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最深念想:恋她的难哄和不乖》
亲生父母找上门时,我正在道观里作法。
「五十万,别和你妹妹争宠。」
一张卡扔在我面前,生母护着假千金冷淡开口。
我懵了,五十万,还不够请我下山!
1、
亲生父母找上门来那天,我刚接了笔大生意。
城北谢家的太子爷中了邪,谢老爷子和我师父是故交,将人送到了观里。
「一点心意,我们少爷就拜托您了。」
中年男人赔着笑,推来一个白玉扳指。
「这是定金,少爷醒来之后,必有重谢。」
我撑着下巴瞧了瞧,玉质细润,带有沁色,还是件有市无价的古物。
唔,大手笔。
「客气了。」
我漫不经心笑着,「自当尽心竭力。」
余光里,昏迷不醒的谢家太子爷简直像是一尊金闪闪的大佛。
我下意识舔了舔唇。
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
……
我这边送走谢家人,还在里屋给大少爷配药,外间却突然一阵吵嚷。
小道童跌跌撞撞跑进来,差点被门槛绊倒。
我皱眉:「清时,出什么事了?」
「观观观观观主——外面来了几个人,说是您的亲生父母,要把您认回去。」
我茫然顿笔:「啊?」
哪里来的骗子要当我爹?
2、
「观主今日不见客,还请回吧。」
小道童不卑不亢地躬身,下了逐客令。
「什么观主?我崔英是她爹!小丫头片子在我面前也敢摆架子?」
暴怒的中年男人狠狠一拍桌子,桌角的古董花瓶骨碌碌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啪。」
随着花瓶落地的响声,观里其他的人全都停下了动作,沉默看向他。
空气中只剩下死寂。
崔夫人见势不好,推了推暴怒的崔英,小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什么古董?荒郊野岭捡来的破瓶子,这种便宜玩意也敢碰瓷老子?」
……
我赶到的时候,刚好听见这句话。
满地狼藉,我跨过门槛的脚顿了顿。
「啊,崔先生好眼力,确实是些不值钱的玩意。」
我轻慢笑着,脸色却冷了下来,「几位所为何事?」
崔夫人挽着的那个小姑娘怯怯望着我,然后转头小小声问道。
「妈妈,姐姐都穿着些什么衣服呀?我们还是把钱赔给她吧。」
我低头看了眼身上整洁的道袍,没说话。
衣着华贵的妇人将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然后扔下一张银行卡。
「这卡里有五十万,回到崔家以后,别和若若争宠。」
我懵了。
五十万,还不够请我下山!
银行卡落在满地的碎瓷片上,满地狼藉,我无端地烦躁。
「谁说我要回崔家?」
我气极反笑,「几位,别乱攀亲戚,我是我师父养大的,谁和你们是一家?」
「逆女!」
崔英一巴掌扇过来,被我半空截住了手腕,一拧一推。
他爆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冷汗一下子滑了下来。
我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
「我不喜欢没有礼貌的客人,别在这里发疯。」
「你,你——」
我懒得再理他,目光落在瑟瑟发抖的小姑娘脸上,声音很轻。
「别乱认姐姐,我小妹死得早。」
一片死寂中,我捡起银行卡,在崔夫人脸上拍了拍。
「夫人,我可不是叫花子。
「五十万,连你打碎的这只花瓶都不够赔。」
她气急败坏,声嘶力竭地指着我。
「你等着,你等着!总有一天你要跪着求我把你认回去!」
我擦了擦手,头也不抬地往外走。
「清时,送客。」
却在门口撞上了人。
「等等。」
温和清润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我像是被拎住后颈皮的猫,浑身毛都要炸起来了。
「道观清贫,不如崔先生将这花瓶赔了再走?」
崔夫人冷笑抬头:「笑话,一个破瓶子,难道我崔家还赔不起——」
「——加上五十万,还有七百五十万要赔,您看怎么处理?」
崔夫人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她像是不可置信般张了张嘴:「你说什么?」
「我说——这个瓶子是贫道八百万拍回来的。」
我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云微师兄懒懒散散摇着扇子,冲着她笑了一下。
见到表情凝固的一家三口,他善解人意地「啊」了一声。
「一个破瓶子,难道崔家还赔不起吗?」
他学着崔夫人的语调,好像真情实感地在疑惑着。
崔英率先反应过来,抬起手就要拍桌子闹事。
「这桌子是百年的黄花梨木做的。」
我幽幽补刀。
「崔先生要是连我的破瓶子都赔不起,就不要再拍我的破桌子了。」
「毕竟——你大概不想知道它的价格。」
崔英的手僵在半空,收回去也不是,往下拍也不是,脸上的神情滑稽极了。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算了。」我颇为大度地摆摆手,「八百万就当听个响,本观主今天高兴,放你们一马。」
「诸位,滚吧。」
3、
送走烦人的客人,我被不着调的师兄狠狠捉回了内殿。
「长本事了啊,云霁,你房间里那个野男人,是谁?」
「什么野男人!」我神情肃穆,「云微,放尊重点,那是我的大金主!」
师兄撑着下巴打量了昏迷不醒的大金主半晌。
「这是城北谢家那位太子爷?」
我坐回桌前,漫不经心地琢磨着药方:「是啊,可金尊玉贵着呢。」
「看见这个玉扳指了吗?」
我示意他去看那枚大剌剌放在桌上的玉扳指。
「人家给的定金。」
「……」
云微没说话,脸上神情很复杂。
我察觉到不对,谨慎地开口:「怎么?」
一瞬间所有最坏的可能在我脑海中过了一遍。
玉里藏着千年厉鬼、此物不详必有血光之灾、这东西是义乌高仿的。
我屏气凝神,提心吊胆地回望云微。
云微神情凝重地看看扳指,再望望我,最后长叹出一口气。
「这扳指,就是贵。」他顿了顿,认真补充,「……很贵。」
我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扑过去要收拾他。
云微抱着脑袋躲避,竟然没还手。
「嘶——下手真重。师妹,以后发达了,可不要忘记师兄我!」
我冷笑一声:「是吗?叫声观主听听。」
「小观主,小师妹,小祖宗——」
云微笑吟吟地摇起扇子。
「辛苦观主。」
我手贱掐了把他的脸:「中听。」
4、
半个月后的一天,我捧着刚熬好的药推开客房的门。
然后发现谢家太子爷醒了,靠在桌边,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昏迷了一个多月,头发长长了些,堪堪遮过凌厉的眉眼。
我看得有些呆。
「喂,师妹,怎么堵在门口不动——」
云微的大嗓门嚷嚷着,探过头来看,下意识脱口而出。
「咦,太子爷醒了!」
我:「……」
太子爷:「……」
谢家太子爷冷静地挪开眼睛。
「我叫谢应檀。」
「哦哦,原来是谢兄,失敬失敬。」
我扶着额头,一把将我的丢人师兄推出门去。
「头还疼吗?」
他摇摇头。
我谨慎地将谢应檀从头到尾扫了一遍,觉得可以向他索要尾款了。
谢应檀也在打量着我,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见了那枚玉扳指。
自从知道它贵得超乎想象以后,我就将它串起来戴在了脖子上。
「这是定金。」
我言简意赅。
他沉默点头。
我想了想,恳切补充:「我知道很贵。」
……
谢应檀醒来后,在道观休养了几天,就要下山回家。
临行前夜,我那四海云游的师父回来了。
我粗略地和他汇报了观里最近发生的事情。
说到崔家人上门认亲的时候,我颇为无语,半晌憋出一句。
「哪里来的神经病。」
师父执起茶杯的手一顿。
「是为师叫他们来的。」
「?」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呆滞地抬头。
「……啊?」
师父低头看着我,声音很轻。
「你明日,和应檀一起下山去吧。」
我如遭雷击。
「师父,你不要我了?」
「怎么会不要你,只是有些东西,你得自己去寻。」
他苦笑了一下,「你今年十八岁了,也该去见见……亲生母亲。」
我有些恍惚,未及细想,又被他的下一句话转移了注意力。
「而且谢家的尾款还没结,你得跟着应檀去谢家取啊徒弟。」
5、
下山以后,我住在师父在江城歇脚的小别墅,乐得清静。
下山后的第一个晚上,我久违地,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不,不是梦。
「小乖,小乖。」
有个影子茫然地在我面前晃动着,但碰不到我。
我意识到,这间房子里或许有一个游荡的鬼魂。
我窥探不到她的气息。
她似乎被某种法咒保护着。
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活了这些年,见过的鬼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
第二天,不知道崔家夫妇哪里听到的风声,又找上了门。
我想起临行前师父嘱咐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
「小霁姐姐。」
我那便宜妹妹这下学乖了,躲在崔夫人背后怯怯叫人。
「小霁啊。」
崔夫人尴尬地咳了一声,「那天你爸爸喝多了,都是误会,你别往心里去。」
我冷眼看着。
她扯东扯西,终于话头一转。
「你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和陆家夫人订了娃娃亲。」
「你今年也成年了,你看——」
她的心思简直明明白白,全部写在脸上。
我看得好笑,懒得戳穿她,顺着她的话问。
「所以?」
「三天后谢夫人举行生日晚宴,陆家少爷也会来,但是——」
她有些为难地将我上上下下扫了一遍。
「谢家的请柬已经发过了,小霁,委屈你一下,晚宴结束你再和陆少爷见一面吧?」
用这样低级的方法羞辱我,我几乎要冷笑出声。
有谢家的请柬了不起是吗?
我迎上她的目光嗤笑。
「好啊。」
崔夫人对我的识时务颇为满意,刚要说什么,她的手机突然响了。
她走到阳台上接电话,留我和崔若在客厅面面相觑。
「小霁姐姐……」
娇滴滴的声音一出,我不动声色地坐远了一点。
她满脸天真:「林哥哥说了,你那就是个破瓶子!」
「是啊。」
我心不在焉地点头。
「区区八百万,碎了就碎了。」
我朝她温和一笑,「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别害怕。」
「……」
崔若咬了咬牙,终于撕下了那张故作柔弱的皮,显露出真面目。
「你们这些山里的泥腿子,怎么能和我们书香门第比?」
「云霁,三天后的豪门宴会,我能去,你能去吗?」
大概是我的沉默让她感觉找回了场子。
她挑衅地朝我一笑。
「让小霁姐姐宴会结束了再来,小霁姐姐不会生气吧?」
我漫不经心地笑:「怎么会呢?」
6、
三天后。
「终于舍得来了?」
在和谢应檀约定时间到来的前一分钟,我终于姗姗来迟。
「唔。」
我含糊答应着,朝他亮了亮手表。
「刚好六点三十,我没迟到哦。」
见谢应檀的目光一直流连在我身上,我低头瞄了瞄身上干净整洁的道袍。
很得体。
「看我干什么?」
我疑惑地问。
「那个扳指呢?」
「哦,扳指啊。」
我慢吞吞地从衣领中扯出细绳示意,「这儿呢。」
他轻飘飘地收回目光,耳根有点红。
莫名其妙。
……
宴会厅里华灯初上,衣香鬓影。
我趴在二楼的栏杆上,迅速在人群中找到了弯腰赔笑的崔夫人。
她大概是没端稳酒杯,半杯香槟泼洒到了别的太太的裙子上,脸都快要笑僵了。
崔英衣冠楚楚地端着酒杯,如鱼得水地混在人群中交际攀谈。
真会装。
我在心中嗤笑。
我挪开视线,偏头问谢应檀:「哪个是陆家少爷?」
谢应檀皱眉:「怎么了?」
「哦,没什么。」
我轻飘飘地补充。
「崔夫人说我和那位陆家少爷订了娃娃亲,要我去见少爷一面。」
我看见,谢应檀的唇角顿时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幽幽看了一眼我衣领中露出的细绳,低声问我。
「你想不想下去看看?」
我欣然点头:「走。」
……
「大少爷,这位是?」
新来的侍者恭敬地弯着腰,全场的目光都好奇地聚焦在我身上。
「这位是我家的贵客,玄清观云观主,师承季道长。」
谢应檀淡声介绍。
「原来是季道长的高徒,失敬失敬!」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起,云观主年少有为啊!」
谢应檀漫不经心地点头:「前些日子我昏迷不醒,多亏云观主施以援手。」
我在众人的目光里不紧不慢开口。
「算命看卦、桃花风水、安宅驱邪、捉鬼追凶,有需要的可以来找贫道。」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云观主,我愿意出一千万,求观主给我算一卦!」
「云观主可否屈尊来我家做客?祖传的私家园林,请您帮忙看看风水,价格观主随便开!」
「云观主……」
我被人群簇拥着,浅淡一瞥,看见了脸色惨败的崔若。
「——云霁,三天后的豪门宴会,我能去,你能去吗?」
我轻慢想着,能啊,怎么不能。
只是你只能求着谢家让你去。
而谢家,要客客气气求我才去。
「诸位稍待。」
我温声拨开人群,「请问陆家少爷,是哪一位?」
空气中突然安静,众人面色各异。
「是我,怎么了?」
出声的是一个满脸油光的青年,肥胖的身躯塞进西服里,整个人鼓鼓囊囊的。
他高傲地看过来,挑了挑眉。
左脸写着不屑,右脸写着自信。
「你就是那个和我有婚约的崔家丫头?」
他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遍,「若不是婚约,你还入不了本少爷的眼。」
人群里,传来窃窃的低笑。
我轻笑:「你说笑了,我是来通知你解除婚约的。」
「正好大家今日都在场,就请诸位帮我做个见证。」
陆少爷慌了:「这可是老一辈订下来的娃娃亲!」
我奇道:「你和崔家丫头的婚约,关我云霁什么事?」
「我可没说我要回崔家。」
「我只是来通知你,不是在询问你的意见。」
陆少爷气急败坏,满脸横肉都在跳动:「你……你!」
一直沉默着的谢应檀冷冷开口。
「和她定亲,你也配?」
人群哗然。
我平静地转头,和谢应檀对视。
「谢少实在是不够意思,你既知道我见不得油腻荤腥,为何还要给这陆少爷发请柬?」
我总结了一下,「有点反胃。」
谢应檀招手叫来保镖:「赶出去。」
人群中突然传出不和谐的声音。
我循声望去,是以我亲生父亲自居的崔英。
他被灌醉了,众目睽睽之下,口无遮拦。
「我真是小看你了,云霁,我说你怎么这么硬气,原来是攀上了太子爷的高枝?」
崔夫人惊恐地想要捂住他的嘴,被他一巴掌扇开。
「滚开!碍眼娘们。」
那双阴毒的眼睛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遍。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等你被谢家扫地出门,可别哭着回崔家要老子认你!」
宴会厅中,安静得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看着谢应檀,等他的表态。
谢应檀冷淡地笑了一声,低头轻声道:「失礼了。」
「你干什么——唔!」
他修长冰冷的手指勾出我脖颈上的细绳,将玉扳指扯出衣领。
然后认真地将我胸前的玉扳指摆正了,顺手还理好了道袍的领子。
我目瞪口呆,满场宾客也见鬼似的看着我……胸前晃晃悠悠的玉扳指。
「原来是大少奶奶,失敬失敬。」
死一样的寂静里,终于有人颤颤悠悠地开口。
我瞳孔地震。
饶是醉酒的崔英也愣住了,膝盖一软,登时跪了下去。
谢应檀面上冷淡得很,我抬头看去,却看见了他微微勾起的唇角。
颇为愉悦的样子。
他的眼神扫过颤颤巍巍的崔英、不可置信的崔夫人和崔若。
「赶出去。」
他朝着保镖扬了扬下巴。
「别碍了少奶奶的眼。」
7、
我自小在玄清观长大,亲人只有师父和师兄。
很小的时候,师父和我说起过我的身世。
师父说,我是在一个下着雨的冬夜,被他从垃圾桶旁边捡回去的。
捡到我的时候,浑身都是血,身上的脐带还没有脱落。
「那么皱皱小小的一团,我还以为你活不下去了。」
他这么点评,手上端着的茶盏都在颤,颇为后怕的样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下了一夜的雨停了。」
「你没心没肺地睁开眼睛瞪着我们,然后哭了一嗓子,把你师兄吓得滑了一跤。」
我无语凝噎。
师父看我吃瘪,终于笑了:「我和老谢一商量,不如名字就起一个『霁』字。」
「——霁,雨止也。」
我好奇抬头:「老谢是谁?」
他唔了声:「就是你小谢哥哥的爸爸。」
很小的时候,小谢哥哥时不时来玄清观里小住。
云微师兄不喜欢和我玩,于是我每日都盼着小谢哥哥来。
他会偷偷给我买糖吃,带我下山玩。
师门的基本功要从娃娃抓起,开筋压腿,我疼得闹离家出走,打电话给他要他接我走。
他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竟然连夜从市区赶上山来。
天色灰蒙蒙亮起的时候,师兄打着哈欠推开大门,见鬼似的瞪圆了眼。
他连着开了一宿的车,只为了带我下山玩一天。
梦境像是电影慢镜头,一帧一帧走过。
后来小谢哥哥出国留学,我在山中独自长大了。
小谢哥哥。
我迷迷糊糊地想。
我小时候嫌弃他的名字笔画多,音节拗口又难念,只喊他小谢哥哥。
他的全名叫什么来着?
眼前突然闪过谢家太子爷醒来的那个清晨。
——「我叫谢应檀。」
我猛然惊醒。
……
「师兄!」
我握着手机的手有点抖。
「哎哟我的亲师妹,你也不看看现在是几点钟,一大早什么事啊?」
「那个谢应檀,他以前是不是经常上山来观里?」
「对啊,你小时候还喜欢追在人后头,甩都甩不——」
手机那头似醒非醒的声音突然顿住。
「……你想起来了?」
我听见他啧了声:「想起来就好,我还以为你发烧烧坏脑子了呢。」
下一句话让我猛然呛咳起来。
「你们什么时候成亲?记得叫师兄去喝杯喜酒哈。」
8、
我和谢应檀,还有这一段?
我茫然瘫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愣,半天没回过神。
房间里游荡的女鬼还在找她的小乖。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鼻子酸酸的。
「你的小乖是谁啊?」
我的声音很轻,生怕吓到她。
「……」
那个影子像是呆住了,然后罕见地沉默了几秒。
「小乖,就是小乖。」
「小乖长什么样?」
我揉了揉眉心,耐心地追问。
「她……」
女鬼的声音顿了一下,像是在费劲地思索。
本该转世投胎的鬼魂,在人间游荡得越久,受到的损伤越大。
先是损伤躯体,躯体伤无可伤以后,又损失记忆。
要是再固执地不肯走,只有死路一条,魂飞魄散,彻底地消失。
我打量了这个影子似的鬼魂一眼。
五感几乎完全封闭,记忆丧失,她在人间停留太久了。
「你快要魂飞魄散了,你不怕么?」
「小乖……找小乖……」
女鬼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我心中微叹,悄悄施了一个固魂咒。
她的神智好像清明了一些,想起了什么。
「小乖是……小小软软的一团,我的孩子。」
女鬼梦呓似的喃喃,「小乖是我的孩子。」
我愣住了,不知道为什么,眼眶有点酸。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又轻又哑。
「我替你找小乖好不好?」
「……好。」
沐浴更衣,焚香净手。
我抛着铜钱,起了一卦。
然后盯着三枚铜钱,愣住了。
重重险陷之象,大凶。
我不信邪,另起一卦。
还是大凶。
我喃喃自语:「习坎,入于坎,凶。」
——置身于重重的艰险困难之中,落入到陷坑的最底下,结果必然是凶险的。
我从未见过这样凶险的卦象,下意识看了眼那个游荡的鬼魂。
有了那个固魂的符咒,她的神智清明了些,突然安静了下来。
我兀自思索着:「坎卦在方向上代表……正北。」
下山之前我做过功课,江城正北方位有三家。
谢家,崔家,林家。
我心中一跳。
据说当年林家有三朵姐妹花,林家二姐林虹嫁给了崔英,成了现在的崔夫人。
崔家夫妇找上玄清观,是师父默认的。
师父和谢家老爷子有旧交。
我是师父冬夜捡回来的孩子。
这个女鬼在师父的宅子里徘徊不去。
这件事,会不会和我有关系?
我蹙眉思索半晌,给师父发了条短信。
又打开和谢应檀的对话框,想了想,开始打字。
「小谢哥哥近来安好?」
9、
谢应檀将签好的文件放在一边,转头问我。
「你想问我什么?」
我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道。
「关于你知道的一切,谢崔两家和我师父的关系,还有我的身世。」
「……」
他沉默了一下,「好。」
「你被季前辈养大,但是当年捡到你的人,是我。」
「?!」
我被惊得不轻,「……什么?」
「十八年前,我在垃圾桶旁边捡到你。那个时候你大概刚出生不久,眼睛都没睁开,身上的脐带没有脱落,被一个布兜简陋包着。」
「我将你带回谢宅,季前辈那天刚好来找我父亲喝茶。」
「季前辈将你脸上的血污擦干净,一看清你的正脸,手上的布就落在了地上。他当即起卦,然后颓然半跪在地上。」
「……天亮时,带着你上山去了。」
我久久没有回过神。
「至于林家和季前辈——」
「林家大姐林月,和季前辈是故交。」
……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谢氏集团大厦的。
我游魂似的走在马路边,师父宅子里那个女鬼一直跟在我身后。
此刻我一抬头,对上了她的目光。
我惊讶地发现原来模糊不清的影子,逐渐生出了清晰的眉目。
自从我给她下了那个固魂的符咒,她就一直这样安静地跟着我。
有个荒谬大胆的猜想在我脑中逐渐成形。
我犹豫着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
「让开!」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惨叫,伴随着橡胶轮胎划过路面尖利的摩擦声。
「都让开——!」
我迟钝地抬眼,失控的汽车迎面撞来。
时间像是一下子被拉长了,飞驰过来的汽车像是电影拉长的慢镜头。
一帧,一帧。
我双脚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脑中却一瞬间回想起那个大凶之卦。
不知哪来的一股巨力将我扑开,有什么黏稠温热的东西落在脸上。
那个女鬼,扑在我身上,脸上血泪斑斑。
此刻,她竟然凝聚成了实体。
她看着我,嘴唇颤了颤,对着我喊出那个重复千百遍的名字。
「小乖。」
我神魂俱震。
「我的小乖,长大了。」
女鬼喃喃自语:「真好,是季霄寒把你养大的吗?」
她似乎是笑了笑:「那我原谅他了。」
……她失去了记忆,忘记了仇恨,在偌大的人世间游荡着。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和她的小乖失散了。
那么小小软软的,雪团子一样的小乖。
我震撼道:「你……」
电光石火间,我突然回想起她神智清醒后,异常的沉默。
「你那时……就知道?」
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神又轻又温柔。
「那时我清醒了一些……看见你,我就知道,你就是我的小乖。」
「我找了你十八年,绝对不会认错。」
「你是……」
两行清泪从眼眶中落下来,冲淡了脸上的血渍。
「我的孩子。」
她的前额抵住我的额头,是一个亲昵的姿势。
明明她只是幽魂,可是我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几乎灼烧的温度。
「你受了伤……你不能再停留了,你会魂飞魄散的!」
我呼吸急促,抓住她细瘦的手腕。
她垂眼抿唇,犹豫着开口。
「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
她的目光很温柔,日光落在她眼中,融成温澜。
我愣了一下:「什么?」
「我还没有听你叫过我一声『妈妈』。」
「不知道在魂飞魄散之前,我还能不能听到?」
我终于忍不住眼眶中盈满的泪水,失声痛哭。
「妈妈。」
泪痕冰凉。
她像是笑了一下,柔声应道:「我的小乖宝宝。」
我将头埋进她的锁骨,浓重的血腥味里,我闻到了一缕柔暖的花香。
「妈妈……」
血和泪混在我脸上,我怔然。
「抬头,让妈妈再看你一眼。」
我死死压抑住哭腔,吸了吸鼻子:「哭得……不漂亮了。」
她爱惜地捧起我的脸,将我被泪水沾湿的头发别到耳后,温声絮叨。
「谁说的?我们小乖最漂亮,就算哭成小花猫也漂亮。」
「向前走吧,小乖。」
她的眼中满是眷恋和不舍。
「勇敢地向前走吧。」
「妈妈会永远保护我们小乖。」
我终于忍不住,像是失控的困兽,竭尽平生所学,只求护住她的魂魄。
「不可以……不要……!」
一双干燥的手将我从身后架起,我听见师父哽咽的声音。
「对不起,阿月。」
「……我来迟了。」
10、
再睁开眼睛,是在医院的病房里。
记忆慢慢回笼,我猛然直起身子,却没有看到那个如影随形的鬼魂。
我捂住了眼睛。
手机突然一震,屏幕亮起。
我下意识看过去,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表妹,近来安好?经年不见,不知可否抽空一叙?」
……
「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林墨,是你的表哥。」
他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我没想到你还活着,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天意存在吧。」
我额角青筋一跳:「什么意思?」
「你的亲生母亲不是林虹,是林月。」
林墨的语气很轻。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对面的男人平静地解释:「当年林家三姐妹,大姐林月,二姐林虹——现在的崔夫人,三姐林霖,也就是我的母亲。」
「当年,你的母亲和崔夫人几乎是同时怀孕,连产期都相近。但是你的母亲……难产而死,死前将你托付给自己从小疼爱的二妹。」
我敏锐地捕捉到他语调中的停顿和起伏,抬头盯着他的眼睛。
「难产?」
「……林虹在你母亲的餐食中,下了堕胎药。」
林墨的语气很悲哀。
「外公偏心,林虹嫉妒你母亲已久,不但没有照顾你,还偷偷遣人将你丢在垃圾桶旁边,任你自生自灭,对外只宣称姐姐难产,一尸两命。」
我颤着嘴唇:「……然后呢?」
「或许是恶有恶报,她的孩子也流掉了。」
「但她对外宣称,她的孩子是丢了。」
林墨眼神冷静。
「或许是出于补偿心理吧,崔若是她后来从孤儿院抱回来的孩子。」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她为什么知道我还活着?」
「因为她当年,没有找到你的尸体。」
「陆老太太年事已高,咽气前想要抱一抱重孙子,但是陆少爷,正常人没人愿意和他结婚。于是他们想起了和崔家的娃娃亲。」
「林虹这个女人,怎么舍得让自己的女儿嫁给那陆少爷。」
「你说好巧不巧,崔夫人派人暗中调查当年被扔到垃圾桶边的婴儿,竟然真的有线索。」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接道:「于是,她找到了我。」
好荒唐。
我捂着眼睛,仰头笑出了声音。
被抛弃是因为妒恨,被寻回是有利可图。
「我的母亲年前病逝了,死前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我,她是这件事中唯一的知情人。」
「你被悄悄抱出医院的那天,她被人堵在了半路上……但她最后没有找到你的尸体,一直以为你已经不在了。」
林墨闭了闭眼。
「如果她看到你还活着,活得这么漂亮,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抬头看向面前的虚空。
那个鬼魂似乎还固执地停留在那里,温和柔软的目光还静默地望着我。
空气中似乎还残存着她身上柔暖的花香。
我轻声道:「她看见了。」
11、
收集证据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算难。
警方调动各方力量,终于找回并修复了当年的监控录像。
结合物证以及口供,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
在初雪那天,人民检察院依法对犯罪嫌疑人林虹以故意杀人罪提起公诉。
……
隔着探视的玻璃,她死死盯着我,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怨毒。
「最近过得好吗,小姨?」
「崔若马上就要和陆少爷结婚了,你高兴吗?」
我注视着她凹陷的眼睛,轻笑道。
「我见过很多鬼怪,可它们没有一个能恶毒过人心。」
「林墨说你嫉妒外公对我母亲的偏爱。」
「而最后让你痛下杀手的,是我母亲先你一步拍下了你看中的翡翠原石。」
林虹冷笑:「对啊,她一直在和我抢,她该死。小时候她抢走了父母的宠爱,长大了,就要抢走我看中的东西——」
「可是你知道吗?她先你一步拍下那块翡翠原石,请人精雕细琢,是想要送给你当生日礼物。」
我想起母亲故居里那只小小的礼盒,里面放着她写给最疼爱的二妹的长信。
精细雕琢的三色翡翠手镯就那样静静地躺在丝绒盒里。
色泽鲜艳,像一颗被辜负的真心。
林虹愣了一下,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什么。
「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
她失神地抱着头,「我不信,我不信!」
我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随你。」
我拎起包转身要走,身后传来她尖利的声音。
「你等等!」
「……监狱里规定可以收信,求你,把那封信给我好不好?」
我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笑意冰冷。
「是可以收信,然后呢?」
「可惜,你不配碰我妈妈的东西。」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冷又恨。
「我要你忏悔一辈子,来给我母亲赎罪。」
……
墓园里,烟气袅袅。
我悄然在坟前放下一束百合。
遗像上的女人笑意温和,看起来年轻极了。
——「姨母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
我想起林墨对她的形容,突然蹲下身,捂住了眼睛。
这样一个温和柔软的女人,不肯投胎转世,滞留人间十八载。
固执地,只想要找她的小乖。
她失散的孩子。
「小乖会勇敢地往前走的。」
我闭了闭眼,轻声唤:「妈妈。」
12、
下山短短一个月,我的人生却好像天翻地覆。
师父带着妈妈的一缕魂魄四海云游,不见踪迹。
我趁着谢应檀到邻省出差,连夜上山去了。
第二天晨起,推开小扣的门扉,我看见了站在门外的谢应檀。
发梢沾满了晨露,肩上还落着片枯叶。
我怔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睫。
「谢少一早造访,所为何事啊?」
他的眼中有些浅淡的笑意,像是融化的春冰。
「我为云观主而来。」
我轻轻「唔」了声:「要不要我把我们道士的婚书给你念一遍?」
谢应檀似笑非笑:「嗯?」
「一纸婚书,上表天庭,下鸣地府,当上奏九霄,诸天祖师见证。」
「若负佳人,便是欺天,欺天之罪,身死道消。」
「佳人负卿,便是有违天意,三界除名,永无轮回。」
谢应檀一挑眉:「你这是婚书还是生死契?」
「你有什么意见?」
我抱臂看他。
他低笑:「我觉得很好。」
(正文完)
季霄寒番外·红尘万丈
1、
季道长平生第一次下山,就跌入万丈红尘不可自拔。
敢情二十年的道都白修了。
那是他和师兄第一次接委托,去江城林家的祖宅看风水。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林家的大女儿怯怯地叫住他。
「季道长,我最近总做噩梦,是不是房间里有鬼呀?」
女孩天生一双温柔含情眼,穿着及膝的白裙,语气柔柔的。
心如止水二十年的季道长,慢慢垂下眼睛,耳根蓦然红了。
……
「季道长,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季道长,你能不能教教我占卜哇?」
「季道长,我可不可以去你们观里找你玩啊?」
季道长季道长季道长。
季霄寒在江城待了三个月,林月小尾巴似的跟了他三个月。
林家长辈却看不上这个清贫的道士,趁着林月给朋友庆生,将这个女儿心属的道士叫到了家中。
「道长见笑,月儿从小娇生惯养,是我和她爸爸一路宠大的,见什么都好奇。」
「说起来——季道长在江城还住得惯吗?准备什么时候回山?」
季霄寒一直盯着林家华贵的檀木地板,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他知道这是最后通牒。
季霄寒本来打算第二天就走,却在那个晚上接到了林月的电话。
「季霄寒……」
电话那头的声音醉醺醺的,季霄寒心中没由头地一颤。
「你在哪里?」
他下意识追问。
……
宿醉醒来,季霄寒头疼欲裂。
窗帘没有拉,浅淡的阳光映照在酒店的大床上。
季霄寒茫然地回想起昨夜,最后的记忆是在给林月挡酒。
一杯又一杯,从来不沾酒的人喝得烂醉如泥。
他下意识动了一下,看见床头柜上放着的纸条。
——「分手吧。」
娟秀的三个字,他知道那是谁留的纸条。
可是。
他默然想着。
他们明明还没有在一起过。
2、
回山之后,他总是心神不宁。
「下了趟山好像把魂儿都丢了。」
师兄们这么打趣他。
九个月后的一天,他突然从早上就开始心慌。
发生了什么?
他茫然地想,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
他下了山,直奔他的老朋友,谢家老爷。
「大概是你走火入魔了。」
谢老爷如此评价。
他低头斟了杯茶,窗外夜雨淅沥,是一个寒冷的冬夜。
「老爷!不好了!」
管家慌慌忙忙地跑进来。
「小少爷捡回来个弃婴,气息微弱,怕是救不活了!」
季霄寒怔然起身,不觉打翻了茶盏。
……
女婴还未睁眼,细细地哭着,像是未足月的小猫崽。
季霄寒直觉这个女婴……或许和他有着某种关联。
他将婴儿脸上干涸的血污擦净,露出那张小脸。
然后心中巨震,一失手,布巾掉落在地上。
那张脸,小小皱皱的,还未长开。
却还是像极了故人,也像极了他。
季霄寒颤着手起了一卦,卜她生死。
十死无生,大凶之卦。
他捂着眼睛,颓然跪在地上,久久没有出声。
3、
小云霁一天天长大了。
也许是早产的缘故,她开口说话格外的晚,大家险些以为她是个哑巴。
小云霁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爸爸和妈妈。
而是一声结结巴巴的「师父」。
然后她转向云微,磕磕巴巴地喊了声「师兄」。
在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爸爸妈妈的角色,只有师父师兄。
……
谢家那个少爷时不时上山小住,打着清修的名义,实际上是陪小云霁玩。
不知不觉中,她一天天长大了。
终于有一天,小云霁跑到他面前仰头问。
「师父,为什么云微师兄有爸爸妈妈,我没有?」
季霄寒不忍地挪开眼睛,只是揉揉云霁的头,没有说话。
4、
云霁十八岁那年,谢老爷告诉了他一件事。
当年的林家二姐,现在的崔夫人在调查当年那个弃婴的行踪。
她对外宣称,云霁就是她那个丢了的孩子。
季霄寒那个时候只知道林月是难产,并不清楚背后林虹搞的小动作。
云霁十八岁了。
他默然想。
已经十八年了。
他几次欲言又止,都不忍告诉云霁她的身世。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云霁。
季霄寒,他是个懦夫。
让她自己下山走一遭吧。
他闭了闭眼。
她那么聪慧,会知道自己的身世。
「告诉那对夫妇。」
他闭了闭眼睛,「云霁在观里。」
……
「师父,你的房子里有一个游荡的女鬼,好像在找什么人。」
云霁下山后的半个月,季霄寒收到了这条短信。
他心中一震,当年不祥的感觉卷土重来。
还是晚了一步。
他赶到的时候,林月的魂魄已经快要消散了。
不……
他盯着虚弱的神魂,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以为她已经转世投胎去了。
他整整来迟了十八年。
5、
季霄寒竭尽毕生修为,终于护住了林月的一缕残魂。
他开始四海云游,找到送她转世投胎的方法。
那一缕残魂像是一缕烟气,柔弱得风一吹就要散去。
却固执地徘徊在他的袖中。
就像那人的灵魂固执地在他江城的居所,徘徊了十八年。
暮色渐起,山中浓雾茫茫。
季霄寒安静地坐在悬崖边,看见了躲在林梢的月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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