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个瞬间觉得哥哥很恶心?

我妈生我时难产去世了,我哥恨了我二十年,每一天都恨不得我死。

终于,在我妈第 24 个忌日,我 24 岁生日那天,我爬上了楼顶,那一刻,我头一次见到他红了眼眶。

他泣不成声地求我,「我错了,眠眠,是哥哥错了——」

耳边风声呼啸,我只是看着他,弯唇微笑,「我马上就死了,开心吗?哥哥。」

1

姜珏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好到家。

包里的诊断书已经被我揉皱成一团。

他以前从来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

「前天是爸爸的生日。」

他的声音冷冷的,像淬了冰。

一贯如此。

「你为什么不回来……」

「因为不想。」我打断他的话,「你回去不就行了。」

「月初在国外都赶回来了。」

月初是舅舅的女儿,从小寄住在我们家。

「她在不就行了,反正你只把她当妹妹。」

对面的人似是一下被激起了怒火,带着气低声唤我的名字:「姜眠!」

我按下挂断键。

天边最后一点霞光落在屋里。

我坐在桌前,将那张诊断书撕得粉碎。

纷纷扬扬的纸片落在桌上的时候,手机忽然屏幕亮起。

姜珏:妈妈的忌日马上要到了。

2

姜珏是我的哥哥。

他一直很恨我。

因为我是夺走他妈妈的罪魁祸首。

二十多年前妈妈难产,我降生的同时,她在手术台上永远地失去了生命。

这是一场以新生为由的谋杀。

没有人欢迎我的到来。

因为我,爸爸失去了他最爱的妻子。

而姜珏,失去了他的妈妈。

这场旷日持久的仇恨从我诞生之日起始,一直绵延至今。

我不是故意不去爸爸的生日的。

只是那天,腹痛到几乎快要昏过去,我才意识到一点端倪。

不过,其实我不去,他或许会更舒心。

3

姜珏没有再找我。

我站在公司楼下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

毕业之后,我就进入了他的公司。

从底层一点点升上来,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发现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和他见面的次数,甚至少于他和普通员工的次数。

上周有个高管离职,这周一要宣布继任人选。

所有人都说,这个位子非我莫属。

至少在拿到诊断书之前,我也一直这么认为。

走廊上正好碰见了同事,她冲我打了个招呼,又一脸笑意地凑近我:

「眠姐,升职了别忘请我们吃大餐。」

我垂眸笑:「还不一定。」

「非你莫属了,」她挽着我的胳膊,「这一圈人里面,就属你最棒。」

进入会议室的时候,姜珏也在,我恰好对上他的目光,只是一瞬,又像陌生人一样撇开。

「姜总好。」

他没看我,点点头。

淡漠得就好像,我们那晚根本没有过争吵。

会议室的人陆陆续续到齐。

姜珏清了清嗓子,同事立马朝我挤眉弄眼。

我垂眸避开她的目光。

下一秒,就听到一个相熟的名字。

「唐月初。」

熟悉的身影从门外进来,纤细窈窕,唐月初笑容如从前般温婉。

姜珏站在她身边,将她介绍给所有人:「唐小姐刚从国外回来,将会继任副经理的职位。」

有人下意识地看向我,我错开眼,望向台上笑容灿烂的唐月初,空气中的氛围似乎有一瞬间的停滞。

看不见的暗流波动。

我带笑鼓掌。

稀稀拉拉的掌声打破会议室内有些诡异的氛围。

唐月初对上我的眼睛,眉眼弯弯。

4

茶水间的咖啡味浓到像要溢出来,我用勺子搅了搅,抿了一口,吞进肚子里时反了些酸水。

同事瞪着眼睛愤愤不平。

「凭什么啊,她空降就能抢你的位置啊,走后门走的这么光明正大吗?」

「眠姐,你不生气吗?」

「明明这个职位是属于你的,你这么努力,上次加班还差点进了医院。」

她的目光落在我眼下:「眠姐,不是我说,你也用不着那么拼命,少喝点咖啡。」

咖啡的温度透过陶瓷杯传递到我的手上,我低声道谢:「姜总应该有自己的考量。」

女孩子双眼一瞪,压低声音刚要吐槽,手机铃声就突兀地响起。

姜珏的声音在狭小的茶水间无比清晰,带着隐隐压抑的怒火:「姜眠,来我这一趟。」

手中杯子不稳,落了几滴咖啡在我的白衬衣上,隔着布料的热度也灼得皮肤生疼。

我低声应下:「嗯。」

5

姜珏的办公室门开的一瞬间,我就瞧见坐在沙发上微微垂着头的唐月初。

还有她手里攥的一张纸。

而姜珏,坐在那里,冷着脸压着怒气。

从前有人说,明明我和姜珏都是一个肚子里面出来的,却只有眼睛长得像。

眼尾上挑,不笑时,就天然带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气。

可惜我们俩都不爱笑。

而姜珏,也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虽然月初是空降,但她有这个实力。」

「姜眠。」

喊我名字时,姜珏蹙紧了眉。

「心里有怨言就直接说,在背后嚼人舌根,联合同事孤立月初,姜眠,你的恶毒是刻在骨子里的吗?」

不过短短半天。

我侧眸看向唐月初,她恰好抬眸,与我对上了眼。

二十来岁的脸上胶原蛋白满满,眼眶微红,眼里的泪反射着细碎的光。

又立马低头。

闹剧的演员全部就位,只等着我演下去,可我实在没兴趣陪他们演戏。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怎么说关我什么事情。」

「再说——」

「大家又不是傻子。」

抽泣声和物体落地的声音一同响起,本来放在桌上的名贵钢笔,此时已经四分五裂。

黑色的墨水在我脚边蔓延。

「姜眠!你……」

轻飘飘的一张纸落在他的桌上。

姜珏的话被堵了回去,等他看清上面的文字,怒火随即卷土重来:「姜眠!」

「你还是小孩子吗?」

「你是在赌气吗?」

崭新的辞职信被他揉成一团,像废物一样被重新扔回我的脚边。

才不是赌气。

我从很早就知道了。

我没有资格赌气。

有人哄的小孩才有这个资格。

而我没有。

「我会自己去找人事的。」

关上门的瞬间,他的怒吼也被我一同隔绝在门内。

只是没走几步,就被唐月初追上来了。

「眠眠。」她的声音还带着点鼻音,小心翼翼地来牵我的手。

「眠眠,你别生气了。我不要这个职位,我去和珏哥说,你别赌气。」

「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眠眠,不要因为我伤了你和珏哥的兄妹和气。」

走廊里没有人。

我停下脚步看向她。

唐月初的眼睛本就带着天然的无辜和楚楚可怜感,配着她微红的眼位和鼻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博得别人的偏爱。

像极了十来年前,她刚到我家不久的样子。

「唐月初。」

我往她逼近一步,钳住她的下巴,「这招,真是屡试不爽——」

「对吗?」

唐月初的脸瞬间煞白。

电梯到达的提示音响起。

我松开手,转身往电梯里走,她似乎没有回过神来,站在原地。

我看着她笑:「你明明知道,我和他之间从无兄妹情分。」

「说起来,还是你更像他妹妹。」

6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我看见映照在门上的自己面无表情的脸。

腹部绞痛。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和姜珏的关系,还没有差到这种地步。

小时候虽然他不喜欢我,却从来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和话语。

比起把我当作透明人的爸爸,姜珏作为哥哥,是我唯一亲近的人了。

那时我想,就算姜珏不喜欢我,但我们还是亲人。血缘就是如此。

直到初中,唐月初来到我们家。

我才发现。

其实哥哥也能对别人那么好。

不会总是冷着脸,不会叫她「滚开」,也不会对她冷嘲热讽。

那才是一个哥哥对妹妹真正的态度。

可唐月初不知足。

她转来我初中的第五天,我在放学回来时,被姜珏狠狠地甩了一个巴掌。

我捂着脸看着他发愣,他嘴里念着些我听不懂的话。

带头孤立。

坏种。

恶毒。

道歉。

可是看到被他护在身后,垂着头攥着他衣角的唐月初时。

这些零零碎碎的词句,忽然又在我脑海里拼凑成一副完整的谎言。

我辩解了。

可是他不信。

那天爆发的争执和显而易见的偏袒,忽然在某一刻击碎了我曾经天真又愚蠢的想法。

姜珏不是愚蠢到是非不分的傻子。

无非是,他故意。

我似乎才在那天后知后觉地醒悟。

我的哥哥,是真的,对我怀揣着真切的恨意。

我和姜珏的关系急剧恶化。

可惜愚钝幼稚如我,在那时只想着,比起和爸爸一样,让他把自己当个陌生人,不如和他对着干。

至少,

姜珏能看见我。

我们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十八岁。

十八岁那年,我被拉进地狱。

十八岁之后,我和姜珏的关系骤然变成陌生人。

像一场戛然而止的战争。

我们不再争吵,不再歇斯底里,不再针锋相对。

只是冷冷的,就像谁也不认识谁。

7

办完手续回家之后,外面的天已经全黑。

小区的路灯还没有亮,只能远远瞧见对面人家里透出的暖黄灯光。

腹痛从下午一直持续到现在。

我蜷缩在沙发上,饥饿感与疼痛爬满躯体,我挣扎着起身去开冰箱。

令人作呕的腐烂味扑面而来,我似乎才记起,自己上次打开冰箱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前。

我随手抓了一把青菜,简单清洗了一下,放在案板上,刀落下的声音错落不齐。

鲜红的血滴落在翠绿的叶上,开出一朵带着腥气的花。

我愣了一下。

疼痛自创口生长,我才发应过来,刀切到我的手了。

冲动升起的时候,我没能抑制住。

新旧疤痕交错,又新添一条。

从胳膊延伸至手腕。

刀落在地上,我跪坐着,拼命喘气。

我好像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去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以前医生说。

病发作的时候,一定要吃药。

可我没吃。

她还说,多让亲人陪着你。

「姜眠,和家人多交流,感受被爱。」

「对病情有好处。」

可是……

我看着蜿蜒的血迹。

可是,我没有家人。

8

昨晚炒的菜我没有吃,全部进了垃圾桶。

饥饿感与疼痛相互纠缠,最后让我昏死在床上。

清早有人敲门。

我迷迷糊糊从沙发上下来,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缝,在看清门外来人时,十分睡意全部清醒。

男人的眉眼挂着霜,照旧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

我下意识拉了门,钢铁碰撞的巨大声响一下子将我们阻隔。

我迅速回房披了一件外套,又换了一条长裤。

再开门时,姜珏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凉意刺骨。

「有什么事情吗?」

我直接免去和他的寒暄。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我握住门把手的腕间,那里有一小片彩色的纹身。

姜珏眯了眯眼,声音冷淡:「你在胳膊上也纹了纹身?」

我没有应声,姜珏似乎把这当作默认,原本漠然的情绪再度起了波澜:

「你非要和那个混混混在一块,把自己也变成一样的垃圾是吗?」

我知道姜珏向来嘴毒,我们之间关系最恶劣的时候,语言都是淬了毒的刀,毫不留情地扎向对方。

但他不能说周柚。

因为她是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男人身上若有若无的烟草味钻进我的鼻腔,额头的青筋狂跳,让人作呕。

原本偃旗息鼓的腹痛卷土重来,我的手紧紧抓着把手,抖了又抖,到底还是没有忍住。

可预想的那巴掌没有扇到他的脸上,反而被他紧紧攥住了手腕,陈年的疤痕接触到他人的体温。

我再清楚不过地看见姜珏脸上一闪而逝的错愕:「你手腕上的疤……」

只是他话没说完,就被我再扇了一巴掌。

男人的头微微侧着,白皙的脸上泛了一大片红,我用了很大力气。

丝丝缕缕的烟草味捆绑住我的神经,阴冷的恐惧感自脚底升起,一点一点,爬满我的全身。

我用力从他手中挣脱开来,腕间已经红了一大片。

用力交握住自己的手,才不至于让自己颤抖得那么厉害。

「姜眠……」

「滚。」

我垂着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脚。

「别碰我。」

「滚出去!」

9

姜珏走了。

我冲到洗手间,发疯似地用毛巾去洗刚刚被姜珏碰到的手。

增生的皮肤被磨破,血和冰凉的水一起落下,艳色刺激大脑,我扶着洗手池的边缘,大口大口喘气。

终于冷静。

中午外卖员来的时候,提了一大包,我一一摊开放在茶几上。

浓厚的香味刺激味蕾,饿了两天的胃缴械投降。

我拿着筷子,把它们全部塞进肚子里。

可是吃得太饱,肚子翻江倒海地难受,我又倒在卫生间,把它们全部吐出来。

卫生间的地板沾湿了我的衣裙,临近死亡的痛感如此鲜活,我倒在地板上,拿着手机,一点一点往下翻聊天记录。

一个停在一个月前的聊天记录。

周柚发的最后一句话,问我,今天吃了什么。

我没有回复。

也没有在拿到诊断书的时候告诉她。

五年的友谊漫长又短暂。

长到沉重地刻进我的生命里。

又短到不过几个小时,就被我全部翻过。

「确定删除和姐姐的聊天记录吗?」

红色的字眼有些刺目。

可越来越剧烈的腹痛像是催促,让我按下了删除键。

五年的回忆在一瞬间消失,连带着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条羁绊。

确诊的那天,医生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劝道:

「虽然是胃癌晚期,但是如果积极治疗,乐观的话还能再多活两三年。」

我笑着道谢,却没有接他的话。

我没有非活不可的理由。

我的哥哥,也曾经、无比期盼我去死。

10

我在家里浑浑噩噩地待了不知道几天。

不断在饥饿、暴食、呕吐的恶性循环中消耗着自己的生命。

偶然打开手机,才发现日子临近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想去商场买一件合适的裙子。

照镜子时,才发现自己的脸颊已经迅速消瘦下去,惨白的脸上没什么血色。

我想了想,还是化了一个妆。

工作日的商场人不多。

我漫无目的地穿梭在各个楼层,终于在一家橱窗里发现一条漂亮的白裙子。

进门时导购热情迎上来,我刚指着橱窗外那条裙子想要开口,门外就传来一个娇俏的声音:「珏哥,这条白裙子好漂亮。」

世事巧合。

唐月初踏进门的时候恰好与我对上眼,小鹿眼立马瞪得圆圆的,高兴地喊我:「眠眠。」

好似从无芥蒂。

姜珏站在门口,冷冷地睨我。

真好啊,远在国外的妹妹归家,哥哥陪着妹妹逛街。

我笑容讽刺,没有理会他们。

「那条裙子,M 码,帮我包起来。」

「帮我也拿一件,M 码。」

我和唐月初的手同指向那条白裙子。

导购小姐带着歉意看过来:

「这款今年卖得好,只剩模特身上那一条 M 码了,两位美女要是不介意,可以看看其他款式,我看看公司还有没有货。」

唐月初蹙了眉,刚要开口:「那……」

「给我包起来吧。」

我毫不犹豫地打断她。

导购小姐应了一声,转身去拿。

「眠眠。」

唐月初忽然喊了我一声。

我抬眸看她:「有事吗?」

「可以把这条裙子让给我吗?」

她面带歉意,「你知道的,我很喜欢白裙子,眠眠你平时都不怎么穿裙子……」

脸都不要了。

我看向姜珏,他垂眸没有看我,似是纵容唐月初。

真可笑。

这么多年了。

她真是一点没变。

所有她喜欢的东西,都要我让给她。

玩具,衣服,名次……

还有家人。

「不要。」

我冷冷拒绝。

唐月初被我噎住,看着我接过包好的裙子,眼眸又湿润起来,垂着头返回姜珏身边。

姜珏侧身不知和她说了什么,她弯着眼睛又雀跃起来,高兴地去挽姜珏的手。

不忘瞥我一眼。

就好像,得意扬扬地冲我炫耀,我的哥哥变成她的了。

其实这条裙子根本无关紧要。

她想要的,不过是让我看到,我的哥哥,好像更爱她一点。

可是谁在乎呢。

反正,十几年来,从来如此。

11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

姜珏再也没有主动找过我。

我翻着日历,计算着所剩无几的时光。

一直到,我收到唐月初的短信。

邀请我去参加一场宴会,最后又附上一句:眠眠,珏哥很担心你,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你们兄妹之间缓和缓和关系。

她装傻充愣的本事永远是一流。

我看了看日历,还是决定去了。

金光璀璨的大厅里,穿着得体的人们来来往往,酒杯相碰的声音与嘈杂的人声混在一起,热闹非凡。

一个人待得太久了,骤然暴露在这样热闹的场合,我有些不适应。

不远处,姜珏和唐月初站在一起,和别人聊着什么。

姜珏侧眸见我,脸色变了变,脸微微偏过来,却不动。

好像在等我过去,主动和他搭话。

但我才不过去。

唐月初回眸,也看见了我。

她立马带笑朝我走过来,而我转身,毫不犹豫地从热闹的宴会厅里退出。

阳台上的风大。

我靠坐在阳台边缘,听着背后从宴会厅里传来的欢声笑语,只在计算着还有多久结束,回家。

后背被人忽然扳住,我向后落入一个陌生的怀抱。

浓到不行的烟草味瞬间将我包围,呕吐的欲望在一瞬间上涌。

我强忍着不适,推开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却又恰好看见站在他背后的唐月初。

她穿着漂亮的礼服,冲我眨了眨眼。

小包里的手机轻声震动,我拿起,看见她给我发的消息。

——眠眠,刚刚赵州看见你,让我把他介绍给你,我就带他过来了

——他人很好的,你们好好相处

我不 yao

对话框里的字打到一半,我的手腕已经被人握住,赵州的目光落在我胸前,又不着痕迹地移开。

只是那一眼,就让曾经的恐惧卷土重来。

我用力拍开他的手。

明明胃里什么也没有,可我却还是忍不住地干呕,他朝着我凑近,我一点点向后挪。

昏暗的光线。

浓重的烟味。

高大的陌生人。

一切的一切,绷断了我脑中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

我捂着嘴巴干呕,颤抖着从包里拿出一把弹簧刀,手却不受控制地乱晃。

刀子划过他的皮肤,血色一点点洇满我的整个世界。

「姜眠!」

怒吼声响起的同时,我的手被人重重拍开,刀子砸在地上,反射着窗外凉薄的月光。

「你在发什疯!?」

姜珏的声音如惊雷。

我却像是被人扼住了喉,额角的青筋一下一下跳跃,有什么东西像是要在我脑中爆裂开来。

我捂着嘴巴,眼眶干涩到疼痛,嗬嗬地,像一头小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穿着漂亮衣裙的唐月初翩然而至,看清时惊呼一声,声音里带着些哽咽:「发生什么了?」

「赵州,你怎么受伤了?」

「你不是说喜欢眠眠,想和她说说话吗?」

陌生的男人锁着眉:「我还什么都没干,她突然拿出来一把刀……」

「珏哥。」唐月初忽然唤了姜珏一声,「赵州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我喘着气,伸手,狠狠向她扇过去,却被挡在她前面的姜珏推开,又狼狈地摔落在地。

三个人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肚子痛。

眼睛痛。

头痛。

好像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痛。

我像是快要散架的故障机器人,脑中也混沌一片。

我听见姜珏冷声呵斥: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姜眠。」

「你是不是有病?」

姜眠。

你是不是有病。

你是不是——

有病?

我想哭的。

但我哭不出来。

我只能撑着墙,一点一点忍着剧痛,从地上爬起来。

「是。」

「我有病。」

没多久可活了。

我靠在门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站直。

我知道自己胃中空空,吐不出来东西。

可是现在喉咙一甜。

粘稠的血从我嘴巴里涌出,滴落在我的衣服上,又掉在地板上。

我看见姜珏愣了一下。

看见他下意识地想过来碰我。

我却后退一步。

「你为什么不问我?」

「为什么不问他对我做了什么?」

「你愿意相信唐月初的一面之词,也从来不肯听我说一句话,你从不肯听我说。」

「因为你从来不在乎。」

「反正到最后都是我的错——」

「因为我是罪人。」

「我欠了妈妈的命。」

「是吗?」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 。

我的哥哥只是慌乱了一瞬。

又立马冷静下来。

我听见他用与平常无二的声音,再平静不过地反问我:

「难道不是吗?」

难道不是吗?

「是啊。」

我还是不会哭。

哪怕眼睛痛得要死,就是掉不下来一滴泪。

「所以我马上就要给妈妈偿命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他哥哥。

我看着姜珏,弯唇微笑:

「我马上就要死了。」

「开心吗?」

「哥哥。」

12

姜珏那天晚上没能抓住姜眠。

她消失在街边的路上。

后来他无数次想,要是那天他能再快一点。

要是那天,他能抓住姜眠的手,不让她离开,就好了。

姜眠没有回家。

他的手机号被她拉进了黑名单,微信也只剩下一个鲜红的感叹号。

姜珏在她家楼下抽了两天的烟,可她再没有出现在家门口。

二十年的血缘关系,稀薄得好像一张纸。

只要她失联,他就再也没有办法找到她。

他去了医院。

戴着眼镜的医生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摇头叹息:

「尽早找到她吧,再拖下去,真的没有几个月可以活了。」

姜珏垂着头,像是挨训的学生:「她为什么……会得这个病?」

「年轻人……都不爱护自己的身体。」

医生又是一声叹息。

姜珏的指甲掐进肉里。

和姜眠失联的第八天。

他还是闯进了她的家里。

开锁的工人收了工具,屋内迎面而来的,是一股刺鼻至极的气味。

姜珏从来没有进入过她的家门。

二十年的时光太漫长,他忙于憎恨姜眠,却从未和她好好坐下来谈过一次。

房间里的东西少得可怜,根本不像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居住的地方,冰箱有不知名的液体滴落。

他拉开时,才发现里面的东西已经全部腐烂。

厨房,卫生间,书房,卧室。

清冷地像是从来没有人居住。

可又干干净净的,证明她曾经来过。

卧室里有一个碎掉的巨大玻璃瓶。

玻璃碎片和五彩的药片散落了一地。

像是被人狠狠砸在地上。

姜珏眼尖,看见桌上的一个空纸盒。

上面印着的字让他脊背发凉。

文拉法辛。(一种抗抑郁的药物。)

姜珏夺门而出。

从进门时就笼罩在他头顶的阴霾并没有消失,这些天积压在他心头的感情,终于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所有的一切,似乎在向他宣告着一个呼之欲出的秘密。

隐秘,又无望。

他跪坐在烈日之下,忽然生出一个绝望而无助的念头。

如果再不快点找到姜眠——

这辈子,他就再也见不到活着的她了。

13

姜眠失联的第十二天。

姜珏拨通了周柚的电话。

大洋彼岸处于睡眠时间,接通电话的女人脾气并不好,低声骂了一句国骂,才问是谁。

「是我,姜珏。」

他向来不喜欢周柚,在十八岁那年莫名其妙成为自己妹妹最好朋友的女混混。

他知道周柚也不喜欢他。

对面的女人骂了一句神经病,一连串的脏话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有事吗?」

周柚声音嫌弃。

「你……知不知道姜眠去哪了?」

「怎么了?」

对面的人态度一下变了。

「她……」

将要说出口的话变得分外艰难,苦涩在口腔中蔓延。

「……得了胃癌。」

对面猝不及防地挂断电话,传来一顿一顿的忙音。

姜珏捧着手机,茫然无措。

一分钟后,他再打过去,电话被再次接起。

情绪崩塌的声音再清楚不过地传进他的耳朵里,周柚的抽泣声在空旷的房间显得如此难过。

姜珏开口。

「求求你。」

「帮我找到她吧。」

「只要她愿意治疗,就还能再多活一两年。」

「求求你了。」

周柚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多活几年……」

「多活几年对她有什么好的呢?」

「姜珏。」

「你什么也不知道。」

姜珏愣在原地。

熟悉的窒息感几乎要将他再次淹没。

「我知道的。」

他喃喃。

「知道什么?」

「知道她……」

周柚在那边冷笑。

「姜珏。」

「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唐月初是你的妹妹,眠眠就不是你的妹妹了吗?!」

「你知道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吗?」

「姜珏——」

哭腔与质问化为一体,像刀子一样,穿过几千里,如此真切地刺进姜珏心头。

「你知不知道,」

「姜眠早就死在十八岁了。」

14

他早该知道的。

那么多细节。

姜眠从十八岁开始,骤然冷淡下来的态度。

对所有男性拒之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不再穿裙子,不穿短衣,即便在最热的天气,她也永远穿着长袖长裤。

还有。

她腕间的疤。

随身携带的刀。

散落一地的抗抑郁药物。

……

他唯一的,流着相同血液的妹妹——

早在十八岁那年,就开始枯萎了。

15

十八岁那年,我给姜珏打过一个电话。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打给他,或许是还抱着一点幻想,期待着,要是他能救救我就好了。

要是他有一点点不忍心。

要是他有一点点在意我。

要是能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爱我的——

我或许就能在铺天盖地、压得我快要窒息的自毁倾向中,窥见一点生的希望。

电话接通的时候,他跟往常一样冷冰冰的。

我喊了一声哥,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怨气,只是轻声问了他一句:

「如果我真的死了……」

求求你。

「……你会怎么样?」

救救我。

桌上的水果刀反射着窗外的光。

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与室内的阴影融为一体。

攥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

姜珏没有骂我神经病。

我听见他的声音。

冰冷又平静的。

砸在地上,碎成一地冰碴,又飞速地,精准地,落在我的心上。

他说。

那太好了。

你害死了妈妈。

你偿命了。

海水在一瞬间淹没我的头顶,我不停地向下坠。

又在快要窒息的时候忽然清醒,像个野兽一样喘着粗气。

利刃划破皮肉的时候,其实不怎么疼。

暗红的血留下的一瞬间,我好像又被带回那天。

深不见人的巷子里,透不进来的光,陌生的男人用一种我无法反抗的力量,将我的头发用力地往后扯。

我哭着,喊着。

我说我错了。

对不起。

求求你。

求求你放了我。

求求你。

放了我好不好。

他没有。

他像世间最残忍的畜生。

一点一点,把我拉进最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他扇了我好多巴掌。

我求饶一句,他打一下。

打到我的口腔中咸腥味蔓延,我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的衣服被他撕开。

皮肉烧焦的味道混着劣质的烟草气味钻进我的鼻腔。

点燃。

摁灭。

点燃。

摁灭。

从我的腰间慢慢挪到颈肩。

一直到一整支烟烧成灰烬。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从哭喊得精疲力竭到麻木地承受,我躺在肮脏的泥地里,野兽在我身上驰骋。

我闻到自己皮肉的焦臭味,和从内里透出的腐烂气息。

要是可以马上死掉就好了。

可是我——

又做错了什么呢?

我只是走在路上。

只是穿了我最喜欢的裙子。

我——

有错吗?

16

我不知道那天,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地面的淤泥几乎要与我化为一体。

我赤裸着身体,目之所及,全是黑暗。

要是姜眠从来没有出生就好了。

要是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就好了。

周柚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我不认识她。

可是她却准确无误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她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罩在我的身上,小心翼翼地擦掉我脸上的泥巴,又颤抖着,把我抱起来。

她带我去了警局。

又送我回了家。

其实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开门时,名义上的父亲罕见地坐在客厅里。

可是他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

略过我蓬乱的头发,略过我肮脏破烂的衣服,略过我难堪又难闻的身体。

又立马收回目光,和以前一样。

17

后来他又离开了。

家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只要一闭上眼,我就又回来那天。

烧焦的皮肤在夏天一点点腐烂。

还是死了好。

但我没有死。

又是周柚。

陌生的电话打来,熟悉的女声略带歉意地表示叨扰,扯天扯地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故作轻松地,想要掩盖些什么。

所以我直接揭穿了。

「为什么打电话给我?」

她愣了一下。

忽然结巴起来,嗫嚅着拼不出一个完整的词句。

好半天,才像是鼓起勇气。

「不要死。」

「姜眠。」

「我怕,我怕你自杀,才记下了你的电话……」

我没想过她这么直白。

词句滚烫。

灼得我眼睛疼痛难忍。

我听见她的呼吸声落在房里,紧张又踟躇。

我看见流淌在桌上的血,滴在地板上开出几朵梅花,和反射着冷光的刀。

最后我说。

「好。」

「帮我叫个救护车吧。」

18

我活下来了。

但我走不出来。

黑色的影子就像梦魇,在每一个夜晚编织出一张无法逃离的网,将我困在其中。

我讨厌烟味。

讨厌黑暗。

讨厌我自己。

他潜藏在暗处,在每一个黑暗的地方,下一秒,就不知道会从哪里出现,将我再次拉入深渊。

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记得那些疼痛和气味。

我如此清醒。

清醒地痛苦。

清醒地想死。

又清醒地活着。

周柚陪我去看了心理医生。

医生说,最好是住院。

我没有住院。

她又给我开了很多药。

可我一颗都有吃。

全部拆开,放在透明的玻璃罐子里。

周柚陪了我一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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