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城,并不是⼤肆杀⼈那么简单。
刚开始,城里的百姓并不会马上被杀,而是要经历⼀轮又⼀轮的搜刮,直至身无分文。漂亮的女⼈被拉去强奸,男⼈被拉去助兴,⼀个接⼀个地杀掉。
下面我用扬州十日亲历者的记载,讲讲屠城的惨烈过程。
明末扬州士⼈王秀楚,亲身经历了清兵在南下过程中对扬州的⼤屠杀,是事件的幸存者之⼀。事后,他怀着悲愤的心情写下了《扬州屠城亲历》(又名《扬州十日记》),详细记载了他所经历的屠城的全过程。其血腥、残忍的程度,着实令⼈震惊。
这篇长达 8000 字的文章,除了清初和清末,很长⼀段时间并不为⼈知晓。可能是被南明传抄到了日本,总之,依据鲁迅先⽣的说法,到光绪年间,这篇文章被留日的中国学⽣在东京等地的图书馆找到并抄写下来,得以重新输入中国。
接下来,就让我们跟着王秀楚的回忆,重回那惨绝⼈寰的⼈间地狱。
1645 年(乙酉年)四月二十五日凌晨,清兵突破了扬州城的北⼤门。
在此之前,⼤批因为战争而南逃的难民也进了城。比如王秀楚的姻亲(小舅子)⼀家,就为了躲避瓜洲的乱兵,跑到扬州城来了。谁能想到,为了躲避南边乡镇上的乱兵而深入扬州城,正是更加可怕的噩梦的开始。
由于消息不通,加上⼀旦有⼤事发⽣,民间总是谣言四起,譬如有的说清兵已经进城了,有的说还早着呢,甚至有⼈说清兵在哪里哪里遭遇了⼀场史无前例的惨败。王秀楚并不知道事情到底进行到哪⼀步了。
但是,街上已经完全乱套了。
⼀⼤早,王秀楚就看见⼀群被发跣足、衣衫不整的⼈往南疯跑,这个场面吓得他不轻,抓住⼀个问怎么了,那⼈喘得说不上话来。
还没等弄明白,忽然就有几十匹马奔腾而至,扬尘四起,十分狼狈。他们的中间拥护着⼀个⼈,正是督镇史可法。原来北面已被清兵攻破,官兵想从东关出去,突围不成,就改从南关走。在那时,就算是⼀等⼀的将领,消息也是完全不通的。到这份儿上,王秀楚判定,敌兵绝对已经进城了。
所谓「兵败如山倒」,城墙上的守兵知道⼤势已去,加上清兵从各处蚂蚁般爬了上来,就纷纷往下逃。
城墙狭窄,捷足先登的清兵提着刀⼀通乱砍。慌乱之下,守兵们相互拥挤,有的索性从城墙上跳下去。先前督镇安置的⼤炮太⼤了,城墙的过道狭窄,于是就在居民区盖墙,在城墙与新墙上放上⼀个巨⼤的木板当炮座。此时,木板就成了逃⽣的工具,都趴在板上急爬,想爬到民居上去。
扬州城防临时增加木板搁置红衣⼤炮的示意图
可是新搭的木板不牢固,有的中途翻了,⼈就像秋叶⼀样纷纷掉落,摔死了十之八九,肝脑涂地,有的腿骨都撅了出来了。有幸爬到房顶的,开始在屋脊上跑。住户屋顶上响起瓦裂、刀撑、石落的声音。守兵们从屋顶下到院子里,就往住户的深闺、地窖里藏,屋主呵止也没有用。
王秀楚去门口看,所有的住户门窗紧闭,街上⼀个⼈都没有。
军队有军队的组织,划分片区是必然的,小队有小队的分工,配合作战也是必然的。
屠城不会漫无目的,不讲技巧,不会抓小放⼤,丢三落四。清兵迅速实施分区控制,各自把街巷分配好,再进行下⼀步。而下⼀步也不是直接杀⼈。因为直接杀⼈再去搜刮,效率太低。⼈已经把钱财藏到了意想不到的地方,得让他们拿钱换命。
城中⼈,屋中民,篓中鱼,板上肉。接下来出现在王秀楚眼前的,是几个骑着高头⼤马的清兵。这些骑兵逐户叫门,尽管离得不远,他还是没搞清楚这是要干什么。直到近了,才明白是在挨户要钱。
所幸这伙兵要的真的不算多,不管给多少,只要能拿出来就可以。真的没钱,也就是手握⼤刀往脸前⼀招呼,刀尖停在鼻前,没有真正伤⼈。然而,不幸就在于有幸的短暂。这其实只是初来的清兵不熟悉情况导致的,等⼤体走了⼀遭,摸清了本区贫富的状况,加上向导的指引,他们的态度立即就变了。
王秀楚住的地方,是富⼈聚集地。
他是个聪明⼈,早就嘱咐家里⼈把衣服换成乡下⼈的模样。在以前,城乡差距特别⼤,穿着差异也很⼤,乡下⼈的衣服都是粗布,又破又烂。可是王秀楚的行为和外貌,依然很容易地出卖了他——书⽣长得又白又嫩。
当时他出门应付差事,不料,⼀个距离较远的清兵突然指着他说:「抓住这个穿蓝衣服的!」吓得他立马往小巷子里蹿,跑出了毕⽣以来的最快速度。那个追他的兵下马,脚还没落地,他就跑远了,那个⼈也就没再追。
潜回家后,家里⼈都说,这绝对是街区导致的,这里住的都是富⼈,你长得就不贫穷,不挨宰才怪。
⼀家⼈商量着不能再在这鬼地方待了,得去贫民区。
他们的判断是正确的,要钱不止⼀轮,是⼀茬接⼀茬的,往复无穷,你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你究竟有多少钱,有钱的给少了会死,没钱的直接就死。
更加可怕的是⼈心,有趁机报仇的。有个富户被⼈举报,说他家太富了,有多少多少资产。清兵随着向导去要钱,富户拿出了⼀万两,结果还是被弄死了。
此时,王秀楚的⼤哥跑来,带来了⼀个确切消息:「中街已经开始屠杀了!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我们兄弟⼀起走,万⼀不幸,死在⼀起也没什么遗憾。」
王秀楚有几个兄弟,贫富不⼀,其中老二最贫困,住在何家坟。通常来讲,城市里叫什么坟的地方,都是比较荒僻的所在,是贫民的居所。
扬州城是明代最为繁华的地方之⼀,有十万户⼈家,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汇集于此,犹如蚂蚁泛滥(十万室,五民蚁袭)。
嘉靖年间,扬州又加盖了新城,新城把旧城绕了⼀圈,把以前的贫民区也纳了进去。王家老二在那边住,在穷⼈中算是富⼈,因为据我分析,他家住的是砖房,但周遭都是草屋。
他们相信,贫民区的搜刮肯定比富⼈区轻很多。
于是,⼀家⼈,包括⼤哥、小弟、嫂子、侄子、媳妇、儿子、两个妻妹(小姨子)、内弟(小舅子)等,⼀路又躲又藏,逃到了何家坟。
但是,贫民区并不比富⼈区安全。
试想,谁搜刮富⼈区?谁又搜刮贫民区?难道不受重视的非嫡系,能比嫡系更富裕、更文明吗?
时间已到了傍晚,何家坟的⼤屠杀进行到了二哥家门口,⼀群⼈被吓得惊魂失魄。加上二哥家里的,十多个⼈,躲无可躲,只能上墙,藏在屋顶,用⼀个雨毡裹着。因为当天夜里下起了⼤雨,雨水持续了很多天,把⼈满为患的扬州城搞得泥泞不堪。
在天沟(古建筑屋顶坡与坡的结合处或两跨间的下凹部分),⼀家⼈伴随着街上随处响起的哀号声⼀夜无眠,直至后半夜街上没动静了才敢下来。
夜里有⼈放火,光是近处就有十多个着火点。火烧了⼀夜,第二天才渐渐熄灭。等天亮,⼀家⼈又往屋顶上躲,才发现天沟里早就藏着十多个⼈了。
天沟是视觉死角,本以为安全点,谁知道东厢突然蹿上来⼀个⼈,后头跟着⼀个提刀的卒子。那个卒子训练有素,攀檐走壁,如履平地,就跟会飞似的。踏着屋墙追赶逃跑的⼈,逃跑的⼈拼了老命跑,因为先发优势,离他较远。那卒子见到距离较近、目瞪口呆的王秀楚⼀家,居然朝他们来了。
⼈们纷纷往下跑,慌乱之间,⼀家⼈各奔东西。王秀楚和他的兄弟在⼀起,但和其他⼈跑丢了,谁也联系不上谁。
所谓「道高⼀尺,魔高⼀丈」。居民躲的躲,藏的藏,清兵搜的搜,刮的刮。躲藏的⼈忍饥挨饿,疲惫不堪。搜刮的⼈也⽣气,因为⼈藏得很深,找起来很费事。于是,屠城中的第二轮引蛇出洞开始了。
有专⼈拿着符节(公文)宣传,重申只要出来排队,就能保障⼤家的安全。话虽这样说,可他们杀⼈⼤家都看见了,都怕,都犹豫。不过,对于⼤多数⼈来说,死只是迟早的事。
就这样,躲无可躲的⼈们,真的听信了他们的鬼话,纷纷出来了。
王秀楚躲着的地方,出去了 50 多个,其中⼀半是女⼈。王秀楚兄弟见出去的⼈多,觉得与其东躲西藏,被乱刀砍死,不如随了⼤流,出去排队,兴许还有⼀线⽣机。于是去排队,结果果然遭了⼀轮搜刮。
王秀楚靠其特殊的走位躲过了搜刮,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总之就是躲过去了,但他几个兄弟身上的钱全没了。
在队伍中,他看到了朋友朱书兄的两个妾室,都披头散发,露着背,小腿插在泥里,其中⼀个还抱着女婴。孩子哭得太响,惹恼了当兵的,就拿鞭子抽她,把女婴夺走,摔在泥里。接着赶着众⼈走。
其实带着他们的只有三个兵,分列前、中、后,都手持武器。可没⼈逃跑,因为逃跑后的遭遇兴许还不如现在。
队伍缓慢行进,凡有走不动的,就被殴打,甚至被杀。跟着队伍走的王秀楚,也就看到了沿路的悲惨景象:
路上全都是婴儿的尸体,有的被马蹄踏烂,有的在⼤⼈冰冷的腿上躺着。地上的⼈都是被砍死或戳死的,脑浆和肝肠淌了出来。到处都是哭声,走过⼀条水沟,⼀个水池,两下里都已被尸体填满。乍⼀看,全是⼈的手脚。血流到了水里,殷红碧绿,化作许多颜色。
队伍被带到了⼀个商⼈的宅邸里。
似乎已经能够感觉到,那些打着官印的安民符节,都是骗⼈的。把⼈带入高墙庇护的深宅里,目的就是方便玩虐。
即将开始的,正是针对男性居民的屠杀和针对女性居民的强奸。
宅邸里等候的卒子,早就拘禁了数名长得很漂亮的女⼈,见到外出的兵卒骗来了那么多⼈,哈哈⼤笑。厅堂里还有被俘的中年女⼈在缝制衣裳,这是因为连阴雨天,被俘的美女衣服都肮脏不堪,他们自己也脏,就让手工活不错的中年女⼈缝制、浣洗衣服。
外面都是泥,队伍里的女⼈身上很脏,他们逼迫所有女⼈换衣服,这些女⼈不得已集体更衣,隐私尽露。随后,他们拥着女⼈喝酒作乐,等玩够了,便去杀⼈。
男⼈都被⼀⼀绑住,然后又⼀个接⼀个被叫,⼀个接⼀个被杀。王秀楚本来想着⼀死了之,但此时有了逃跑的机会,因为俘虏⼈数众多,而看管⼈数很少,又是靠隐蔽的走位,潜身从后厅穿到了后室,爬过马厩,穿过了几个宅子。可是,后面唯⼀⼀个可以通往外界的小巷被封得死死的,于是他竭力把门扉摇坏,摇得手指都出血了,方才跑了出去。
外头就是城墙根,到处都是骑兵。
于是他撤身跑到了刚才那座宅子旁边的宅邸,寻找藏身之地。可这时候发现,凡是能藏身的地方,全都有⼈,都不许他加入。五进的⼤院子,竟然没有⼀处可以躲的地方。⼀路到了前门,门口外就是⼤街,兵丁络绎不绝。他只好再折回去,就近钻到⼀个屋里,爬到了⼀张床的仰顶上,趴上面躲着。
气还没喘匀,就听见隔壁的哀号。正是弟弟的声音,又听见刀砍击的声音,三下,就没动静了。
过了⼀会儿,又是二哥的声音。
二哥哀哭说:「我家地窖里有钱,我去拿来献给你们好不好?」又是刀砍的声音,也没了动静。
王秀楚的眼泪都哭干了。
在仰顶上太危险,二哥刚死,⼀个卒子就带着⼀个女⼈进来了,想要在这里实施强奸。女子求说这里靠街面太近,得换个地方,于是就离开了。王秀楚就在床上头,古代架子床的仰顶并不能够承很多重,有的还有镂空,让他差点暴露。于是又爬到了梁上,房梁下有席子遮蔽(类似于现在的吊顶),他在梁上躲了不知道多久。
他听到街上每有数个骑兵过去,就有几十名男女在后面哀号,不知道会死多少⼈。渐渐地,外面没了动静,他就爬下房梁,去街上看。
天色已晚,满街都是死尸,低着头轻声喊,也没有应声的。街上偶尔还有兵马过去,王秀楚边走边躲,走到了⼤哥家里。发现⼤门紧闭,又不敢叩门,等了好⼀会儿,听见里头有⼤嫂的声音,于是叩,开门的竟是自己的妻子,真是⼤喜过望。
进门后知道原来⼤哥也逃了出来,提前回来了。至于妻嫂,本来被抓住,送到了⼀个满是俘虏的屋里,结果抓⼈的卒子有别的事走了,嘱咐另⼀个卒子看着。那个负责看守的卒子不愿意傻待着,拉着王秀楚妻子的妹妹出去强奸,就没再回来。众⼈得以活命,各自解套回家。
第三天,屠戮愈发严重。
城内还活着的百姓,也寻找到了活命的办法——躲到乱葬坟里。王秀楚的妻子,就是其中⼀员,这时要领着家⼈⼀起去躲。
藏身的地点在⼀堆烂草间的棺材后头,王秀楚⼀家缩着身子躲着,身上搭着破草席。可是⼀抬头就露头,⼀伸脚就露脚,怎样空间都不够。⼤白天的,坟地里竟多数是活⼈。⼀家⼈匍匐着不吭声,但附近来了兵,有个兵⼀举刀,附近立即传来⼀片惊恐的哭声。
事情就是这样,你能忍住不叫,可你能管得住别⼈的嘴吗?
清兵来这里是玩杀⼈游戏,他们杀了⼀整天,「杀掠愈甚,积尸愈多,耳所难闻,目不忍视」。所幸,王秀楚⼀家藏的地方非常隐蔽,终究还是没被找到,得以躲到了夜里。
但是坏消息不断,王秀楚的嫂子也被⼈劫走了,从此再没回来。
白天杀⼈,晚上休息,是屠城的特征,黑夜是隐匿者最好的保护。
此时的王秀楚,经历了⼀轮又⼀轮的搜刮,竟还是有钱的。但很快,他就被敲诈光了。首先是当地的⼀个汉奸向导,狠狠敲诈了他⼀笔。那向导通过喊清兵抓⼈挣钱,既能拿那边的奖赏,也能敲诈这边的钱财。不过奸亦有道,也倒拿钱办事,拿了王秀楚的钱,就引着清兵去别家了。
惊魂未定,王秀楚又被⼀个十几岁的少年兵发现了,又被敲诈了⼀笔。王秀楚藏在各处的钱,马上也要见底了。
这个少年兵狠厉好色,还想当着他的面强奸他的妻子。怀孕九个月,也不放过。王秀楚提前用血染了妻子的裤子,就是为了骗敌兵说妻子怀的是死胎,非常晦气,非常可怜,才得以逃过强暴。
少年兵还俘虏了⼀个少妇,⼀个小女孩,⼀个小男孩,应该也是为了强奸。小男孩很饿,向母亲要饭,惹得少年兵震怒,提起刀就把他的头砍裂,随后带着少妇和小女孩走了。
靠隐蔽走位和不断贿赂躲过数次劫难的王秀楚,藏身的技巧已然十分高超,可还是被⼀轮又⼀轮的搜捕抓住。所幸狡兔三窟,他还藏了银子,每回都因为能拿出钱来而活命。但是,这拨过去,紧接着的下⼀拨根本就不认上⼀拨的赦免,同样让⼈拿钱。拿不出来的,只有死路⼀条。
装穷,是活下来的技巧之⼀。
但不能真穷,最后还是要拿钱的,否则就是死路⼀条。
在屠城中活下来的⼤多数普通⼈,往往是因为有⼈网开⼀面,但这样的事太少了。晚上,再度走失了的王秀楚的⼤哥突然回来了,说是白天被⼈劫去挑柴,完事后居然还给了⼀千文的劳务费。不仅如此,那个带头的还发了令旗把⼈放还,以防止他被屠城的兵杀掉。又传说有个姓王的将军,驻所在本坊间的李宅,不仅不杀⼈,还救⼈。屠城的命令下达后,不许下属杀害无辜的将领,也往往控制不住局面。自然地,他的属下也跟着⼤流杀⼈了,但被他劝止的也有不少。
屠杀进行到了第五天,有传闻说钱财都被搜光了,下⼀步要洗城。
洗城,就是全部杀光,⼀个不剩。
这个消息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但百姓深信不疑。还活着的百姓,有⼀⼤半半夜冒死绳缒下城,但是,城墙外头,迎接他们的,却是另⼀个残酷的地狱。那里不光有清兵,还有结伴行凶的亡命之徒。
这世道,哪还有什么法律?
这天,⼀个鼠头鹰眼的悍兵发现了王秀楚的妻子,想要强奸。他的妻子不从,那⼈便发了狠,拿刀背拍打,她皮开肉绽,鲜血染透了衣裳。那⼈又拽着她的头发拖出去,到⼤街上,走几步,就用刀背砍几下。好在遇上了⼀队骑兵,骑兵跟那⼈说了几句满语,那⼈就丢下⼈跟着走了。
何家坟又有⼈放火。
那里贫户多,住的⼤多是草房,草房被⼤火烧到,很快化为灰烬。纵火,就是为了取乐,也是为了逼迫藏在里面的⼈出来。⼈果真被逼出来了,在外头等着的兵兴奋起来,⼀个⼀个地将他们斩首。
当活⼈不易,当死⼈反而简单。
这是王秀楚得出的道理,也是当时的真理。他索性全身涂满臭泥,淋上⼈血,与堆积如山的尸体躺在⼀起,⽣死反未可知。
⼤哥有令旗,但是没有用,还是得装死,装死的过程中,被⼈抓住了。王秀楚远远地看见⼀个兵正在杀⼤哥,比起王秀楚,⼤哥很有⼀股子蛮力,抓着那个兵相持。那个兵拗不过⼤哥,竟被甩开。⼤哥撇下⼈就跑,当兵的去追,双双消失在了街巷。
过了半天,装死的王秀楚跟前突然出现了⼀个赤身散发的⼈,几乎没把他吓死。
正是⼤哥!
可⼤哥后头还有⼈!
原来还是被抓住了,既然被抓住,就必须拿钱赎命,⼤哥身上没钱,糊弄当兵的说弟弟有钱,是来找他要钱的。
当时王秀楚只剩下⼀锭银子,就全拿出来,献给了清兵。这清兵不满意,嫌太少,觉得受到了侮辱,开始砍⼤哥。⼤哥被砍了几刀,躲着跑。接着砍,⼤哥⼀边流血⼀边跑,血喷了⼀百多步。
当时,王秀楚还有个五岁的儿子,名叫彭儿,十分聪慧乖巧,从来都听话不作声,在坟地里也很乖,没闹过动静。此时,彭儿拉着那个兵的衣服替⼤伯求饶。那个兵就用彭儿的衣服擦刀,擦完刀,当着彭儿的面,又是⼀刀,把⼤哥砍得昏死过去。
他又拽着王秀楚的头发拖拉,让王秀楚给钱。王秀楚说,真没钱了,但是还有两瓮首饰、服饰,藏在洪家宅。
于是去拿瓮,瓮里的首饰和好衣服被那个兵劫掠⼀空,就留下几件破烂。又看见彭儿脖子下衣服里藏着个银锁,也给拿走了。走的时候,他警告王秀楚说:「我不杀你,自有⼈杀你!」
据此,王秀楚怀疑,传说中的「洗城」是真的。
尸堆上的邻⼈请他⼀起抛弃家⼈,绳缒出城,他选择了拒绝。不愿意走,是因为这里还有妻子,还有⼤哥。
他是个苟且、惜命的⼈,还有很强的⼤男子主义,对待女⼈总是双标,譬如指责被强暴的女⼈为什么不能殉难,而他自己却剃发易服,磕头作揖,不断贿赂敌⼈,只求能留他⼀命。但是,我们不能说他活该,不能说他毫无廉耻。
最起码,在⼤家都确定清兵要洗城的时候,他依然不愿抛弃家⼈。
有⼈拿扬州之屠和江阴八十⼀日对比,说明末的扬州⼈不能全城殉难,实在是没有骨气。这些⼈就比屠城者更加冷漠,是为了好看而让别⼈去死。事实上,在历史的长河中,像扬州之屠里平民表现的,才是绝⼤多数。
面对屠杀,不屈的是英雄,逃⽣的是凡⼈。我们不能把英雄视作平常,把凡⼈骂成贱骨。
王秀楚把⼤哥安置好,继续和家里⼈假冒尸体。他们不能全待在⼀起,如果那样,⼀个被发现,等于全都被发现,钱没了,东西也没了,再被发现,家里就没⼈了。有的在尸堆,有的在粪坑,尸堆已有恶臭,粪坑里的臭汤更是恶心,他们藏在⼈不愿意去的地方,依然惶惶不可终日。
后来,⼀个红衣服,黑靴子,带着身穿黄背甲随从的满⼈将领发现了王秀楚。他的后头还跟着好几个扬州本地⼈。那个将领告诉他,明天就要封刀了。
封刀,就是不许再屠。也就是说,之前的屠杀,是军令允许的。
这个将领给了他们几件衣服,⼀锭金子,又问他们几天没吃饭了,带他们去吃了⼀顿饭。
封刀是真的,但下头的⼈未必全然执行。还是抢掠,还是杀⼈。
直至五月初二,情况才算安定。这是因为被夺占的州县安置好了清朝的官吏,已经成了清朝的地方。有清兵举着安民牌巡街,让⼤家安心,又令各寺院的僧⼈和百姓收拾尸体。
王秀楚看过焚尸簿,前后共有 80 余万死者。
五月初四,天才放晴,因为连日下雨,路上的尸体都被泡得发青,胖⼤恶臭。到处都有烧尸的,⼀时间城内青雾缭绕,到处是哭泣声,鬼神为之含悲。
直至初五,躲在坑洞、粪坑里的⼈,才陆陆续续悄悄走出。但白天还是不敢留在家里,天没亮就去坟地躲着。
躲着是对的,官方虽不许杀⼈了,但因为秩序未定,劫掠从来没停止过。来⼀拨⼈,就恐吓着让⼈拿钱拿粮,不听话的就打,用棍杖打,有打死的。不知道这些⼈到底是哪个部分的,不过,想来既然官方禁止再杀,就不会有兵傻到要穿制服办事。
王秀楚的⼤哥身受重伤,头也被砍坏了。王秀楚为他剪了头发,洗了澡,烧灰止血。他把二哥、小弟的死讯告诉⼤哥,⼤哥不能说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哥的伤势太重,终于没有挨过去,死在了重见天日的第二天。
王秀楚说不出话来,唯有同这世上万千失去亲⼈的⼈⼀样,对着哥哥的尸体长声哭泣。
短短几日,⼀家八口,只剩三⼈,其他家庭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扬州的这十日,是恐怖炼狱般的十日。事后,王秀楚把这永⽣难忘的经历记了下来。相信当时还有不少文⼈的记录,但是都没能传下来。
亲历记写出后,应当流传过相当⼀段时间,不仅在南明有刊印,日本有刊印,清朝内部也有流传。譬如清代史学家徐鼒(1810—1862),就曾在他所著的《小腆纪年》中说,他曾读过王氏的《扬州十日记》。但是扬州之事,封口极严,不为绝⼤多数⼈所知,所以才有了光绪年间在日留学⽣抄送回国事件。
没有这样的记录,谁又能知道这繁华之地,曾发⽣过那样惨无⼈道的事呢?出现在未来志存的,会是轻描淡写的「屠城」二字,甚至不会出现这两个字。
有不少⼈对王秀楚所说的 80 万不予置信,依据明代扬州城的⼈口规模来否定这个数据,这是正常的,因为这个数字太⼤了。但是,进而说「扬州十日」是虚构的,则⼤可不必。
当时的扬州城,是各方避难的场所,城破前就有许多难民涌入。
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并不少,民国时,土匪刘黑七对费县朱田镇⼤泗彦村进行屠杀。⼤泗彦村修有两个圩子,四座门,还有炮楼,小股土匪不敢骚扰,所以当时很多避难的都往那里借住。本村⼈口 92 户,637 ⼈。来避难寄居的有近 400 ⼈,统计 1030 ⼈。事后统计,村里被杀死了 947 ⼈。
我们不能说,⼤泗彦村只有 600 来⼈,不可能被杀死 900 多个,还得出刘黑七没屠过该村的结论。
扬州城外「寸寸节节,精房密布」,城内⼈口密度更是恐怖,容留了很多⼈。因此,80 万这个数,虽说难以置信,但也是有⼀定的可能性的。
不可否认的是,个⼈记叙是有其固有缺陷的。它真切,但因为是单线,不能统观全局,⼀些回忆和当时的记录对不上号也是有的。但那历历在目的屠杀景象,绝非能够信口编造。正如那铁证如山的南京⼤屠杀,现在依然有否定存在派、数量商榷派和的确存在派。但是,亲历者讲述的那些恐怖场景,是能够轻易否定的吗?
王秀楚的记叙也是如此的,他个⼈的经历我们完全相信,但是,它不全面,会让⼈误以为扬州⼈民都忙着活命,没有反抗者。
但事实上,史可法死后,扬州城内出现了巷战。
史可法兵败后,刘肇基率所部 400 ⼈城内展开抗争,其本⼈与副将乙邦才、马应魁、庄子固、汪思诚等⼈全部壮烈殉难。
而扬州城内,官民抗争者也很多,殉国者不计其数。如秀才高孝缵、王士琇、王缵、王绩、王续,武⽣戴之藩,医⽣陈天拔,画家陆愉义,市民冯应昌,船夫徐某,等等,都因不屈而死。死节的妇女,也多到不可胜纪。
有⼈壮烈,有⼈怕死,这是正常的。
有⼈残忍,有⼈恐惧,这也是常见的。
屠城之所以残忍,不仅仅是其执行者的暴虐,还在于宣布屠城者,不⼀定就是素以暴虐著称的将领,还可能名声不错,如刘邦、项羽、韩信、光武帝刘秀、曹操、唐太宗李世民等,都曾下过这种命令。
屠不屠城,都是事先约定的,胜利者往往是对那些久攻不克,或者拒绝投降的城市进行屠杀,如项羽打外黄,连日不克,等外黄投降了,就把城里年龄⼤于 15 岁的男性居民召集起来,全部活埋。
有的屠城甚至没有缘由,只是觉得攻克⼀座城池,就该搞屠杀。如《清史稿·阿敏传》记载,阿敏问别⼈:「既然都把城池攻克了,为什么不屠杀里头的居民呢?」攻克⼀座城池居然不搞屠杀,这件事他是想不通的。
对胜利者来说,屠城是有⼤⼤的好处的。城市里有巨额财富,可以激励士卒奋勇杀敌,不费力就让士卒满意。⼀如饥饿的猎⼈遇见了猎物,不杀反而奇怪。
不过,屠城⼀直以来就是无道的象征,所以凡追求「内圣外王」的胜利者,对这种总要隐匿。屠城事⼤,有的当时就被⼈宣扬了出去,有的则隐瞒得很好。
正如扬州十日,很长⼀段时间,它都不为⼈知,甚至不为扬州百姓所知。但那痛苦的群体记忆,却⼀直扎根在⼈们的心里,使⼈讳莫如深,让⼈的心中总燃着⼀团愤怒的烈火。⼈们用明里暗里祭祀史阁部的方法进行思想上的对抗,意为虽威武而我不屈,超过百年而不止。史可法在扬州⼈民心目中的分量,就是对屠戮者不服的明证。备案号:YXA1dnBLk9zimlZrBNSK9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