。

它就能迅速,成长壮大。

我掏出随身带的匕首,狠狠刺入它的胸腔。

汁液四溅。

再将它干瘪的皮囊丢入火炉里。

烧了个干净。

2

蓬莱山的仙人力大无穷。

我不敢造次。

过上了「假装吃了仙药」的生活。

几个月后,我迟迟未能筑基,几个师兄急了:

「怎么搞的?当年我们三四天就经脉洗涤完了!」

「是啊,师弟怎么还脉象混杂?」

我默默注视他们身体里游走在丹田的黏虫。

壮着胆子问:「筑基后的脉象,是怎么样的?」

大师兄魏旻很沉稳,他伸出两根手指,徐徐道:

「人体经脉繁杂多变,气息混乱,因此,灵力无法在凡人体内游走。」

他顿了顿,掌心向上,一团火焰自他手中跳蹿而出。

他指着火道:「而洗净经脉后,把脉只会感受到两条线。一是灵脉,二是自脉。灵脉就是你有别于凡人的证明——这火,也是从灵脉里诞生的。」

魏旻招呼我:「师弟,你摸摸看。」

虚虚一触,火焰炙热。

我却说:「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他所谓的灵脉下端,连接着丹田的黏虫。

它好像天生会火。

所以,魏旻觉醒的是「火」灵根。

二师兄祁莫则嘻嘻哈哈:「看,我是水灵根!」

空气里的水珠被他凝在掌心,再瞬间成冰。

3

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仙药是虫卵。

虫卵孵化后,会牢牢吸附在人的丹田,纤细黏长的触手,蔓延在人体的奇经八脉。

修士是这批黏虫的培养皿。

他们给它提供养分。

而它反哺以超越常人的能力。

可……为什么修士们浑然不觉?

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身体里有这些怪物?

知道,他们默许了这种共存……好恶心。

不知道,那就是黏虫操纵他们……同样让我无法接受。

我想,我得逃!

先保住性命,再逃!

4

本来,我只想一逃了之。

哪怕隐姓埋名。

可那一天,我听到了整个村的死讯。

父母在我年幼过世,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白鹤村的村民,在我眼里,和亲生父母也没甚两样。

所以,「白鹤村杀干净了吗」这句话——

令我震在当场。

我浑身都僵住了,躲在灌木丛后一动不敢动。

我清楚记得,这是来蓬莱山的第三个月。

我捏着新发的弟子令牌,兴冲冲地去找二师兄祁莫,想向他打听,山下最近的集镇,哪里酒最好喝。

趁机套出附近地形。

而此时,在我眼里,风流倜傥的二师兄祁莫,正轻笑着擦拭长剑。

慢条斯理道:「杀干净了,一个没留。包括管啸妻子和她那尚在腹里的孩子。」

祁莫「啧」了声:「一百多号人呢,累死我了,所以最后干脆用冰刺了。」

温厚的大师兄魏旻,则用一种我极为陌生的口吻冷漠道:「确定都死透了?」

祁莫斜睨了他一眼:「当然,我出手向来不留后患。」

他将滴血长剑擦干净,满意地佩回腰间。

笑嘻嘻地道:「可别让小彤知道了,我可不想让宝贝师弟恨我。他要是讨厌我,就没人陪我破禁偷喝酒啦。」

魏旻:「无事,先瞒着。等他筑基后,再告诉他。」

「是啊,等到那时候,他就理解我们了。修仙者不需要七情六欲,更不需要红尘软肋——唉,可惜师弟筑基太慢了,否则就是他自己亲手杀亲证道了。」

我牙齿都是颤抖的。

用力捂住嘴,不敢逸出声来。

可是惊慌和绝望的泪,还是不住地漫出眼眶。

脚步走远了。

我死死按着另一只手里,白玉令牌,指骨泛白。

上面的「蓬莱」二字,讽刺无比。

是修仙灵山吗?

为民请命吗?

为何要杀死无辜的人?

管啸是村长,也是我的大伯伯,离去前笑呵呵地拉着我的手,说咱们村以后要出大人物了,还说他孩儿出生,是要央我这个「仙长」取名的。

那时,他幸福地注视妻子六个月的孕肚。

恐怕没想到会死在三个月后,他的孩子还没诞生。

他们——凭什么要被你们杀死?!

凭什么说,是替我杀死的?!

问过我了吗?我同意了吗?!

荒谬可笑——

而且。

等到筑基期,我就理解他们了?

这是何意?

一丝凉意爬上我的背脊。

似乎「筑基」意味着,我会变成一个自己都无法理解和认同的怪物。

我松开捂着嘴的手,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

「我永远也不可能同意。」

4

我迟迟未能筑基,终于惊动了师父。

璇玑仙尊年过两百,须发皆白,披上道袍,怀揣拂尘,就是一派画中神明的仙风道骨。

也难怪中原百姓,愿意挂他画像。

日夜祭拜。

可是现如今,他用那双矍铄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管彤,你为何还未筑基?」

「弟子不知。」

「可是心不诚?」

「弟子心诚。」我衣袍一掀,跪拜在地,「师尊明鉴。」

头顶莲花宝座上,师父静默了很久。

然后一甩拂尘,一道力道将我凭空吊起。

紧接着,「灵气」席卷我的全身。

将我探查了一遍。

越探查,师父越皱眉:「竟然真的没有丝毫灵脉迹象……奇也怪哉!」

他放下拂尘,我踉跄跪地,又是深深俯首:「许是弟子来自南蛮大荒,资质过浅。」

我盯着自己铺散在地的雪白衣袍:「……才无法筑基。」

师父却摇头:「懂水流,堪地脉,能在广袤沙漠里找到泉眼。你本就天资聪颖,不必自我怀疑。」

他想了想:「这样吧,为师再为你去求取一枚仙丹,助你突破筑基。」

蓬莱仙洞的建筑巍峨磅礴。

大殿里,七十二蟠龙威严瞪我。

作为一个「愚昧」的凡人,能有得道成仙机遇。

理应大喜。

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装作大喜道:「弟子多谢师尊。」

并且大着胆子道:「管彤自知破戒,实在惭愧师尊和仙门栽培,再次求取仙丹时,恳请能让弟子一道。好向各位太上长老表明谢意。」

师父打量了我片刻,笑了:「还没人敢提这种要求,你这小子啊,还算有心。」

「行。为师先去禀告太上长老。」师父赞叹道,「念你心诚,他们应当会同意的。」

5

太上长老们的府邸,在蓬莱最北最深处。

这里,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八十一根铜柱高耸入云,其上,仙宫缥缈,楼阁层叠。

我跟着师父一路向上,来到长老洞府。

修真的等级颇多。

筑基开始,再是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合体、度劫、大乘,最后归于化神。

蓬莱山的太上长老,已到大乘期。

据说有凝魂出丹的能力,可以帮助外门的子弟,迅速筑基。

师父封号璇玑,活了两百多岁,在这些太上长老面前,也不过牙牙学语的童子罢了。

他恭敬地在庭院里行礼:「问大长老安。这位就是新收的弟子管彤。」

我也垂头行礼:「弟子管彤,见过各位长老。」

良久,古朴森严的殿宇下,才传来沙哑的老人声音:

「一代又一代的新人啊。璇玑,想你当年刚入蓬莱,也不过他这岁数,一晃,又是三百多年了,人间沧海桑田了呐……」

我小心翼翼地抬头,抱拳道:

「人间不安,但多亏仙山和修士,四处为民请命。弟子日后也想顶天立地,无愧于心。」

大长老呵呵笑道:「你看看,和你当年的话也大差不差的。」

透过年代久远的紫檀木窗,我能清晰看到,盘踞在殿内的……巨大怪物。

我没敢对上他的眼。

只是死死盯着木窗上仙鹤和葫芦的镂空花纹。

眼神放空,再用余光,捕捉我能捕捉到的每一寸光景。

大长老已经不像是一个人了。

高达数丈,腹腔鼓胀,暴起的经脉遍布全身,同样膨胀数倍的脸上,是层层叠叠的赘肉。

整个人像是发胀的馒头。

而在他的丹田处,一只黏腻的触手,探出了头。

它应该是一个吸口,遍布狰狞的獠牙,在空中扭动片刻后,吐出一颗金光璀璨的珠丸。

「喏,筑基仙丹,给这位小友吧。」大长老轻轻托住珠丸,抬手一送。

它就穿过木窗,落到了师父掌心。

而我,已经是手脚冰凉了。

我本来以为,这种怪物黏虫,会是蓬莱山的管理者们,搞出的控制人的手段。

还琢磨着,找到养虫的巢穴,一举捣毁。

但我没想到……

我万万没想到……

整个蓬莱山,所有的人……

都笼罩在这群虫子的阴影之下。

大长老哪里还算得上是个人呢?

他是孕育虫卵的温床啦。

6

而师父,谢过大长老后,将「仙丹」递给我,

道:「管彤,服了罢,这次定能筑基。」

我看着这颗金灿灿的虫卵。

额角溢出一丝冷汗。

7

帝王将相终其一生,都难寻求的灵丹妙药——

就在我的面前。

但我抵触极了。

见我还不服,师父疑惑:

「愣着作甚?太上长老还要休息。」

我一咬舌尖冷静下来,双手捧住「丹药」,俯首:

「师尊,弟子已经筑基失败一次,若再次失败,愧对长老和师尊的殷殷期盼。」

我一本正经道:

「弟子记得,这几天也会有外门师兄,服用丹药、洗涤经脉,想在祁莫师兄的带领下,前去观摩学习一二。」

不等师父起疑,我迅速道:

「这颗丹药,若是可以,还请师父替我保管几天……弟子暂时……还配不上它。」

从小到大,因为这双眼。

我窥见了很多秘密。

自然知道,如何装疯卖傻。

果然,师父沉吟片刻,刚想说什么,太上长老先他一步,笑呵呵地道:

「允了罢。很久没见到如此诚惶诚恐的弟子了。」

「谢过长老。」我恭谨垂首。

能听到古朴屋檐下的铜铃,被风吹响。

「叮——」

8、

蓬莱山铜铃很多。

廊檐画椽下、八角阁亭中。

哪怕是习武的操场,四周蟠龙石柱也挂着铃铛。

外门弟子就在此服用丹药。

二师兄祁莫抱剑在怀,站在高处,看着鱼贯而入的外门弟子。

他挑眉笑道:

「咱们蓬莱山不比其余灵山,最是温和,丹药也就滋补功效——可不会像他们一样爆体而亡。

「你太谨慎小心啦。」

我捏着两个酒葫芦,也登上高台,将其中一个酒葫芦抛给他,道:

「总不好觍着脸,浪费大长老的心血。」

「放一百个心,这次你必筑基。」祁莫大为受用地灌了几口酒,笑眯眯地挥手,对外门弟子吩咐:

「时辰到,服药,引气,洗涤经脉。」

我像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默不作声地看着外门弟子们,欣喜若狂地接过仙丹。

再虔诚地服下。

我死死盯着那些丹药。

数以百计的样本展现在我的面前。

祁莫陪我旁观了一天。

所以,我很轻松能看到,它们是如何生根发芽的。

吞入的第一个时辰,灿金外壳融化。

第二个时辰,虫子们探出细长的触手。

穿透胃囊,下探到腹部肚脐的位置。

也就是丹田。

紧接着,它都在胃液里汲取营养。

直到第六个时辰。

修真者会突觉胃部略痛。

那是因为,黏虫从胃部穿透而下,带着部分的胃部组织,像囊泡一样飘曳降落到丹田处。

犹如蒲公英的种子,生根着床。

第七个时辰,虫子完全吸附在了丹田。

它们蔓延开触手丝线,贯穿经脉,啃噬血肉,窃取营养。

和这具身体的主人合二为一。

两三天的啃啮后,人体肌肤会代谢出「凡人」的秽物。

这便是……洗涤经脉的过程了。

9

服下「仙丹」,至少一个时辰,我是安全的。

可以催吐。

可那样将再次筑基失败,暴露后,我必死无疑。

但筑基成功,到底意味着什么?!

该死的。

我完全不敢放任自己「筑基成功」。

我看着祁莫晃了晃空的酒葫芦,懒洋洋道:

「哎师弟,你可快点筑基结丹吧,筑基后世界会完全不一样的。」

他那张脸风流倜傥,眸光诚恳。

根本看不出是灭人满门的冷血杀手。

我一阵心烦意乱,胡乱点了头,去师父那里领了丹药,当他们的面服下。

又回到房间,给自己留了张纸条。

然后架了把匕首,调准弹射角度。

再设法将自己的双手捆绑起来。

我想尝试挑战一下……筑基。

10

第六个时辰。

胃部已经开始蠕动疼痛。

我额头落下冷汗,觉得眼前有点模糊。

有繁复嘈杂的声音,在耳畔嗡鸣。

舅母单手将包裹给我,温和笑道:

「彤儿,此去路途遥远,替你做了新衣。」

舅舅也闭上眼,摸摸我的头:

「照顾好自己。村里不用担心。」

我看到白鹤村外,刻了村名的石碑处,成群熟人给我送行,纷纷让我路上保重。

咦?

奇怪。

舅母是独臂吗?舅舅……什么时候眼盲的?

我压下疑虑,走到半路,转过头看,他们仍在笑着挥手。

我下意识地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漫过不祥灰雾,抬头一看,又是村口。

「彤儿,此去路途遥远,替你做了新衣。」舅母用多瓣的手,捧上衣服。

黑色的青筋脉络跳动,吸盘染湿了白衣布料。

舅舅也睁大了眼,摸摸我的头:「照顾好自己。村里不用担心。」

他全身上下七百多双眼慈祥看我,笑呵呵的:

「你在舅舅眼里,一直是孩子,还记得你小时候玩打地鼠吗?」

哦我想起来了。

小时候,我戳他眼睛玩呢,打地鼠似的。

戳中睁开的眼睛,就可以把眼珠子挖出来。

这么想着,我再次心怀不舍,转身离去。

背后的目光慈爱。

可我竟然有些……

不敢回头。

第十三个时辰。

窗檐外,铜铃随风轻响。

叮叮叮——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我歪着头,打量外面黑沉沉的天。

浓稠的汁液从天里倾泻而下。

我说:「铜铃响了十九次。」

叮叮、叮叮¥%*叮叮

我说:「铜铃响了十九次。

「铜铃响了十九次。

「铜铃响了七千九百三十八次。」

我顿了顿,忽然道:「你是谁呀?」

11

而与此同时。

我不断痉挛的手指,触碰到了简易匕首开关。

它唰的一下弹射而出。

刺中我的丹田。

刹那间鲜血直流。

耳边万籁俱静,下一瞬,刺耳的呢喃差点没掀翻我的天灵盖:

「¥%!……%&*&%¥@」

我几乎是立刻昏厥了过去。

不知道多久后,我在满身冷汗里惊醒。

有些疑惑地看着满地狼藉,铁锈味道刺鼻。

与此同时,我的卧房外,响起了敲门声:

「师弟,在吗?四天都过去了!

「怎么回事儿?不会出问题了吧?

「按理来说三天就能筑基成功——师弟!快开门!」

12

门被破开。

闯进来一群修士,被满室血腥吓了一跳,皆是一脸担忧。

为首二人尤甚。

沉稳敦厚的那位一上来,就按住我脉搏。

片刻后缓声道:「筑基成功了。」

又问:「这……师弟,你伤口怎回事?有人袭击?」

我一时没想起他们是谁,心里茫然。

只是右眼里,他们浑身「经脉」犹如触手,狰狞黏虫盘踞丹田。

我不由得胆颤地抖了一下。

另一位摇着酒葫芦的,抬手将我指缝的纸条抽走,「啧」了声:

「什么乱七八糟的鬼画符?」

我余光瞥到纸条上的字,潦草难辨:

「筑基,服虫丹,恐有不测,设匕首杀之。」

刹那间,记忆如流水回笼。

我想起来了!

我被带上了蓬莱山,窥见恐怖的虫巢。

被逼无奈,只能服下「丹药」。

大师兄魏旻说我筑基成功?!

我压下狂乱的心跳,喘了口气,故作迷茫地抬头:「我……我不知道。服下丹药后不久,我就晕了过去。」

祁莫还在研读,估计只有我才能认出的字迹,

「瞧着也不像符篆啊,有人偷袭,留的宣战条?什么狗爬字……」

魏旻打断他:「我去和师父禀报。」

又对祁莫吩咐:「你带师弟去药师那看一下。」

13

蓬莱山最优秀的药师,都看不出我的异样。

开了点滋补仙药,就让我回去了。

我……成功糊弄过去了?

可低下头,身体的异样仍在。

丹田空洞无物,不似他们被黏虫寄生。

但是,四肢百骸,依旧贯穿了一条「经脉」。

它和我本来的经脉若即若离,不断汲取周围零星的「灵力」。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但的确可以感知到,可以吸取为力量。

源源不断,用之不竭。

这就是世人所说的,筑基修仙吗?

而且那魔幻的几个时辰,频频出现的幻觉里——

曾经的亲人,被逐渐扭曲成狰狞骇人的怪物。

最可怕的是,我还觉得这理所当然!!!

要是、要是我不能透视,第一天就吃下虫丹——

会不会就如祁莫所说,杀亲成道呢?

太可怕了……

14

谜题实在是太多了。

我选择留下,择机而动。

不久,师门历练,组织几十个新筑基的弟子,前往关中地区。

此处干旱数年,旱魃横行。百姓苦不堪言。

祁莫随行,带队的是云游四方、刚回蓬莱的师姐。

宣燕。

宣燕红衣飒爽,不佩剑,用一双弯刀,据说已到元婴末期。

她实力果然强悍,随手一劈,就将黑焦的旱魃劈成两截。

再皱眉收刀:「毛毛糙糙的!都五六十岁,筑基期的人了,十只能放走三只,还历练,历练个屁,明天就滚回去种田!」

「咳咳。」祁莫在一旁暗咳,打断她训话,安抚众人,

「师姐是急性子,大家莫放在心上,今儿任务也快结束了,将小册子发了,就四处逛逛吧。」

众人讪笑,就地解散。

去给百姓发《百鬼志怪》,还有试水的《山海经》初稿。

让他们能更快辨认「鬼怪」去了。

我则将水壶递上:「师姐,喝水。」

宣燕瞥了我一眼,揉揉我脑袋:「你喝吧,我快出窍期了,早辟谷啦。每天清晨喝一两口水就行。」

许是我才十六,比起他们的阅历,沧海一粟。

璇玑仙尊的三个亲传弟子,都很宠我。

这也越发让我心情复杂。

又过了几天,晚间,我们在一处佛堂借宿打坐。

漆黑的天上只有一轮弯月。

碎风吹过,老槐树沙沙作响,殿内的灯烛应声摇曳。

忽然,宣燕惊喜地睁开眼,笑道:「我突破出窍了。」

说着,她纤长的手指在丹田一抚,出现一个豁口。

蠕动黏腻的触手挣扎着试探了个头,再瞬间膨胀溢出。

犹如佛堂供奉的千手观音。

而与此同时,我左眼蒙眬看到她背后虚幻的元婴法相。

和宣燕如出一辙。

柳眉凤目,瓷肌丹唇,双眼微阖,也犹如……慈悲敛目的千手观音。

「恭喜师姐!贺喜师姐!」

「师姐太强啦!不愧是我们这一代第一人。」

道贺声纷纷而起。

我面无表情地坐在蒲团上。

看着所有人,围着背后虚幻端庄的法相欣羡不已。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

我转过头看去,佛堂门口,一个身着袈裟的小和尚吓得跌坐在地。

他惊恐惶然,以手撑地,僵硬地后挪,牙关打颤:「怪、怪怪物……」

宣燕瞥了他一眼,丹田处的触手,应声而动。

只一瞬间,就将小和尚穿了个透心凉。

她背后的「元婴虚景」,也瞬移过去,弯刀一劈——

我来不及阻止,猛地瞪大了眼:「师姐!你杀他干什么?!」

「啊?」宣燕睁着大眼看我,语气茫然认真,「他不是旱魃吗?」

「……是。」我浑身冰冷。

随即低下头苦笑。

是啊,我也看到了——

左眼里,丑陋的焦尸,鬼鬼祟祟地站在佛堂外。

作为「修仙之人」,有什么理由不杀呢?

15

左眼是迷障。

右眼是人间。

这个世上,没有鬼怪。

16

只有仙山高悬,生民水火。

17、

所以沿途历练,我从未拔剑。

可这种事不关己,很快,也难以维系了。

那是历练快结束时,宣燕想让新手试试,好意对我喊道:

「这只小,师弟你来。拿剑斜劈哈,别怕,我就在旁边看顾呢!」

说着,她抬手将我一推。

我对着眼神懵懂的孩子,沉默片刻。

按在剑柄上的指骨颤抖泛白。

「师……师姐我……不行……」就在我咬牙从喉里挤出拒绝时。

一道凛冽白光划过。

七八岁的幼童仍旧睁着水汪大眼,只是脖子上,闪现一条窄窄的血痕。

他无力摔倒,砸在地上。

干枯的稻田里,尘土扬了漫天。

而祁莫懒洋洋地靠在一旁,单手握鞘,又吹了声口哨,召回长剑,「咔擦」归鞘。

他没个正经道:「师弟啊,男人可不能说不行,特别是在女人面前。」

我:「……」

「滚滚滚!」宣燕白了他一眼,又看我紧张得满脸通红,以为我在羞赧。

便拍拍我脑袋安抚道:

「别听你师兄瞎说。不敢下手很正常,我第一次面对『五奇鬼』的时候,比你还僵呢。」

宣燕打了个响指:「再历练几次,就顺手啦。」

我不轻不重「嗯」了声,垂下眸。

看着宣燕腹部张牙舞爪、仿佛在伸懒腰的蠕虫。

它的触手都舒展开了,在吸收幼童死前痛楚的怨念。

当祁莫杀死我所有至亲,你们也是如此,欣喜雀跃么?

我心底一阵凉意。

愤恨心想:

我要你们死。

18

其实通过历练。

再结合前段时间讲习。

我能摸清楚,他们背后的规律。

蓬莱山仙气缥缈的礼极殿里,玄青仙尊教导我们:

「仙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民感而敬,供奉香火,是为上乘。」

「民畏而惧,怖忧丛生,是为下下。」

但这是黏虫对于寄生者的愚弄。

供奉香火,可得灵力,助其壮大。

胆惧而死,也可滋补虫体,使其成长。

要如何让芸芸百姓,对灵山仙长们,又敬又畏呢?

很简单。

晚间回到蓬莱,我自言自语地记录:

「将『鬼怪邪祟』制成小册子,发到民间,与灾害挂钩,危言耸听。

「于是灾难来临,民众会以为,洪水泛滥了是河伯,要献上新娘;旱灾降临了是旱魃;大荒之年,太岁会降临……

「修士再下山『除祟』。

「这样,众生敬之,供奉香火,得其灵力。也会畏之,死前忧怖加身。」

所以每次历练归来……修士都大有长进。

我将笔迹斜乱的记录一合,望着窗外斜月,打了个寒颤。

他们……或者说它们……

像是世间万物的规律,钻入一切合理的解释里。

构成凌驾众生之上的铜墙铁壁。

似乎无法击溃。

19

太痛苦了。

我甚至不确定,我的仇人,到底是祁莫、是仙山。

还是那群狰狞的虫子。

这天清晨,我烦闷地绕着蓬莱跑圈。

黏虫触手帮人脱胎换骨,我身体比以前强壮,连跑十圈都不带喘气。

跑完,登上石阶,准备打道回府。

行至半山腰的时候,下起了小雨。

四月份的仙山云遮雾绕,桃林粉意簌簌,掩在朦胧烟雨里。

遥遥望去,炊烟、村落、红尘人世。

我羡艳静默地看了会儿,见雨帘渐大,于是躲到旁边树林避雨,无聊地左右闲看。

忽然,我定住了眼。

不远处杂草丛生里,竟然……

掩着一个地洞!

我的能力有限制,距离、物体厚度、重量或者光亮,都会影响透视。

我看不清下面到底有什么。

只能走过去,摸索片刻。

终于,不知踏到了哪个机关,只听「咕噜」一声。

一道暗门从我脚下豁然打开。

猝不及防,我摔了个屁股蹲儿。

站起来,抬头一看,里面是黝黑曲长的洞,通往地底深处。

我迟疑心道:这哪?

我飞快回忆了下蓬莱的三百密道。

都不是。

又试探喊道:「有人吗?」

没有回音。

于是,我搓动指尖燃火照明,入眼的,是一堵巍然矗立的巨大石墙。

石墙斑驳,青苔杂着剑痕。

数十道符篆贴在其上。

我倒吸了口冷气,不敢乱来,将篆文默背,回去翻找几天找到解法。

又趁着一个暴雨的清晨。

打开了隐匿于丛林深处的地洞。

20

「咚」。

「咚」。

脚步沉闷。

踩着石阶下沉,地道蜿蜒,墙上挂满了锈迹斑驳的铁剑。

仿佛只是一座屯置废旧兵器的仓库。

直觉却告诉我,如果只是寻常仓库,不可能没有记载。

也不会在大门贴满符篆。

我压下心中疑惑。

越走越快。

终于走到了尽头——

还是空无一物。

指尖跳蹿的火苗打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光影群魔乱舞。

……猜错了吗?

我不甘心地咬紧牙根,又别无他法,深吸了口气,只能缓缓转身,准备离开。

转身时,过长的剑鞘尾部,扫到石壁,传来清脆一声的空响。

我意识到什么,僵在原地。

随即迅速蹲下,用指骨轻叩每一寸石壁。

空心的!

有地方是空心的!

只是这石壁质地奇异,哪怕是我,也无法看透。

我很快判断出区域,拿起剑就狠狠劈砍。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石壁终于裂开狰狞缝隙。

缝隙里,是个……

被钉死在凹洞里的男人。

四肢、五脏六腑,都有一枚两指宽的长钉嵌入。

数不清的玄铁锁链,透过他的琵琶骨、腕骨、脊椎骨,嵌入石头。

肉体竟然还没腐烂,我刚想试探他的呼吸。

他就像被吵醒一般抬起头。

本该装着眼珠子的眼眶里,是一对空洞的血窟窿。

在红艳的指尖火下,恐怖诡谲。

我:「!!!!」

我登时被吓得后退几步,贴在冰冷的石壁上,狠狠喘着气。

指尖的燃火也灭了。

「七七九五四六七七三八……」黑暗里,他嘴里低声咕噜着什么。

又嘶哑着声音问我:「阁,下哪,位?」

我被吓蒙了。

半晌才强撑着反问:「……前、前辈是谁?」

被砌进石墙还能不死,肯定也是修士。

他没回答我,顿了顿,问了另一个问题:「今夕……何夕?」

我迟疑:「……东魏太平三年。」

「东魏?」他复述,似是不解,「刘,皇叔,入,蜀多少了?」

我半天才懂他意思,算了算:「三百多年。」

话音刚落,我脑海惊雷划过。

他念的那串数字!

我知道是什么了。

是按着呼吸数数,从三百多年前数起,数到如今的大概数目。

这个男人……

我浑身发冷。

他竟然被关在蓬莱山石壁里,整整三百年。

无法动弹,不见天日。

21

要从他嘴里套话不是容易事儿。

几百年的孤寂,让人的语言退化到极致。

我只能隔几天清晨,花上一盏茶时间同他攀谈,获取他的亲近好感。

他的话渐渐流利起来。

三个月后,终于松了口:

「我为什么在这?走火入魔,被封印起来咯。」

我盘腿坐在石道,沉默片刻,试探问他:「程算前辈?」

「你怎知道?」

我仰头看他:「晚生翻阅了三国期间,所有走火入魔的记载名册。

「当时共计十三人,处死十位,封印三位。而蓬莱的那位,是您。」

「没想到还有人能记得我们。」他闷笑起来,转而哈哈大笑,血泪从他眼角滑落,语气也带着兔死狐悲的冷:

「我还算好的啦,你知道另外两位在哪吗?他们那破仙门在海市蜃楼,所以,他们会被封入等身的铁皮笼子里,钉入长钉,铁链锁死,沉入海底。

「更可怕的是,这样的人,还活着。

「不断溺死,不断清醒。」

「前辈。」我轻轻打断他,「走火入魔,会杀死蠕虫吗?」

程算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哆嗦道:「你……」

「我能透视。」我同他透了个底。

「你丹田处的虫子,是死的呢。」

22

良久的死寂。

我接着平静开口,声音在幽深的石洞内,层层叠叠:

「我的亲人被蓬莱杀死了,前辈,我该怎么办呢?」

程算古怪地笑了一声:「铜铃。」

我:「什么?」

「修仙门派,必挂辟邪铜铃。弟子外出历练时间长的话,也需要在剑柄佩戴银铃。铃声能安抚虫体。」

程算那双被挖的眼,死死「盯」着我。

语气里透露出诡谲的兴奋:

「将铃铛舌全部摘掉,不出三个月,度劫以下,所有人都能走『走火入魔』。」

我仍旧轻轻回他:

「我知道了。」

23

修仙体系如今趋于成熟。

从低到高,分别是:

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合体、度劫、大乘、化神。

整个蓬莱,大乘期的太上长老,不过三位。度劫期一位,就是我师父。

所以……

度劫期以下……几乎占了蓬莱九成九。

自小透视,让我熟练于木工技巧。

于是,我花了几天做了个飞爪。

每天乘人不备,偷偷摸摸咬断屋檐下铃铛的铜舌。

许是做贼心虚,这日立在廊檐水榭处,有人拍我肩膀时,我吓了一个激灵。

差点没跳起来。

对方也被我过激反应吓了一跳,嗔怪道:

「师弟,干嘛呢?」

回头看,宣燕红衣劲装,鹿皮长靴还沾了泥泞,显然是刚从山下回来。

她手里还提着只死虎。

纤细的身段,和猛虎强壮有力的躯干,形成鲜明对比。

「看天上仙鹤。」我微微一笑,「我家乡叫白鹤村,算是睹物思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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