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那年元宵的时候,我还在玉梳河边点天灯,重复着每一年的许愿:
「千万千万不要让我嫁给我那蠢货太子表哥。」
我叫元辛瑶,是元大将军家的小女儿,当朝皇后正是我爹爹的亲姐姐,我的亲姑母,而太子正是我的亲表哥。
原本我对太子并没有什么恶意,但自从三年前姑母流露出要把我嫁给太子做平妻的意愿之后,我就开始对太子避之唯恐不及。
是的,平妻,五年前太子已经娶了太子妃。太子妃是个精明强干但泼辣狠毒的厉害人物,太子又天生蠢笨,生性懦弱,便一向对太子妃言听计从。姑母觉得这样不行,就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指望我能扭转太子的心意,取代太子妃成为下一朝的皇后,由元家继续引导太子走在正途之上。
我心里自然是千百个不愿的,既不想在恩爱情深的太子和太子妃之间插上一脚,更是拒绝让昏庸愚笨的太子做我的夫君。
只是,爹爹虽怜爱我一直不肯松口,却又因事关江山社稷的未来和元家世族的前程,也渐渐有动摇之意。
如今我愈发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心里头更加着急,只能祷告于神灵。
两个月后,大概真是九重天的神仙们看到天灯后显了灵,我终于达成心愿,再没有嫁给太子的可能了。
因为姑母忽然病逝,皇帝下了旨意立我为继后。
病重时的姑母,所考虑的就不是太子登基后的事了,而且要确保她死后皇帝依然会选择传位于太子。因此姑母在病危时要求皇帝,继后只能在元氏里挑选,皇帝对姑母情深义重,元家又一向在前朝得力,自然点头应允了姑母最后的心愿,而我作为元家唯一待嫁的小女儿,这道旨意就这么落到了我头上。
我觉得姑母已经疯了,爹爹也疯了,皇帝和整个元家都疯了。
皇帝比我年长了三十岁,他们为了太子,为了元氏的荣光,就要这样把我往火坑里推。
哭干了眼泪之后,我终于想起来,皇宫里还有一个来头比皇帝更大的人物,来不及梳洗更衣,就匆匆吩咐阿珏套马车去皇宫。
到了西偏门,却被宫门口的侍卫拦下了,说我既没有通行的令牌,也没有进宫的旨意。
我张了张嘴,又不敢说我是谁,踌躇了半天,只能蹲在马车旁抹眼泪,直到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明朗的声音:「阿瑶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泪眼蒙眬中,我仰头看见跟前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是二哥哥的好朋友,八皇子凌恒,于是哭得更凶了:「我要去见太皇太后。」
八皇子看了一眼旁边垂着头的侍卫,大概明白了眼前的情形,便跳下了马,从阿珏手里拿过马车的缰绳,向我道:「上车,我送你进去。」
侍卫自然不敢再拦八皇子驾的马车,于是我被顺利地送到了太皇太后的福梓宫。
听说我来了,太皇太后身边的夏嬷嬷迎了出来:「阿瑶小姐,太阳都要落山了,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哭着扑了上去:「嬷嬷,我要见太皇太后,我不要做皇后。」
夏嬷嬷见我哭得凄切,也跟着落了泪:「阿瑶小姐,原本太皇太后那样心疼你,是能为你说句话的,只是头两个月开始,太皇太后就糊涂了,只怕今天见到你也不认识了。」
说着夏嬷嬷引着我走到里间,太皇太后正靠在软榻上打盹,睁开眼瞧见我满脸的泪水,一边伸手替我擦泪一边心疼道:「阿瑗,你怎么哭啦?是不是太子欺负你了?你让他来,奶奶替你骂他!」
「太奶奶,我不是姑母,我是阿瑶……」我正欲一番哭诉,旁边夏嬷嬷无言地冲我摇了摇头,我再看太皇太后满头的华发和满脸的混沌困惑,终于明白这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于是强忍住眼泪,捧着太皇太后的手道:「太奶奶,大家都好好的,您不用操心了,先养好身体,我……我走了。」
夏嬷嬷把我送出福梓宫,才瞧见是八皇子驾车送我来的,于是行了一礼,向八皇子道:「今天的事,不能叫旁人知道,福梓宫这边可以放心,至于宫门那边……」
不等夏嬷嬷说完,八皇子就开了口:「嬷嬷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最后夏嬷嬷又掏出帕子擦干了我脸上的眼泪:「阿瑶小姐,等进了宫,就该长大了,不能再这么莽撞,切记住『谨言慎行』这几个字。」
八皇子拍了拍我的肩膀:「上车吧,我送你回府。」
三日之后,我就从正华门被抬进了这座皇宫里。
大婚之夜,皇帝沉默着独自饮完了一壶合卺酒,便离开了,留下我一人独守中宫。
我知道,我才十四岁,稚气未脱,形容尚小,勾不起男人的欲望,于是暗暗松了口气,扯下满头的珠翠,脱掉大红金线绣凤的喜袍,到院子里透气。
宫人在院子里给我扎了秋千,我坐在上面晃悠了几下,看见庭院里的海棠花开得正盛,红妆似火,一直热烈地盛放到了墙外。我出神地看着,伸出墙外的那枝海棠,忽似被刀削断一般,直直掉落下去。
「是暗器!」阿珏立即跃墙追了出去,片刻又回来了,说人和花都没看见。
这皇宫里都是疯子,连株海棠花也要大半夜的来偷。
我没有再多想,坐在秋千上晃荡着,心里只盘算明日娘亲进宫来看我,一定要留她住下多陪我一阵子。
可第二日,娘亲陪我用完午膳就要走了,我苦苦哀求她留下,娘亲却一直摇头,说我是皇后,是整个后宫和天下女子的楷模,今后定要循规蹈矩,切不可再任性妄为。
又说王贵妃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若我执意坏了规矩,前朝的言官就能用唾沫淹死元家。
王贵妃就是八皇子的生母,哼,儿子是个好儿子,母亲却不是好人。
我有些生气,问娘亲,王贵妃是不是得听皇后的。
娘亲说是,我是皇后,后宫里我最大。
那就好,既然王贵妃不让娘亲留下陪我,就由你王贵妃来陪我吧。
我便叫王贵妃每晚来陪我绣花。
绣了三个晚上,王贵妃受不住了,推说她身子不爽,不能再来侍奉我。
无妨,你身子不爽,我便带着太医去看你,太医说你要静养,我便在你宫里一边绣花一遍瞧着你静养。
又过了三日,八皇子来求见我了,手里还拿着一只精巧的纸鸢。
许是因为我确实年纪小,他始终叫不出一声「母后」,只说:「参见皇后娘娘。」
我一向念着八皇子当日仗义出手相助的好意,虽然不喜欢王贵妃,却也不好为难八皇子,只撇了撇嘴,盯着他手里的纸鸢看。
八皇子立刻捧着纸鸢递上来:「这是子修让我带给娘娘的。」
我很喜欢这只纸鸢,接过来时心里头很欢喜,可是一想到如今二哥哥都不能进宫来陪我放纸鸢了,又一阵难过地落下泪来。
八皇子叹了口气,道:「子修说……宫墙虽然高大,也拦不住这满庭的春光,娘娘莫辜负了自己。」
我擦干眼泪,摆弄了一会儿纸鸢,道:「我明白,替我谢谢二哥哥,也请你告诉二哥哥,我在宫里其实挺好的,没人欺负我。」
八皇子无语了一阵,终于开口道:「也请皇后娘娘放过我母妃,她年纪大了,还请娘娘容她多歇息一阵。」
哼,又是人情又送礼的,我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送走八皇子,我见外头确实是个春和景明的好天气,起了兴致,要去御花园放纸鸢,却又被宫人拦住了,还不停说着什么不端庄、有失体统,我就不明白皇后放个纸鸢怎么就有失体统了?
我便拿着纸鸢去找皇帝,问他:「皇后能不能放纸鸢?」
皇帝看着我笑了一阵,说:「皇后当然能放纸鸢。」又夸我的纸鸢精巧好看。
我很得意:「这是二哥哥新给我扎的。」
皇帝也来了兴致,说陪我去御花园一起放。
我看了看他黑须中掺杂的几根白胡子,皱起了眉头:「放纸鸢要跑得够快才行。」
皇帝一愣,又大笑一阵,摇头道:「罢了罢了,你自己去吧。」
从皇帝的乾熙宫出来,到御花园,一路上我明显感觉到有人在鬼鬼祟祟地跟着我。
阿珏当然比我更早察觉到,却没有动手,只低低地在我耳边道:「是太子。」
我猛地转身,太子躲避不及,只得讪笑着从假山石背后走了出来。
「太子哥……太子殿下,你这样跟踪我做什么?」
太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行礼道:「皇后娘娘。」
我耐着性子道:「你是储君,怎么能是这样的行事作风呢?」
太子指了指我手中的纸鸢:「母后从前也没在御花园玩过这个。」
「那是你不知道,」我不甘示弱,「姑母从前也喜欢这个,只是后来生了你,就为你操碎了心,再也没兴致了。」
太子不再和我辩驳,反而讨好地向我道:「你扯线,我在后头帮你放。」
「那你可得跑快些。」说着我把纸鸢递给太子,扯着线向前跑去,太子也立即跟在后面吭哧吭哧跑了起来。
说起来,太子真的说不上讨厌,他与大哥哥一般都长我八岁,大哥哥早就不愿意陪我一块儿玩了,太子哥哥倒是从小一向很乐意陪我踢踢毽子,翻翻花绳。
「太子哥哥松手啊!」
太子猛地一松手,纸鸢左摇右晃地荡了起来,太子立即大喊:「阿瑶你快放线,再扯着点儿,哎,快放线……」
纸鸢终于晃荡着被我们放上了天空。
我心情大好,就向太子道:「你到底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太子搓了搓手:「那个……是思思让我来的,说从前有些误会,她对你不好,希望你不要责怪她。」
哼,太子妃从前拿我当情敌,见到我自然是没有过好脸色的,却也说不上是对我不好。但我起了玩心,故意板着脸道:「她对我怎么不好啦?」
太子想了想,道:「年初金陵送来的那批云锦极好,思思便让我把你最喜欢的海棠红都挑走了……」
我睁大了眼睛,太子继续道:「还有上回元二带你去京郊骑马,就是思思发现你受伤的,让我告诉舅舅,责罚了你们一顿……」
我攥紧了拳头,太子还在继续:「去年的琼林闻喜宴,也是思思故意叫舟子把你的船划到才子云集的湖心亭的……」
「够啦!」我怒吼一声,旁边的芍药花枝也颤了几颤,我怒瞪着太子:「你觉得她的所作所为都对吗?」
「可是……」太子小心翼翼道,「思思这么做,虽然胡闹了些,可都是因为她爱我呀。」
我狠狠捶了一下空气:「你叫卢思思来见我,明日就来!」
第二日清早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一张如花儿般阳光灿烂的笑靥:「母后,您醒啦。」
这女的怎么长得这么像太子妃,我一定是在做梦,于是又闭上了眼睛。
「娘娘,太子妃一早就来了。」阿珏忍不住出声提醒我。
我一下翻身坐了起来,望着太子妃那怎么都笑不僵的脸:「你来做什么?」
阿珏又提醒我:「是娘娘让太子妃来的。」
「都赖我,」太子妃迅速接过话笑道,「上回只是给父皇和母后磕了头,没来得及陪母后多说说话。」
从前看惯了太子妃的脸色,现在她笑得越客气,我心里越发毛,只道:「你别叫我母后了,他们没人叫我母后。」
「好好好,」太子妃接过阿珏手里的玉瓷杯递给我,「皇后娘娘您漱口,儿媳伺候您更衣……」
我战战兢兢地让太子妃帮我洗漱更了衣,她为我妆扮的时候,我都害怕她拿那凤钗划我的脸蛋儿,也不知道阿珏的身手能不能快过她。
好在太子妃这回是真心诚意来与我修和的,精心伺候了我一番,什么小动作都没有。
嘿,没想到这皇后的名头真能压得住她。
我屏退众人,站起身,摸了摸发鬓,又理了理袖子,然后凑到太子妃脸前:「你现在很想讨好我是不是?」
太子妃后退了一下,又定住神,甩了下帕子:「嗨,孝敬您都是应该的,您有什么吩咐只管说。」
就在这等着你呢,我立刻说出了我的小计划:「我已经半个多月没吃到鸿濛楼的炙羊肉了。」
太子妃道:「那容易,我立即就差人给您买一大盘去。」
我叹了口气:「鸿濛楼在城西,路上耽搁太久就不好吃了。」
太子妃转念便道:「那我把鸿濛楼的郑铛头请进宫来。」
「唉,」我痛心疾首道,「你从小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怎么能为了一己私欲,就断了京城百姓的口腹之乐呢?」
太子妃终于不笑了:「你…你到底想怎样?」
我撇起了嘴:「你从前那样对我,我可是很记仇的。但是……」我握紧了太子妃的手,「只要你带我出宫,咱俩从此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妹,不对,最好的婆媳。」
太子妃迟疑了一下,眼珠子转了转:「别的都好说,可是宋嬷嬷这一关我真没办法。」
宋嬷嬷是当年陪着姑母进宫的老人了,如今就数她管我最紧。
我甩开太子妃的手:「你一向是最有主意的,怎么到我这就没办法了!」
见我急了,太子妃一咬牙,右拳捶在了左掌心:「你容我安排一下,后日我来接你。」
太子妃走后,我就和阿珏蹲在地上埋头规划起来,要先去鸿濛楼吃炙羊肉,再去听竹苑品茶,然后我还要去集雨阁听小曲儿……
嗯……这样不好,还是后日先去鸿濛楼,初八再去听竹苑,十五去集雨阁,这样就可以多出宫几趟了。
到了约定的日子,一早上太子府就有人来报,说太子身体不适,请宋嬷嬷过府照看,我赶紧握住了宋嬷嬷的手:「太子的身体最重要,快把最得力的几位嬷嬷都带去照看太子,多带几个人,我真是不放心。」
宋嬷嬷答应了,满心焦急,顾不得多想,匆匆去了太子府。
半个时辰后,太子妃终于来了,把已经装扮成太子府丫鬟的我和阿珏,塞上马车悄悄带出了宫,直奔鸿濛楼。
一进雅间坐下,刚做好的炙羊肉就端上来了,接着是一盘又盘各色招牌菜摆满了桌子,太子妃道:「快吃吧,一个时辰之后,我来接你。」
我不满意了:「怎么只有一个时辰?」
「哎哟姑奶奶你快吃吧!」太子妃很着急,「宋嬷嬷还在府上,我不在太子那演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露馅儿,我得赶紧回去,你乖啊,我一个时辰之后来接你。」
太子妃说的在理,我只好放她走了,自个儿委委屈屈地吃着这满桌的美味佳肴。
正吃着,雅间的雕花窗外忽传来一阵婉转悠扬的小曲儿,温柔似水,甜而不腻,我和阿珏相视一眼,彼此都立即认出这就是集雨阁小云仙的嗓子,于是争先恐后地跑去打开了窗户。
果然,这窗正临着玉梳河,小云仙就站在河中画舫的甲板上,悠悠地唱着。
这不算什么稀奇事儿,京里若有哪家年轻公子设宴,多半都会请一些名倌儿来助兴,从前二哥哥偷偷带我见过这些世面。
果然那画舫里坐着几位年轻公子,不知道二哥哥会不会在里头,我便将脑袋往外探了探,要是能见到二哥哥就好了。
画舫临窗的座位是一个侧影,皎白的袍子,挺直的背,远看着玉树临风的样子,颇有几分我二哥哥的英俊潇洒,我便伸长了脑袋细看,那人也侧过头看见了我。
下一秒我们俩的表情都和见了鬼一样。
我「啪」地关上窗户,开始满屋子乱转,那人居然是八皇子!
怎么办,八皇子知道我私自出宫就等于是王贵妃知道了,王贵妃知道了就等于,娘亲说了,前朝的言官会用唾沫淹死我们元家!
阿珏拉住了躁动不安的我:「八殿下和二公子是好朋友,应该不会对娘娘怎么样吧?」
「你不懂,」我急道,「我是你的好朋友,但如果非要杀了我,你才能做武功天下第一,你杀不杀?」
阿珏很坚定:「我不杀。」
「哎呀,你还是不懂,因为你杀了我也不会当武功天下第一,但是八皇子打倒了元家,打倒了太子,他就能当皇帝!」
正说着,外头守在雅间门口的护卫突然喊道:「参见八殿下!」
他来了,他来了,他还是来了。
阿珏拉着我就要跳窗,但显然我的脑袋更灵光一些,于是拉着阿珏钻进了桌子底下。
雅间的门被推开了,眼前出现一双玄色回字锦的靴子,我与阿珏互相抱着瑟瑟发抖,祈祷他不要发现我们。
那双玄色回字锦的靴子却在桌前定住了,既不去翻找,也不说话。
这诡异的沉默太可怕了,他发现我们了,他肯定发现我们了!
我正想象着他是要蹲下来看我们,还是把桌子推开,或者喊人把我们拉出来,不管哪一样都太失体统了!
却只听到八皇子轻轻叹了口气,又见他转身走了,并掩上了门。
还好,还好,他没有发现我们。
我和阿珏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这一番惊吓之后,瞧着满桌的美味,却再没胃口了,只互相无言地坐着,等太子妃来接我们。
很快太子妃就回来了,板着个脸匆匆又把我们塞进了马车往回赶。
上车坐定,太子妃便冷笑了一声,向我道:「炙羊肉不好吃吗,皇后娘娘怎么都没动上几筷子?」
我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太子妃又冷笑一声:「小云仙的曲儿好听吗?」
我撇过头不再看她,太子妃仍在冷笑:「还要去听竹苑品茶吗?」
我忍不住开了口:「你这样阴阳怪气的做什么?」
「阴阳怪气?」太子妃恨不能在车厢里跳起来,「元辛瑶你个孬货!从皇宫到这破酒楼,老娘布了七十八个暗卫,千算万算,千防万防,居然没防住你去开窗户!好了,现在都被老八看到了,父皇那么多儿子,就数他最出息,那王贵妃又一向虎视眈眈的……」太子妃攥紧了拳头像是恨不得打我一顿,「还想老娘讨好你?老娘讨好你个屁!你我原本就是一条船上的,现在好了,船翻了,咱俩谁也别想活!」接着又开始冷笑,「哼,也不知道元家把你这个癸水未至的黄毛丫头送进宫做什么,父皇连碰都不愿碰你,等明年选秀再挑了几个貌美体贴的进宫,父皇那儿就更没你什么事儿了!你这个皇后不当也罢!」
我被她说得又怒又气,却只涨红了脸愣是憋不出一句话,臊了一路,终于在快到宫门口的时候开了口:「我不当这个皇后,那家世最好的只能是王贵妃去做皇后,到时候八皇子就是嫡子,你们的船更要翻。」
太子妃又冷笑一声,不知要怎么反驳我,却听车厢外头的丫鬟道:「娘娘,八殿下传了话,说瞧见娘娘的车驾到鸿蒙楼为太子殿下买羊汤,想来太子殿下午后食欲好了些,正好八殿下钓了几尾野鲫,已经送到府上去了。」
我不禁小声嘀咕:「他什么时候去钓鱼了,明明一直在画舫上听人唱小曲儿。」
太子妃却很惊讶的样子,猛地风一般掀开了窗帘,外头的丫鬟向她深深点了一下头,太子妃转过来看着我,满脸掩不住的惊诧,眼珠子又转了转,向我道:「你回去就老老实实待着吧,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今日的事我都会处理好。」临下车前最后还是忍不住发火,「随便你原不原谅吧,反正老娘再也不伺候你了!」
「哼!谁稀罕!」
回到凤临宫,我只觉得这半日惊心动魄,怎么也静不下来,不知道王贵妃会不会来刁难我,不知道皇帝会不会气得把我打进冷宫,也不知道前朝的言官是不是真的能用唾沫把元家那么大一座府邸给淹了。
唉,这些严重的后果,我怎么当初就没想过呢,那会儿我就只想着要太子妃带我去哪里吃什么好吃的……
不行,我不可以坐以待毙,换好衣裳之后,我决定去福梓宫找太皇太后躲一躲,皇帝便是生气,也不能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儿把我拖出来打一顿。
到了福梓宫,太皇太后瞧见我便乐呵呵道:「阿瑗来啦,这么久没见,你又长高啦!」
我不厌其烦地跟太皇太后解释:「我是阿瑶呀,太奶奶,我十一岁那年就比姑母高啦,而且我昨日才来过……」
太皇太后摸了摸我的脑袋:「阿瑗呀,你个子长这么快,新衣服来不来得及做呀?瞧瞧你,花儿一般的年纪,多穿些好看的啊。」
太皇太后与我就这么各说各地聊了起来,每次都这样,我也习惯了,夏嬷嬷说虽然太皇太后认不得我,也听不明白我的意思,但有人这么陪着说话,总是高兴的。
正说着,外头忽报八皇子来给太皇太后请安,把我吓了一哆嗦,如今我真是好怕八皇子,不禁往太皇太后身后缩了缩。
八皇子磕了头,太皇太后便乐呵呵道:「太子来接阿瑗啦?真乖,你们好好的啊,别忘了给阿瑗多做几身衣裳,她又长高啦!」
八皇子亦是习惯了太皇太后这些糊涂话,只答应说:「是。」又向我道,「请皇后娘娘借一步说话。」
「皇后也来了,皇后在哪里?」太皇太后疑惑地瞧了瞧我,又瞧了瞧八皇子,最后看向了夏嬷嬷。
夏嬷嬷忙笑道:「您就甭管这些年轻人了,让他们去说话吧。」说着向我们道,「跟老奴来吧。」
夏嬷嬷把我们引到庭院里一处牵牛花架下,正好有石桌石凳可用,宫女奉完茶都退下了,夏嬷嬷却站着不动:「这里空旷,既然八殿下选了来福梓宫与皇后娘娘说话,老奴就厚着脸皮听一耳朵了。」
我当然乐意,夏嬷嬷一向是护着我的,她在这里,面对八皇子我反而生出了些勇气。
八皇子叹了口气,向我道:「便不是皇后,单说那些世家小姐,也没人会往桌子底下钻的。」
原来他知道我就在那桌子底下,我瞥见夏嬷嬷微变的脸色,只好拉住她的衣袖央求:「嬷嬷,您还是走出十步去吧。」
夏嬷嬷叹了口气,依我说的走开了十步,我开始低低地辩解:「二哥哥小时候被爹爹追着打的时候,就会往桌子底下钻的。」
八皇子不禁摇摇头:「这元二还真是个好哥哥。」又向我正色道:「皇后娘娘,有些话原本不该是由我来和你说的,只是若要元夫人来说,不免要将今日之事捅漏出去,到时候外有言官的弹劾参奏,内有父皇的雷霆之怒,只怕你不能承受。」
我低下头盯着八皇子的玄色回字锦靴,听他继续道:「你是皇后,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喜怒哀乐,你的一言一行,都关乎着江山社稷,天下民生。若你有半点差错,后位空悬,朝廷动荡起来,苦的都是百姓。」
我小声解释:「我知道皇后的身份贵重,出一趟宫又要仪仗,又要清路,又要调动禁军的,我就是不愿这样劳民伤财,才想偷偷跑出去。」
八皇子耐心道:「可是你这一趟,太子妃在沿街布满了暗卫,又将乞丐或稍有功夫的江湖杂耍人都撵到了城外,鸿濛楼更是闭门谢客了两日,午间你所瞧见的满堂顾客都是太子妃的人,二楼除了你那一间,别的雅间里都伏满了护卫高手……」
我抬起头,望着八皇子瞪大了眼睛,不知怎的突然满腹的委屈,怔怔落下泪来:「我不是故意这样不懂事的。」
见我哭了,八皇子忙温柔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才来同你说这些。你不用哭了,今日的事已经过去了,我母妃不会知道,父皇更不会知道,唉,别哭了,以后若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一路骑马保证给你热热乎乎的送到凤临宫。」
我泪眼蒙眬地看着八皇子有些无措的样子,仍不住抽着鼻子:「你为什么要帮我?我们不是政敌吗?」
「政敌?」八皇子一下子哑然失笑,「你一个女娃娃,谁会同你做政敌?你……就在宫里好好的吧,只要是在宫里,父皇还是愿意纵着你的。」
可我才十四岁,皇宫就这么大,若我能活到太皇太后的高寿,岂不是往后五六十年都要困在这方寸之地了?
五六十年……我得从头再活四五遍,才能活够这五六十年!
我越想越伤心,起身跑着扑进夏嬷嬷怀里,更加止不住地哭起来。
夏嬷嬷原本大概听明白了前因后果,脸色越来越差,这时心却软了,只向八皇子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然后搂着我不住安慰:「皇后娘娘不怕,这宫里有太皇太后,有老奴,还有阿珏那个傻丫头,咱们都会陪着皇后娘娘的。」
第二节 芳心初萌
我一连在凤临宫闷了几日,后头虽然不哭了,也总觉得懒懒的,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连王贵妃都看不下去了,带着后宫众人来瞧了我一回,没寒暄几句,又把众人带走了。
阿珏大概是想王贵妃能留下陪我解解闷,便嘀咕道:「跑那么快,怕娘娘又留她绣花吗?」
我仍不想说话,心里只道,人家比你机灵多了,再多说几句,我就烦了。
最后连皇帝也被惊动了,他来的时候我正在用午膳,与我见了礼,便向宋嬷嬷道:「给朕添副碗筷。」
宋嬷嬷忙添了,又赶紧吩咐小厨房再做几个菜,这桌上的菜被我吃了小半个时辰,大都凉了。
皇帝拣着小碟凉菜吃,一边向我道:「是谁惹我们小皇后不高兴了,纸鸢也不放,御花园也不去,戏莲池的锦鲤都想你了。」
我低头用筷子拨着米饭:「再不去了,皇后要端庄。」
皇帝笑了一声,筷子碰了碰桌上的一盘烤乳鸽:「这乳鸽烤得正好,怎么不尝一尝,都凉了?」
烤乳鸽?我一直都没注意过,这里还有一盘烤乳鸽,此时乳鸽两个字进入我耳朵里,让我心中突然又涌起说不出的伤心难过,眼泪已经掉了下来:「这些乳鸽这么小,不知它们临死之前,可曾飞上过蓝天呢?」
话音未落,屋子里便瞬间跪倒了一片,傻站着的阿珏也被宋嬷嬷拉着跪了下去。
这形势让我也紧张起来,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宋嬷嬷磕头道:「陛下息怒,皇后娘娘刚到了悲春伤秋的年纪,才有此无心之言,请陛下息怒。」
皇帝仍在漫不经心地挑拣着他的凉菜,并不说话,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也默默站了起来。
皇帝抬头看我:「呵,你竟也知道错了?」
我默默站着,又听皇帝放下筷子继续道:「宫中无趣,朕明白你心中哀怨,可是这些难过你不能说出来。你进宫之事关系极大,是阿瑗在病中殚精竭虑做出的决定,但其中的百般无奈天下人不懂,若你的怨怼之言传到宫外,他们只会骂朕好色昏庸,骂你爹娘利欲熏心,骂元家寡廉鲜耻,所以你难过也不可以说,明白吗?」
我仔细听着,默默点了点头。
皇帝又道:「你一向是个懂事的,朕一说你就能明白,坐下吃吧。」我乖乖坐下,皇帝继续道,「你也不必委屈,回头朕让宝文阁把那幅《海棠春眠》给你送来。」
我抬起了头,这么些天终于感受到自己的心又跳动起来,这一幅《海棠春眠》从前我跟姑母求了许久,姑母就是舍不得给,我惊喜道:「我还以为姑母钟爱这画,已经带去了昭陵。」
皇帝面露慈爱:「阿瑗只是不愿惯着你,想磨一磨你的性子罢了。」
提及姑母,我与皇帝都不免有些伤心,我正琢磨着说点什么开解一下,就听外头道:「八殿下给陛下和皇后娘娘请安。」
「老八?」皇帝有些意外,「宣吧。」
八皇子进门我便瞧见了他手中的食盒,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真的给我去买好吃的了,可偏偏这个时候来,皇帝一问起,我不全露馅儿了吗?
于是我拼命给八皇子使眼色,使得我脸都快抽筋了,八皇子也不看我,只淡淡定定地行了礼。皇帝也好奇那食盒,便问:「这里头是什么?」
八皇子笑道:「正好父皇给评评理,元二这厮非叫我带回来一碗冰甜水给皇后娘娘,我说皇宫里什么没有,娘娘哪里就稀罕这一碗小摊儿上的冰甜水……」
我一下站了起来:「是东兴街胡家药铺门口的那个摊子吗?」
八皇子向皇帝笑道:「果然还是子修明白皇后娘娘。」
「你买了几碗?」我赶紧去打开盖子确认,心里很着急,若只有一份,就只能孝敬陛下了。
八皇子帮我打开食盒,边道:「我担心路上有洒漏,多买了两碗。」
看见三只碧玉碗里头清冽的水,伸手一摸居然还是冰冰凉凉的,我真恨不得高兴地跳起来,赶紧大方地端出一碗来递给皇帝:「陛下尝尝,这冰甜水是秘方,看起来清澈透明,像是普通的井水,喝起来却清凉丝甜,又有百花的香味,久久回甘,且这个摊主每日只做五十碗,若是去晚了就只能自己哭鼻子了。」
皇帝端起碧玉碗喝了一口,也赞道,「确实如你所说,这甜水不错。」又向八皇子道,「元二有心了,也难为你这么远送来,竟还是凉的。」
「瞒不过父皇,」八皇子笑道,「子修把他那匹汗血宝驹送给我了,只求我往后多给皇后娘娘多送几趟吃食,那真是一匹好马,往日我向他借都借不来,如今居然愿意送我,再难我也只能咬牙答应了。」
皇帝奇道:「朕知道那匹宝马,听说去年秋猎元二都没敢带它去围场,说是怕被朕抢了去,胡闹得很,如今竟舍得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