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为哪个缉毒故事哭泣?

黎明之前

出自专栏《肩上暖阳:她们曾与命运硬刚》

我爱上了一个毒枭。

我毕业于名校,是个医药方面的高材生,可却沦落到了夜总会。

那天被打之后是他救了我。

暑假时我就在他的药厂里工作,参与研发出了好几款新药。

我想我会一直做着这件伟大的事,直到我发现这个药厂还做着「非法交易」。

1

我可能是斯德哥尔摩了。

被关水牢 48 小时,受尽折辱也没说过林先生半句不好。

被放出来后跟他报平安,穿红色旗袍的女秘书坐在他办公桌上,头埋他怀里,口红都蹭花了。

林先生不是好人,靠开赌场和夜总会起家。

近年来开了药厂打掩护,生产麻黄素走私缅北制毒,垄断了西南市场。

林先生他们做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意,放纵起来好像明天就是末日,对女人也比较随意。

听人说林先生在香港有位太太,17 岁跟了他,生了一双儿女,后来他在大陆有了别的女人,说不要她也就不要了。

林先生兴起时,曾摁着我肩膀,红着眼啃我脖颈,说我是他的唯一,说想要我的所有。

说这话时,他该是真心的,可惜这份真心持续的时间,短到以惊鸿一瞥来形容,尚嫌多余。

2

我被关水牢,是林先生的老大江停云叫的。

因为我放走了一名卧底缉毒警。

我曾以为水牢里只是水,进去后才知道,那水是从粪坑里引入的,人站进去,蚂蝗直往大腿里钻,粪水淹到脖颈,水蚊子赶上面一跳一跳的。

我就在那坨溏稀中站了 48 个小时,撑不住了倒下,要淹死时才被捞上来。

江停云的白色皮鞋踱到我眼前,手指铁钳样卡住我喉咙,问我放走警察,是不是林先生指使的,问我是不是卧底。

我挣扎说跟林先生没关系,全都是我自作主张,我看上那警察了。

江停云一脚踢掉了我的下巴。

我放走的卧底缉毒警被拖过来——到底是没逃掉。

江停云当着我面一枪打爆了他的头,红色的血和白花花的脑浆溅了我一身。

我吓到要精神失常了,抱着脑袋尖叫,直往墙角里缩。

江停云身边的心理医生低声:「她不是卧底,卧底不可能这么脆弱。」

江停云面无表情,蹲下来擦擦皮鞋上的脑浆,叫人将我放回去交林先生处理。

「如果林衡为了她有跟我反目的勇气,她就值得活。」

被放出来后,我第一时间找林先生报平安,穿红色旗袍的女秘书坐在他办公桌上,头埋进他胸口,嘴上的口红都蹭花了。

想来,我是不值得。

3

如果我没有斯德哥尔摩,应是不会爱上林先生那样的男人。

我是在夜总会遇见林先生的。

我是一名小姐。

我被丢到这里,是因为得罪了本市「孙小果」——在他想污辱我时,一口咬下了他的耳朵。

为这事,他的手下快把我打死了,我脾脏破裂,昏迷了三天三夜,他们也没放过我。

我被扔进夜总会,他指名道姓要我去满足一些男人的特殊癖好,说不会让我活过三个月。

那天我被他安排,替林先生招待一个老外,老外仗着林先生听不懂英语,抖机灵,冲他叽里呱啦了一大堆骂人的话。

我近乎是全身发着抖,将那些话原封不动翻译给林先生的。

很明显,我在讨好。

林先生的烟在桌上弹了两弹:「懂英语?」

「不止,」我抬头看他,我竭力掩饰着自己眸中的乞求,抑或说是试图保有最后一丝自尊,「先生,我不只是懂英语,您需要的,我都会学着懂。」

「有意思,」林先生吸了口烟,「可也就是些小聪明。」

我强撑着的泪,在眨眼的瞬间,忽然就掉了下来。

我知道这是我逃离死地的唯一机会。

我跪下来将双手搁他膝上,我的头伏的很低:「救救我,先生,求你了。」

「早这样不就好了?」林先生拍拍我的脸,「女人不要太要强。」

后来的很多年,我都在想,如果当时我没有那样要强,没有咬掉那恶魔的耳朵,而是顺从了他,或许没几个月他就玩腻了,我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

4

我家庭条件不好,我妈吸毒,吸的瘦骨嶙峋,吸的家徒四壁,吸的成了一条没脊梁的狗。

我小时候挺恨她的:为什么其他小孩子都有芭比娃娃,就我没有,为什么其他小孩子都能排着队被老师组织着看电影,就我拿不出那一块二毛五。

等我明白为什么时,整个人生就只剩下了羞耻。

我不得不站上讲台,将自尊踩在脚底,一遍遍扒开伤疤跟同龄人展示我家的千疮百孔,以期能得到怜悯之下,那一丁点儿的助学金。再后来我妈吸毒的事爆出,我连助学金都没了——大家心里都有数,毒虫救不了,没人愿意帮助这种家庭。

到现在我都记不清有多少回我妈跪在我脚下,一遍遍的自打耳光,说她会戒,她一定会戒,求我再给她一次机会。又有多少回她四仰八叉瘫在我家那狭小逼仄的卫生间,像只露出肚子的刺猬。身边锡纸上残存着淡淡的黄色,一点点蒸腾着,连同我的生命都燃烧殆尽了。

但我妈其实挺可怜的。

她跟我爸青梅竹马,结婚后生了我,一起从那贫瘠的小山村出来。外头的世界灯红酒绿,到处充斥着诱惑的味道。我爸心气高,不甘平庸,我妈一个旧式家庭妇女,跟不上他的脚步,他很快便同一个带儿子的有钱寡妇搞在一起。

不久后抛弃了我妈跟我,娶了寡妇。

若只是这样,也便罢了,我们认栽。

偏偏他娶了别人还来骚扰我妈,我妈又是个没见识的,为情所困,相信他是不得已,相信他是有苦衷的,伏低做小,当了他的外室。

那寡妇心理脆弱,知道这事后一病不起。

但她儿子可不好惹,从小就是个街头混混,长大了搞红灯区、赌场,在我们这片是臭名昭著的「衙内」,他自是气不过的,就变着法儿欺负我们母女。

他名叫安炀,非常之损,叫人在我妈喝的矿泉水里放了毒品。

我们的人生,就这样被踩进烂泥,一辈子都没翻过来。

5

18 岁,我考上了北大。

市里奖励了 8000 块钱。

8000 块,就像是永夜里撕出的一片天光,让我觉得我这烂泥般的人生还能继续下去,还可以有未来,直到我那天做完家教回家,看见抽屉被撬了,锁里头的 8000 块不翼而飞。

我妈的毛病又犯了,对吗?

妈妈提着一只鸡,推开门轻声叫我的名字:「乐乐。」

我侧过头笑了,我说你怎么不去死。

我说妈妈,我很小的时候常常听你说你爱我,我相信了。如果你爱我,你怎么不去死。

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吗?我一个朋友都没有,我就像臭虫一样活在见不得光的角落里,同学们见了我都绕着走。

我指着自己,说我是一个女孩子啊,妈妈。我双手捂住脸,泪如雨下,我说我是不够努力不够优秀吗?我已经竭尽全力去活着了,我考上了北大,我已经拼尽全力了,可为什么我的人生会是一坨狗屎啊?

我坐在地上,像被用针管抽去了骨髓,软哒哒的。

我无力抽了一抽,耷拉着脑袋苦笑,说我真的就是一坨狗屎。

妈妈站在原地,什么都没说,夜色一分分的,将她一整张脸,都吞噬殆尽。

6

再见妈妈时,她躺在一地泥水里。

一辆后八轮从她身上碾了过去,将她碾成了一滩血肉模糊的泥。

雨落下来了。

地上那抹红色蜿蜒成了小溪,尔后逐渐汇聚,终至铺天盖地。

后来我看监控,看见妈妈那晚像喝醉了,颠三倒四,一步一踉跄的,走在灯红酒绿的街头。

她伸出手,笑着向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

一辆后八轮行驶过来,刺目的大灯打在她脸上,她没有要躲的意思,站在原地吃吃的笑。

刺耳的刹车声像天国颂曲,她踏入了一片银白,隐入了一地光辉。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家遭了贼,抽屉是贼撬的,8000 块也是贼拿走的,跟妈妈没有半点关系。

我跪在地上,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妈妈去世后,保险公司赔我了 30 万。

我在收拾那破旧、冷清的家时,始作俑者安炀带着一伙人闯了进来,给了我一脚后翻出了那 30 万,在我面前一张张撕了:「这是什么?你妈那贱人的一条胳膊?一条腿?」

我像头挨了锤的豹,怒吼着跳起,将他一头撞进泥水里。

安炀爬起来狠抽了我一耳光,他突然掐住我的下巴,嬉皮笑脸,「苏乐,我发现你长得还挺好看的。来,给兄弟们尝尝鲜。」说着他就来脱我衣裳,我一口咬掉了他的耳朵。

后来我被打了一顿,丢进夜总会,再后来,遇见林先生。

林先生稍稍调查,就知晓了我和安炀的过节,他觑了我一眼,嗤笑:「倒是个性子烈的。」

7

被林先生打夜总会救走后,我以为他会要我陪他过夜,就像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男人,救一个女人,就势必要让她付出点什么。

林先生也看出了我的畏缩,笑了。

林先生说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小不点你别想太多,好好做你的事,女人的价值可不止身体那么零星一点。你虽然是一个女人,但首先你是一个人。

这话我记了很多年。

于我,林先生算是个善人,他资助我上了大学,暑假时我就在他的药厂里工作,我的专业是临床医学,对制药也颇懂一二,就跟着厂里的老师傅实习,倒也参与着研发出了几款新药。

我非常高兴。

有些嘚瑟的去给林先生炫耀。

林先生感慨说,人活这一世,茫然无依,总得给生命赋予点意义。

我眼眸黯然,说林哥,我的事你也知道,我觉得我的人生没什么意义了,我现在只想报仇,只想杀了安炀,除了这个我找不到其他意义。

林先生想了想,说你现在研发出新药,不也挺高兴的吗?如果实在找不到意义,那就先济世救人吧。

济世救人。

真是个宏大的理想。

如果我有一天能救得了自己,我定奉献出我这一生,来济世救人。

这些年外头关于林先生的传言一直不怎么好。

他们说他十三四岁就是街头混混,打架斗殴,拿小摊贩的东西不给钱,吃霸王餐,后来还搞大了一个女人的肚子,甚至假意和学校里的女学生谈恋爱,诱骗或逼迫她们卖,给他挣钱。

这话我是不信的。

我不信他是这样的人。

旁的人都笑我,说你是单纯的学生妹,林先生在你面前表现的很规矩,是怕吓到你。但他不规矩的一面,你是看不到的。

旁的人都打趣,说林先生是真喜欢我。

我不知道。

我想如果林先生喜欢我,那他一定会明说,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没什么难以启齿的。可惜这几年他没说过,想来是不喜欢吧。

8

我第一次感受到林先生的暴戾,是在他帮我处理安炀的时候。

他让安炀躺在高尔夫球场上,嘴里衔着高尔夫球,紧接着他举杆,打球,身姿优雅,浑然天成。

高尔夫球杆在蓝色的天空中画出了一道完美的弧线,堪堪却只擦过安炀的嘴,一杆进洞。

已被收拾到鼻青脸肿的安炀当场吓得尿了裤子。

林先生接过侍者递来的白色毛巾擦了擦手,招呼我过去,他笑,「阿乐,我的球技太好了。听说你的高尔夫球打的不怎么样,做你的教练,我绰绰有余。」说着,他将高尔夫球杆递给我,「你来。」

我抓住球杆的一瞬,安炀便认出了我,瑟瑟发抖起来,他的眼泪和鼻涕顺着脸往下流,裤子也是湿了一片,他啜泣着,却不敢说出一句话,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躲闪和哀求,觉着是可悲又可笑。

人呐,在做坏事时,是该想到会有落魄那一天的。

我举起球杆,眼前全都是妈妈哭着求我再给她一次机会的那幕,到最后一辆后八轮呼啸而过,轮子上沾着的,全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肉。

我到底是没给她那最后一次机会啊。

我举起的高尔夫球杆风驰电掣般滑过,却堪堪停在安炀脸颊前一寸,我睁着眼,眼泪无声的向下淌。

我觉得自己挺可笑的,当年竟被这样的人,逼到走投无路。

我的球杆堪堪停住,我想我和安炀究竟是不同的,我和他不是一类人。

我闭上眼睛:「报警吧,林哥。」

林先生笑着从我手中拿过高尔夫球杆,照着安炀的脸就是狠狠的一下、又一下,直打到球杆上涂满了艳红的血,打到他奄奄一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直到我抱着他的腰,哭着求他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他才一把撂下球杆,接过白毛巾擦了擦手:「抱歉,阿乐,实话说我不想当着你的面打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不管怎么样,我都想让你觉得我是个好人。但我究竟是存了点私心的,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是谁保护了你,是谁帮你报了这个仇。」

我噙着眼泪点头,我语无伦次地鞠着躬说:「谢谢,谢谢林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了。」

林先生低头端详我,笑了,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白色牙齿,过了会儿方把他那火辣辣的眼神从我身上收起,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我,「不,你知道。」他讳莫如深,我的脸则是飞红了一片。

林先生后来通知警察过来把安炀带走,安炀这种人,手上从来不干净,深入搜集证据就能让他万劫不复,何况他向来嚣张,据林先生所说,他手上有命案,交到警局,估计这辈子是出不来了。

9

许是林先生待我太好,导致我总有一种感觉,觉着关于他的那些流言都不是真的。

他们说他早年开过赌场、夜总会、逼良为娼、强抢民女,甚至杀过人。

我也不敢问。

但我工作的这家药厂,倒是正规。

它生产了不少药,大多用于治疗老年人的心脑血管疾病。

还研发出了一款治疗阿尔兹海默症的速效药,市委书记褒奖过呢。

又或许林先生他是真的喜欢我,在我面前总是不自觉的收敛起了戾气,想要表现的更好一分。

林先生带我去西藏,路过纳金山时,他给我在山巅亲手挂了条 100 米的经幡,低声说他这一生,唯愿我安好无忧。

途径布达拉宫,林先生怕我逛着无聊,特地请了私家导游来介绍布达拉宫的前世今生,说山川云物,高人以之助学识,俗子徒玩其光华。

导游是个纳西族姑娘,林先生说他听说纳西族男女是反过来的,女人在外头劳作,男人反倒不事生产,观花、遛鸟。

导游解释说古时候纳西族为了有口饭吃,男人们将盐巴和刺绣带着,通过艰险万分的茶马古道去和异邦交易,能活着回来的不到十之二三。

家里的男人们在临走前都会送给女人一只玉镯,玉镯代表着女人的誓言也是承诺:君赠我一只冰清玉洁的手镯,还君一世守身如玉。是以活着回来的男人,女人就再舍不得他做任何事,观花、遛鸟就行。

林先生听了后沉默,目光飘向西边。

林先生去缅北谈生意回来,赠我只玉镯。

是那种烟灰中带点淡紫的暗雅色,晶莹剔透,我很喜欢。

林先生说这是他在缅北矿区挖到的,切开了竟是 A 货,玉么,讲究个机缘,就给我了。

跟在林先生身边多年,我自然知道他是个什么意思。

那夜他喝了些酒,一双大手插进我的头发里,红着眼问我信不信他,他应该是喝醉了,净跟我说胡话,他说他是好人,也想做个好人。

我说那你别再让我担惊受怕。

林先生在床上四仰八叉了很久,「嗯」了一声,接着招招手,叫我坐他身边。

我坐定后,他就一把抱住我,吻向我的脖颈。

我有些黯然,问他对每一个女人都这样吗?

林先生哑然失笑,说他没什么女人,我是他的唯一,他想要我的所有。

我闭上眼,他凑过来,一些酒气喷在我面前,带着些淡淡的香甜味,我整个人都醉了,向后稍稍倒了倒,他宽大的身影,就覆在了我的身影之上。

我和林先生,发生的顺理成章。

其实这一切早在他认识我时就该发生了。

承蒙他怜惜。

10

林先生制毒这件事,我起初是不知道的。

女人心性,到底是脆弱了几分。

收了林先生的玉镯,同他享尽鱼水后,凡事我便忍不住的,为他多考虑几分。

我工作时意外看到了财务账簿,发现有些账对不上。

我以为是有人在打老鼠洞,贪污林先生的公款,本着为林先生挽回损失的心思,私下花了挺多心思,查到一批拿了国家批文的易制毒原材料被有心人暗中扣下,加工成麻黄素走私。

我便急匆匆去林先生私宅反映情况。

当时林先生坐在长长的西餐桌上,边吃牛排边听我说,手中的刀是一点又一点,在白骨瓷的餐盘上咯吱咯吱。

我汇报完了,他面无表情拿起餐布擦了擦手。

我摸不清他是个什么意思。

林先生示意我坐,我便坐。

林先生走过来摁着我肩膀,为我添了杯红酒。

我酒量很差,一杯就倒。

平时应酬,大家都知道我是林先生从夜总会带出来的,传言说我是他的女人,没人敢让我喝酒,从前我狐假虎威乐个清闲不予澄清,如今却坐实了,我真是他的女人。

那天,林先生几乎是强迫式的,要我喝下了那杯酒。

三分钟后我开始反胃,踉跄跑到洗手间,林先生就站在我身后,凝视着镜子里我通红的一张脸。

「这公司是我的,没一处不在我眼皮子底下。苏乐,你是不是觉得我傻?」他双手抚上我的腰,笑,「我傻吗?苏乐。」

镜子里我的一张脸,忽然间就惨白了起来。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是我自作多情。

也到底看轻他了。

林先生这个人强势而霸道,做任何事都想要绝对的控制权,他上头的老大江停云也得给他三分薄面,他不松口,谁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制毒?

我直挺挺僵在那里,任由他抱住我的肩膀,用布满胡茬的下巴摩挲我的脸。

「阿乐你可真聪明,」林先生喃喃,「喏,阿乐,你看你什么都知道了。」林先生凑近我,死死盯着镜子里的我,「你说,我要拿你怎么办啊?阿乐?」

眼泪从我双眸乍然落地的一瞬间,我疯了一样的推开他,我走到门边,弯下腰歇斯底里:「我要去报警!我这就去报警!你们这些……」

林先生笑起来,低头点了根烟,猩红色的烟头在无尽夜色里一荡一荡,「这几年我挣的太多,挺多人都眼红,想搞我,他们三天两头的举报、报警,但我还在这儿。阿乐,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林先生指了指我,笑得残忍,「看来,你挨的打还不够。安炀没把你给打清醒。安炀他欺负你的时候,你就没有想过报警吗?你报警有用过吗?如果有用,你何至于走到今天呢?阿乐。」

我双脚一软,跪在地上干呕起来,林先生就是林先生,他一直都明白,怎样刺我,才是最痛。

我低下头苦笑,说那时候安炀欺负我,现在,你也欺负我。

我仰起头倔强,说林哥,那你也要欺负我吗?像安炀那样的欺负我吗?你要把我关起来,或者是直接灭口吗?

林先生腮帮子鼓了鼓,他走过来抬起我下巴,居高临下凑到我耳边:「你是我的人,别给我惹事,就没人敢动你。」

11

我和林先生约莫是结束了。

露水情缘般短暂。

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我和他都知道,我俩不是一路人。

林先生一直很忙,没空搭理我。

在公司里见着我,都只是淡淡点个头。

我也不想见到他。

和林先生一起后,我例假有两个多月没来,私下买了测孕纸测了测,怀了。

我想找个机会打了。

那天林先生的心情似乎很烦躁,喊助理将我叫过去,我硬着头皮推开门,他一把将我抱起,搁在办公桌上,然后低头吻住我的嘴。

我像一块投入水杯的冰糖,一层一层融化了。

林先生说他最近遇到了点难事,估摸着是过不去了,心烦意乱,但只要看见我,整个心绪就平静了。

我忽然间热泪盈眶,我用我颤抖的双手抱他,那种情绪铺天盖地,似乎要将我溺死了。有那么一瞬间,我觉着留着孩子也是好的,就突然间有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觉着我跟林先生,就这么一生一世也是好的。

末了,林先生伏在我脖颈处喘气,说他最喜欢女人穿旗袍,那种红色的旗袍,叫我有空穿给他看。

我便跑了十几家店,好不容易挑到款中意的,因为我身姿颀长,没有我能穿的尺码,我就只得当场定做,完工的话,可能还要等个三四十天。

我想等穿上旗袍,我跟林先生情浓意浓时再告诉他我有了他的孩子,要或是不要,他自己定夺便是。

结果没等到旗袍,等到江停云他们抓住了一个卧底缉毒警。

我放他走了。

因为我认得他,他有恩于我。

我 10 岁时去戒毒所领我妈回来。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冬天,枯树枝上全都是冰碴子,大雪纷飞的,我脚上穿的还是秋天那种,只有一层绒布的单鞋。

我双手筒着,缩在原地瑟瑟发抖。

那个警察扶着他怀孕的妻子从办公室走出来,看见我脸色一变,满眼都是我从未见过的心疼。

他妻子也是警察,脱下羽绒服围在我身上:「天呐!你还是个小不点!」

警察叔叔走进办公室给我灌了个暖水袋。

他逮着我妈就训:「作孽啊!你女儿还这么小!当母亲的,你也不替孩子想想!」

我妈缩着脖子站在那儿,脊背佝偻着,雪落在她头上,瞧着越发苍老,她看着地面,头都不敢抬,只是讪讪陪着笑。

那天警察叔叔和阿姨给我买了棉鞋和棉衣,还请我吃了肯德基。

往后每一年冬天,他们都会给我送来棉鞋和棉衣,即便我妈的毒戒了复吸,吸了复戒,没钱买白粉的时候,她甚至会把那些棉衣廉价卖了。

警察叔叔还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一定要读书,读了书才能明理,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我都记着呢。

后来我的确读了很多书,我知道什么应为。

我苏乐,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12

听说警察叔叔是在林先生上面的老大江停云处潜伏的,一朝不慎露了马脚。

江停云想知道警方对他们的掌握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他们就打瞎了警察叔叔一只眼睛,还拔掉了他满嘴的牙。

警察叔叔什么都没说。

可即便他瞎了一只眼,整张脸青一块紫一块,被拖出去时也只是一瞬,我也还是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他。

我还记得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记得他装满了热水的暖手瓶,记得他买来的棉衣棉鞋,记得他扶着妻子时脸上的笑,还有那时,他尚在母体中的孩子。

我便去找林先生,撒娇说林哥,你知道吗?江停云他们抓了一个警察。这很危险,势必会引来报复,我不想他们牵连到你。

林先生烦躁说这关你什么事?怎么,你是在药厂里做研究做的无聊了?女人不要管太多,这对你好。

我垂下眼睛沉默了。

林先生无所谓地在切着羊肉卷,突然回头:「你是不是想说我们都是毒贩,这样不好?」

我哽住。

他总是能一把抓住我的心思,直击要害。

林先生逼近过来,眼神凶狠,像一头亟待发怒的兽,我在他嗜血的眼神里步步退却,直到脊梁骨「咚」的抵住了一道墙。

「你凭什么管我?」林先生捏住我的下巴,「别以为你跟我睡了几觉,就能对我指手画脚。」

林先生放开俯下身子拼命咳嗽的我,我脱力之下有些瘫软,只得顺着墙壁滑了下来。林先生居高临下指了指我,回头继续切着他的羊肉,面无表情。

我抚着手指,四肢百骸都有些凉。

他是这样想的啊。

我的眼睛向西边飘了飘,我说林哥,你以前跟我说济世救人的话,我都还记着呢。你以前跟我说不是这样的,可为什么现在,你是这样的?

林先生回头,笑:「我骗你的,傻阿乐。」

13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我背着林先生,放了警察叔叔,虽然他最后还是被抓住了,江停云一枪打爆了他的头,血和脑浆溅了我一身。

他的孩子,也不过和当年的我一般大。

人是我放的,我知道这样做会给林先生带来困扰,可我还是这样做了。

做的时候我没想过后果,我愿意承担任何后果。

人得知恩图报,我必须救他,我责无旁贷。

想来,林先生对我该是没什么感情。

我也不该对他有感情。

可若感情能由得了人,那世上也不至于有这样多的恩怨情仇。

说实话我用了很大的力气去克制我自己,不要流露,不要流露。

我跟林先生之间是有那么多的圈圈绕绕,但事实上,我同他见面的次数,都不是很多。

想来,他该是不喜欢我。

那天事情败露,我被江停云的人当着林先生的面带走。

我知道从林先生的角度来看,是我做错了事,他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为我辩解,可在经过他面前时,我仰头望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有那么多的期待,期待着他能来救我,哪怕为我说上一句话,哪怕一句。

然而没有。

他只是神情严肃,跟江停云低头商量着什么,如果我没猜错,是在商量怎么填补我捅下的娄子。

他连看我一眼都没有。

那一刻我就意识到,我有多爱他。

那种感觉是爱,铺天盖地。

否则,我也不至于有那么多的悲伤,那么多的失望。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想说,我想像我们初见时那样,在他面前跪下身子,像小猫儿那样,将双手搁在他膝盖上,仰头说救救我,先生,求你了。

可我说不出口。

我没了年少是孤注一掷的勇气,也觉得有点可笑和不识抬举。

可我比任何一刻都更意识到,我有多爱他,也同样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感受到他的残忍。

他从始至终,连看我一眼都没有。

那些关于他的传言应该都是真的。

林先生在香港有位太太,有一儿一女,说不要也就不要了。

就像我的父亲,曾经那么的喜欢我,将我扛在他的肩头,亲着我的脸蛋说爱我,说要照顾我一辈子,最后说不要也就不要了。

林先生他不是不坏,只是从前,没坏到我身上。

可我究竟舍不得。

我不是他。

我在腥臭无比的水牢里,挨了足足 48 小时,也没说过林先生半句不好。

出水牢后,我踉踉跄跄的,第一时间去找林先生报平安,穿着红色旗袍的女秘书坐在他办公桌上,嘴上的口红都蹭花了。

而我的红色旗袍还在制衣店里,尚未簪上,第一颗纽扣。

14

我褪下腕间玉镯,叫红色旗袍的女秘书拿去还给林先生。

我不欠他什么。

我坐在红色落日的尽头抽烟,抽了两口,又想起林先生不喜欢我抽烟。

——话说男人可真是有趣,自己在做的事情,却不喜欢女人做。

我本能的想掐灭烟,顿了顿又笑,谁管他男人怎么想?

可我肚子里有孩子,我也不能抽烟。

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知道,江停云放我回去给林先生,是想看他的态度,同时测试他的忠诚。

江停云的话,说的很清楚了。

「如果林衡为了她,有跟我反目的勇气,她就值得活。」

到底是高看我了,我这么一个小角色,根本就无足轻重,还什么「勇气」不「勇气」的,过不了几个月,林先生他连我的脸都记不清了。

在他生命里,我不过是一个被他撩到手的女人,连过客都算不上。

不可避免沦陷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人。

我坐在落日尽头的草地上抽烟,抽完了,我闭上眼睛靠上一棵大树。

林先生既已做出了选择,就预示着我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要么江停云动手,要么林先生动手。

无所谓了。

我坐在树下,抬头看着暮色一点点压下来,黑夜是一种多么让人绝望的存在啊,我闭上眼睛浸泡在这无尽绝望里,一如当年安炀将妈妈拿生命换来的钱在我眼前一张张撕碎,一如林先生居高临下面露讥讽:「不过是跟我睡了几觉,就想来对我指手画脚?」

我忽然很想我的妈妈,很想很想。

我这短暂人生原本就是不值得。

我想我确实是斯德哥尔摩了。

我为此感到羞耻。

可是,就这样吧。

林先生视角

我是一名人民警察。

我的真实姓名叫作温昭,善州市公安局禁毒支队队员,编号 70085。

由于我无比特殊的外形(同悍匪林衡长得极像),五年前被组织任命去执行一项绝密任务:抓捕林衡,微调整容后模仿他的一举一动,冒用他的身份,打入江停云贩毒集团内部,收集消息,并配合潜伏许久的卧底警员任瑶瑶,完成对江停云贩毒集团的包抄,将盘踞在我国西南地区的这颗毒瘤,一举拔除。

根据可靠线报,林衡此人飞扬跋扈,初中肄业,早年系街头混混,靠开赌场和夜店发家。近几年转型开了制药公司,经营的有模有样,甚至获得了「明星企业家」称号。

但事实上,林衡是江停云的白手套之一,为其洗钱,并通过药厂申请政府批文,获得大量易制毒原材料,同时在制造普通药物的过程中克扣下许多,用以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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