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最平淡的语气说出自己最虐心的故事?

如何以最平淡的语气说出自己最虐心的故事? -

我被困于深宫十六载,做了不经名的哑巴公主。

他如满月圆满,常伴我身侧,护我万分周全,即使因此每每受痛,却从不言说。

他曾在草野之下呕血,为我擦去眼角的泪,轻声一句:「惟愿公主平安。」

但其实月亮并不永远圆满,有盈自然有缺。

我和令九,便是如此。

1

我喜欢上了一个暗卫。但我是个哑巴,说不出「喜欢」这两个字。

他冷漠、暗淡,一双眼睛我见过,其实很亮,却像是光的影子,永远匿藏于暗处。我回头从来看不见他,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在。

他是父皇送给我的。我生母位份卑贱,这也不是要紧的,只是我生来不会说话,不被父皇记得也没有什么靠山,在这宫中免不了吃一些苦头。宫人们扯着头发把我压在那条鹅卵石路径上摁打、欺辱时,我就在想,听闻我生母不过最下等的洗脚婢,却因为在这条铺满落花的路上被父皇一眼瞧见,才能够生下我来。

大抵这条路有什么奇特的地方,我被一个宫女揪住一块肉拧的时候,恰逢父皇路过,这还是我十五年来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过他。这是何等奇妙的体验,我做了我这辈子最聪明的举动。

我被打得生疼,却抬起眼朝父皇弯起唇含泪笑了,这一眼叫父皇想起了那个当年在这条落花小径上浅笑倩兮的女子来。他略松开眉恍然大悟,喊我:「小十七?」

没人给我取名,现下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十七。父皇把他的贴身暗卫送了我一个,暗卫动起来像风那么快,又像影子般隐秘,他把骑在我身上的宫人掀开,又悄无声息地跪伏在我身边,我把蓬乱的头发捋到一边,悄悄地打量一眼,我见不着他的脸,但是他的一双眼,我记住了,亮得像是燎原之火。

父皇不见我应话,我伸出手比画,他皱起眉,才想起来,小十七原本是不会讲话的女儿,他扫兴地收回眼,不再对我过多地关问。

但就这么一点垂怜,让我有了间小小的宫殿,又有了温顺的宫婢。

我还有了个暗卫,令九。

我是天生哑巴,说不了话,可他和我差不了多少,除却答应父皇来我身边好好地照料我那一句「遵命」,就再没听他发出过什么声响。

深宫寂寞,我因年少受辱太过,夜里总是闭不上眼睛好好睡觉,我从前怕有老鼠爬过我的脸,怕有人乘夜掐上我的脖子;如今有了一处清静的地方,却还是提着一颗心辗转难眠,一滴雨砸在窗棂、门被风「吱呀」吹响的声音,都会令我顷刻间惊醒。

我睡不了觉,睁大了眼睛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月光清浅,我却见到牖窗上那一层薄纸聚起一只兔子的影像,轻轻地跃动着;再一动变成了一只挺着大肚子的夫人;又「咕噜」化作一个圆滚的娃娃,那方牖窗上小小的影子就这样变幻着。

春夜宁静,我想问,令九,是你吗。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多年后再想起,不知他看着那时睡觉都不敢闭上眼睛的我,究竟是什么样的耐心来做这些事情。他其实不过是要我知晓,安心地睡,有暗卫做我的眼睛,不必怕。

我后来便慢慢地容易睡觉了,令九会的本事好像很多,他有时会掐一叶竹叶来吹笛,笛声一直清荡到我的梦里。我有时对他格外好奇,便偷偷地下了床,慢慢地走到床边,手搭在那窗棂上,稍稍一动就可以开了窗,再看一看那双黑沉的眼睛,然而却生了怯,默默地收回手。

我怕他不高兴,这漫长夜里,就再没有人能陪我了。

下一瞬,那牖窗却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外头挂着好大一轮明月,令九就站在窗外,一身的夜露,我头一次看见他不戴面具的模样,他生得很好,寡言而冷漠,通身如同一柄出鞘的刀刃,却因为这柔和的夜色沉静了下来。

他伸出手递了个笛子给我,骨节分明,却不多说话。

我怔怔地接过。见我不动,他眉间压下点不耐烦,抬起我的手,把笛子递到我的唇边,单字下得很利落,他说:「吹。」

我下意识地照做,笛子发出的声音顺着风吹响,我睁大了眼,我不能说话,心中却十分喜悦,这尚且能算作我第一次发声。令九立着,我不会道谢,伸手拂去他身上沾惹的露。

他却退一步,躲开我的手,我有些尴尬地收回手。

其实一开始便如此泾渭分明,我说不了「谢谢」」,他看不懂我的手势,他是暂时依托于我的暗卫,我却永远做不了他的主人。

然而,然而,谢谢。

令九只在夜里出现过,白日里轻易地见不到他人,我便愈发期待晚上起来,可能这深宫里我一个人实在太寂寞、害怕。

九公主来我宫殿里时排场很大,我不知道我这样低微得只有一个数字十七的女儿,怎么惹到了她这位正宫所出的尊贵的嫡公主。

但是她就是来了,她恶狠狠地掐上我的脸,蔻丹红得像血,把我摔在地上,骂道:「谁许你这样的哑巴出现在裴大人前头的?」

九公主妒气重,又爱慕裴大人很久。我虽然是哑巴,却天生一副好面容。可我连裴大人是谁都不知道。

若是九公主只打骂我一顿也就罢了,我忍忍便过去了。她还带了几个侍卫,我眼睁睁地看着我温顺的侍女听话地走到门外,眼睁睁地瞧着那几个侍卫解腰带,九公主看我,不像看姐妹,像是看落在地上的残花。

我跌倒在地上,往后挪退,我这样仰头看着,那几个侍卫愈发显得如黑云蔽日,可外头分明是那样好的一个艳阳天。我是哑巴,连哭都发不出声音来,我哭着摇头,往后边退。

然而下一瞬,我面前挡了一个影,他半侧过脸来,骨相极佳,日光影影绰绰地落到他略苍白的脸上,是令九啊。他的功夫很好,方才几个还宽衣解带的侍卫,已经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九公主尖叫起来,按理来说他该止步了,可我看得分明,他伤了九公主。

他那样挺拔,挡去我的灾厄。原来,他也是会在白日出现的。只是每每他于白日出现,是我不好的时候。

令九还是没说话,却回过头看我一眼,像是干燥的阳光,倏忽而过,他又委身于阴暗。

九公主走了,然而令九也被叫走了,我晚上的窗前再没有影子,我再听不见那竹叶吹成的音,我睡不着觉了,就蜷缩起来,一点一点地等天亮。父皇问我情况时,我是哑巴,说不出自己受过的苦,只能一遍遍地流着泪磕头。

我想说,我要令九回来。我磕头,我哭。

我是个没用的公主啊,保护我是要受苦的。

我等啊等,令九总归是回来了,只是一身的伤,在夜晚用指节轻轻地敲窗,我开了窗,见他一脸苍白,却从袖中为我翻出一只雀来。

他垂下眼,长风吹拂过,令九喊我:「公主,给你。」

我伸手,却突然按上自己的眼睛,快要落泪了。我顿了顿,才伸出手,把那只受伤的丑雀儿接过,令九吐了口气,眉眼舒缓了下来,就要转身离去。

我僭越地伸出手,握住令九的手臂,已经竭力地避开洇出血的地方,可是还是不免碰到,可他连眉头都没有皱半分。

我比画了两下,我想说,我替你包扎处理下。

令九沉默地看着我,那股压着的锐气被月色冲淡,但是像看不懂我要表达什么,我泄气地放下手。他却露出一个浅淡的笑,他本来就是这样冷的人,一笑起来却很惊艳。

他说:「不用。公主千金之躯。」

他看懂了。

我「啊」一声,却有点难过,我做不了太多事,只是想小小地回馈一点而已。令九看着我的眼睛,他重复地说了一遍:「不必。」

他又像一阵风一样,回归到他的暗处去,夜晚的竹林「飒飒」地响,月光如水般流淌,令九给我的那只雀儿脚好像伤到了,此时乖乖地趴着,已经被人细心地包扎过了。我戳了戳它的肚子。

我在深宫之中的第十五年,挨了一顿打,换来了一个令九。

我看着天上的明月,托腮想,世界上大概没有比这个更幸福的事情了。

2

许是因祸得福,因着九公主这档子事,我父皇又重新记挂起了我,大概是他年岁已老,宫中的皇子、皇女大多出嫁、娶妻了,早已离开了皇宫,他身边剩下的女儿只剩下我和九公主、十公主这些人,他老来难得起了一点慈父的心,就把我迁了个更大、更奢华的宫殿,远离了那个靠着竹林的地方。

我虽然不会说话,但从小没有娇养,脾气比起几位公主,格外温顺,恰好讨了我父皇的欢心。

他为我找了教习嬷嬷,来练我的姿态,我便事事尽心,摔得膝盖青肿也要做得最好。九公主笑我渴慕爱过了头,想着这样多博得一些父皇欢心。

其实她说得也没错,我是想要父皇待我再上心一些,我想,若我地位再高一些,也能护得住令九些。

父皇闲时教我写字,我写得吃力、生疏,他便轻轻地一皱眉,我以为他要怪我,他却轻轻地叹了口气,摸上我柔顺的发,他说:「小十七,你受苦了。」

他这皱眉,从前欺辱我的那些宫人都被处罚了,连九公主给我使的那些绊子也没能躲过去,阖宫上下才知道,这位出身卑贱被忽视了多年的十七公主,是得了圣眷了。

父皇摸我头发时,我感觉心间有股酸涩涌上来,像是从前忽视的被压着的情绪有了着落的地方。

新宫殿里陈列了许多珍宝,父皇像是觉得有些亏欠,一次性地把十几年缺漏的东西都补上,宫里来来回回地来了许多宫人,连侍卫都不曾落下。云一样的绸缎、水一样透亮的玉石源源不断地送到我的手上。

阖宫上下见了我,再不能欺辱我半分,都要低下头,唤我一声「十七公主」。

九公主棠仪见了我,只能嘴上逞一分能,再不能对我做什么了。

我像是刚得了糖的小孩,这些福分吃下去都是甜蜜,然而回味过来,又免不了生腻。我半夜从梦中惊醒时,才怔怔地发现,我窗外再没有竹林飒飒的声音,月光不再透过窗纱进来。

窗外也再没令九的身影。

我好久没见过令九了。

我刚惊醒,守夜的丫头就急慌慌地来问我:「公主,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

可是,怎么会没有事呢。我边上有了大堆的丫鬟婆子,外头绕了一圈圈的侍卫,我不必再担心有老鼠爬过我的脸也能安心入睡,但是,令九不能再在深夜给我吹笛了。

那只雀儿,我把它照料得很好,金丝笼中装着它,但总是恹恹的。

我想,我想令九了。

3

我写字总是很吃力,写字也写得难看,父皇打量了一下我的字,给我点了个新师父。

我这才亲眼看见裴大人。

青莲作骨,两袖如云。父皇唤他一声「裴卿」,道:「小十七的字实在难看,裴卿写得向来好,好好地教教她。」

我少见生男,难为情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履上那一朵莲花。

裴大人站在我的面前,含笑地唤我一声:「十七公主。」

我抬起头,他伸出手,白皙的指节弯动,像是蝴蝶翩飞一样轻盈,我略略地睁大眼,他没有同我说话,他用的是手语,静静地和我道:「十七公主,你好。」

我心头不知道漫上什么样的感觉,像是那些甜蜜都褪去了腻。

我弯起一个笑,十分真心实意地和父皇道谢。

我时常觉得这天降的好运像是一场燃烧的美梦,是虚假的,可裴大人的到来,让这场梦境逐渐地真实起来。深宫里少见温情真意,我却从裴大人身上感受到了那么一分。

他会用手语说话,我们的交流是宁静而丰富的。

他教我写字,笔在他指下洇出疏狂的字来。九公主知道了气得要发疯,险些推翻了我写字的案桌,可裴大人一出现,她又委屈地红了眼眶,扯着他的袖子问要不要吃她宫里新做的糕点。

原来九公主也有这样柔软的时候,可裴大人只是不动声色地扯出他的袖子,眼见九公主的脸色一点点地变白,她是哭着离去的。裴大人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那双眼又柔和地看向我。

我摆了摆手,意思说是没关系。

裴大人才转身离去,急匆匆地去安抚那尊贵的九公主。

我在藏书阁的案桌上看书,不小心睡着了,却是被烟呛醒的,远远地燎起了大火。我用大袖捂住口鼻,然而火意四起,我往高处跑,卷集被火舔舐,一瞬间就没了踪影。我不免吸入尘烟,想大声呼喊,然而我——不过是哑巴,我连求救的资格都没有。我咳嗽得满脸都是泪。

我最终跌落在角落中,神思昏昏沉沉,眼睛被熏得睁不开,我抱紧自己,几乎昏沉过去,真是烫啊。然而这炙热中,我却被拥入一个清凉的怀抱之中。我下意识地凑近他的颈间,他略略顿住。

避过燎火,穿过坍倒的梁柱,我想再一次睁开眼,却是不能。我眼睛太痛了。

直到闯到外头,我再一次有意识,是被这干净、平常的空气唤醒的,后头是烧成一片的阁楼。我竭力地睁开眼,却顿住,抓着我的人,原来是裴大人。

我不知道自己期盼什么,只是心里难免失望。

裴大人抚着我的背,轻声地我说:「公主,没事了。」清淡的声音里却带了让人十分安心的感觉,我放松了下来。

我又昏了过去,再醒来已是在我寝宫的床上,父皇就坐在我的床边,苍老、肥胖的脸上露出了疲态,像是守了很久的模样。我睁开眼,父皇替我掖了掖被角。

「十七,还疼不疼?」

我眼泪一下就漫了出来,十七,你疼不疼?

我从未说过疼,我是哑巴,说不出来。

我从未说过疼,没人问我一句,疼不疼。

这场在我眼里虚幻的梦,一点一点地真实了起来,我颤着唇,轻轻地唤一声「父皇」,只是没有声音,这样无声地做着。

我摇摇头。父皇伸过手来顺了顺我的长发,脸上露出一点凌厉来,他说:「这样的事,朕保证,不会再发生了。」

我想起来,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手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九字,我想见令九,父皇疑惑了儿,这才想起来,淡淡道:「护主不利,去领罚了。」

我摇摇头,不是的,令九很好的。

我还要说话,父皇却揉了揉眉心,摆了摆手,他守得倦了,也是时候离开了。

我被记名在了皇后的名下,那是个端庄总是含笑的女人,我不知道我的生母长得什么样,自小被丢在冷宫里像野草一样生长,九公主有的东西很多,我羡慕她的恣意自由,也羡慕她有那么一个母亲。

九公主因为上次掀我桌子的事情,被皇后娘娘知道了,罚她禁足一月,还要抄许多卷书。

这禁足的一个月里,皇后时常把我带在身边,连接见朝廷命妇时也把我带在左右,人人都不许再提我一句不好,甚至许多人为了巴结我,还都去学了手语。

人人都说,十七公主除却不会说话之外,真是这宫里最好的姑娘了。

裴大人遇见旁的人用手语和我沟通,拧着眉苦恼地说:「十七公主太受欢迎,这样我都不是唯一能和你这样说话的人了。」

我睁大眼睛。

他才弯眼笑了:「不过这样不是很好吗?十七公主,本就该在阳光之下。」

我真心实意地露出一个笑来。

我贴身的婢女都知道,十七公主近来有个癖好,夜里喜欢吹笛子,曲不成调的。父皇说,令九不日就能回来;我求了情,父皇说罚得并不重,只是犯了错不小惩一番,只怕规矩立不下。

不日是几日?没人能告诉我。

但是我想,只要令九回来了,听见我的笛声,肯定会来看我。

天上的月亮渐渐地变圆了,我倚坐在窗上,手里的笛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白日里精力耗费太多,我有些昏昏欲睡,打了个瞌睡就要往前面栽下的时候,一双手却接住了我。

是我熟悉的清竹味,我一瞬间就清醒了过来,十分高兴地环住了他的脖子,如果我能够说话,一定快乐地喊一声,令九!

令九顿住,我手下的身躯在一瞬间好像有些僵硬住了,连揽在我腰间的手都有些无措,他怔了一瞬,才微微地侧过脸去。

天上的月亮圆圆的,我看见我和令九的影子被小小地投在地上,我的脸蹭着他温热的脖子,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放开环住他的手。

令九把我重新在窗台上放好,我才看见他的模样,他戴了半枚面具,露出弧线优美的下颌,那出鞘剑般的冷厉,此刻不知何缘故,竟然流转着柔和。

他生得高,但我坐在窗上,却生生地和他持平,看见他像夜色一样宁静的眼睛,我的手微微地蜷起,不知道这样简单的注视为什么这么紧张,可是我又是那么欢喜。

虫鸣声声,我伸出手摸上他那半枚银色面具,令九按住我的手腕,声音微哑:「公主,不要碰。」

我顿住,手收回来,手腕上还残有他的温度。我兴致勃勃地把窗边挂着的鸟笼拎出来给他看,雀儿还没睡,已经恢复得好很多了,我把这只丑雀儿捧出来,胖嘟嘟的一只。它也不飞,就这样乖乖地在我的手心。

我把它给令九看,我把它照顾得很好。令九伸出一只手指来,轻轻地戳了戳它的肚子,它猛然一抖,倒是把令九看得一怔,我笑起来。

我把它往天上一送,这只小雀也就「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笼子。

令九掀起眼看我,有些不解,他像是要说,那只雀儿本就是捡来陪我的。

我扯住他一点袖口,笑弯了眼,可是不用呀,我有令九陪,就够了。

他看着我落在他衣袖上的手,很快地侧过脸去,耳后攀上一点红痕,他把我放到一旁的笛子取过,轻轻地吹着。我的脚轻轻地晃动着,倚着窗看天上的月亮。

月亮啊月亮,你知道我此刻的快乐吗?

令九啊,令九。

九。

4

令九回来了,贴身服侍我的春桃大了胆子和我说,公主近日瞧起来开怀不少。

我弯着眼点点头。

已经是五月里了,春末入夏的时候,我向来只穿素淡的衣服,今日挑拣衣服时却顿了顿,选了件鹅黄色的衣裳。

春桃年纪不大,刚入宫也不久,和我道:「鹅黄色显得公主十分轻灵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耳根发烫,是因为我觉得令九也看得见吗?

我按例去皇后宫里,因为有些误了时辰,路上不小心绊了一跤。皇后娘娘待我很亲近,把我招呼过去,亲自帮我解了发髻重新梳头。我的头发生得很好,乌黑、顺亮,娘娘一边感叹自己年岁易逝,一边和我道:「说起来也是本宫这些年疏忽了你,日日里吃斋念佛,忘了顾全你了。」

我连忙摇摇头。

她被我慌张的样子逗笑起来,红色的蔻丹捂着嘴:「宫里很少见你这么纯善的孩子。棠仪要是有你这么乖巧便好了。」

皇后娘娘为我簪好头,从铜镜里打量我:「我们小十七,真是个漂亮的姑娘。」

她话还没说完,从身后就传来九公主棠仪的声音:「母后,你怎么给她梳头!她这般低贱。」

皇后娘娘少见地沉下脸:「十七已经记名在本宫名下,便是棠仪你嫡亲的妹妹,你这般说话,是还要再禁足一月吗?平日里教你的礼仪都读到哪里去了?」

棠仪向来明艳,那眉眼里却黯淡下去,简直要掉下眼泪来,话是对我说的:「裴大人你要抢,父皇的宠爱你要抢,现在连母后你都要来争一争,宫里宫外你的风光都比过我了。」

她恨恨道:「我真是后悔。」

我兀自有些好笑,后悔什么呢,后悔曾让侍卫欺侮我,却让父皇想起了我吗?

我起身告退,皇后娘娘摸摸我的额发,安抚了我几句,冷下脸让九公主留下训诫。

我又被传召到父皇身边,父皇年老,头总是疼,我和太医院的医女学了许久,按穴的手法很是熟稔,行过礼之后便走到小憩的父皇身后,为他揉起太阳穴来。

父皇闭着眼睛:「棠仪太过骄纵,你别往心里去。」

我点了点头。

父皇把边上的碟子往我面前一推:「闽南新送的荔枝,棠仪很爱吃,想来你也是,朕已经派人送到了你宫里一些。」

我想用手势作谢,然而想起父皇是闭着眼看不见的,又讷讷地收回手。

我离开殿门时遇见了裴大人,他一笑如浮云沧浪,手指如同苍白的蝴蝶翩飞。

「公主穿鹅黄很美。」

好听的话谁都免不了高兴。

我夜里睡前吃了几颗荔枝,果肉雪白,却梦里朦朦胧胧地发热起来。从前在冷巷为了活下去,我是什么都能吃的,到头来,却是吃这么娇贵的东西却适应不来了。

梦里我又成为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十七,没有父皇、没有春桃、没有裴大人,还有个很重要的人,我记不得了,我什么都抓不住,我痛苦得大哭,老鼠在腥臭里钻来窜去。

我在叫九。什么九,我忘了,我只记得一个九。

我感觉自己漂泊在池塘底,就要被暴雨打坏。

然而朦胧之中,有人攥住我的手,是温热而干燥的,像是阳光漏进缝隙。

他在我耳边唤我,平稳而安静。

他叫我:「公主。我在。」

我在,令九在这里。

我不哭了。真好,你在,我就不害怕了。

我的烧第二日便退了,我的枕边多了一朵滴溜溜带着晨露的花,是轻盈的鹅黄色。

皇后尚佛,宫中常有高僧来访。我陪着皇后礼佛,拜倒在佛像前,皇后祈佑国泰民安,九公主祈佑早日讨得裴大人欢心。

我闭眼,许愿,我想同令九,长长久久。神佛,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我想要令九,不做光的影子,他是我的光,却不得不委身阴暗。

我随皇后出佛堂时,却被高僧从后面唤住,我停住脚步,我往回走,手里捏着那枚刚刚求得的平安符,高僧把我刚刚抽中的签递给我,低语道:「公主恐怕有大凶。」

我睁大了眼。

万事总有转机,谁能在谁的大凶里面扭转乾坤?

那支签被我推回去,我摇摇头,内心却出奇的平静,我想,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天晚上,我没能等到令九,我捏在手心那枚平安符,为令九求得的平安符,没能送出去。世上有相逢,也有分离。

神佛没听见我的声音。

九公主把令九要走了,我才想起来,令九是父皇的暗卫,他要收回去就收回去。

父皇说,已经给我新添了暗卫。他停下笔,淡淡道:「不过是一个暗卫而已,小九想要,就给了。」

朱笔悬停,在纸上洇下一块儿红来,父皇抬眼道,喜怒莫测:「你对那暗卫太过上心。你是朕的十七公主,会嫁给最显赫的儿郎。」

我心里一惊,却含笑点头。我不能再靠近令九,这次只是调离,我若是再固执下去,不知道下次是不是性命之忧了。

我往外面看,好晴朗的天,突然想到,原来我这样的人,生在这宫里,连靠近谁都是一些错。

阖宫上下待我如同嫡公主一样尊敬,我不能再奢求更多了。我好像什么都有了,却什么都没得到。

我去找了九公主棠仪。

她也就笑:「哑巴,你来找你那该死的暗卫吗?」

周遭没有旁人,我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一股狠劲,推倒在廊柱上,扼着她的脖子,这一瞬间,我想杀了她。她明明什么都有,却还要把令九给求走。我想说,你若是欺辱令九,我一定,一定会杀了你。

九公主涨红了脸,可是她这样身娇肉贵的公主,力气是比不过我这样野蛮生长的女子的。

九公主却突然不挣扎了,她盯着我笑了一声,喊道:「令九。」

我怔住。

下一瞬,我的手被剥离开,我跌倒在地上,眼前站着那道我念了许久的影子。我仰着头看他,我很少哭,可是忍不住,眼泪往下掉。令九护在九公主身前,九公主笑道:「做得不错。」

我慢慢地从袖中取出那枚平安符,刚刚跌倒时手擦过石头,难免生痛,我把平安符递出去,高高地举起来。我曾有一愿,愿令九平安。他在九公主身边,想来是过得不错的,面色也很好。我该放下心了,却大滴大滴的眼泪掉下来了。

你骗人,你明明该保护我的。

令九没有别过头,只是垂眼看着我,眼神和看草木、看顽石一般,没什么区别。

他没伸手,我没放下手。

你挡在谁的身前?这枚小小的符,你要是不要啊?令九。

九公主啧道:「真是可怜。令九,退下吧。」

令九退下了,那枚平安符,掉在了土里。

令九不再是我的暗卫。神佛其实,不肯听见我的心愿。

我感觉自己站不起来了,却被人从后面扶起,他把我脸上的泪都擦干净,裴大人站在我身侧,冷着一张脸:「九公主这次未免太过分。」

九公主瞧着裴大人扶住我的那只手,开口说话:「明明是她来找我的麻烦,你怎么平白怪起我。」

裴大人不说话,神情微冷地看着她,九公主带上一点泪光。他开口:「棠仪,我当你是妹妹。你何必呢?」

方才被我卡着脖子还不肯示一分弱的九公主突然弯下腰来,扶着廊柱笑:「那又怎么样?你总归是要娶我的。」

裴大人抬起我下颌,他低下头,指尖微凉,他问:「公主,你记得上次念的诗吗?我没能教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下一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九公主如有预料地叫出来,惊慌无比地想要打断他:「裴瑜!你不许!裴瑜!」

裴大人原来是叫,裴瑜啊。

他充耳不闻,继续道:「我带你离开这里,你要不要嫁给我,十七公主?」

我抬头看天,宫墙之内埋的都是无名艳骨,嫁给裴瑜、离开这里,真是不能再好的选择,九公主求都求不得的福分。

我耳边响起那片竹林的飒飒声,有人为我捡来伤雀,为我漏下清凉的月光。到头来,其实谁都救不了谁,是不是?

我安静地看着他,却比画着手指,无声地问道:「裴大人,『西北望,射天狼』是什么意思?」这句词一直在他的案上放置着。

他怔住。

裴大人有经世之才,可是须知,本朝若尚公主是不能再入朝为官的,我总不能这样自私地就阻断他的满腔抱负吧。总不能因为他的一点怜悯,就这样赖上他吧。

所以,就算了吧。

5

我开始有些后悔放掉了那只小雀,没什么能陪我了,我只有那只笛子,可我不像九公主那样善于音律,怎么吹都不能像令九吹得那样好听。

没令九在身边,我时常期盼那窗纱上能再出现可喜的影子,可是是没有的。

父皇很操心我的嗓子,是从小高烧烧坏的,如今请了不少名医来看过,黑漆漆的药汁一碗碗地送过来,我也就一碗碗地喝下去。

春桃对我说:「公主都不用蜜饯的,奴婢这边备下了这么多都没能用上呢。」

我笑着摇摇头,其实苦吗,不太苦吧。

但是这一碗碗的药没能见半分起效,父皇每每看着我不能言语的模样,就轻轻地叹一声气。

其实这药应该是有用的,从令九走了后我就睡得浅了,可是喝了这些不知道是些什么的药,就再没有半夜惊醒过。

五年一期的草原围猎又提上了日程,这是近来和西北各部落联系感情的事宜。西北各部被强大的月氏统一后愈发张狂,每逢冬日便往中原来掳掠,父皇老了,不愿意再生更多事端。

父皇这回把我带上了,原本是不打算带九公主的,只是她看裴大人也去,便哭着闹着也要一同。我从未离过宫,这回去的是那么远的地方,春桃新奇得不得了,我却一阵一阵的胸闷。

旁人都以为我是坐马车坐得晕,只有我默默地想起来,高僧那日那一句「大凶」来。

我的车帘被掀起,裴瑜骑着马贴近我,一双眼没有往日的温柔,他沉沉地看着我:「公主不该来的。」

我叹一口气,像是想哭,却又弯起一个笑来,我比画着,无声地说道:「可是裴大人,怎样我都得来的。不是吗?」

他盯着我的手,蓦地侧过脸去,像是憎恶自己的无能,屈辱地咬牙,眼里有泪,又转过来:「『西北望,射天狼』,公主一直知道什么意思对吗?我的十七公主。」

我放下了帘子。

令九,你在哪儿呀,我害怕。

父皇让人送了今夏的酸梅过来,我吃了颗,酸得牙根软了一片,眼泪都快出来了。春桃「咯咯」地笑,说十七公主受得了药那样的苦,却受不了这夹杂着甜意的酸来。

草原上的夜很凉,天色往西边沉下去的时候夜宴就开始了。九公主已经换上胡服快活地骑了几遭马回来了,风里吹来的都是自由的气息。

春桃却很害怕,她凑近我:「月氏那些蛮族,真的是茹毛饮血的族类,打回来的猎物在火上过一下就送进口了,牙缝儿里奴婢都觉得沾着血气呢。」

我远远地抬眼瞧过去,正巧见到那边月氏的贵族一刀砍下马首,血溅了一脸,轻狂地大笑着。

我急急地撇过头。我心里像是悬了一根线,看见夜幕下吹拂的草野,稍微安定了一些。

夜宴上歌舞不停,我被父皇带在身边,连九公主的坐席都在我下边,不免引起月氏注目,他们不多时就打听清楚了,当今陛下右侧坐着的这位公主同样是出自皇后名下的十七公主,在宫中的地位也并不让九公主,虽然不会说话,但盛宠优渥,可以说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了。

月氏那位大皇子频频地打探过来的目光太过张扬,我手上的酒杯捏得不能再紧。这样露骨的眼光,九公主都看见了,她把眼睛往月氏大皇子一瞪,轻蔑地看回去:「看什么看?」

我诧异地抬起眼,九公主却把头一抬:「我可不是帮你。」

酒过三巡,宾客尽欢,父皇不知是高兴还是倦了,眼睛耷拉成一条缝儿,那位月氏大皇子却往父皇面前一拜,行的是他们的礼。我有些走神,没能太听清,陡然听见父皇直起身来,叫了我一声:「小十七。」

我一下就清醒了,周遭细碎的声音灌进耳朵里,我抬起眼,大皇子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像是茹毛饮血的野兽看着猎物的眼神。

我听见细碎的字眼「和亲」「最宠爱的公主」「月氏不再进犯」。

蒙着的那层纱被揭开,露出其下丑陋的内里。

皇后把我记在她名下、父皇突如其来前所未有的关心,这场美梦一点一点地变色,织成浊黑的网把我包裹住。

陛下老了,不愿再多动干戈,月氏的气焰一日比一日嚣张,没有什么比和亲再简便的方法了,可是九公主自幼在他膝下长大,从娃娃抱起到如今亭亭玉立,他到底是舍不得,他才想起来,还有个年岁相近的十七公主,只是出身太卑贱,那便记到皇后名下,免得人家说轻贱了戎族。

父皇有时对我太好,好到他都忘记了,十七本不过是用来牺牲的女儿。又也许,这样好一些,能补上他本就不多的慈父之心和一点愧疚。

阖宫上下都为我做了一场秀。我身处其中,半梦半醒,柔顺地接受。

我到这一刻的时候,才发现我并不如想象中难过。可能是我更早地意识到,这些流露出的真情都建立在虚伪上,譬如皇后为我梳头时连护甲都不会取下,勾疼了我许多次;譬如这样盛宠之下,却没人发现十七公主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数字十七;譬如那场差点儿烧死我的火,阖宫心知肚明是九公主纵的火,却没人敢提出来。

原来从始至终,我就这样清楚我的命运。

递给我下下签的高僧,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大凶吗。

是一开始就看见的结局。我觉得我是令九给我的那支鹅黄色的春花,那样渴望一点阳光,然而被攀折、被凋零,没有人能够救我。

我想扯出一个笑,周围从凝滞开始正常流转,那位大皇子却又说话了:「臣愿为月氏求娶陛下的九公主和十七公主。」

这话一出,四座都乱起来,九公主气得把杯子摔在地上,老臣颤巍巍地站起来,乱得一团。我弯起一个笑,抬起眼看父皇,手指弯折,很慢地做出几个手势。

父皇皱着眉看我手上的动作,却是不解的模样。

我问,十七的名字是什么呢?

他看不懂,也不会回答。

但父皇无暇再顾及我了,宴会上因着大皇子这番得寸进尺、十分放肆的话乱成一团,到最后竟然是一个不欢而散的结局。

入了夜我的帐外侍从到底是多了起来,不知道是怕些什么。春桃经了今晚的事怕得不行,正四处求告想要换到别的主子那里去当值。

我很理解她。

我把自己埋在被褥里,露出小小的一片脑袋。

我听见外头风吹过旷野的声音,我感受到自己咬着牙发颤的声音。然而我连同被子都被拥进一个怀抱里,我闻见干净的清竹味,我冷得不行,温暖却一点点地传过来。

令九拥住我,抱得很用力,像是夏夜里的一场梦,他说:「公主,不要怕。我带你走。」

我侧头发狠地咬上他的手臂。

「到一个公主不会害怕、不会伤心,能睡好觉的地方去。」

你骗人,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

令九说:「有。我给你吹笛。」他重复一遍,「会有。我陪你,公主。」

我回过身勾住他的脖子,埋在他的颈窝里,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气息。他僵硬了一瞬,手穿过我披散的长发,安抚似的梳理了两下。

他说闭上眼,再睁眼时一切就好了。他话向来少,可每一句都言出必行。我就闭上眼,他抱着我往外走,侍奉的宫人早已晕去,避开一圈圈巡逻的侍卫,再牵上马,唯有往外时出了些差错,我听见兵戈相碰的声音,但只是一会儿。一把火烧了十七公主的营帐,世上再无十七公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会儿,我已经被抱在马上了,我听见令九在我耳畔说:「睁眼。」

我睁开眼,马在无边际的原野上跑,草在风里弯折了波痕,我看见夜幕深紫色地低垂,无数的星星倒挂下来。令九把我护在怀里,我摊开手想要抓住风,却在下一瞬萤火点点飞起。

我侧过头,令九空出一只手来,沉默地替我擦去腮上的一滴泪,我也讶异这一滴泪。

这样的宁静不知晓过了多久,天际已经翻了鱼肚白,一直到原野的另一头,在群山的脚下,令九才停了下来,夜里寒露很重,我已经冷得唇色发白了。

他生起火来,火光照亮他冷淡的眉眼,令九的半枚银质面具在月下泛着光。

我披着他的外衣,静静地看着他,伸出手来。

令九看着我的那只手,不明所以地伸出自己的手,我错开,他顿住。我往他脸上的面具伸去,他握住我的手腕,眼中有情绪翻涌。

我看着他,不说一个字,却没收回自己的手,令九这样和我僵持了一会儿,像是妥协一般地放下了手。我一点一点地揭开他的那枚面具。

我听闻本朝有位安乐公主,在上元节灯火流丽之下揭开她意中儿郎的面具,所见面具下青年清俊无双,比灯火还要夺目些,安乐见之落泪,就此传成一代佳话。

我揭开令九的面具,面具之下都是火燎出的伤疤,狰狞不平、烂肉生疮,他没说过在大火中救我,也没和我吐露过这些痛楚。我替他疼,眼泪往下流。

你怎么不怕我以为是裴大人救了我,你怎么不怕我心一松嫁给裴大人呢,令九。

令九平静地说:「别哭。」

令九不会手语,可是他就是,知道我每每在想些什么。

我擦了擦眼泪,他别过眼去,看眼前的火堆,很生硬地说:「你哭了,我才疼。」

我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抱着膝小小一团,他随手折了草叶吹,风声都弱了下来。我看见原野尽处,慢慢地出现了橘色,于混沌中找寻到了方向。

6

令九说,往南边去,公主畏寒,江南有流水小桥,还可以采菱。

我弯着眼笑。

但路上其实并不顺利,令九的武功一流不错,可是他还带了一个我,不多时地则有一批暗卫追上来。令九把我安置在草堆里,把农人闲置的草帽盖在我头上,歪歪斜斜的,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他却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

原是看着我这样滑稽的模样,弯起了眼睛。他很少笑的,这一笑却如同浮云被风吹开,露出悬日的光亮。

他把脖子上挂着的那枚平安符取下来,连同一枚温润的玉佩。我怔住,这枚平安符我认识,我曾经求得又掉在土里的,上面我给绣了一个「九」,如今递还给我,旁边却是再多了一个「十七」的字样。那枚玉佩也被挂在了我脖颈上。

「我自幼便是暗卫,不知父母何处,唯有这枚玉佩,是我母亲留下的。」

他俯下身,看着我的眼睛,轻声道:「我唯有一愿。」

「唯愿长久,唯愿公主平安喜乐。」

「平安」是很平常的字眼,「平安」是很重很重的祝愿。

他不在意地擦去嘴角的血,把我遮掩得更好一些,转身提起剑往外走去。

我时常想,若是我不是公主就好了,可是我若不是公主,怎么能遇到令九呢。那我想,倘若天公能有知一回,我和令九生在江南,他不再是暗卫,我也不是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公主,或许有一日我采菱归来,能遇见一个像冷剑一样的少年撑伞从桥上走过。

若生不成人也没有关系,我想做他窗前的明光,做他门边的野花,无须他操劳,只要时刻陪他便好了。我只是想同令九,长长久久,仅此而已。可是怎么办呢?世上本就没有如果这回事。

我只能在这堆乱草里,徒然地见他往外走去,迎接属于他的战场。

我这样垂下眼,不知道过了多久,令九还没能回来。我头顶的草被揭开,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却看见裴大人站在我面前,他带的侍从并不多,他第一句话是:「公主,你得回去。」

第二句是:「我不会让你替小九去和亲。」

我比画着问:「皇上是怎样控制他的暗卫的?」

裴瑜看着我,许久才慢慢道:「毒。早晚服用解药一次,一日不用如同百蚁食心,痛苦与日俱增,直到受不住,就该死了。」

我捂住眼睛,原来令九这两日,是这样的痛啊,我才见到令九今日咳下的血,他从没表现出来过。

他不说,我生来哑。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般配?

裴瑜摸着我的头发,像是摸着一个小姑娘:「十七公主,我可能不曾告诉过你,我初次见你是在永巷那条路,你看着青石板上生出的一朵黄花,眼神是宫里宫外都见不到的纯真,我当时就想,什么时候就该把你这样的小姑娘偷出来。可是我有点慢,让你先见了别人,也让小九对你生了恨。其实,我和宫里那些人一样坏。」

「可是,我们的公主不能嫁去那里。」

我没多想,比画着说:「我要令九,平安。不要伤害他,给他求得解药,放他走。」

裴瑜看着我的手,点了点头。

裴大人牵着我的手,拉着我往外走,他送我上马车时,我却听见了异样的动静,夕阳正好落下去,是苍凉的一片红,令九的剑还在滴着血,他的鬓发散下来一些,瘦削的脸颊边上还溅了血,看起来受伤得不轻。剑被他插入土里,他站着看我。

他要上来,却有无数泛着寒光的剑拦住他,他伤得很重,半步都靠近不得,一双眼却看着我,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滑下一滴泪来。他在哭。我好痛啊。

我茫然地想,原来自始至终,我和令九,都到不了江南啊。

7

要和亲的十七公主跑了,对外都只说十七公主因为失火伤了身子,月氏很生气,根本不信此缘由,然而强闯营帐之后,床榻之上正是养病的十七。

月氏如此冲撞,却并不为冲撞了我朝尊贵的公主而生歉意,同时求娶九公主和十七公主的口气并无改变。

再迂腐的老臣都不愿意再和月氏以礼相待下去,可是父皇老了,仍然犹豫不决。

裴瑜没能保下令九,父皇的怨气无处发泄,看我不顺眼,看这个差点儿带跑我的暗卫更是不顺眼。令九被捉拿回来,父皇下令「凌迟」二字。皇权之下,谁能与之抗争。

令九被往外拖,我哭着往前爬,抱住我父皇的脚,却被一脚踢开。我拔出旁边侍卫的剑,太过突然,都没人能够阻拦我,我把刀架在脖子上。我颤抖地开口,尖叫出来:「九。」

「令九!」

令九不能死。场面似乎都静了下来,哑巴能开口说话吗?但为君故,妾寸心如狂。

我声音还哑涩,却一字一顿地开口:「令九,平安。」我手上的刀锋更进一寸,血沿着刀往下滑。父皇看着我,浑浊的眼里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也有了些动容了起来。

他点点头,我的刀被夺走,我跌倒在地,数不清的宫人涌上来,为我封住不停出血的脖子,我艰难地回过头,正好见到令九背着光回望我的眼神。只有短暂的一瞬目光交接,他被带离,我被宫人挡住。

我想起那个窗外有小小竹林的宫殿,九公主派了侍卫来欺辱我,他站在我面前为我挡下阴翳时,也是背着这么好的一片光。

眼泪把我的视线封住,我疼得呼吸不过来。

我想起来,我没和他说过喜欢。

令九啊令九,你知不知道,本公主,倾心你很久啦?

不知道也没关系,我唯有一愿。

愿与君长久。不长久也行,那就唯愿令九平安。

8

「哑巴真的能开口说话吗?」抓着一截莲藕啃的小孩看着我,眼睛很圆。

远处荷叶层叠,被风吹出一道浪来,我笑着说:「对呀。」

她继续问:「那后来呢?公主和她的暗卫怎么样了?暗卫知道公主的喜欢了吗?」

我的笑淡了点,说:「没有之后了。」

小孩恨恨地咬了蒸熟的莲藕一口:「就知道你是骗人的,哪有十七公主啊,我只听过九公主,不和你玩了。」很不高兴地抓着她的莲藕跑了。

我托着腮看荷花在风里吹拂,绿水脉脉地流过一横桥。

后来我没有再去和亲。因为当晚醉酒狂妄的大皇子闯进了九公主的营帐,九公主曾经想让侍卫在我身上做的事,到头来却灵验在了她身上,她性子向来烈,拔剑自刎了。父皇这下真情实感地流了泪,与月氏之间的矛盾都借此爆发了出来。

裴大人所说的「西北望,射天狼」并非虚言,三年把西北收拾得服服帖帖。他送我离了宫,世间再无十七公主,那一时的风光除却当局者再无人记得。

我临走前,裴大人摸着我的头,他说:「小十七,这下该在阳光之下了。」

我在江南定居下来。我从前有个暗卫,但暗卫没有了。

江南的雨来得令人不知所措,绵绵的雨丝落着,被风吹得斜斜的,落在身上微凉,有人撑一把伞在我头顶,伸出的一只手削瘦有力,浑身的气质像冷剑一般,却莫名地柔和下来。

裴大人再没有食言,解了令九的毒,又送他与我一同到江南。

令九低下头,牵住我的手,他说:「公主,我们回家。」

我弯起眼,仰头道:「令九,我刚刚想到,若是我们生了女儿,要不要叫二十六。」

他耳后攀上一点红痕,然而牵着我的手却更紧了一些,他补充道:「儿子也可以叫。」

十七和九,二十六。

我从没说过喜欢。可是我的十七公主,喜欢,是不需要说的东西,不论你是哑、是聋,喜欢是藏不住的。

唯愿与子携手,长久长久,与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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