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途吟

出自专栏《娘娘万岁:鸾凤岂甘金屋囚》

「本王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废了你。」

洞房花烛夜,没有柔情缱绻。

当朝太子周继宥,我的夫君,他扼住我的喉咙,寒冷如隆冬的冰刺。

天下皆知,太子情迷罪臣之女苏岚,即便那个女人已经沦落到入宫为奴,他依旧念念不忘。

而我和他这桩婚事,是我在金銮殿上死皮赖脸求来的。

有人觉得我爱令智昏,也有人认为我爱慕虚荣,但唯独我自己清楚,两者皆不是,我是在卧薪尝胆。

1

我的父亲是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育有五子一女,而我便是他最小的女儿。

五个哥哥,个个人中龙凤,因我年纪最小,从小就被他们宠上了天,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

本以为我可以这样一直幸福下去,可就在一年间我的五个哥哥相继离世,父亲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一命呜呼。

君上感念卫氏对南玥的贡献,赐我郡主之尊,并在册封当日问我有何心愿。

我说我仰慕太子许久,此生唯愿嫁于东宫。

我看到帝后脸上不约而同地僵滞,只是仅仅一瞬,他们脸上又恢复了春光一般的慈蔼。

「准了。」

无论多么不情愿,他们还是强笑着应下来。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不能寒了忠臣良将的心。

我一拂身下的湘妃色金妆花缎襕裙跪下,华丽的裙摆在地毯上铺开,好似一朵破淤泥而出的水莲。

我不卑不亢地拜了一拜:「谢主隆恩。」

我真的感激他们吗?

倘若我是个傻子,兴许真的会对他们感恩戴德,卫氏的顶梁柱榻了,只剩一堆老弱妇孺,而天家不忘旧恩,论功行赏,表面上看真是仁义贤德。

可是我心如明镜,我的五个哥哥死得蹊跷。

周继宥说他永远也不会碰我这种踩着父兄尸骨上位,不知廉耻的女人,他要我成为南玥最大的笑话。

事实上,他确实是这么做的。

今夜是继新婚之后,我第一次厚着脸皮进他的寝殿。

一灯如豆,灯下他专注地擦着一柄雪亮的剑,刀削斧凿般的轮廓配合着一双凤目,比剑还要锋利寒冷。

察觉到我进来,他抬眸,橘黄色烛光映衬着他姣好的容颜,可冷意分毫未减。

「滚——」

几乎是不留情面地呵斥:

「本王不想看见你。」

话落,他就伏在案上剧烈咳嗽起来。

我酝酿好的台词却在这一刻像鱼刺一般卡在了喉咙,我握紧了手里温热的白瓷盅子,僵滞在原地,进退两难。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低声下气忍辱负重是一件这么难受的事情,尚未开口,鼻子就酸痛得厉害。

「殿下,夜已深了,臣妾炖了止咳的药膳……服侍您就寝……」

我很努力地逼自己说出讨好的话来,可还是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嘭——」

一阵疾风从我手上掠过,是他手里的长剑向我扫了过来,手里的瓷盅被打翻,在地上碎裂开来。

从小到大,我连一杯茶都没有倒过,这药膳是我辛辛苦苦忙活一下午煲的,弄得灰头土脸。

周继宥身患咳疾,是年幼时落下的病根,多年未愈,每到秋冬便愈发严重,我本想用药膳为他调理,没想到他丝毫也不领情。

我看着羊绒地毯上白花花的一片,呆若木鸡。

直到他再次厉声一声「滚」,我方才回过神。

我不能就这么认输,不能。

卫氏的天塌了,我作为卫氏嫡女,这天我必须要顶上去,一个徒有虚名的太子妃是绝撑不起这片天的,母凭子贵,我必须要一个孩子。

我定了定神,凝视着他,眼眶已经是一片血红:「臣妾心知求君上赐婚,惹得殿下不快,可情难自控,臣妾年少时见过殿下一面,误终生,心中早就暗暗立誓除了殿下此生再不愿嫁旁人。」

我说得情真意切。

他微微一怔,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再看我时俊容发红,竟有面若霞飞似的好看:「你当真对本王一往情深?」

周继宥是君上独子,又是皇后所出,是真正的天皇贵胄,他生得面如冠玉气宇轩昂,无数南玥女子对他芳心暗许一往情深,唯独我不是。

我有些心虚,垂下眼睫,佯装赤诚地道:「一往情深,至死不渝。」

周继宥剑锋一挑,竟然割断了我的腰带,衣裳悉数脱落。

我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抱住自己仅剩的亵衣,惶恐不已。

隆冬,殿中烧着地龙,我瑟瑟发抖。

周继宥还不满意,他要我自己脱光所有的衣服。

我咬碎银牙,屈辱地扯下了自己最后的遮羞布,为了卫氏,为了我死去的父兄,我将尊严全部踩在了脚底下。

周继宥没有碰我,他突兀地笑起来,笑声放肆。

「卫氏嫡女,同枇杷门巷倒也别无二致。」

他拿我比妓女,字字是刀,刀刀带血。

毫无疑问,他再次将我撵出了新房,我赤着身,只一件单薄的外衫蔽体,在寒天冻地里瑟瑟发抖,狼狈不堪。

侍女连碧忙不迭用斗篷将我裹住,她抱紧我,尽可能地将我挡住,疾步如飞地送我回房。

尽管如此,我的落魄依旧让不少人尽收眼底。

原来不下雪的冬也是很冷的。

连碧是我的陪嫁丫鬟,打小就在我身侧伺候,虽是主仆,却情同姐妹。

我没哭,小丫头却忍不住泣不成声。

「小姐,何苦要遭这种罪啊?」

小丫头眼睛哭肿了,鼻头发红。

我从棉被里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

「傻丫头,你忘了四哥临走前留给我的锦囊了?」

「孤身入局,方能破局。」

2

这是四哥随大哥二哥出征时,留给我的一张字条,里面还附带了一张治疗咳疾的药膳方子。

他是天底下最好的谋士,年少成名,算无遗策。

两年前一次海水涨潮,冲上来一块龟驮碑,碑上赫然写着八个大字:

「未得天下,周而复始」。

很快这句话就在大街小巷的孩童口中传遍了,有人曲解是「卫得天下,周而赴死」。

周是天子之姓,而满朝文武我卫家正是烈火烹油,如日中天。

四哥如此聪慧,想必早在那时他就知卫家有此一劫,才会留下这样一句话给我。

「小姐,我听不懂。」连碧一脸迷茫,手倒是很麻利地握住我的手腕,重新塞回被褥,将我裹紧了。

「我只知道,你若是能嫁给裴小侯爷,他必会待你如珠如宝,又何必受此大辱。」

是啊,在卫家没有出事前,我真的以为我会嫁给裴仪竹,一生平安顺遂,岁月静好。

可惜世事难料,我若嫁他,必然又会引起天家忌惮,斩草除根也未可知。

不过好在今天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我发现了一件事情,周继宥好像不止是厌恶我这么简单,他好像很恨卫家。

他为什么这么恨卫家?我哥哥们的死是否和他有关,我必须得弄清楚。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翌日,天还蒙蒙亮,我就起身梳洗打扮,去中宫向皇后请安。

瑶坤殿内,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

皇后懒洋洋倚在凤榻上,眼神却凌厉得很。

「太子妃和太子新婚燕尔,不必日日来向本宫请安。」

表面上是她体谅我,实际上她根本不想见我,东宫虽说不上处处是眼线,但总有一两个是她的心腹,她怎会不知太子羞辱我的事情?

「多谢母后体谅,只是儿臣此番前来,是有事相求。」

我并未起身,又行了一礼。

她不耐地蹙了蹙眉,还是勉强问道:「何事?」

「儿臣嫁入东宫后,身边一直缺一个可心的人,所以想向母后要一个人。」

「谁?」她缓缓起身,坐正了,饶有兴致地审视着我。

「司制房宫女苏岚。」

我没想到还会再见到苏岚,在这样的场景下。

她跪在绣房的地上,拿着毛巾一寸一寸地擦地,凛冽严冬将她青葱玉指冻得不成样子,上面长满了红肿的冻疮,甚至发烂。

我拖着迤逦的裙摆走到她的面前,她抬起头看向我时,雪亮的眼睛里是炙热的恨意。

「苏岚,别来无恙。」

我成功把苏岚带进了东宫,早在我之前就听说太子去求了皇后好多回了,但皇后一直不肯,还闹得母子不睦。

太子做不到的事情,我却轻而易举做到了。

原因简单,皇后之所以不肯,是怕让太子落下沉迷美色的口实,再加上这苏岚又是罪臣之女,想不引人置喙都难。

但此事由我出面,一切又都不一样了,皇后不趁这个时候丢掉苏岚这个烫手山芋,更待何时?

下马车的时候,我把身上金翠辉煌的羽毛缎斗篷给她披上,她却一把推开了,任凭斗篷掉落在地上。

「卫玟君,你神气不了多久。」

寒风肆虐,她身体单薄,却站得笔直。

我无奈一笑,由她吧。

很难想象,眼前这个对我恨之入骨的女人曾经和我是推心置腹的手帕交。

我的父亲和苏岚的父亲是同窗好友,又是同年金榜题名,两人一同步入仕途,相互扶持感情甚笃。

而我又没有姊妹,便把苏岚当亲姐姐一般,我二哥更是倾心于她,曾经我一度以为她会是我的准嫂嫂,可是不料有人亏空军饷,导致我二哥和众将士在边疆食不果腹,君上大怒,下令彻查,这一查就落到了苏家头上。

那一天我记得风和日丽,苏岚哭着跑到我家里来为她父亲喊冤,求我父亲放苏家一马,可证据确凿,父亲又是个刚正不阿的人,自然不能应她。

她一直哭,给我家里的每一个人磕头下跪,甚至也包括我。

苏岚比我长五岁,十五岁的苏岚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她是京城有名的才女,矜贵又傲娇,像一朵傲雪的红梅。

而这一刻这朵红梅却折了她高贵的枝。

我心软了,也跟着一起跪下来求父亲,直到父亲答应会为苏家求情,苏岚才回去。

可是没有多久,我就听到了消息,苏家还是被抄家了,苏父被斩首示众,苏家男丁发配边疆,女眷入宫为奴,而我的父亲除恶有功,官升一品。

父亲升官,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质问父亲,是否真的有为苏伯伯求情。

父亲将我抱起来,坐在他的膝盖上,他很久没有抱过我了。

「芝芝不相信父亲的为人吗?」

父亲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

我想了一想,愧疚地道:「我当然相信父亲。」

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有骗过我,只是我再没有见过苏岚。

后来我翻阅过那桩案子的卷宗,苏家犯的事远比我想象的还要重,按律满门抄斩也不为过,父亲真的已经尽力了。

……

周继宥听说苏岚来东宫的消息,竟跑出来亲自迎接。

他看着她衣着单薄,就心疼地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不顾自己咳得肝胆俱裂。

「岚儿,你的手怎么伤成这样?」他握着她满是冻疮的手,眉头紧锁,随后立即吩咐婢女去拿药。

「没事的,等天气暖和自然就好了,倒是殿下,要保重贵体才是。」

苏岚笑容恬静,和方才对我剑拔弩张的样子判若两人。

「从此以后在东宫在无人可欺凌你,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周继宥旁若无人地将苏岚紧紧搂在怀里,生怕她会消失一般。

我冷眼旁观,却有些感慨,原来那个冷漠无情高不可攀的男人,也会有这样柔情似水的一面。

终于,他俩叙够了旧,他才想起我来。

「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还是感谢你把岚儿送回本王身边。」

「殿下多虑了,妾身此生唯愿殿下展颜无忧,岁岁开怀。」

我施施然走到他面前,福了一福续道:「母亲痛失五子,唯妾身一女,若是殿下当真感谢臣妾,就许臣妾可随意出入东宫,探望母亲。」

周继宥正在喜悦中,答应得很爽快。

他将苏岚安顿在自己的寝殿,两人如同夫妻,而我这个太子妃依旧住在离他们较远的偏殿。

从此以后周继宥一下朝就和苏岚如胶似漆,他几乎忘了东宫还有我这样一个女主人。

3

我依旧每日下厨为周继宥熬药膳,但他宁可喝苦涩难咽的药,也不愿尝一口我清甜可口的药膳。

今日亦是。

我端着药膳站在案前,看着苏岚将苦涩的药一口一口喂进他的口中。

「殿下苦不苦?」苏岚满眼的关怀。

「岚儿亲手所喂,怎会苦?」

两人就这么当着我的面打情骂俏。

「殿下是药三分毒,况且这药殿下也服了许多年,若是有用早就见效了。」

我好意劝他,苏岚却嘲讽地笑了起来:「这药是宫里最好的御医所配,所用的也都是全天下最昂贵的药材,倘若连这药都没用,旁的也不必再试了。」

周继宥一眼也未瞧我,直接附和道:「岚儿所言甚是。」

我无奈,便将药膳搁在案上退下,他若不喝待凉了退回来便是。

果不其然,药膳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连碧气不过,怨周继宥不识好歹,又说我自己给自己树情敌,骂苏岚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小脑袋:「傻丫头,那药膳偏方是四哥寻访各地,历时三年所得,不喝是他的损失,不是我们的损失。至于苏岚,一个罪臣之女是永远见不得光的,除非她能生一个孩子。」

「那她要是生一个孩子,我们岂不是完蛋了。」连碧担心地撅着樱桃小嘴,看上去到十分可爱。

「能生最好了。」

我笑得意味深长,抽出花瓶里红艳艳的梅花,一剪刀下去,直接将一朵萎靡的花朵剪掉了。

周继宥说他一登基就要废掉我,我怎么会给他登基的机会呢?

除夕和万寿节同庆,按例文武百官诰命贵女都会入宫祝寿,礼毕女眷们会随皇后在御花园赏花玩乐。

子时,皇后和天子登上城门接受百姓的祝愿,我身为太子妃就自然要代替她在御花园主持大局。

宫灯亮如白昼。

上了年纪的夫人们都畏寒,不愿意在园子里待太久,我就让嬷嬷将她们带到偏殿休息,炭火吃食都备齐了。

至于爱玩的千金小姐们就都备了暖手炉给她们一一发放,又在大大小小的亭子里备了热酒给她们取暖。

母亲本来还担心我招待不周,见我凡事井井有条,这才安心去偏殿休息。

还没有等到皇后回来,却见她身边的心腹姑姑带着一列宫女袅袅而来,她们手上的盘子里放着五彩缤纷的针线和锦缎。

「这是海神庙送来的贡品,说是已经开过光了,做成衣裳或饰物戴在身上可保平安,君上和娘娘爱民如子,特赐予夫人小姐,恩泽四海。」

众人连忙跪拜谢恩。

本是一年最冷的时节,在室外做针线活并不适宜,但我没想到有人为了出挑,竟然当场就开始缝制起来。

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也不甘示弱,纷纷开始动手,想比一比究竟谁的手更巧。

每个人分下来,料子并不多,所以做荷包就成了大家不约而同的默契。

我怔怔看着她们一边搓手哈气,一边精心缝制的模样,竟不知如何是好。

从小我是被父亲当男孩养的,不通音律不擅舞,女红更是一窍不通,曾经有特意为了送裴仪竹荷包学过,但针线缝的歪歪扭扭,鸳鸯绣得像鸭子,难登大雅之堂。

裴仪竹因此嘲笑了我好久,但还是不嫌弃地把荷包配在了身侧。

当所有人都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我不做便成了异类,果然很快就有人向我发难了。

「太子妃怎么不动手,莫非是嫌弃君上和娘娘的赏赐?」

说这话的是现任丞相之女孙鹿梦,当年她父亲在我父亲手底下为官时没少拍我马屁,她自然了解我,知道这正是我的短处。

「怎么会?」我扯唇一笑,不冷不热道:「本宫不比孙小姐尚未出阁,要替太子打理东宫,实在繁忙,戴着荷包多有不便,因而并不打算做成荷包,这料子就直接带着身上保平安,也未尝不可。」

我说完就直接将料子塞进了衣袖。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孙鹿梦不依不饶:「太子妃自己不戴,也可以为太子殿下缝制一个荷包,这天下女子谁不是心系夫君,日日祈愿夫君平安顺遂。」

她说到这里突然故作惊讶:「哎呀,难道外面的传言是真的?」

「外面什么传言?」

立刻就有人配合着她明知故问。

「外面说,太子妃屡次被太子撵出新房,到现在还是处子。」

她们交头接耳地说着,毫不掩饰地嘲笑着我。

连碧气得满脸通红,想冲上去和她们理论,被我拦下。

敢这样明言讽刺我的人,谁不是仗着家里高官厚禄,而我现在除了太子妃一个虚名,拿什么和一群人对抗?

况且今天母亲也在,我也不想事情闹大了让她忧心。

「多谢孙小姐提醒,本宫自然希望太子殿下平安顺遂。」

我咬牙忍住屈辱,就近坐在了亭子边上,拿出帝后赏赐的料子,连碧已经贴心地为我穿好了针线。

我捻起冰凉的针,不一会儿手就已经冻木了,连针也拿不稳。

本身女红就不好,现在每一针我都格外艰难。

连碧看得心急如焚,她索性蹲下身将唇凑到我手旁,一口一口哈热气。

我的手指这才灵敏一些,尽管如此,十个手指头还是都扎破了,虽然勉强完工,上面却染了血。

孙鹿梦的荷包绣得很精致,上面的图案是双鹤穿月,就连月光的明暗都绣了出来。

她扫了一眼我的,得意洋洋道:「太子妃绣的也太简单了吧,也不知太子殿下会不会嫌弃?」

我的确做得简单,就是一个荷包,上面没有任何图案,对于我的技术而言,无非是做多错多。

其余人也都绣完了,皇后闻讯而来说要观赏大家的手艺,选出佼佼者另行赏赐。

所有人的荷包都呈了上去,我的自然也不例外。

很快,君上带着文武百官也过来了,待会儿还有戏,今夜是注定要通宵达旦。

我悄悄往后望了一眼,正对上裴仪竹专注温柔的目光。

虽说朝服都大同小异,可他身姿挺拔,芝兰玉树,往任何地方一站都是鹤立鸡群。

两两相望,我们离的并不远,却又恍若隔世。

我心里哽得有些难受,目光下移,发现他身上依旧戴着我曾经为他绣的荷包,愈发五味杂陈。

不出所料,孙鹿梦拔得头筹,领了赏又长了脸,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众人拿回荷包,纷纷把荷包送给至亲至爱,而我却怔忡在了原地。

我并不想把荷包送给太子殿下,一来是实在拿不出手,二来是他绝不会要,只会让自己陷入更难堪的境地。

孙鹿梦也还没有行动,她拿着荷包走到我身旁,笑得人畜无害:「太子妃,太子殿下就在那里呢?」

她今天是铁了心要看我出丑。

周继宥听到了我们的声音,冷冽的目光扫射过来。

我骑虎难下,推脱道:「荷包上有了血污,配不上太子殿下。」

孙鹿梦还想说什么,却见裴仪竹走了过来:「太子妃所言有理,送给太子殿下的东西自然要十全十美。」

他淡淡瞥了孙鹿梦一眼,向来温柔的眼神第一次腾起了磅礴杀意,孙鹿梦不禁抖了一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听说荷包是用海神庙上贡的料子做的,能保平安,见腻了宫里绣娘繁杂俗气的刺绣,裴某倒觉得太子妃的清丽自然,不知是否有幸细观。」

我微微一怔,莞尔一笑将荷包递向他。

裴仪竹伸手欲接,不料却被另一只手捷足先登了,我错愕地去看那只手的主人,竟然是周继宥。

「巧了,本王也正想换一个荷包。」

周继宥侧头睨向裴仪竹,笑得意味深长。

孙鹿梦看傻眼了,回过神后忙不迭上前将自己的荷包奉上:「这个荷包是臣女为太子殿下所绣,祝愿殿下岁岁平安。」

她低着头,满脸红光。

她倒是一如既往地懂得抓住机会,我绣得荷包无论从哪方面比都比不上她的,只要不瞎都会选择她绣的这一个。

不出我所料,周继宥在短暂的思忖后接过了她的荷包。

我猜接下来他就会把我的荷包扔在地上,不解恨的话甚至会踩上一脚。

我冷眼旁观,等待着这屈辱的一幕发生,内心毫无波澜。

「处子太子妃」的事情早就在南玥传遍了,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丢人?

「闲云野鹤,倒是很适合裴小侯爷。」

周继宥看了上面的图案一眼,直接就塞到了裴仪竹怀里。

裴仪竹仿佛觉得那荷包烫人一般,下意识地躲闪,荷包就直接掉到了地上。

孙鹿梦瞬时就僵在了原地,小脸惨白,委屈巴巴地望着周继宥。

周继宥咳了起来,自顾不暇。

「凛冬严寒入骨,君上和娘娘唯独殿下一子,殿下可要万分珍重。」

裴仪竹的声音温情如水,却是一把把温柔刀子。

若说周继宥近乎完美的一生,有什么残缺的话,一定是他久治不愈的咳疾,和咳疾背后耐人寻味的流言。

周继宥面色通红,拉着我就走。

我没有回头看,也不知那个荷包到底有没有被人捡起来。

回东宫后,周继宥当着我的面就将荷包扔进了火炉中。

我明白他不要,也不许别人要。

我怔怔看着彩色的火焰一点点将荷包舔舐干净,只剩一堆灰烬。

4

千山暮雪。

我看到我的三个哥哥领着长军浩浩汤汤穿梭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轰隆一声巨响,雪崩了。

在一片惊叫和慌乱中,雪白的海将他们吞没。

我冲进雪堆里,发疯似的刨,满手鲜血,也没能把他们刨出来。

那雪无穷无尽的下,越积越厚。

「小妹——」

身后有人叫我,我看到我的五哥骑着马朝我奔来。

我大惊失色,声泪俱下:「五哥,别骑马,五哥……」

我一边喊一边跑,朝他冲过去,却见那马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到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突然马不知为什么发了疯,使劲将我五哥从马上甩了下来,五哥的脖子直接断了,满地鲜血。

我抱起他的尸体,撕心裂肺地哭。

「小妹,别难过,你还有三哥。」

不知何时,三哥突然出现了,他白衣翩翩向我走来,摸了摸我的头,满是宠溺。

我连忙伸手抓住他,生怕一松手他就消失了,突然他口中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缓缓倒在了地上。

那血是黑色的。

「小姐,小姐……」

耳畔传来连碧的声音,我猛地惊醒,枕头两边都已经湿透了。

这从我的五个哥哥死于非命后,我就再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

翌日,我就让连碧收拾了东西回府探望母亲。

我没有想到裴仪竹也在,母亲说他常来探望她。

我步入四哥生前住的院子,只见光秃秃的桃花树下坐着一个人,形单影只。

他的面前摆着一盘未完的棋局,他用白巾一颗颗将棋子擦干净,又小心翼翼摆回了原处,显得那样孤寂凄凉。

除了裴仪竹,不会再有别人。

他同我三哥四哥最要好,时常来找四哥下棋。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正值春盛,满园花开,尤其是这树桃花灼灼耀眼。

他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一袭月光色锦衣同我四哥坐在桃树下对弈,言笑晏晏。

两人都是清风朗月一般的人物,春色满园皆黯然失色。

桃花等春来还会再开,只可惜我的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我越想越难受,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眶。

他擦得很入神,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直到我走近了叫他的名字,他神色一凛这才反应过来。

这还是我出嫁后第一次和他独处,我们凝视着对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还是我先开口打破了沉寂。

「听母亲说你打算入仕了?」

这些年他一直在藏拙,说只想以后袭父亲的爵,做一个闲散侯爷不问朝政,为何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是。」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那晚周继宥嘲讽你是「闲云野鹤」?」

若真如此,那大可不必。

为了怄气去过自己不喜欢的人生,是最不值当的事情。

裴仪竹站了起来,双眸雪亮地审视着我:「芝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我。」

我心像被针刺得疼了一下,说:「好。」

芝芝是我的小字,父兄走后,再无任何男子这样称呼过我。

「你处心积虑嫁给周继宥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蹙着剑眉,眼底都是担忧。

我本来以为他会埋怨我负心,问我是不是真的爱上了周继宥,原来他比我想象的还要了解我。

我一时想笑,又想哭。

我也不打算瞒他了,直言不讳道:「我想颠了这皇权。」

「可你是女子。」

「女子又如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既不问出处,又何必分男女?」

天家无情,捕风捉影,为了一句荒谬的言论害死我卫氏所有男丁,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就算我卫氏的男丁都绝了,凭我一人也要夺了这天下。

裴仪竹不再反驳我了。

我看到了他腰上佩剑,轻轻伸出手去触碰,冰凉得很。

「你小心一点。」他怕割伤我的手,一动也不敢动。

「你入仕也好,等你接过裴侯爷手里的帅印,月仞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现世了。」

月仞是我送给他的成年礼物,他这个人隐藏得很深,心思重,一直对外宣称自己好文厌武,对自己父亲手里的兵权一点也不感兴趣。

再加上他生的儒雅,看上去好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全天下的人都以为他不会武功,就连在青梅竹马的我面前,也没有展露过。

直到他收到了我的礼物,他惊讶地问我怎么知道他想要一把剑。

我笑吟吟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三哥是武状元,你既同我三哥交好,又怎会对武术分毫不感兴趣?」

他听完笑了起来,摸了摸我的头,夸我是小机灵鬼。

时辰不早了,我去祠堂为父兄上了香,不得不乘马车回东宫。

正月,南玥发生了严重的海啸,人畜死伤无数,大量的难民无家可归食不果腹。

南玥因为常年和北玮打仗,国库并不充裕,因而拨的赈灾款并不多,又被贪官污吏层层剥削,到了灾民手里已经所剩无几。

大量的灾民涌入京都,却遭到了官兵的驱赶,民怨沸腾。

我掀开车帘,看着这一切,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回到娘家,母亲已经给我备了一大桌爱吃的菜。

「小妹回来了。」

二嫂抱着一只纯白的狮子猫进来,笑吟吟招呼我。

我有点吃惊,二哥已经走了三年了,按理二嫂应该可以改嫁了,本来我二哥心里只有苏岚,待她也不冷不热,我没想到她还愿意替我二哥守节。

「是。」

我莞尔一笑回应她。

吃过饭,我向母亲提出想拿家里一些钱财去接济灾民,包括我自己的嫁妆。

虽然卫家已经不同往日,但父兄生前立功无数,得了不少赏赐,说不上金山银山也是泼天的富贵。

母亲自是全力支持我想做的事情,因为有二嫂在,二哥的那份我不打算动。

但我没想到二嫂竟然主动说要把二哥留下来的东西都给我。

「你二哥生前最疼的就是你,赈灾又是做善事,二嫂说什么也应该支持你。」

「可是二嫂,我用了你怎么办?」

我于心不忍。

「傻丫头,你二嫂还有个刑部尚书的爹,能饿着不成?光嫁妆二嫂已经够花一辈子了。」

我热泪盈眶,握住她的手:「二嫂,这份大恩小妹铭记于心,涌泉相报。」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我褪下华服,卸下满头珠翠,带着银钱亲自去赈灾。

人手不够,我就花钱雇了一些人帮忙。

我每天荆钗布裙,为百姓施粥,提供住宿和医护,很快就声名远播。

我没有透露身份,只说姓卫,百姓便唤我卫小姐,时间一长,他们竟然叫起了我「卫菩萨」。

5

三月二十三日是海神的生辰,每年这个时候帝后都会亲自出宫去海神庙拜祭。

周继宥和我都要陪同,我没想到他竟然连苏岚也要带上。

苏岚自是欣喜,听侍女讲她早早就在准备当日的行头了,太子为了哄她开心连宫里的司衣房女官都请到了东宫来,亲自给她制作衣裳和首饰。

出发那天,我起得早,却不见连碧,若是往常她早早就起来给我准备洗漱的东西了。

我询问侍女。

侍女神色凝重道:「连碧姐姐说去刺探敌情去了。」

果不其然,连碧很快就如临大敌地回来了。

「小姐,你是没看见,苏岚那身衣裳简直是巧夺天工,还有那头上那象牙冠……」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竟然那么大,不行,不行,我估计您今天非得戴太子妃的凤冠才压得住她。」

「我为什么非得要压住她?」

「您是太子妃啊,怎么能被一个侍妾比下去?」

我璀然一笑,我猜苏岚也是像连碧这样想的,她以为这样就能给我难堪。

「我就是要给她压。」

连碧一头雾水。

赈灾花费巨大,我贵重的衣物首饰都当掉了,虽穿得素了一些,倒也端庄。头上没有戴金银珠宝,只簪菡萏绒花。

到了出门的时辰和苏岚狭路相逢,她轻蔑地瞥了我一眼,遂娇俏地迈着步伐走到了我的前面。

周继宥携了她的手上了轿子,仿佛她才是东宫的女主人。

我的心平静如水,不疾不徐地跟上去。

轿夫压低轿子,迎我上去。

十六人抬得正方形大轿子,四面都是软座,周继宥端坐在中间的主位上,苏岚挨着他坐右侧,那是属于太子妃的位置。

我躬身入轿,只是淡淡地盯着她,没有入座。

苏岚并不愿意起身,她可怜兮兮地望向周继宥,渴望得到他的庇护。

可周继宥却咳嗽起来,哪里有心思顾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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