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逢君偏在落花时》
1
「将军。」玉娘低眉顺眼地行礼,见姬珩半个眼神都没给过来,便适时地退出去,又悄悄地带上门。
烛火摇曳,姬珩的脸若隐若现,他已经换下盔甲,穿着一身黑色常服,目光在我身上一转又落到桌上未动的粥上,一转又落回我身上。
我吓得一哆嗦,忙把被子拉高,恨不得整个身子埋进去。
这些全落进他眼里,姬珩周身冷冽压人的威慑力瞬间瓦解,他颇为无奈地叹气,勾起一抹苦笑:「就这么怕我?难道我会吃了你?」
他端起粥坐到床边。
「再不吃就冷了。」含笑的眼睛蛊惑我过去。
我从被子里露出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拳头一点点地攥紧,脑中浮现出桃琴惨死的画面,眼泪跟着掉下来。
可是,却是我亲手救活的他啊!
「为什么要这样做?」质问的声音里带着颤抖,看着他平静的脸,丝毫没有悔意的脸,汹涌的怒火瞬间淹没了脑子,我拉下被子,抄起身边的枕头丢他,粥碗被打翻在床,「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扑上前揪着他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大喊。
「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他们有什么错!人命在你眼里就这么轻贱吗?桃琴死了,李伯伯也死了,被你的人杀死了,我也差点儿死了,姬珩,为什么啊,他们都是无辜的又没伤害过你,你为什么要把他们赶尽杀绝!」
他不语,静静地看着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落在我脸上:「今日他们是无辜人,可谁又能保证明日他们不会变成阻挡我的人?」冰凉的手一点点地把眼泪擦干,姬珩眼底暗潮汹涌,杀意浮现,「斩草不除根,只会后患无穷。」
「疯子!」我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两个字,用力地把他推开,转身往外跑,却被他抓住手拉回,牢牢地圈住在怀里。
「放开,我要回家!」我厌恶地看他,他看着我眼神愣住,似乎触及了心底的痛处,「回家?呵,若我不让呢!」
「凭什么!我又不欠你的!」
他冷笑:「不欠我?」他一点点地逼近我,眼神十分骇人,「我本该死了,是你把我重新拖进这炼狱,不欠我?」
他收起笑容,定定地看着我道:「我半生沉浮,血泪里长大,想得越远被迫舍弃的就越多,既然我注定不是个有未来的人,那今后所有我不曾有过的我都要有,你说过人生就这么一遭,应当为自己而活,只求个开心,我记住了。」
看着他眼底肆意生长的疯狂,我吞了吞口水。
他自顾自地又说:「是你把我重新拉回的炼狱,那接下来的路,你理当陪我一起走!」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
从前的伪善面具被彻底地撕碎,这才是原著中疯批反派的本来面目,一个心狠手辣的刽子手!
这一字一句,都在拼命地我往地底下拖!我吓得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涌,全身战栗不止。
我们不欢而散。
姬珩走后,玉娘进来,看了一圈又出去,转头抱着干净被子进来,她默默地换下弄脏的床褥。
「给我吧。」我刚伸手过去,玉娘轻轻地拂开,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奴来便可,姑娘歇着吧。」
她把干净的床褥铺开,我过去帮她。一边铺床一边看她,心里一肚子疑问:「你怎么会在军营啊?」
玉娘铺床的手一顿,脸上笑容微微停滞,随即又上扬起一抹更灿烂的笑:「姑娘不知,奴家中犯事入了贱籍,被拨来了军营。」
我还是很懵,一个入了贱籍的女子来军营又能干吗?她伸长手去够床里边的褥子,行动间衣领往下滑,露出布满细密吻痕的白皙脖子。
我看直了眼,瞬间明白,又觉得五雷轰顶。
书上曾记载,春秋时代越国,军营里有一种女子,专供于军人,这类女子被称为营妓!自此后,历代延续。
注意到我的目光,她一愣,低下头把衣领拉高,脸上笑意不减:「姑娘的衣服脏了,奴那里有几身衣服,便拿来与姑娘了。」
她把一个包裹递给我:「时候不早奴先退下了,外头有人侯着,姑娘有事只管吩咐。」
我捧着沉甸甸的包裹,看着眼前明艳动人的女子,如鲠在喉,可是又能做什么呢?我自身都难保。
「嗯,谢谢。」我低头紧紧地捏着手里的包裹。
耳边传来远去的脚步声以及关门声。
所有人都走了,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一刻松懈。我抱紧包裹无力地倒在床边,如泄了气的皮球,无形中只觉得有一张网在不断地收紧,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
这真是个吃人的世界。
我靠在床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恍恍惚惚地一直在做梦,有李真、桃琴,梦里他们都是好好的,突然画面一转,天崩地裂,所有人都死了,我拼命地跑,跑着跑着一头撞进一个怀抱,抬头一看,是爸妈,他们说:「不怕,我们回家了。」
我哭着醒来,一睁眼还是在这里,屋里黑漆漆,心里空落到极致。我抱紧自己崩溃大哭。外头传来脚步声,姬珩匆匆地拿着一盏烛台进来。
「你梦魇了。」他穿着白色中衣,身上只披了一件衣服,放下烛台坐在床头。
昏黄的灯光里看不清他的面容,清朗的嗓音压得低沉:「别怕。」背后被人轻轻地拍着,我浑身一僵,控制不住地哆嗦。
待看清那张脸后,汹涌的怒火攻心。
「别碰我!」把他手打开,我疯狂地往床里面爬,警惕地看他。
姬珩动作一顿,缓缓地收回了手。
烛火晃动,我们相视无言,彼此只剩下死一般的沉默。
他直起身定定地看着我,不知在想什么,随即目光移到窗户,外面黑漆漆一片昭示着夜还很漫长。
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离开。
2
一连几天。
我试过各种办法逃跑,但都以失败告终,才逐渐冷静下来,慢慢地接受现状。
玉娘见我总是闷闷不乐,推我出门散心。
院子里景色很美,但是仅一墙之隔,墙外面的天地却是血淋淋的,即使隔得那么远,我总觉得空中还能嗅出血腥味。
折下一朵桃花插进我的头发,玉娘轻笑道:「姑娘开心些,日子嘛,怎么都是要过下去的。」她低下头在花上轻嗅。
这时,河对面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一群穿着各色春衫的姑娘挎着花篮三三两两地从拐角处出来。正是应了那句:「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玉娘带我迎上去。
一群姑娘拿着团扇半掩面,交头接耳地议论什么,突然放声笑开,你来我往地打闹起来。
「玉姐姐,这是新来的姐姐吗?好面生。」一个穿着嫩黄裙子的女子娇娇怯怯地问玉娘,她看着年纪很小,脸上还挂着婴儿肥。
不等玉娘说,另一个穿粉蓝间色裙的姑娘拿着扇子去敲她脑袋:「蠢材啊蠢材,这就是将军心尖尖上的姑娘啊,平日且只顾着吃。」
众人哄堂大笑。
「姑娘别见怪,她们呀就是嘴贫。」
我笑了笑没说话。
人群里又有人道:「听说前边又送来了一车姑娘。」气氛立即冷下,大家心照不宣,有些姑娘气急,红着眼开骂:「呸,下流东西,又弄一车人来糟蹋!」
众人沉默。
突然有人从远处跑来,扒开人群径直跪在我面前,我吓得一激灵,立即去拉她,可她不肯,声泪俱下地求我:「姑娘你行行好救救奴妹妹吧,奴给你磕头了。」
说着就把脑袋往地上砸。
那一车姑娘里,有她妹妹。我也没把握能不能成,但还是和她去了。
那是一个木头做的囚车,里面大大小小关了十几个姑娘,见了我,惊恐的脸上露出几分期望。可我能怎么办?看守的根本不搭理我。
车里车外的姑娘们哭得撕心裂肺,纷纷让我想办法。不忍她们失望,我跑去找姬珩。
此时他正在书房里处理军务,得了同意门口的守卫把我放进去。
他从满桌的书里抬起头,好整以暇地看我,含笑的目光带着揶揄。
如果说从前的姬珩眼中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淡哀伤,那么现在的他绝对可以用意气风发来概括,明明还是这张脸,可现在的这张脸洋溢着胜券在握的明媚。
我好像从来就没看懂过他。
言简意赅地问他能不能放人,姬珩沉着思考片刻给了一堆理由,总而言之,不行。
尽人事,听天命,我不纠缠出来,却被他叫住。
「望舒。」我转过身看他。
姬珩继续道:「那些是入了贱籍充军营的女子,我真的不能放,不过你可从中选一个伶俐的做贴身丫环。」
见我点头,他脸上浮出笑意:「这几日天气好,待我处理完这些,带你出去散心。」
我冷着脸看他,摸不清他在打什么算盘,也不想绕来绕去,索性开门见山把话挑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回换他愣住,看着我不耐烦又窝火的表情,他似乎有那么一丝的不知所措,不过随即又镇定自若,狐狸眼里水光潋滟,喉结滚动出几声轻笑:「这辈子难得有个朋友,也不许关怀一下?」
我木然地看着他,疲惫感油然而生,不想多说转身离开。
姑娘们瞧见我回来,喜出望外,笼子里关着的更是激动地哭了出来,以为可以逃过一劫。
我的目光从笼子里的姑娘们身上依次掠过,心里酸涩得难受,最终我救下了那人的妹妹,一个年纪稍小的丫头,叫蒲柳,被救出来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抱着她姐姐大哭。
3
姬珩的承诺来得很快,事情过后的第二天,他便不容拒绝地带我去往郊外。
但意外总是接踵而至,先是半道时马车坏了,我登时打退堂鼓说回去,可他倔得很,卸了马车再套马,拉上我共乘一骑往目的地赶,但天公不作美,没一会儿突然乌云密布,紧接着大雨倾盆。
「我们一遇上就准倒霉,你偏不信!」我低下头用宽大的袖子遮挡迎面扑打的大雨,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
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滑。
身后的姬珩一声不吭,却空出一只手把我往怀里按,自己略微弯下身子,他的袖子很大,遮住了席卷而来的雨。
「对不住,且忍耐会儿。」
这声音带着几分歉意,和胸膛里强有力的跳动声一起传来,我窝在他怀里不动,心里百感交集。
他带我去了一个农户家避雨。
主人家给我们两身干净衣裳,又热心地送来两碗姜茶。
「公子和夫人且安心避雨,虽说天暖了,但下了雨外头还是冷的。」
我和姬珩面面相觑:「大娘,我们……」,我刚开口解释就被姬珩打断,「那便谢过老人家了。」,说完便心安理得地喝起姜茶来。
老妇人接着又问:「你们二位可是从前面永都城来?」她沧桑的脸上堆满担忧,「听说那里打仗了,那个什么将军哟可了不得,到处杀人,哎哟阿弥陀佛。」
姬珩神情一僵,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又垂下。
老妇人声音带着哽咽:「也不知我那儿子如何了?前几日去里头找活计,到今日也未曾归家。」
我看看大娘又侧目看姬珩,只见他低下头看着茶碗不吭声,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情绪。
「大娘……吉人自有天相,大哥他,福大命大,会平安的。」,不敢看大娘的眼眸,我低下头。
老妇人不再说,转身出去。
大雨「噼里啪啦」地拍打着瓦片,我和姬珩彼此沉默。鼻尖萦绕着浓郁的姜味,热腾腾的雾气一股脑冲进眼里,不知不觉湿了眼眶。
「姬珩,你看,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家啊,你能感受到吗?」我看向他,「你也死过一次,为什么不知道生命的可贵呢?谁的命不是命啊。你报仇,为什么非要拿无辜的人来泄愤?」
姬珩低垂的目光缓缓地抬起,又慢慢地移到窗外,他背靠着椅子,流露出一股疲倦。
「我在奢求什么,你怎么会懂!」擦干眼泪,我起身出门,不愿和他待在一起。
或许是许久不曾有人到访,老妇人十分热情,苦苦地留我们吃饭。
吃了饭见她衣服破了,我便索性洗了碗,再替她缝补一些衣服,老妇人喜不自禁,缝补完衣服后见她厨房里的水啊、柴啊都快用尽了,正撸起袖子要帮她挑水时姬珩把水桶夺走。
他默不作声地把水缸挑满,又劈好柴。
我皱着眉头打量他,老妇人端茶送水围着他直夸菩萨心肠。
临走时雨停了,我们换回烤干的衣服要走时,老妇人又急急地追出来,塞了一个大包裹给我们。
「不值钱,都是些家常菜,且带回去尝尝。」接着焦急嘱咐道,「可记着千万莫去那永都城里啊。」,又从袖子里颤巍巍地掏出个护身符按进我手里,「夫人别嫌弃,这是保平安的,如今世道不太平,你们呀也别在外头闲逛,早日回家才好。」
这一字一句都是发自肺腑,可她不知的是她那儿子恐怕早死在了人堆里,更不知道的是,杀她儿子的人,就在眼前!
辞别老妇人后,我们一路无言往回走。
走到一个山坡时他突然停下,目光被山坡下一片错落在青山绿水间村落吸引,村落前头是一大片肥沃的土地,几个男人正在田地里忙碌,一群花花绿绿的女人有说有笑地提着竹篮带着孩子来给他们送水。
雨后的天空格外澄澈,微风习习,送来青草的香气和远处未散去的笑声。
这样的场景,让烦躁不安的心静下来。
身后的人似乎也有所感,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轻叹。
「有时觉得,带一人去这样一个地方,过着寻常百姓的生活……。」他停住不往下说,苍凉的目光落在下面,隐约可见有几分向往,但紧接着又浮出嘲笑,像是意识自己做了蠢事嗤笑了一声。
这话竟从姬珩嘴里说出,我惊得转过头去确认,不可思议地皱起眉头,仔仔细细地端详他,见他脸不红心不跳,露出坦荡荡的笑容。
「认真的?」
姬珩并不接话,我摸不清这人的心性,冷笑道:「你要真有这想法,勾勾手指有的是人排着队跟你走,只怕你自己放不下。」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打转,渐渐地染上一抹笑意,眼中流光溢彩似星辰,身子微微贴近,笑道:「有的是人?」缱绻的尾音百转千媚,惹得人心头一阵酥麻。
他目不转睛地看我,眼神变得幽深,神色摆出几分正经,语气沉下来问:「那,你可愿?」
我被他问得措手不及,神色陡然一变,心里「咯噔」乱跳,脑子空白地愣了几秒,随后,伸出手把他往后推开。
「正常点!」
我把头转向前面,身后传来姬珩憋不住的轻笑:「见你闷闷的,与你说笑呢,且别恼了。」
这人嘴里的真假实在难辨,而且性子又顽劣,我觉得他是有点毛病在身上的,因而一时兴起便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若我说愿意呢?」,我猛然转头看他,「只要你放下一切。放过这些无辜的人,我陪着你,怎样?」
姬珩的笑容僵硬,打量我半晌,眼神从惊愕渐渐地明了,突然笑起来:「你倒是有舍己为人的大义。」可这笑容和上扬的语调却有浓浓的……嘲讽。
「不过是一群素不相识的人,也值得你这般?,他眼中的困惑夹杂着讥讽,又慢慢裹上一层怒气,「我以礼待你,却不见你。」,姬珩拧着眉头住嘴,闷闷地「哼」了一声,双腿往马肚子上狠狠地一夹,一边高呼「驾」一边挥着马鞭赶路。
4
回到城里天已黑透,才一下马蒲柳就匆匆地找了过来,嘴里喊的「救命」在看见姬珩的一瞬间吓得咽回去,呆呆地停住脚,用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我。
我回头督了一眼姬珩,走上前用身子把他和蒲柳隔开,又弯下腰笑呵呵地拉起她的手:「和姐姐说说怎么了?」
她咬着唇看看姬珩,吓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身子直哆嗦。
「别怕。」我拉着她出去,才一走远她就急得哭道:「粉儿姐姐要没了,姐姐你快去救救她吧。」
粉儿?我记不清这是谁,着急地问:「她怎么了?」
蒲柳年纪小,一着急就说不清话,支支吾吾地越哭越没声音,我急忙提起裙摆快步地往后院跑,等我跑到营妓的院子时,还未走进去便听见一阵吵闹的哭号声。
我急急地冲进去,就看见里面乱成一团,十几个衣着凌乱的姑娘堵在门口,五六个一脸横肉的男人强行要往里面闯,姑娘们有的抱腿,有的抱胳膊,被打得鼻青脸肿也拖住不肯放手。
屋里的门紧闭着,几道错乱的身影映在门窗上。
「住手!」我大喊呵住他们!
瞧见我来了,姑娘们纷纷欢呼起来:「方姑娘来了!这下不怕了。」
我还弄不清情况,人群中一个人突然冲过来抱住我:「方姐姐,他们要杀人啊,方姐姐救命啊!」低头一看,乱蓬蓬头发里露出来的一张可怜兮兮的小脸不正是小雁儿吗。
这时,紧闭的大门打开,玉娘卷着袖子,半抬着满是鲜血的两只手匆匆地出来,目光无视众人径直奔向我:「不好了,孩子横在里头出不来了!」
千想万想我也想不到里头在生孩子,一愣神,那群男人见机就要往里面闯!
我也连忙跑过去张手挡在门前,大声道:「你们想干吗啊!」
他们忌惮姬珩,并不敢动我,面面相觑权衡利弊后住了手。
其中一个开口道:「呵姑娘啊,我们也是公事公办,这行军打仗怎么能带着孩子和产妇呢!姑娘就别为难哥几个了。」
看这几人一脸凶相,估计是要杀了屋里的人。
「为难?我看你们是打仗打魔怔了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人了,你们的娘就没生过孩子吗?你们难道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另一个不耐烦的捏紧拳头要冲过来,被其他人拦下,气得直囔囔:「与她废话什么,不过是个玩物,将军还能为了个女人要我们兄弟的命不成,这样嚣张的女人,就是欠教训!我老牛的拳头砸下去,看她还敢不敢!」
屋里传来手忙脚乱的声音,玉娘又出来了,哽咽地哭道:「不行,粉丫头快不行了。」
「那快去请大夫啊。」
她摇头:「我们这等身份哪里配请大夫。」
我急忙往外跑,男人们却一排站着堵住去路。
「一个贱人罢了,哪里配!死就死了!」一个人轻蔑道
我的怒火「噌噌」地往上蹿!「你骂谁呢!」说着就不管不顾地冲过去给他一拳。
那人立即跳起来,瞪起牛眼,气得额头青筋暴起,反手就甩了一巴掌过来,厚实的手硬得像铁,排山倒海一样的气势砸到脸上,我不受控制地飞出去落到地上。
还来不及反应肚子上又狠了挨一脚,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捂着肚子蜷缩起来,浑身冷汗直流。
果然男女天生在力气上就有巨大悬殊。
耳边乱糟糟,突然一声怒呵响起震住所有人:「住手!」
我勉强地睁开眼睛,看见逆光中姬珩疾步走来,脸上堆着担忧。
他把我扶起来圈在怀里,见我捂着肚子疼得直冒冷汗,脸色一沉,阴冷的目光扫过众人:「谁做的?」
院子里鸦雀无声,只有急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几个嚣张跋扈的男人瞬间没了气焰,一个个缩起脖子低下头不吭声。
「快,快找大夫来,里面。」我疼得说一句要喘三声,眼泪和着汗不停地往下流,「里面人,要,要不行了。」
姬珩皱皱眉,又气又无奈:「还有心思想别人!」轻叹一声让人去找。
他让人把几个男人押走,二话不说便把我抱起来带走,我不肯,怕自己走了屋里的孕妇没人管,便从他怀里挣扎下来,捂着肚子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
屋里也是乱糟糟,昏黄烛火下,面黄肌瘦的粉儿躺在床上,头发粘着汗水黏在脸上,她半合着眼,一只手耷拉在床边,已是出气多进气少,面色惨白如纸,往下是高隆的肚子,两条腿被扶着架起来,身下裙子和床褥都被血染红。
一群没经验的姑娘们满身是血地站在一起哭。
没一会儿,大夫来了。
是个极为年轻的男子。
我跟着大家一起出来,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外。心里被粉儿难产的一幕狠狠地惊到。
发呆间一只手落在肩上,姬珩低头看着我道:「尽人事,听天命。这不是你能左右的。」
我看他一眼又垂下头。
「望舒。」姬珩轻声地叫着,我疑惑地抬头看他。
见我神色无异样,他放心一笑。
正说着,里面突然传出婴儿的啼哭,紧接着爆发出更悲痛的哭号。
姑娘们面面相觑,争相往屋里跑。
我吓得迈不开腿,惊呆地看着窗户上杂乱的人影,耳朵里都是哭声,脑海中无数遍地浮现粉儿惨白的脸。
处理完后事夜已经很深。
胡乱地洗漱完,我拖着疲倦的身体坐在床上发呆,外面突然传来敲门声,推开门一看,是姬珩。
我警惕地看着他不言语。
他伸手递给我一个白瓷瓶:「给你,可消肿止痛。」
迟疑片刻,我缓缓地接过,低头摩挲药瓶上细致的花纹,思绪纷乱,半天才抬头看姬珩。他正低头看我,眉目温柔如水。
「姬珩,」他轻轻地「嗯」了一声,等待下文,而我悲从中来,「能放我走吗?这里……我待不下去了。」
鼻头一酸,眼泪顺势落下,我抬手擦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连日来积累的情绪如决堤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看着这么多人死,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无力的感觉真的太折磨。
「我待你不好吗?」他的手落在我脸上,我侧头躲开,姬珩笑容僵硬住,看着虚虚放着的手,眼中泛着寒气,笑容突然灿烂起来,强势地抬起我的下巴让我直视他,「为什么你们,都要离开?」
他的眼里满满都是不明白。
知道多说无益,我拨开他的手转身回房。
5
过了几天后,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平静。
前脚刚听玉娘说起有个将军带着援军来了,后脚我一出门溜达就碰见了。
长长走廊里,姬珩正背着手神色凝重地和一个身着银色盔甲的男子谈话,那男子背对我而站,身形健硕挺拔,与姬珩一般高,看着有点眼熟!
猛然间转身看过来,竟是柳行秋!他看见我,眉头一皱,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我,仿佛在确认不是眼花了。
他乡遇故知,我激动地大叫了一声「柳公子!」,便立即跑过去,抬起头看着熟悉的脸,接着喜道:「哈,真是你!」
柳行秋勾起浅笑,语气有几分不解:「方姑娘怎在这儿?」
「说来话长。」我忙问,「沅敏还好吗?」
「劳姑娘牵挂,小妹一切安好。」
「那就好。」我只顾和他叙旧,却忽略了柳行秋身侧,姬珩越来越黑的脸。
「那你见过秦珂和林盛吗?还有成衣铺的……」
话未说完,姬珩突然「咳嗽」一声打断,我不明所以地看他,他并不看我,眼睛一斜,看着柳行秋道:「云归兄一路舟车劳顿着实辛苦,既已商定,不如先去休息吧」说完,给身边的侍从使了个眼色。
「柳将军,这边请。」侍从立即会意。
柳行秋看看我又看看皮笑肉不笑的姬珩,不解的眼神渐渐地有几分明了:「方姑娘,在下先行一步。」说完就走了。
知道他想歪了,我急忙解释,话未出口,冷不丁地又传来一声咳嗽:「咳!」
「嗓子发炎了?」烦躁地瞥一眼姬珩,而当事人一脸无辜,我转身往回走。
还没走两步又突然被拉住胳膊,姬珩一转眼绕到我身前,漂亮的脸上蕴藏着怒意,冷笑道:「你在生什么气?怨我不让你们叙旧?」
我一头雾水地拧起脸,张着嘴巴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他发哪门子的疯。
费劲地拔出胳膊,我一边揉着被抓疼的地方一边退后,大声道:「有话不能好好说吗,非要动手动脚!」
听了这话,姬珩突然愣住,目光移到我揉着的胳膊上,神色变得不自然起来,刚才的气势一下子没了,脸上慢慢地浮现一抹淡红。
他习惯性地握拳抵在唇边轻咳,想到什么动作猛然顿住,抬头看我一眼,又尴尬地别开脸,迅速地把手放下背到身后。
低头思索半日,抬头静静地看我。
「你待谁都是古道热肠,为何偏对我……这般?」姬珩的声音一点点地小下去,像个受了不公正待遇的孩子,「就这般厌恶我?」他看着我笑,笑容里却有几分自嘲。
这样的人,真是可怜又可恨!
我认真地看他,话到嘴边又变成长叹:「不是厌恶。」
他的眼睛一亮,有些期待。
「是憎恨!」
姬珩的笑容僵硬。
「你想我怎么对你?姬珩,桃琴和李伯伯就死在我眼前,这难道和你没关系吗?你害死了永都城里那么多百姓,连我自己都差点儿死在那儿!你报仇没有错,可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恨让无辜人承担!」
我看着他的神情苦笑,他的过去我同情,但是他滥杀无辜的行为我也憎恨。「你还想我怎么对你?你这人真是无比拧巴,总是摆出一副不屑于这些的模样,可明明心里十分期望,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姬珩阴晴不定的眼神在我脸上流连,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半晌突然咧嘴一笑。
「我都要!」掷地有声的三个字说出口的同时,他的眼睛也跟着发亮。
却听得我脊背发凉。
……
晚上前院摆起接风宴,玉娘等十几个容貌不错的被安排去跳舞助兴,因而她们拜托我照看粉儿的孩子。
夜色加浓,走廊下蒲柳正踮着脚一盏盏地点灯笼,远远地从院墙外传来丝竹管乐声,她忽然歪着头甜甜地笑道:「姐姐,前边似乎很热闹呢。」
我抬起眼皮瞅了一眼,懒懒地又把目光挪到手里的衣服上,心里泛起苦涩:「蒲柳,那都是假的。」
她不明白,皱着脸若有所思,点头道:「姐姐说不好那就是不好,我听姐姐的。」
点完灯,她小跑着凑过来,睁着水灵的大眼睛看我做衣服,咧嘴一笑道:「这是给小平安做的吧,真好看。」
我点头:「等他再大一点就能穿了。」
蒲柳露出羡慕表情,撑着下巴道:「做小孩真好,有新衣服穿,自从娘死了,我就再也没穿过了。」
这话听得人心疼,我摸摸她的头道:「你喜欢什么颜色,我给你做!」
她呆呆地看我,确认我不是开玩笑后,开心地大笑。
也不知等了多久,蒲柳撑不住已经趴在茶几上睡着,小平安也睡了,外面歌舞的声音才渐渐地停歇。
我刚收起针线,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出门一看,只见两个大汉艰难地扛着姬珩往院子里走,一个侍从在前面打灯笼,他的身侧却赫然跟着一个妖艳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粉色长裙,外罩一件极透的薄纱,身材丰满,肌肤胜雪,一双春意正浓的眼睛一眨不眨地上下打量我,鲜红的嘴唇突然勾起一抹轻蔑的笑。
似乎在笑我不如她。
姬珩醉得不省人事,头一直耷拉着没有动静。
他们把他扶回房间后便出来了,那女子也跟着出来,却没跟着离开,站着门口远远对着我得意地笑,脸一扬,扭着腰身又进去,「砰」的一声摔上门。
我在风中凌乱,不知道这素不相识的人哪来这么大的敌意。
摇摇头,也转身回房。
刚把蒲柳抱回床上,正脱下外衣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响起姬珩暴怒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好奇心的驱使下出了门,才出去,突然听见姬珩房里传来哭声。
「将军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不做犹豫,我跑过去推开门,就见姬珩衣衫半褪,脸上落满胭脂,举着剑满眼杀意地看着地上不断磕头哀求的女子。
「姬珩!」
听见动静,他抬头看过来,惊愕片刻,见我惊恐的表情,皱皱眉头把剑收了起来,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滚出去!」
女子破涕为笑,连磕几个头,也不管自己赤身裸体,捡起衣服便往外狂奔。
女子一走,姬珩像是被瞬间抽干力气,摇摇晃晃地要倒下,还好旁边有桌子,他跌跌撞撞地扶着坐下,难受地撑着额头。
我默默地离开,刚转身就被他叫住。
「站住!」
我回头看他。
「过来。」姬珩语气淡淡,闭着眼睛太阳穴。
摸不清他什么状况,我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忐忑不安地站在桌子另一边,想出一个借口:「我,我去给你煮醒酒汤。」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蓦然睁开眼,阴翳的眼神里暗流涌动,直盯得我发怵,又突然嗤笑一声,冷冷道:「煮醒酒汤?」
我点头。
他渐渐地收起笑,眉头一点点地拧起来,眼睛微微眯起:「没什么说的?」
我苦思冥想一番,木然摇头。
他脸色立即阴沉得吓人,拳头紧紧地握住,强忍着巨大的怒火:「你就这么放心让不清不楚的人进这里?就不怕是来杀我的?」
我瞪大眼睛,完全没往这上面想,他见我发懵的表情顿时气得没了脾气。
盯着我看了许久,姬珩泄气地长叹,难受地扶着额头道 「过来」,见我警惕地不动,微微一笑颇为无奈地道:「替我擦擦脸上的印记吧。」
我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姬珩,他虚弱的抬抬眼皮,摆出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无奈,我只得走过去。
姬珩配合地抬起脸,昏黄的烛火下,这张落满胭脂的脸生出几分勾人的魅惑。
我弯着腰给他擦脸。
这一幕,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庙里,他还是惹人怜的大反派。
摇摇头,把这想法甩出脑子,目光从他脸上往后滑到烛台上,趁他喝醉,不知道打晕他逃跑的几率大不大。
「想什么?」姬珩的声音藏着愉悦,我回过神对上他的眼睛,脑中猛然闪过这双眼睛嗜血的样子,吓得一抖,手帕顺势掉落。
心「扑通扑通」地狂跳。
「怎么了?」姬珩不明所以,担忧地伸出手,却吓得我下意识地往后躲,他愣住,默默地收回去,见我忍不住发抖的样子,眼神染上落寞。
「望舒。」他轻轻地唤我,语气软下来,有几分乞求的意思,「别……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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