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早上醒来一睁眼居然发现我师父/师尊正躺在我怀里”为开头写一篇文? -
早上醒来,一睁眼居然发现我师尊正躺在我怀里。我第一反应是赶紧跑路,但我刚动了一下,师尊就环过我的腰,往我颈窝里蹭了蹭,睡得愈发香甜。
算了,死就死吧。
《非分之想》已完结,清冷闷骚师尊 X 沙雕妖孽末徒。
1
我把我师尊睡了。
昨夜我鬼迷心窍,半夜敲开了师尊的房门。一晚颠鸾倒凤,生米煮成熟饭。
我摊牌了,我就是馋他身子。
第二天,我撑着下巴看着他睡眼惺忪地醒来,又看着他脸色由白转红再转青,好不精彩。
他望着我,目光定在我身上,似乎比平时更冷几分。
木已成舟,我亲了他一下,十分尊师重道地跟他打招呼:「师尊,早上好。」
师尊的脸浮起薄红,咳嗽了半晌,憋出一句碎得不成句的话:「千年,你……」
「我不要脸。」我善解人意地替他补充。
师尊深吸一口气,声音气得发抖:「出去。」
2
「小师妹把师尊睡了」这事儿很快传遍了师门。
大师兄一瞬只说了两个字:「牛 x。」
二师姐十珞双眼放光,拿出纸笔:「展开讲讲?」
三师兄百流扶了扶自个儿的单片眼镜,在一边端着茶碗八卦:「你对师尊……这是一时兴起,还是蓄谋已久?」
我回忆了半天,斟酌了一下措辞,说:「见色起意?」
我跪在师门祠堂,回答的时候师尊恰好从祠堂门口走进来,听了这话,单薄的身子又晃了晃。
师尊身有顽疾,一向体弱,每晚睡前是运功调息之时,阴阳不稳,极易动情。
可天地良心,连我自己都不知,我昨晚怎会如此大胆。
我的记忆支离破碎,只模糊记得自己那时极热极渴,本能一般就去了师尊的房间,抓着他连声恳求,拥抱亲吻,跟中邪了似的。
后来的事,就顺水推舟了。
一世清誉毁于一旦,师尊怕是恨死我了。
我有点担心他会当场厥过去,偷瞄一眼却发现师尊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漠然,冷冷淡淡的,活像别人欠了他八百两。
一旁的师兄师姐们端肃行礼,恭恭敬敬:「师尊。」
他没反应。
师尊沉默不语地走到主位旁坐下,看似极其淡定地开始看书。房间里安静到无趣,我忍不住抬头端详他。
我师尊温鸿羽霞姿月韵,从眉眼到发丝都完美得像一方上好的和田白玉,就连眼尾那颗小痣都生得恰到好处,实在是很有叫人色令智昏的资本。
可惜生了一张冰山脸,谁靠近他三尺内都巴不得揣个暖炉。
他早上那个神色,倒是很难得。
我有些心猿意马,师尊咳了一声 ,蝶翼般的长睫颤了颤,终于开口叫我的名字:「千年。」
我回过神,立即摆好态度:「师尊,徒儿知错。」
他垂着眼看我,搭在书页上的素白指尖动了动,没言语。
我膝行两步,更加诚恳:「是徒儿不好。干出这样的荒唐事,给您添了麻烦。但师尊放心,徒儿有自知之明,不需要您负责……」
「我需要。」
师尊冷静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有点没反应过来,愣了半晌,讷讷地道:「什么?」
「我说,」师尊面无表情地望着我,口齿清晰地重复,「我需要你负责。」
看戏的百流手一松,茶碗「啪叽」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3
祠堂里安静了很久。
我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我……负责?」
师尊把手中的书合上,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我近前,一握白发迤逦地垂在脑后,姿容胜雪。
「你当然要负责,这是我的第一次。」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感觉头皮发麻,舌头都在打结:「不是,男人哪有第一次?」
师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有。」
十珞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已经激动得开始搓手了。
我慌了。
「师、师尊你别开玩笑了……我、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
「你只是玩玩?」
「不是……」
「还是你觉得,」师尊的目光锐了三分,「为师就是那样随便?」
师尊步步紧逼,我节节败退。
众目睽睽之下,我被师尊堵得语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连素来不问世事的一瞬师兄这会儿都直直地看了过来,显得很有兴趣。
我示弱地低下头:「……徒儿不敢。」
师尊许久没说话,就在我以为他要重罚于我时,他忽然向我伸出了手。
我下意识地合眼,然而他的指尖擦过我的头顶,轻轻落下,最后,只是迟疑地揉了揉。
我莫名其妙。
「师尊?」
「千年,」他平静地说,「我们成亲。」
4
我没想到师尊会想娶我。
从小到大,他一向对我很冷淡。并且,我在外边的名声不大好。
王都的男人,一半想睡我,另一半,一边骂我一边想睡我。
虽在清正无俦的司天监门下,我却生了张妖孽皮相,自幼就有不少男人打着各式各样的幌子来接近我。
我烦透了这些居心不良的人,可不知为何,我拒绝得愈多,外头的流言就愈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笑,他们说我妖媚勾人;我不笑,他们说我故作清高。
他们说我眉眼下贱,说我欲拒还迎,说曾与我共赴巫山。
甚至,他们说我是妖。
到后来,我索性凭心行事,恣意风流。
可惜,在多数人的眼里,男人的风流才叫风流,女儿家的风流,那叫不知检点。
「我这样的人与师尊成亲,于师尊清誉有损。」
「横竖你损也损了,不如做得彻底些,气死外边那帮人!」十珞坐在小花园里,边嗑瓜子边骂,「成日造你的谣,我早晚找他们算账!」
我哭笑不得:「你找谁去?众口铄金,说这些的又不止一个人。」
「那就这么由着他们说?」
「说呗。」我打了个哈欠,「又不影响我吃饭。」
十珞恨铁不成钢地甩开我的手:「你这人……」
我摸了摸我眉心的红痕。
都说眉间悬针破印,上克父母师长,下克兄弟姐妹,是天生的煞星。
回想起昨晚的不同寻常,我有些犹疑:「师姐,你说会不会我真是妖?」
「当然不是!你当我们司天监是什么地方?」十珞气鼓鼓地道,「你可是司天监监正温鸿羽亲自带回来的人!」
5
我是八岁那年被温鸿羽带回来的。
十珞说,我入司天监那天被他抱在怀里,浑身是血,看起来很吓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没有八岁以前的任何记忆。我唯一记得的,是被血糊得模糊不清的视野里有纷飞的大雪,温鸿羽从雪中走来,蓝袍银发,眉眼清隽,像一块落在雪地里,莹莹有光的玉。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成为我的救赎。
后来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司天监的床上。
刚来的那段时间,我常做许多被人追杀的梦,总疑心有人要害我。
我总是在半夜惊醒,暴躁地砸身边一切能砸的东西,屡屡将温鸿羽引来。
而即便我拼命将他推开,像只小兽一样拳打脚踢,蛮横撕咬,他也只会把我好好地抱紧,反反复复地告诉我:「没事,千年。」
他说:「千年,你回家了。」
我问过温鸿羽:为什么是我?
彼时星子漫天,他站在浑仪边,我执着宫灯站在几步外。温鸿羽淡淡地扫了我一眼,问:「二十八宿指哪些?」
我知道个屁。
他叹了口气,嘱咐我:「以后在司天监好好学。」
「学什么?」
「众星在天,天有其象。人禀星气而生,随星位尊卑而成贵贱之命。」
温鸿羽的声音实在好听,像天上的星星琳琅地落在冰上。夜风吹起他宽大的官袍,仿佛一瓣随时要随风而去的雪。
他的眼神在月亮上停留了一阵,回过头,对我极平静地承诺。
「你不必担心。我永远会保护你。」
四周狂风大作,我觉得害怕,手里拿着的宫灯也在颤抖。温鸿羽站在原地,忽然笑起来。
他对我招了招手,说:「年年,来我身边。」
于是幼小的我走过去,放下宫灯,小心翼翼地牵住了他。
6
「总之,」我对十珞说,「我与师尊成亲实在不妥。」
「有什么不妥?你不喜欢师尊?」
「也不是……」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睡温鸿羽睡得糊里糊涂,疑点颇多。而且他娶我,应该只是出于恪守规矩的性子,并非喜欢。
男女之事你情我愿,发生了就发生了,反正我睡师尊也挺赚。但成亲是大事,如今这样,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十珞穷追不舍:「你不喜欢师尊,那你喜欢谁?宋离?」
我顿感头痛:「这关宋离什么事儿,我跟他只是朋友。」
「你这么想,人家却未必,」十珞给自己灌了口茶,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我瞧着人家对你从未死心。你与师尊成亲最好,省得他对你抱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
这天是聊不下去了。
我跟十珞叹了口气:「算了,不说那些。晚上小厨房做什么?我想吃面。」
十珞随口道:「那你只能出去吃了呀,今晚厨房要做糖醋排骨和粉蒸肉,百流求了师尊好几天的。」
司天监的厨房手艺相当不错,但每日的菜式都是提前订好的,到点了大家去排队拿饭一起吃,烧什么吃什么。
十珞话音刚落,温鸿羽就从门口迈进来,我和十珞赶紧行礼。
「师尊。」
温鸿羽看着我,提纲挈领地道:「我订了嫁衣。锦绣坊来人量尺寸了。你去一趟客房。」
7
我与锦绣坊的人量完尺寸,再回小花园时,十珞和温鸿羽都已经不在了。天色将晚,我瞧着时间差不多,就往膳房走。
然而没走几步,我就撞见了垂头丧气的百流。
「怎么了?」我打趣道,「谁惹我们玉树临风的百流师兄了?晚饭不是吃你爱吃的菜么,怎么不开心?」
百流撇撇嘴:「别提了,不知道师尊突然发什么疯,说自己过生辰,硬是让厨房把晚饭改成了长寿面。」
「长寿面?」
我愣了一愣。
我走进膳房,果然见桌上摆着的是一碗碗肉香四溢的面条。
「小千!你运气真好,」十珞笑盈盈地将面推给我,「你才说想吃,就蹭着师尊的长寿面了呢!」
我很是不解,偷偷瞄了温鸿羽一眼:「师尊的生日……不是还没到吗?」
温鸿羽骨节匀亭的手握着木筷,吃得慢条斯理。
「提前过。」
我噎了一口:「……提前三个月?」
温鸿羽的动作滞了一下。
一瞬师兄略一思索,道:「今日是大雪,鹖鴠不鸣、虎始交、荔挺出。此时阴气最盛,但盛极而衰,阳气开始反攻,有所萌动。徒儿认为,师尊选择今日过生辰,为的是顺天时、养万物。」
温鸿羽沉默了。
他沉默了。
一瞬继续一本正经地推想:「长寿面有福祚绵延之意,师尊选择吃面,还有心系苍生,为天下祈福之意。」
最后,他望着温鸿羽,一脸崇敬:「不愧是师尊。」
我恍然大悟。
「我懂了。」
温鸿羽咳了两声:「快吃。」
8
不知为何,我与师尊要大婚的消息在王都传得格外快。
他们说,是我给温鸿羽下了春药,威胁他娶我为妻,他才迫不得已要与我成亲。
我在城中臭名昭著,而温鸿羽身为司天监监正,素来清正端雅,在世人眼里是神祇一般的存在。不出半个月,连街头的酒馆里都开了评书,夸大其词地描述起我是如何人面兽心地糟蹋了温鸿羽,又逼迫他和我成婚。
我的流言往日传得已经不少,这次更加离谱。
横竖我说什么都没人信,烦躁之下,我不由赌气道:「对,我就是设计睡了温鸿羽。关你屁事?」
于是对我的各种谩骂愈发明目张胆,就连我吃碗阳春面,都有人朝着我砸臭鸡蛋。
「妖女!」那人忿忿不平地骂道,「不要脸!」
我侧身躲了他砸过来的鸡蛋,却忘了自己面前还有面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热气腾腾的阳春面被掀翻在地,溅了我一身汤。
我大受震撼。
你打我就算了,你浪费粮食?
你知道农民伯伯有多辛苦吗你浪费粮食?
我决定拿出我的拳刃给这人一点教训。
然而我拳头还没举起来,那人直接往地下一躺。
「司天监打人啦!」
好家伙,还碰瓷。
给我气笑了。
周围的人也开始围聚过来,对着我指指点点。传进耳中的,无外乎是什么不知廉耻、自甘下贱。
我正思忖着怎么脱身比较轻便,一片菜叶子就砸了过来。
「滚出司天监!」
砸东西的人越来越多,我刚要继续闪避,肩膀就被按住,然后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挡在了身前,生生把那些污秽受了下来。
围观人群立时愣住,动作也停住了。
「温监正?」
我有点意外。
师尊怎么来了?
温鸿羽穿的是司天监的官服,似云水天青,清贵非凡。此时被砸了污物,如同美玉蒙尘,瞬间就毁了。
我看着他那身狼藉的雪衣,心情有点复杂。
「温监正不必如此忍让!对待这种妖女,就该狠狠打一顿,逐出师门!」
「是我要娶的。」
温鸿羽的声音虽凉,却掷地有声。
四周的人霎时静了下来,张口结舌地看着他。
「温监正……您说什么?」
「我说是我要娶的。」
温鸿羽定定地立在那里,说出的话却无异于平地惊雷,将众人炸了个天翻地覆。「她什么都没做。是我情难自抑,做出逾矩之事,与她无关。」
冬日晌午的阳光虽烈,却并不灼人,只叫人在这冰天雪地里生出几分脆弱的暖意来。
「但她早已经脏了!」有人叫嚷起来,「她知道她睡过几个男人吗!她早已是不贞之身,伤风败俗,枉为女人!」
我感到温鸿羽的气场骤然冷冽,连带着身后的我都打了个寒颤。
「脏?
「千年是我的徒弟,她性子顽劣,或许是骄纵了些,却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男女之事,你情我愿,她有选择的自由。我不介意,也不觉得她有何过错。
「你敢这样说,是觉得你比我更了解我的徒弟,是吗?」
他盯着那个人,一字一句。
在场众人霎时噤若寒蝉。
温鸿羽冷冷地睨视过他们,抓住我的手回了司天监。
9
我沉默地跟着温鸿羽回了司天监。
他的房间燃了暖香,檀木的气味温暖又好闻,闻着让人很安心。
我坐在桌沿,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道:「师尊,其实您今日不必如此……」
温鸿羽垂着眸,我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只看得他轻描淡写地解了外袍挂在一旁,然后给香炉添了熏香,给茶杯沏上茶水。
我从小最怕他这个样子,不由走过去扯他的袖,放软了语气唤他。
「师尊……」
「为什么不辩解。」他盯着我,「他们那样说你,你为什么不辩解?」
我隐隐觉得他有些生气,却不知他的气从何而来。
「没什么好辩解的,我本来就是那样的人。」
「哪样的人。」
我随便挑了两个词:「……不知廉耻、自甘下贱?」
温鸿羽的怒火似乎更盛了。
「千年,你就这么想自己?」
我深吸一口气,道:「我就是那样的人。那天晚上也是我勾引的你,所以……」
所以你还是不要与我成亲了。
「所以你现在要负责。」温鸿羽说。
我哽了一下,静了好久,终于抬头看着他。
「师尊,你真的没有必要为难你自己……」
温鸿羽静了静,说:「你觉得我和你成亲,是在为难我自己?」
「难道不是吗?」
我这样身世不明、身份低微,又名声败坏的人与温鸿羽在一起,不就是给他抹黑吗?
温鸿羽的目光泠泠地落在我身上。
我心里莫名有些难过,不自觉地收紧了手。
窗外落起小雪,冰冷的屋檐发出细碎的响声。
下一瞬,温鸿羽将一个十分冰凉的东西放进我手里。
是一个银质的指环。
「我说要娶你,不是一句戏言。不会收回。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一个都不会少。」
我沉默了很久,低下头。
「师尊,我不知道我那晚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你真的不必这样较真。」
「不知道?」温鸿羽皱起眉。
「是……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天晚上我有些反常,难以自控。我知道那晚我多有冒犯,但那非我本愿,也谈不上是谁的过错。在我看来,享受过那个过程就可以了,成亲什么的,大可不必。」
温鸿羽忽然将我胸口的长命锁拎起来看了看。
我被吓了一跳,不解道:「师尊?」
窗外的雪色映了灯火,将窗纸照得泛白。
许久,温鸿羽垂着睫回:「我知道了。成亲之事,我不会再提。」
他抬起眼望着我,神色依旧无波无澜,我却错觉他格外伤心。
「我还以为……算了。」
10
我们仍未知道师尊那天原本想要说什么。
「小千,小千!」十珞将我喊回神,「发什么呆啊!」
我将掌心的指环收进袖中,强笑道:「师姐,怎么了?」
「还敢问,我都喊你好几遍了!宫里来人问我们要《祥异图说》,这书之前不是你拿走看了么?你放哪儿了?」
我定了定神:「那书不在我这儿,师尊早就拿走了。」
「那你去找师尊拿一趟呗,横竖你现在跟他那么熟。这事儿交给你了啊,你赶紧去,我去逛金玉阁了!」
「哎……」
我还没来得及回绝,十珞就跑得没影了。
我有些头疼。
那晚以后,师尊三天没跟我说过一句话,甚至都没看过我一眼。
但那个指环,他却没有拿回去。
我将袖中的银指环重新拿出来,放在阳光下把玩。
这指环做得极精巧,不止有一层戒圈,而是层层叠叠几个不同大小的戒圈套在一起。平日戴在指上是一枚普通指环,但翻开来,却是一个浑仪的模样。
温鸿羽送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走到了他房门口。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索性直接敲了门喊:「师尊。」
没人回应。
我推了推门,门没锁。
我走进温鸿羽房间,想着速战速决拿了书,正好省得和他碰面尴尬。然而在书桌前绕了几圈,只看见几张力透纸背的习字和凌乱摆放的几张画稿。
那字迹行云流水,来来去去不过一句话:「只应曾想前生里,爱把鸳鸯两处笼」。
那画稿上画着什么衣物上的图样,几版各不相同,但都十分精巧漂亮。
「被我抓住了。」百流抱着臂在门口「啧啧」了两声,「鬼鬼祟祟地在师尊房里,干什么呢?」
「别瞎说。我只是来找本书。这图样画得好看,我多看两眼。」
「好看吧?」百流颇有些得意地走过来,「这可是师尊亲手画的,要给你绣在喜服上的图样,自然好看了。」
我愣了一下:「喜服的?」
「是啊,」百流道,「前阵子师尊一直忙这个,噢,他还亲手打了一个指环,也捣腾了不少时间,手都伤了。」
我和温鸿羽已经不会成亲了。
我捏紧了手里的指环。
「你们在干什么?」
温鸿羽从门口跨进来,轻描淡写地越过我和百流,走到书桌边。
我忙道:「宫里要《祥异图说》,我来找找。」
百流笑盈盈地附和:「我帮她找。」
温鸿羽看了他一眼,冷不丁地道:「平日里没见你这么乐于助人。出去。」
「得嘞师尊。」百流兴高采烈,转身就走。
我站在原地,看着温鸿羽从一旁的书架上找到《祥异图说》,递给我。
「拿着。」
我接过来,在原地踌躇。
温鸿羽坐下来,一面从容地落笔,一面道:「还有事?」
「师尊,」我终于开口,「之前的事……对不起。」
他行笔滞了滞,冷冰冰地回:「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自作多情。委屈了你。」
11
我心里堵得慌。
明明误会解除,温鸿羽也说了不用成亲,我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生什么气?
我替他着想,他还生气了?
没有什么是一杯酒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杯。
当晚,我去了笙歌坊。
笙歌坊还是老样子,满楼红袖招。
仰头看去,宋离独自卧在二楼的阑干上,一身娇嫩粉衣完美融入这满眼的花团锦簇。只是他惯不好好穿衣服,这大冬天的还敞着大半胸膛,也不嫌冻得慌。
我笑眯眯地冲他打了个招呼:「哟,宋离,还没死呢?」
「嚯,心肝,」他轻笑一声,足尖一点,从楼上落了下来,「我怎么能死呢,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微笑着挥开了他朝着我肩膀勾过来的爪子。
宋离「嘁」了一声,懒懒散散地朝里边偏了偏头:「进去说。」
门口的小厮高声道:「贵客一位!」
12
我倚在顶楼的阑干上,与宋离碰了杯,灌下一口酒。
笙歌坊楼下车水马龙、灯火连昼,正是我最熟稔的繁华盛景。亥时刚过,天空落起细碎小雪,又在坠入无边灯火时迅速消融。
宋离是笙歌坊的坊主,一张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要是个姑娘就是他心尖儿上的人。不过这家伙的心,怕是有好多瓣。
十五岁那年,我刚及笄,偷跑到笙歌坊前摆卦摊。宋离站在摊前摇着扇,笑意盎然,要我给他算卦。
我很认真地问:「你算什么东西?」
他当时没出手打我,实在是教养惊人。
司天监课业无聊,有段时间我一有空就往笙歌坊跑,宋离嘴巴甜又有趣,笙歌坊美女如云又有好酒,很难不心动。
外边的人总是对我诋毁谩骂,宋离却不会。
我不想让师姐担心,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在很多心烦意乱的时候,都是宋离称职地扮演着一名朋友的角色,陪我喝酒、听我抱怨、看我发疯。
这次也是如此。
「这次是怎么了?」宋离眉眼带笑。
「我就不能没什么事,只是过来喝个酒?」
「当然可以。不过听说你要成亲了,真叫我心伤。」他故作哀愁地叹了口气,「你不考虑一下与我私奔么?」
他这样子我见惯了,心里毫无波动。
「我说宋坊主,绕着你的美人那么多,就别对着我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了吧?」
宋离叹了一口气。
「长大了,不好骗了。」
我说:「你这套骗骗小姑娘还行,对我就省省吧。」
「怎么,你不是小姑娘?」
我白了他一眼:「我是你爹。」
我从怀中拿出几枚铜钱,漫不经心地摇了卦摆开。
第六十六卦。坎为水。
大凶。
此时门外有人敲门通禀。
「坊主……有客人找您。」
宋离挑了挑眉:「没见着我陪年姑娘呢?不见。」
「是……是司天监监正,温鸿羽温大人……」
13
我当时害怕极了。
宋离是真的有病,他听了小厮的话,抓着我手腕眉扬目展地就出去了,活像个见着骨头的狗。
我拼命甩他的手,但这家伙的手就跟上了锁似的,手快甩断了都没把他甩下去。
我急了:「宋离,撒手!」
「你怕什么,」宋离笑眯眯的,「他又不会把你吃了。」
我心说但我可能会丢饭碗。司天监是铁饭碗,很珍贵。
总之我非常心虚。
宋离不理会我的挣扎,我就像个人形挂件一样生无可恋地被他拖了下去。
见着温鸿羽,他笑得更开心。
「这是哪阵风,把我们温监正吹来了?」
温鸿羽正坐在二楼喝茶,一身月白在姹紫嫣红的笙歌坊里格外显眼,就差脑门上贴着「我来抓人」四个大字,闻言抬了抬眼皮,目光定在我被宋离抓着的手上。
我躲在宋离身后,一边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一边哆哆嗦嗦地用单手捏隐身咒。
咒还没捏完,就听见一声:「千年。」
我膝盖一软,下意识都想跪下去。
万幸我长了张冷脸,所以在别人看来,我还是相当镇定矜持。
我说:「师尊,好巧,你也来听歌吗?」
14
温鸿羽的脸色不太好看。
也是,我这人本来就给司天监抹了不少黑,现在逛青楼还被抓了个正着,搁哪个师父脸色都不会好看。
温鸿羽坐在原地,无视了宋离,只对我说了两个字:「过来。」
我看他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忽然有点生气。
我刚喝过酒,此时酒劲泛上来,酒壮人胆,顿时就没那么怕了。
「我不回去。我没玩够。」
在司天监的时候总对我冷得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不知道在气些什么,现在却跑来笙歌坊一副家长的样子要把我带走。
我上笙歌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就这次碍着他的事儿了?
我很有骨气地站着没动。
宋离瞥了我一眼,见我没有走的意思,把手松开微微一笑。
「温监正倒也不必管得这样严。千千还是小孩子脾气,贪玩一些,也是正常的。」
温鸿羽依然没有理他。他盯着我,声音更冷,就跟小时候我打碎了东西他训我时一模一样。
「千年,我只说一次。跟我回去。」
我委屈极了,红着眼强撑着冷静地回:「我为什么要回去?我在这儿又不做什么别的,就听个歌喝个酒,影响到谁了吗?关你什么事!」
坊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别说曲子了,人声都没有。
天上很应景地响起一声闷雷。
温鸿羽望着我这边,眼神像两块裹了火的坚冰,炽烈又寒冷。
我从没见温鸿羽这么生气过。
众人眨个眼的时间,温鸿羽的袖中飞出一段白绸,直接破空而来,缠住了我的腰,把我扯过去。
他动作实在太快,我没反应过来,宋离也抓了个空。
温鸿羽将我接到怀里,身上混着薄荷味的白松香扑了我满鼻,然后看都没看其他人一眼,干脆利落地转身就从二楼窗户跃了出去。
耳边的风猎猎作响,我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意识到之后又连忙要松手。
他一言不发地将我的手抓住,继续按在他的脖颈后。
我彻底火大。
「我不要回去,也不要你管。我干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不为所动,一边跃过屋檐一边贴着我的耳际清冷地咬字:「全城都知道我要和你成亲,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气急败坏:「你说过不再提这件事的。」
「我后悔了。」
温鸿羽忽然停下来,极其强硬地扣住我的下巴,吻了下去。
15
当师尊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君子要一诺千金这话还是温鸿羽教我的,但现下他显然没有守诺的打算。
他的唇压上来,很凉,像一捧雪。
我被唇间的凉意逼得一激灵,本能地要挣扎,可他今天似乎是真的气得狠了,直接捉住我的手,一下定在了我头顶上方的墙上,不依不饶地继续欺身吻上来。
方才响过闷雷的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裹着雪粒的雨,温鸿羽瘦削的手指滑入我的指间,与我十指交叠后,死死地握紧。
仿佛烟火落进了指缝,酥麻与战栗从手心一路炸到了尾椎。温鸿羽的气息像是一座囚笼,不容抗拒地将我笼罩在内。
我挣脱不得,被动地接受着,在他一反常态的攻势下逐渐喘不过气。
我忍无可忍,咬了他一口。
温鸿羽感觉到我的挣扎,松开唇,鼻尖抵着我,声音喑哑而不豫。
「就这么想逃吗?」
我不舒服地偏开头。
他将我的下巴扳回来,唇上还带着我咬出的血渍:「要逃去哪里?笙歌坊?」
「我没……」
「你知道那个宋离有多危险吗?」
我用残存的理智微弱地辩解:「宋离他是好人……」
「好人?」温鸿羽冷笑了一声,手上使了劲,「不如我将你锁起来,让你再也没法找这个『好人』。」
好疼。
酒气在我的脑海里横冲直撞,我辨不清他的情绪,只觉得平日里清冷疏离的师尊这时极可怕极凶狠。我盯着他的脸,鼻子一酸,扑簌簌地就开始掉泪。
「师尊你别这样……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要这样……我好害怕……」
温鸿羽怔了怔,眼神中的怒气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知所措的慌乱。
他放开我,沉默地看着我哭得掏心掏肺,半晌才僵硬地伸出手,想给我擦眼泪。
「与我亲吻,让你这样委屈吗……」
冬日夜晚的小巷墙角,主街道错落的灯光荧荧地晃进来。
温鸿羽刚试图靠近我,我就下意识地后躲。于是他的动作滞了滞,在原地停下来。
「是为师不好。」他矮下身,很小声地哄,「不要哭了,年年。」
16
「你就是不好,我不要当你徒弟了……」我得寸进尺,借着酒劲一边抽噎一边絮絮叨叨地倒苦水,「你一直就不喜欢我!」
温鸿羽垂眼立着,忽然扬手起了一道幔帐,挡住天上无休无止的雨雪,也将我们与外界轻柔地隔开。
「……我哪里不喜欢你。」
「我越长大你对我越冷淡。我找你说话,你总是别开眼睛,不愿意看我。
「你从来不对我笑。小时候我打碎厨房的碗,你斥责我,还沉了好久的脸。可是百流打碎你都不管他!
「还有我及笄的时候,我穿了特别好看的裙子,师兄师姐他们都夸我好看的……可是你都……你都没有夸我,你转身就走了……」
我哭得特别委屈,温鸿羽听了我的话欲言又止。
我扯住他的袖:「可是、可是师尊……」
我越说越委屈,断断续续地说不出后半句话,只觉得倦意弥漫,渐渐支撑不住。
我合上眼向下倒去。
有人轻轻将我带进怀里,像是护着一件珍宝那样,小心地拥住了我。
我听见他在我耳旁说话,温热的呼吸像是熏风一样拂过。
「嗯。是我不好。
「以后不会这样了。」
17
我宿醉后睡得昏天黑地,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在自己房间的床上了。
我顶着头痛勉强地回忆了一下,模模糊糊地想起了我昨天在笙歌坊干的好事儿,以及和温鸿羽叫板的豪言壮语。
然后我就出了一身冷汗。
千年,你怎么敢的。
我坐在床上万念俱灰地思考人生,思考得过于投入,乃至于十珞走到我床边我都没注意。
「想师尊呢?」
十珞把一碗黑漆漆的药汤在我床头放下,一副见过大风大浪的表情。
我疑惑地抬头看着她:「想师尊怎么杀了我?」
「你丫的睡糊涂了啊?」十珞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师尊大清早就去小厨房给你炖解酒汤。」
我看着那碗解酒汤肃然起敬。
「师尊让我用这碗汤自行了断?」
「师尊要想动你还用得着下药?」十珞胡噜了一把我的脑袋,「快喝,今天你得去趟北郊。」
我把药碗端起来喝了一口,甜的。
我很顺畅地把汤喝完,皱起眉:「不是吧,这会儿妖邪作乱吗?」
「是……陛下那边头疼得很。」
「王城周边不是已经很久没有妖邪敢生事了么?」我有点惊讶,「最近这是怎么了?」
十珞叹了口气:「不止王城周边,东海境那边也出了事。一瞬师兄今天一大清早就赶去了。你说这眼看就要年关,这些妖怎么这么不消停呢。」
我哼了一声:「要不说是妖呢。」
「你带几个外门的人去吧?我不放心。」
「用不着。」我把药碗放在一边,想起之前的事,又有点烦躁,「人多碍手碍脚。」
上次远赴西地除妖,我杀妖都够忙的了,偏生几个外门的人还给我添乱,弄得我焦头烂额,妖没杀尽,还得先忙着救人。
十珞还想劝我,看了看我的神色,到底放弃了。
「好。那我给百流那边多加点人吧,你知道的,他只会布阵,万一被近身就不好了。」
我摆摆手:「给他给他都给他,但是别让师尊去了。他身体一直不好,在司天监等我们回来就行。」
十珞道:「那是自然。」
18
我所在的仙砚国有些特别,与普通的大陆国家不同,仙砚位于海岛,临近仙山,虽是俗世红尘,却与仙魔两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也因为这个缘故,仙砚国内一向是君权与神权分庭抗礼。
温鸿羽所辖的司天监虽表面上隶属朝廷,但地位十分崇高,在民众心中也颇有声望。其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仙砚的司天监除了占星卜卦,还很大程度上承担了护佑仙砚的重担,相当于一个特殊的宗门。
每年死在司天监手里的妖,能绕王城好几圈。
我与一瞬、十珞、百流是温鸿羽仅有的四名内门弟子。在头衔上,则分别是司天监的春、夏、秋、冬四官正。
一瞬全能,尤擅奇门遁甲;十珞擅占星卜卦;百流擅风水法阵;而我,擅歪门邪道。
准确地说,我擅长杀妖。
19
原本我是没那么擅长杀妖的。
我幼年体弱,杀妖都拿不动刀。好在温鸿羽有办法,拿自己的灵气和药草给我养了个七七八八。
我病好之后,他发现我在拳刃上很有天赋,就让我专司拳刃的杀法。拳刃这东西多是杀手用,论近身战绝不会输,杀起来也利落,我很喜欢。
别问我杀妖有没有罪恶感,杀了那么多年,我的心已经跟东市鱼头伯伯的刀一样冷了。
只是我在阴阳灵术一途实在是没天分,也就能街头算个运势卦,东西丢了掐个小六壬,堪称司天监之耻。
所以当一瞬师兄「歘歘歘」地劈落雷,十珞师姐夜观星象知晓北面地动,百流师兄靠着看风水去别人家里骗钱……不是,赚钱的时候,我只能做一个莫得感情的杀手,抿着妖血割下一个又一个头颅。
我一向不穿司天监那身蓝白相间的长袍,那对我来说太容易脏了。
血沾在白衣上,终归是比沾在黑衣上看起来更触目惊心些。
长此以往,好家伙,仙砚国民看我更害怕了。
我这哪是司天监官正啊,整一煞神。
20
此时此刻,本煞神正不情不愿地把我的拳刃重新系上手腕。
十珞看我磨磨蹭蹭,伸手过来替我系带子。
「外边的人真是不识好歹,你为了保护他们杀了那么多妖,不把你当英雄就算了,还成天找由头骂你。」十珞一边系带子一边替我鸣不平。
我矢口否认:「谁说我是为他们?我可不想当什么英雄,就混口饭吃。」
「你这不像混饭吃,像抢饭吃。」
「哪有!」我冤枉极了,「我就想做个普通人。」
「你这外貌就不普通。」十珞掐了掐我的脸,松开手,「来,看我给你系的蝴蝶结!」
我有点无语:「……你别总给我整这些没用的。」
今天是个好天气,冬日的暖阳透过窗照在身上,烫得人十分舒服,我不由伸了个懒腰。
「正经人谁进司天监啊!我平时就想吃吃面,听听歌,得闲去郊外钓钓鱼,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
十珞笑道:「你才多大,怎么就这么清心寡欲?我可不准,我还等着给你和师尊的孩子做干娘呢!」
我的脸「腾」地一热,十珞撒腿就跑。
「尹十珞!」我咬牙切齿地追上去。
21
我和十珞打打闹闹地跑去庭院,正巧撞见浑仪旁的银杏树下温鸿羽和百流在谈话。
温鸿羽像是在告诫着什么,而百流站在他身前,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吊儿郎当。
见着我们来,百流灿烂地笑起来,单手插着袖挥了挥手。
「十珞十珞!」
我想起昨晚的事儿有点发憷,但好在我这次没胆大包天再把温鸿羽睡了。
这就是进步。
我一边鼓励自己,一边清清嗓子,跟着十珞过去行礼。
「师尊好。」
「嗯。」温鸿羽应了声,又定定地望向我,「都收拾好了么?」
我点头:「嗯。北郊离得不远,我快去快回,免得夜长梦多。」
温鸿羽略一沉吟,道:「也好。」
然后他从一边拿出一个食盒,递给我。
我看着那盒东西,有点懵。
温鸿羽淡声道:「拿着。云片糕。」
「……给我的?」我接过来,觉得有点匪夷所思,「为什么?」
温鸿羽的神色很冷淡,也很理所当然:「你会饿。」
「那……谢谢师尊?」
温鸿羽点点头,然后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
「千年。」
「嗯?」
「你今天很好看。」
我:「……?」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玄黑的劲装,很难不觉得温鸿羽在睁着眼说瞎话。
我还没从这个惊吓里缓过来,一抬头又看见温鸿羽忽然笑了起来。
他不是那种一般的笑,就,我很难描述。
是那种,非常恐怖的笑。
我整个人冷汗爬上背脊,差点失手把盒子丢了。
「师尊,你还好吗?」
温鸿羽的笑容迅速收敛,沉默了一会儿,急匆匆地转身走了。
我目瞪口呆地转过去看十珞和百流:「什么意思啊?」
「还能什么意思啊!」十珞仿佛相当头痛地扶着额,「真是傻人有傻福。」
百流哼笑了一声:「傻人有傻福,傻比没有。」
江百流,你给我等着。
22
院外急匆匆地跑回来几名外门弟子插进了我们的谈话。
「官正,我们抓着一只半妖。」
我偏头看了一眼,一个兔耳兔尾的男孩被绳索捆着,浑身潮红,跌跌撞撞地随在他们身后,很吃力的样子。
方才还一脸玩世不恭的百流神色瞬间就冷了下来。
他扯了下唇:「这种事也用得着禀报?」
我与十珞有些尴尬。
司天监中恨妖的人不少,但百流绝对是最恨的那个。
当年他初初成名,凭借出色的阵法,总能兵不血刃就将妖剿除殆尽,有「江河浩瀚,诸恶百流」的美誉。
所谓清风朗月,皎皎少年,不外如是。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与我相反,百流无法修习任何近身的武术。
他出身天师世家,满门皆被妖所灭。幼年的他受到波及,十二经脉俱伤,若不是温鸿羽接到十珞的求援及时赶到,百流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不止如此,他的左眼也在那场浩劫中被毁。他现在的左眼,是只鬼眼。
此刻,这只鬼眼透过水晶眼镜渗着幽暗的光。
外门弟子面面相觑,犹疑着答:「可是……这半妖原只是平民,也未行什么恶事,只是由于发情期才显露原身,恰巧被我们抓住……」
百流没说话。
他只是抽出腰间的佩剑,毫不犹豫地刺了过去。
「铛」的一声,剑被击飞了。
我和十珞看着温鸿羽去而复返,都有些意外。
百流「啧」了一声。
温鸿羽睨着他:「方才为师和你说了什么,你已经忘了是么。」
百流无所谓地别开眼,敷衍地行了个礼:「我去南面。」
百流径自离开后,温鸿羽转过头看向我。
「我陪你去北郊。」
「师尊不必跑这一趟,我自己应付得来。」
温鸿羽挑了挑眉。
他很平静地将我戴了戒指的手牵起来,一张清俊的脸依旧欺霜赛雪。
「你应付得来和我担心你,是两码事。」
23
我还打个屁的架。
温鸿羽说完那句话之后,我跑步都在飘。
一直以来,温鸿羽对我来说都是一个太特别的存在。他对我恩重如山,也让我望而却步。
当你太在乎一个人时,你就会觉得自己不够好。
我脑中一团乱,但眼下的情境显然不容我细想。我看了一眼坐在城门口用白绸支起个小桌子端着茶盏镇定喝茶的温鸿羽,确定他是来监工而不是来帮忙。
男人,只会影响我拔刀的速度。
北郊的形势尚算平稳。朝廷的官兵筑好了围栏和弓墙,大部分人已经撤离进城门内。
我从树上跃下,借着落力划开一只狼妖的胸膛。
但我越打越觉得不对劲。
这帮妖邪非常反常,他们仿佛没有自己的意识,不会害怕,也不会疼痛,就只是一味地进行进攻,简直像是被什么控制了。
我的拳刃破过他们的血肉时有一种惶然的不安,没有以往的实感。
不远的山上燃着大火,如血的残阳映着一地七零八落的妖族尸首,诡谲残忍得仿佛地狱。
我撑着拳刃跪在地上喘息,忽然想起我第一次杀妖时颤抖的手。
我现在的手,抖得像那时一样。
这种感觉让我前所未有地焦虑,理智告诉我应该冷静一些,但脉搏中的血气沉沉鼓动,渴望着更多的鲜血。
身上的衣服被妖血浸透,城门那边的士兵和民众惊恐地看着我,好像我比妖邪还要可怕。
我不喜欢那种眼神。
我愣神太过,没及时注意到侧后方又扑过来一只狼妖。下意识转身想挡时,却瞥见不远处一道白影极快地瞬步到了我身边。
温鸿羽袖间的白绸将我往后一拽,素白的手从我的肩上方伸出,举重若轻地扣住了面前庞大狼妖的头颅。
我靠着他的胸膛,听见他在我头顶薄薄地吐字。
「坠。」
一梭冰棱应声而落,贯破妖身。
可恶,被他装到了。
24
温鸿羽转过身,伸手用指腹抹去了我脸上的血迹。
「脸上沾到血了,」他温柔地说,「小心些。」
我盯着那只狼妖,它的目光清明了一瞬,猩红的双目中含着恨意,看着我胸口的长命锁,挣扎着大笑起来。
「好啊……温鸿羽,养妖杀妖……好得很……」
它没有说出第二句话。
温鸿羽背对着它,目光有一刹那的狠戾,让我觉得很陌生。
我问:「它在说什么?」
「胡言乱语罢了。」温鸿羽仔仔细细地揩着我的脸,眼睫微垂,「回去吧。年年。」
他的手很凉,我抬手将它握住。
我凝视着狼妖的尸体,忽然将想问了很久的话说出了口:「妖……一定邪恶有罪吗?人,一定善良无辜吗?」
温鸿羽顿了一顿,继而十分和缓地答:「有人处善行恶,也有人处恶行善。君子论迹不论心,妖与人也是如此。」
「那我呢?」我笑着问道,「如果我是妖的话,师尊会杀了我么?」
「你不是妖。」
「我是说如果嘛。」
我遥遥望着城中升起的炊烟,忽然觉得很疲惫。
王城没有遭受伤亡,只是可怜路过的许多游商和旅人,不明不白就落了个命丧黄泉的下场。
我在原地怔了一会儿,伸手掩上了身旁一名路人到死也没合上的眼睛。
他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背后滚落的竹筐里有一个崭新的拨浪鼓,像是要拿给谁作为奖励。也许他是谁的丈夫或父亲,也正满心欢喜地等一个愿景,却在这样无端的变故中,骤然丧失了所有声息。
那那些妖呢,他们也有爱吗?有恨吗?有不得不去见的心上人吗?
我不清楚。
我不敢清楚。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难过。
远方的轻云绯红得像一片桃林,天寒地冻,冷风猎猎地刮过脸颊。
暮光映着温鸿羽苍白的脸,衬得他虚弱得像一片雾,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而他将雪月般的披风解下来,轻描淡写地覆盖上了我被妖血染透的黑衣。
「不会。」他很坚定地说,「不会有这种如果。」
25
回到司天监后,我将长命锁取下来清洗。
这是温鸿羽给我的长命锁。我第一次在司天监的房间里醒来时,他将它挂在了我的脖上。彼时他冰凉的手掌贴着我滚烫的脸,像是一面贴着骄阳的镜。
他说:「你叫千年,你要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我觉得他在透过我看向另一个人,但我不知道那是谁。
他的眼神太过悲凉,仿佛在雪中掬着一捧火焰,时时都恐惧着被吹熄。
长命锁上的妖血融进清水里,很快将水染红。我反复地抹过,那些血却好像洗不干净,盆中水的颜色越来越深,几乎与鲜血别无二致。
我退了两步,觉得浑身燥热,又焦虑万分。
这种感觉与那晚很像,但我比那晚要来得清醒许多。
温鸿羽,我要去找温鸿羽。
26
我扑进温鸿羽怀里时,他正在浑仪边观星。
卦术被我骤然打断,他显得十分错愕,但只是一瞬间,就反应过来将我推开。
「千年!」他沉声道,「你醒一醒!」
我不清楚他说的「醒」是什么意思,我觉得自己此刻的神智分外清明——清明地想要将他拆吃入腹。
于是我也这么做了。
我勾过他的脖颈,试图吻他。
温鸿羽偏头躲过去,伸手死死钳住了我的手腕,双眼通红。
「千年!停下来!」
「停下来?」我在他颈项旁呼气,「您真的希望,我停下来吗?」
温鸿羽僵住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
他总是这样。明明是他先拒人于千里之外,明明是他先不给人半点希望,却总要在我离开前的最后一刻,将我勾回去。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现在别人却觉得,是我不喜欢他。
我怎么会不喜欢他。
我根本没有喜欢过除他以外的人。
他将我救回来,教我观星,教我灵术,教我成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