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长阳》
我知道殿下的顾虑,他怕沈知义折在临江府,愧对侧妃。在此之前,他从没有这么多羁绊。
「殿下,沈大人是她举荐的人。」我知道,值此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容不得儿女私情。
沈大人走后,殿下没有半分大婚的惬意,日日忧虑,常常夜半而眠,鸡鸣而起,我无可奈何,只能给他一壶一壶地煮茶。
殿下用沈家旧事让沈知义有了必须去的理由,但临行前沈大人坚持与殿下再做赌注。
沈大人之前就与殿下做赌,一赌迟相若动,必选南地,殿下却坚持迟相会在根基深厚的京都动手,这一则殿下输了;二赌沈家的证据不在京都,仍在临江,沈大人当年曾深入府宅可一无所获,万分不信。
殿下只说,「当局者迷,你要知道令母极擅长勘察图志,这个是我的人找到的。」
这一则是殿下赢了。这本图志,是长公主寻了十年寻到的沈夫人真迹。
「先生还想赌什么?」殿下问那个比殿下还要貌美的男子。
沈大人碾碎了殿下亲手种的花,将碎花瓣填在了花盆里。
我看到殿下睫毛颤了颤。
「我赌,于大人必会援手。」
我诧异得很,于尚书可算是官场上修炼成型的狐狸,可沈知义笃定得很。
殿下问我,「伴伴觉着如何?」
我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殿下,于尚书从来都是陛下的人,只要陛下一日不改主意,于氏一日支持正统。」
「你也说,他是陛下的臣。」殿下睫毛微动,看了看盆中碎花。
「殿下,我的那个外甥女,入了宫,有如此花。」
殿下赌输了。
哪怕,于氏未曾嫁女,也依旧派人南下,暗中支应殿下的行动。
殿下默了一晚,第二日去寻了长公主。
我知道,殿下看着风流无双,其实是个认定了不放手的人。
可他奈何得了于大人,转晕了沈大人,却在他们保护的女孩子身上栽了跟头。
沈大人说的丝毫不差,那般灵动的姑娘入宫之后,竟是失了所有精气神,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是合乎规范,哪怕太子妃刻意刁难,她也忍得避得,只愿苟安,从不僭越。
殿下听闻她吃不饱饭,竟停了整个东宫饭食,于侧妃也不曾向他求助,甚至啃窝窝头啃得十分欢喜。
长公主取笑他,「殿下竟养活不起两个妃子,莫不如送来公主府,我这府里的门客都吃得甚是精细。」
我看着殿下急得团团转,那丫头每日吃够了窝窝头,竟还能蹲在地上挖野菜,气得老奴胸口疼。
我侍奉过宫中四位主上,见过宫中各色人等,第一次见于家女儿这样不拘小节的大家千金。
终究还是殿下心软,给她特地从虹楼买了席子来,却偏偏说是别宫剩菜,我无奈的看着殿下,这孩子,这般大了,还是小孩子心肠。
但沈大人出事,殿下思虑再三还是告诉了于侧妃。
那天晚上,本来日日啃窝窝头活得活蹦乱跳的于侧妃积食了。殿下露出了我多年不曾见过的笑意,是一种类似宠溺的情愫。
但南下之路,很快我便察觉到她的有所保留。
她指错了路,一行人便误入了瘴气林,冲出林子就发现了二十多具尸体。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走出林子于侧妃的脸色便越发不好,惨白惨白的。
殿下蹲在树下抱着头问我,那一树青翠,在他身上印上斑驳的影,「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没办法回答,只是沉默着听。殿下多年隐忍,也只是对着我的时候会显得可怜些。
「她不是指错了路,是发现了车辙印。折回的路上我特地停下观察,发现虽然大多数痕迹都被我们的车马覆盖,依旧能看到残余车辙。」
「殿下?」
「那些尸体她应该早有预判。她熟悉地志,观察入微,这些事情绝不是巧合。可她无法判断沈知义的用意,不敢贸然告诉我。」
「她还需要时间。」我安慰道。
殿下摇摇头,「她不信我。或者说,她更在意沈知义。」他眉目含着微愁,「她脸色不好。」
「以后我不会让她接触这些血腥了。」
殿下一路上照看,像是捧着瓷娃娃,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的殿下何曾如此过?
至驿馆,殿下便开始日以继日的忙碌,他做起事情来从来不要命,好在于大人派来的人手得用,手下将士也身手了得,账目明面上的问题很快便理清了。
但理清了,反而不正常,陛下多年权位旁落,迟相经营精细,解决事情怎可能这般轻易?
眼看着越发焦灼,不久殿下就收到消息,仓库空了!
李副将当即查探,我也带人暗中查访,一无所获。不得已,我进言道,「殿下,于侧妃娘娘是沈大人的半个徒弟……」
我看到他脸色不好,忙道,「殿下,他们舅甥之情深厚,若此时不让她知晓,时过境迁之后,必留梗介!」
看过仓库现场之后,侧妃娘娘脸色红润得多了。
殿下却食不下咽,眼见着清瘦了几分,原本白白净净的好少年却生生瘦了。我想,殿下心里必然确定了些事情,可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哪怕是我。
我发愁的不行,哪怕周围事态如何变化,他的身体总归是第一等的大事。
殿下笑着抚慰我,「伴伴真是越发眼力逼人,前些时候那些官员还夸我英姿勃发呢,怎么就消瘦了?」
我摇头,「殿下,这是我亲手调的羹汤,且用些罢。」
殿下忙着手里那些案牍,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伴伴,我喝不下去。」
我最是受不了他这撒娇的样子,平白把我一副软心肠给拿捏住了。
摇着头退下,便去了侧妃的居所,她如今那个丫头小司进进出出,每次回来都要和她密语一番,我不好直入,让人通报。
「伴伴来了?」她病刚好,面上有些疲态,显然并不是她所表现的那样懵懂无知,相反,她这几日也在尽力查探。
「娘娘,老奴来此,是有事相求。殿下心思郁结多日,食欲不振,还请您劝劝吧!」
她语气十分恭顺,但平静之下也有关切,「伴伴请殿下来陪本宫吃饭吧。」
她只说了一句,「殿下,吃些肉吧。」
那个我自幼照看大从来我行我素狂傲的殿下竟乖乖吃起了饭,老奴摇着头叹,又无奈地笑。
殿下相中的姑娘果真不错,虽然对殿下百般疏离,但胜在能干。
她很快厘清了整个临江府的势力,府衙辜宏,仓库曹明,都督应喻。
这三人是关键。
但理清头绪,她也并不冒进,出身世家的姑娘总是知礼许多,政务不入内宫,内眷不涉朝政,牝鸡司晨乃是大忌,她这样才能德配太子。
我这样夸她,太子却笑了,「伴伴,你不了解她。这些女子德行她看不上,只是一味地装罢了。她清醒得紧。」
我摇摇头,「殿下,侧妃娘娘恭谨良善,是您心有偏颇罢了。」
私下里,殿下和我也没那么拘谨,我说话也放肆些。
殿下着力去查应喻应都督,这人才是整个临江真正的实权人物。
「伴伴,您看着她,不要让她涉险。」
我作为内宫混迹多年的老江湖,盯着一个手底下只有一个丫头的内宫贵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明面上她带了李织溶李副将去对付曹明,暗地里却派她最信任的丫头去见辜宏。
小司和于侧妃的关系,不似主仆那么简单,而小司也绝不是普通侍奉的丫头。这丫头体格壮硕能吃能睡,看着简单木纳,实则通诗书会看账,打听消息也是一把好手。
我派了人去跟着小司,自己亲自尾随侧妃。
殿下着力去查应喻的底细,但派出去的十个贴身近卫,都是一等一的斥候,却只回来三个。
应喻在临江府势力之大,让殿下忿忿难平,但他必须冷静下来。
他日日都要冷水沐浴,曾经身娇肉贵的皇太子如今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只是心疼得老奴私下里抹眼泪。
侧妃去寻了曹明,这个人殿下并不十分看重,仓库突然被神秘搬空,绝不会是曹明这样的小喽啰能办到的。
贸然行事只会打草惊蛇,但没想到侧妃却打定主意去见曹明。
殿下彼时正在看各个斥候传回的消息,吃了半盏茶便跟了过去。
侧妃于识路一技功力惊人,若不是李副将沿路留下记号,我们定然找不到侧妃一行。
不过看到曹明时,老奴差点把眼珠子交代了,那曹明竟是裸体暴晒,脸上还遮了片叶子,殿下看了气得连连冷笑。
曹明是个直性子,审他不费什么事,殿下连刑都没动,几个激将就问了个清楚,不过许是看这厮不顺眼,殿下赏了他三十鞕。
但侧妃面上不敢相问,却敢药晕李副将夜探殿下的房间。
那一刻我是动了杀心的。
任何人能对殿下有威胁,我都不允许,哪怕这个人是陛下都不行!
但殿下只是不轻不重地敲打,却不曾真的动怒,我有心提醒,殿下却摇摇头,「伴伴,她,孤珍之如命。」
殿下一般不会在我这里自称孤,这次,他用的是君臣之分。
他了解我,正如我了解他。
我应了殿下,殿下珍之如命的人,我只会看得比命更重。
跟着小司的人回来秉我,我忙把消息给了殿下,「那小姑娘竟是辜宏的女儿。」
殿下摇摇头,「她有事瞒着,看来她握着我们不知道的线索。」
我沉心思索一番,「殿下,北漠兵将调了三支,再有三日必到。」放下帘子,给他斟了一杯茶水,用袖口掩面轻声道,「若出奇兵,有一胜之力。」
殿下默了默,沾着茶水道,「地形之利」。
我知道我的殿下,心里头总是明白的。
但他却不肯用她,「沈知义为了引我带她来,到了南地都不忘七日一封信,算准了我会把她带来,可我偏不如他的意!」
我眉头紧锁,殿下终究不肯让她涉险,李织溶这时候却进了来,「殿下,三支只到了一支。」
我心下一怔,这点兵力决不够用!胜算不足一成!
「殿下!」
我还不及苦劝,外面的近卫便来回禀,「殿下,属下无能,跟丢了!」
「无妨,她去见了谁,孤心中有数。」
「既如此,去备好东宫仪仗,孤且去会会应喻。」
那日殿下带着她特地在应府四处转了转,我在宫中待得久了也见识过巍峨的宫殿,却实在没瞧出其中的蹊跷,只是因着侧妃娘娘的歌喉憋笑憋得够呛,宫中内官面不改色的功夫我自认练得颇是合格,却不曾想有人能把如此平铺的腔调面不改色地唱完。
魔音入耳,头晕脑涨,我看着殿下这几日有些泛白的气色奇异地泛了红光。
侧妃能得到的线索有两条,一是应府上下结构密道错杂府卫隐秘,二是应府和京郊迟家妻族的关系不凡。
殿下很快便顺着第二条线索去查,应喻竟是迟氏私生子,到了这一步,殿下无论动与不动都是死局,这里不单隐藏着沈氏一族蒙冤的真相,更是迟氏一族唯一健全的子嗣所在,迟家这一次断然不会放殿下离开!
但殿下尚来不及部署,侧妃便先不见了踪迹。
殿下一向都是冷静自持的,他第一次失了镇静。
「去查!」
一日一夜后得到了消息,于侧妃与辜宏两相设计,把自己送到了应府。
殿下咬着牙骂道,「混账!」
我不知道他在骂谁,但我知道辜宏官途不保。
侧妃失踪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殿下带了南下几支近卫便敢去应家救人,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殿下,殿下,您磕磕绊绊地长到这么大,受了多少苦楚,眼看谋划成半,怎能去送死啊!」
我把匕首抵上脖颈,「殿下若要去,便从奴尸首上踏过去。」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手腕一疼,李副将卸了我的胳膊反缚在后面。
我带着哭腔,「李织溶,他是要去送死!」
李副将声音清冷依旧,「臣随之。」
殿下眼底发红,握着我的手有些颤抖,「伴伴,我从未这样任性,就当为了我,好吗?」
我看着他的眼,最终还是卸了浑身的气力。
但沈大人却来了。
梅霜是他的人,从一开始,图纸就被送给了他。
他身后是小司。
小司手里是辜宏,小姑娘一手拎着人,面上丝毫无波,这或许才是她真正的面目,那个带些呆气的小姑娘能一手拖着一个人而面无异色。
「沈知义,你终于肯出来了。」
「是,我的外甥女终究没有白养。」沈大人身形憔悴,发上还有血迹,「也多亏了殿下的兵力。」
殿下顾不得理他,带了人便要走。
「你去了,便是自投罗网!」
沈大人语气严厉,但殿下却发了怒,「滚开,沈知义!」
「殿下,长阳危机之刻都拼尽全力画出此图,埋藏沈氏冤屈,皇长子谋逆的证据都将水落石出,殿下,你要在此刻放弃吗?」沈知义言辞恳切,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你混蛋!」殿下冲拳便打了出去。
我扶着李织溶,不知该如何是好。沈大人是对的,他打架之余还不忘劝解,「殿下,长阳送出此图之时已然做了选择。况且应家还要用她胁迫,不会对她如何的。若她真有长短,我沈知义以命赔你!」
殿下哪里是沈先生的对手,但他抹了抹嘴角的血,「万一呢,沈知义!万一呢!」
「我不要她如何选,我要我如何选!她如何选,是她于照椿的义,我如何选,是我李琮的情!」
「事成,便去辅佐其他皇子吧。」
殿下终究还是去了。
他本不是这样冲动的,他本是理智的,冷静的。于侧妃动了他的持正,让他不计后果,不计得失,不考虑他生前身后诸般责任,说走便走。
沈大人呆望着殿下的身影,叹道,「长阳,舅舅对不住了!」
这个身影是我见过沈大人诸般面孔中最无力萧索的,仿佛灵魂从他身上抽离,神思游走于外。我看到,沈大人的手微微颤抖。
小司眼泪静静流着,「你们舅甥,本是一种人。」
我瘫坐在廊下,我知道,这万中无一的胜率,所有人都做了自己该做的,沈大人的选择,于侧妃的选择,小司的选择,才是最该当做出的决定。
逆境翻盘,九死一生。
但殿下,却愿意飞蛾扑火,我又恨又怜,万念如灰。
二王妃
我是皇后的大宫女,出自京都于氏一族,被家主送往深宫陪伴皇后。
自幼时起我便知道,当今陛下深爱的是先皇后,家主的嫡长女,我于氏的掌上明珠。
奈何先皇后早逝,如今的皇后殿下是家主的幺女。
我入宫时尚且年幼,皇后殿下生的极是美艳,巍峨高耸的宫廷楼阁,华贵的金殿玉堂,珠光宝气之下,独独她端坐其中便觉这华贵这雍容黯淡失色,远不及她的分毫丽色。
倩倩兮如静夜河潭,皎皎兮似无暇月容,行动间如仙如妖,眼眸清亮如水洗,荡漾着光辉。
我不明白,这样的丽人,为何陛下独独瞧不上呢?
但很快我便发现,帝后关系不止是相敬而已,他们之间的相处像是静水流深又像是急水奔涌,时静时动,一切都像吃饭睡觉一样的水到渠成。
但皇后殿下在宫中无权,一饭一粥都受人掣肘,一举一动都受约束,只在陛下来时把陈尚宫调走,这才能松快些。
我在宫外日子过得艰难,哪怕心内疑惑,却也生生三年不敢相问。
第三年时,皇后病了,病中念叨着想吃冰糖葫芦,她想吃很久了。
上次解馋还是陛下待她偷偷溜出宫外时候的事,但陛下日日忙碌,已经一年不曾带着殿下出去了。
陈尚宫铁面无私,以宫中规矩为由,断不许一支冰糖葫芦入宫。
皇后哭得凄凄惨惨,比留着鼻涕的二皇子强不了多少。
但陈尚宫掌后宫,哪怕殿下也要受她制约。
我终忍不住问了出来,「殿下受陛下宠爱,后宫无异生之子,何苦受那奴婢的气!」
皇后哭过后早理好了妆发,坐在窗前绘图。
「你觉着我们于家在京都如何?」
「一门两后,无上荣光。」
殿下笑笑,「是啊,无上荣光。我这皇后什么好处都捞了,父亲和长兄任要职,舅父也身居高位,于氏沈氏都是我的亲族,若是我这皇后也一掌后宫,你猜猜陛下怎么想?」
「陛下与殿下琴瑟和鸣,坦诚相待,怎会……」
殿下手上不停,嘴上说得云淡风轻,「你看到的陛下是在我面前孩子气幼稚的一面,可他在朝堂上,也是理智入骨的明君,自古君王无情,帝后之间不只是男欢女爱这么简单。我希望他信任我是因为我值得信任,而且不曾做过动摇他信任的事,而不是因为爱,去让他去信任。」
我不解,「陛下爱重,自不会猜度。」
「晨儿,夫妻之间不是不断试探他有多爱你,这是愚不可及的。信任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不是靠着爱去得到。」
我懵懂得点头,「可陈尚宫……」
「陈尚宫刻板直真,并无过错。而且,你觉得她是谁的人?」
我看着静静绘图的皇后,有些诧异,「自是太后娘娘一手提拔……」
「不,是陛下的人。」
我惊诧得捂住了嘴巴。
「陛下?」
皇后抚了抚我的额头,「你个小丫头看着日日板着脸一副高深的样子,其实万事不留心。」
我挠挠头,「殿下,您不心痛吗?」
皇后摇摇头,「有些事何苦说明白呢,晨儿,你知道沈夫人吧,我的舅妗。」
我疑惑地看着皇后。
「她是我姨娘捡来的,说是奴婢,但我姨娘待她如亲女。面上是我的人,可她心里是极爱重我姨娘的。」
「可是,沈氏和于家走动并不密切。」
「是啊,并不密切。」
我有些懂了,又不懂。
皇宫虽说只有一位皇后,却封了不少嫔妃的,呃,牌位。
据说都是殿下早年跟随的女官,位分最高的是如贵妃,封号是贤义皇贵妃,曾是陛下东宫时的女官稚如姑姑。
她的牌位在永清宫,皇后这些年重视稼轩,宫内珍惜的草植尽数发卖,换成了庄稼。她日日看农书,栽培庄稼,永清宫也种了麦子。
我入宫第二年,皇后写就了《农本十义》,栽植出了产量极高的麦子,把跟随她多年的女官送出宫外指导农桑,到如今我入宫七年,国库丰盈远超从前。
但这些功劳,皇后一概说是陛下做的。
陛下倒也着实脸皮厚,欣然接受,朝臣歌功颂德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从古以来第一人。
嗯,连史官都这么写。
我那时候就对当今陛下的脸皮十分钦佩。
二皇子和我年纪相仿,我和他总在永清宫里头看麦子,我和他忍不住为皇后抱了抱不平。
二皇子点了点我故作正经的脸,「我母后自来只要能做于民有益之事,便欢喜不已。名声之类,于她无谓。你看她这些年勘察地志,为父皇边疆做了多少,她都密而不言。而这天下,除了父皇,也没人能给她这番天地。」
我肃着脸点了点头,二皇子笑得摇摇头,「我如今知道舅祖父为何喜欢舅祖母了。简单又正经的人呢,总是可爱得多。」
我被他这句无厘头的话说得愣了愣,虽然没听明白,还是板着脸点了点头。
二皇子就笑得更放肆了。
皇后和陛下的关系我也说不上来谁更强势些,他们喜欢玩山匪和压寨夫人(郎君)的故事。
这是我入宫第七个年头,陛下把宜春楼头号红牌赐给了于大爷,皇后的嫡亲长兄,做继妻。
当夜,陛下做了压寨郎君,皇后做了山匪头子,我听到陛下哀哀戚戚地求饶,声音嘶哑低沉,「长阳,饶了我罢!」
「喊寨主!」
「是寨主,寨主,饶了小人吧!」
「你尝尝这是什么味道,尝对了,我便给你松松绑。」
我记得今日皇后今天问御膳房要了许多黄连。
我面红耳赤地跑回了屋,第二天看见陛下的时候见他一瘸一拐,眼圈都是红的。
我以为皇后殿下要给长兄做主,正要进殿就被二皇子拖走了。
「你进去做什么,找骂啊?」
「找什么骂?」
二皇子拧了拧我的脸颊,「你个傻得。」他带着我偷溜出去,吃了一圈又一圈,我故作正经脸色严肃,但手上非常诚实地揉着肚子。
第二天我就对二皇子的盲目崇拜更多了一层。
皇后把于氏第三代子孙从里到外训了个遍,男儿罚跪,女孩儿抄了一整夜的书。
至于那位红牌的三岁的儿子,被皇后送到了北漠谭大人那里去教养了。
还好还好,我要是进去了,也得抄一夜的书。
过了三天,于大人便退到了闲职,跟着于老大人练起了书法。
我给皇后捏肩的时候战战兢兢,这两天不单面上严肃,话也少了,就怕皇后想起来治我的罪。
我低着头给殿下洗沐,不小心沾湿了她的中衣,急急跪下来请罪。
皇后只是甩了甩袖子,「吓着了?」
这声音温和平淡,我不由点头又摇头。
「快起来吧,我便是要罚,也是罚国舅的子嗣,你一个旁支族侄,在场自要陪一陪做个连坐的倒霉鬼,可你不是极有眼色地避开了吗?」
我没敢跟皇后说这本是二皇子的主意。
皇后殿下膝下三子二女,太子被过继给了先皇后,有陛下自幼教导,三皇子被过继给了贤义皇贵妃,拜了沈大人为师居于宫外,两位公主被养在太后膝下,唯独二皇子是在皇后膝下长大,而我,则享受了本该属于皇女的宠爱。
好在,两位公主并未因为皇后分给我的母爱而嫉恨,只是羡慕我能常伴有趣的皇后殿下,但又舍不得离开太后娘娘。
皇后对皇子皇女都很宠爱,可对二皇子却从小严格,尤其看不惯他笼络宫人女官的行径,把王妃和侧妃随口许出去不知多少。
但陛下却十分喜欢二皇子殿下,常说他有乃父之风。
皇后常常对着「乃父之风」翻白眼,但又无可奈何,这满宫的牌位都是当年陛下亲口允诺的,说是要供奉到陛下西行。而这些妃子都是至忠至诚之人,陛下对她们的家族也多有优厚,贤义皇贵妃的胞弟更是任了大理寺卿。
可是皇后殿下对满宫牌位尽心供奉,却看不得二皇子到处姐姐妹妹瞎叫唤。
二皇子这般左右逢源到了十五岁,突然正经起来,向皇后秉明自己的宫人年纪稍大,想为她们寻个好去处。
皇后却没有答应,只是让二皇子多读书。
我很诧异,自陛下登基,宫人渐少,多年满而被赐婚,二殿下的宫人为何不能出宫呢?
皇后只是笑着,不言语。
中秋节将近,宫内要举行宫宴,太后把皇后请了去,我跟随左右。
太后娘娘拉着皇后的手,「长阳,太子年长,该当给他娶个太子妃了。」
皇后不说话,看着太后,摇摇头。
「你这个母后做的也实在……」太后看着皇后一副不留心的样子,欲言又止。
皇后一味吃着点心装傻,太后气得喝了盏茶,把我拉过去,「晨儿,可真是生的好模样,你自幼和他们兄妹一处长大,有青梅竹马的情分,你可愿做太子妃?」
我吓得险些站不稳,「娘娘,臣女位卑德亏,不敢有此妄想。」
皇后摇了摇头,「母后,于家不会再出皇后了。」
太后面上不动,但我感觉得到,她握着我的手松了松,连忙道,「娘娘,臣女一心孝敬皇后殿下,不敢存此歪念。」
太后摇了摇头,「你呀,自小就是敦厚的性子!」
太子却在这时候进了来,后面跟着两位公主,「祖母,阿娘,孙儿来请安了。」
「今儿怎么有空?」皇后拉了拉我的手,让我去扶她起身,边问太子,「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太子笑着,「自然是很好,只是爹爹脾气又差了些,昨日舅祖父和他吵了架,今日生闷气呢。」
皇后看了眼太子,又看了看太后,「母后,这孩子这般大了,还是没个忌讳。」
太后笑了笑,向太子招了招手,「罚你陪祖母写会儿字,不然仔细你爹爹知道。」
太子眼睛含笑,看了看皇后,眼神似有若无地看了看我,才配合地朝着太后走去。
皇后带了我和两位公主出来打了几把叶子牌,两位公主就把头上的首饰都输了干净。
「没一个随了我的,都跟了你那傻父皇。」
大公主就提着剑要和皇后切磋,皇后拧着她的耳朵笑闹一团,我忙着装正经,没被拉入战场。
回来的时候,皇后接连给新进的青年官员发帖子,邀请人来中秋宴。
我纳闷道,「殿下,今年的中秋宴规模大了些。」
皇后殿下每年家宴都交给尚宫局和尚仪局,自己安心绘图,这还是第一次这样亲自操办。
「晨儿,你记得我的话,不要对太子起心思。」
我点头,「自然不会。」
她却并不放心,仔细跟我说,「你听我说,太子和陛下不是一类人,陛下成为如今的模样,是形势所迫,但太子不一样,他自幼要做中兴之主,情爱于他要退一射之地,他随了陛下的头脑,有着安闲太子的理想,却有着和我姨娘一样的隐忍和淡漠,更可怕的是,他像极了他的祖父,哪怕心有所爱也能四方周全的性格,晨儿,你这样的我怕你被玩死。」
我张大了嘴巴,这是皇后第一次在我跟前说这样涉足朝政的话。
最后,她总结陈词,「他几乎是天生的皇帝。」
好在皇后不是一个能正经太长时间的人,否则我怕我被这种严肃吓到,「他五岁上就能玩弄诡计给陈尚宫下绊子,我那时候就觉得自己养了个怪物。他太早慧了!」
说着她还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副受惊的样子。
「我那个不靠谱的舅舅还说太子是所有孩子里面最像我的,净瞎说,本宫是那种人嘛!」
其实,太子和殿下很像,一样不擅诗书却爱地志,一样喜爱算学,阵法,兵书,天文,他们的确很相似。
殿下对旁人的爱意很少表露,但我知道,她最心疼的是这个她时常调侃嫌弃的太子。太子自小苦读,长成后更是日日夜夜操劳政事,殿下总是说他无趣,可也会悄悄和沈大人叮嘱,「舅舅,你要是得了空,给太子瞧瞧,别年纪轻轻就累得病倒了!」
中秋宫宴还未筹备完,太后娘娘便给太子赐了三个良娣,都是出身寒族的良家女子。
太子欣然接受,太子妃一事却迟迟没有动向,倒是二皇子近来荒唐事办了不少,满朝都知道二殿下喜爱人妻,气得皇后少吃了半碗饭。
八月十三那日,三位良娣袅袅挪挪地来给皇后请安,端起来世家礼仪,一丝不错。
三位姑娘对她毕恭毕敬,皇后给她们每人送了一对玉如意,「你们初来禁宫,若有不周全的地方,尽来寻我。」
皇后私下里任性洒脱,但架子端的很有欺骗性。
「但切忌相争相斗,危害子嗣。」
那日明里暗里的敲打,便是我愚钝,也明白了几分。
中秋节宴,各家贵女公子都来拜见,皇后累得腰疼背痛,陛下傍晚时亲自给她捏肩,「今天晚上你且留意些,看看哪家小姐堪作太子妃。」
皇后舒坦地哼哼,却不说话。
陛下下了重手,「听见没?」
皇后疼得嘶嘶呼痛,「定好的事,说吧,是谁?」
「于思晨。」
我手中的铜盆就落了地。
慌忙跪下赔罪,皇后却冷了脸,「不可能!」
我心不在焉,皇后免了我参加中秋节宴,二皇子也称了病。
我们坐在永清宫的廊下,看着月光,「二皇子,陛下想让我做太子妃。」
他却并不意外,「果然。」
我看了看月光下二皇子那张很像陛下的脸,他的眉毛又黑又密,眼睛中映着月光,「兴许明日,太子妃和二王妃都有了。」
「爹爹和兄长启用寒族,修改税法,软刀子割肉,把土地一点一点从世家大族手里挖出来,等世族意识到已然重创。可也不能做得太过,太子的三个良娣都出身寒族,他需要一个世族的太子妃。而于家是世族之首。」
我很纳闷,「我爹爹不过是旁支,还是个只会耍威风的秀才。」
「不然呢,难不成让我外祖女儿孙女都做皇后,于家就是烈火烹油。」
我没有说话,做皇后也没什么不好,还能一直陪着皇后殿下。
第二天,太子妃却定了林氏女,我松了口气,但是我的亲事也定了,探花郎刘政,谭大人的学生。
我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
皇后带着我进了内殿,遣散了人,拉我坐下,「皇子公主他们大婚,陛下的内努和国库皆会按制给他们准备婚仪,这些财宝,我都给你留着。」
「殿下?」
她叹了叹,「我嫁人的时候,缀在姐姐的婚仪后面,轿子也没敢走正门。等到陛下登基,也只是封了贵妃。我一直盼着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婚仪,哪怕简单有个人陪我喝合卺酒也好呀。」
「殿下,您贵为正宫皇后,这些都是虚礼。」
当年封后只是移交了凤印而已,并无大典。因着连年战乱不休,国库不盈,礼仪祭祀皆以俭素,殿下与陛下并没有堂堂正正的婚礼。
「晨儿,不必安慰我,我要是放着大好的日子不过,纠结往事,不是蒙了心了吗?」
「这些都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金银珠宝,至于那些撑面子的虚物,家主自然会给你准备,这些是实的,你收好。」
我看着白花花的银子,金灿灿的元宝,眼泪刷刷流。
皇后看我哭,她就笑呵呵地捏起我的脸,「我知道你高兴,也不用喜极而泣吧。」
我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蹭着她怀里。
名义上是我陪伴皇后,实则是家主看我可怜给我一个容身之所罢了。
我自幼父亲不争气,养姬赌博处处不落,母亲和离远嫁,他更是一日一日荒唐下去。父亲被家主绑了送回了乡下,却留下了我。
是皇后整日笑呵呵的,逗我笑,教我读书识礼,哪怕我没有国舅亲女更讨人欢心,更能言善道,皇后却待我如初,「咱们晨儿是内秀之人啊!」
我想,我一定要开心,快乐,幸福地出嫁!
和皇后点了一晚上金银钱物,我们俩躺在金银之上傻笑。
「殿下,你给了我不会后悔吧!」
「悔啊,现在就悔了。」
说着她摸了一块金元宝使劲嗅了嗅,一副不舍的模样。
「日后,那个扶幼堂也便交给你了,晨儿。反正我是没钱了。」
我郑重保证,哪怕我吃不饱也定不会饿着抚幼堂一个孩子。
但是,等我和皇后两人眼带精光走出门,却看见陛下怒气冲冲进了来。
「呀,陛下今日不是很忙?」皇后有些吃惊,毕竟如今世族和寒族的矛盾日深,陛下分身乏术,忙碌非常。
陛下看了看我,把皇后拉走了。
我看着帝后的身影,他们其实并不像帝后,面上端着,私下里玩闹斗嘴甚至吵架斗气并不在话下。
但年龄见长,我才慢慢明白,皇后的通透和清明多么令人钦佩。天下盛而转衰,内忧外患,陛下为了中兴,一步步修改税法,地法,到如今和世族已然有了裂痕。
皇后出身世族,帝后之间的隔阂在各派争斗之间暗藏。
若不是陛下桀骜的自信和皇后清醒的认知,帝后或者还是如史上记载的多数帝后那般,情浓而聚,情浅相散。
但风雨过后,仍旧心如磐石,无所转移,令人钦羡。
我想,我应当去见一见二皇子的,一朝赐婚,我才发现我对他除了盲目地崇拜,还有几分不可言说的情分在。
世家子多为棋子,我算是十分幸运了。
可宫人却告知,二殿下被罚犁地去了。
当今陛下为了支持皇后的稼轩之事,宫中罪不至死的都去侍弄庄稼去了。
我看到他时,那个平时打扮得像只孔雀般的他正赤脚踩在地里卖力干活,后面是胡伴伴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茶。
「二皇子,我要出嫁了。」我不明白为什么,竟然忘了礼仪,忘了一切,甚至没有给宫中资历最老的胡伴伴行礼,我带着奇怪的不知在希冀什么的心思,喊出这句话来,竟就有了哭腔。
他只是转了转头,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了。」
说完就去继续干活去了。
我忍着泪,一步一步回了宫,收整好行李,「殿下,我想出宫。」
皇后眼圈红红的,「去吧!」
第二日,我就回了家,说是家,只一个有些老去的门房,再无其他。
我靠着儿时的记忆,把炕洞里藏着的布包拿出来,撕开一层又一层的包裹,里面的小瓷瓶很精致,打开慢慢倒出一粒来,含在嘴里,母亲出嫁前夕,抱着我哭了一夜,告诉我以后太难受了,就吃一粒,会好很多。
我藏了很多年,没有舍得吃。
再后来,我便睡着了,睡得昏天黑地,无知无觉。
再醒来,就发现披头散发的二皇子在我跟前吼,但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一点也听不到。
他吼着吼着就哭了。
皇后握着我的手,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我急切地证明我没有自尽,我是满意这桩婚事的,我只是吃了一粒糖豆啊!
但我也说不出来。
我抓狂了很多天,沈大人亲自给我行针诊治,那位传说中的沈夫人板着脸有点吓人。
沈大人膝下只有一女,每天都来探探我的呼吸看我死没死,我想笑却没笑出来。
这么过了三个月,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渐渐消失,有一天清晨,我才有些迷蒙地听到二皇子沙哑的声音,「晨儿,你不要走,我还没娶妻呢!」
我挣扎起身,「殿下呢?」我的声音嘶哑困顿无力,但好在他听懂了。
皇后赶来的时候,还穿着中衣。
陈尚宫第一次没有板着脸训斥。
「殿下,我,我,我没有自尽。」说完我就躺下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改嫁之日就已经自尽了,留给我的糖豆,是毒药!
怪不得她一再叮嘱,「不到最难受的时候,不要吃!」
我能下地走路的时候,成了二王妃。第二日就南下,一路前往边城。
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陛下本已心软,答应赐婚,但皇后坚持,「若要成婚,必须远赴边城,永不入京都。」
二殿下应了。
我翻开皇后殿下的信,「我一生追寻,不过无拘无束,览天下风光,你如今天高地阔,代我写一本地志游记可好?」
最后一页,「书成之日,方可回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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