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小崽子越来越像了

出自专栏《新年快乐》

1

面前这个老人苍老了很多。

宋怀青一通电话让我下了飞机改订航班,连夜飞来京城。

宋家的车等在机场外,我一到地直接被拉走。

「我们谈个交易,这事你谁也不能告诉,你也得瞒着宋鸿,我不管你找什么理由。」

「您说。」

「一个月后是原定的手术时间,你陪他到完成手术,爷爷就这一个要求,求你了。」

「骨髓移植完,我就告诉你宋洲的遗言。」

「您忘记了?」我慢悠悠地打断他。

「那天我还甩了他一巴掌,宋小少爷娇生惯养长大的,我还骂了他,想必现在还在记恨我吧。」

宋老叹了口气,「这孩子若真生你气,又怎么会去偷偷跑去看你。」

「他心底其实很喜欢你,他从小没有妈妈,也没有姐姐。」

「我听说那天地震的时候,你挡在他身前,想必是他移情到你身上,把你真当成姐姐了。」

我毫不留情地纠正。

「我那是挡在夏洲身前。」

「小鸿和他长得一样!」宋老激动地站起来,「你就把他当成宋洲,行不行?」

「他不是夏洲,永远不可能是。」

「不好意思我不喜欢搞什么替身文学,这种找替身的怀念方式很恶心。」

我格外严肃地盯着宋怀青,「人死了不可怕,可怕的是遗忘。」

「你让我把宋鸿当成夏洲,这样错下去,我会渐渐遗忘他的。」

「我会模糊对他和对宋鸿的感情,这样不行。」

「......」

「你看你那么思念他,宋洲这孩子已经没了,你忍心看着小鸿跟他一样走向死亡吗?」

「以同样的方式?!」

我猛然抬头。

「......带我去见他。」

宋怀青长舒了一口气。

宋鸿躺在无菌仓里,呼吸清浅。

我有些惊诧。

才短短一周多没见,他竟然瘦了这么多,隐约可见肋骨。

唇色更苍白了,脸却通红,烧刚退。

七天竟能将人从意气风发的青年折磨成形销骨立的病患。

......其实他们说错了,之前宋鸿和夏洲并不相像。

但当他越来越瘦,穿着病号服苍白地躺在无菌床上,密密麻麻的输液管,才更像小崽子。

也更能,激起我的怜悯。

「宋鸿不是健康的吗?」

「两个孩子都遗传了他们妈妈的白血病,只不过小洲检查出来得早,他检查出来得晚。」

「什么时候发现的?」

「半年前。」

我忽然回想起七年前在宋家祖宅里初次见到宋鸿的场景。

他和宋怀青一向居住在国外,回来是处理两孩子爸妈的丧事的,那也是我和小崽子第一次登门。

夏洲因为常年久病,比同龄人瘦弱,所以他和自己同胞弟弟长大后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就尤为可笑和揪心。

宋鸿是健康版本的夏洲,比他高半个头,鸦黑色的私人定制衬衫精致奢靡。

他无病无灾,挽起的袖口露出的手臂还覆着薄薄一层锻炼的肌肉。

而夏洲身上穿着我买给他的廉价纯棉 T 恤,尴尬地看着自己的孪生兄弟。

疾病会摧残消耗人的容貌和精气神。

宋鸿坐在夏洲对面,容貌更为漂亮艳丽。

豪门养出来的贵气,远胜于私生女转正的宋蔷薇。

阴郁骄矜的小少爷摩挲着手里的冷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俩这个从贫民窟捞出来的不速之客。

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跟夏洲开口的第一句话有多气人。

「哥,这个下等的贫民女就是你在外面认的野姐姐?」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给彼此留下恶劣的印象,七年后我拆穿宋鸿的时候语气也同样凶狠。

我只是心痛,夏洲本来能像宋鸿那样,被金尊玉贵地养在宋家当他的少爷的。

先天的病弱让他被亲人抛弃。

我们几个短暂地在宋家住过段日子。

宋蔷薇一向骄横,碰上宋鸿就被浇灭了气焰,所谓一山更比一山高,都不是善茬。

主要是给她撑腰的人死了,现在当家做主的宋老爷子压根不喜欢她,宋鸿这个继承人回来直接盖过她的地位。

宋鸿不屑搭理宋蔷薇。

宋蔷薇也不屑理我俩。

完美的鄙视链。

我们四个孩子一个老人就这么尴尬地同住一个屋檐下,一家人过出了三家人的样子。

我一般守着夏洲,我照顾他比宋家佣人更细心。

我跟小崽子画画下棋玩闹的时候,偶尔能不经意瞥见宋鸿的视线。

他总会抿着唇,看不清神情地盯着我俩。

然后在我单独出去拿东西的时候,碰上就呛我,无非也就是刺我乡下来的没见识,上不得台面。

我当时并不理解他对我莫名的敌意和挖苦。

但我一般不跟小孩子计较,我选择直接骂回去。

现在看着躺在床上的宋鸿,听着宋老絮絮叨叨的讲述。

我忽然明白过来,他对我有敌意的原因。

应该是因为我「霸占」着他的同胞哥哥吧。

一向没有兄弟姐妹陪伴长大的小孩内里其实是孤独的。

唯一有亲缘的同胞哥哥回来的时候有了别的家人,换成是谁应该都会不爽。

2

夜里我正要入睡,有人敲响了门。

「夏小姐,小少爷醒了,老爷子让您过去看看。」

「他醒了就醒了,我明天去看。」

女孩子低下头,「......小少爷喊疼,还是低烧,说疼得睡不着。」

「......走吧。」

还没走进门就听见宋鸿的哭音。

床边站满了医生和护士,宋老在中间哄着,心疼坏了。

「爷爷!」

「疼,我疼......」

病床上的人呜咽声让人揪心。

宋老看着孙子这副模样,急得愁坏了,「你们还有别的办法吗!」

「止痛针刚才已经打了,过些时间就会见效了,小少爷觉得疼其实也有心理上的原因,先安抚住他的情绪。」

宋老扭头就看见了我。

欣喜地握住宋鸿的手,用哄小孩子的口吻,「小鸿看,是谁来了呀。」

「谁来了?」

「小鸿,姐姐来了,小鸿看是不是姐姐。」

「姐姐...... 姐姐呢?」

旁边的医生凑过来低声道,「小少爷现在烧着,记忆有些混乱,现在就跟小孩一样,夏小姐待会儿顺着他哄。」

「明白了,神志不清。」

我整理了一下表情,走了过去。

「姐姐!」

青年躺在病床上惊喜地喊我的时候,我神情有一瞬恍惚。

我好像看到了夏洲。

两个人的身影重叠到了一起。

宋鸿突然伸出手,费力地朝我的手这边够,「姐姐......」

我心中的最后一根防线崩断。

我反手握住他,坐了下来,「很疼吗?」

他好像把自己当成了夏洲,以为是扮演夏洲的那个时候,拉着我跟我撒娇。

「疼,疼死了,姐姐我好难受。」

其实夏洲很少跟我喊疼。

他总是憋着,非要等我发现他额头冒虚汗,五官痛苦地挤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跟我小声委屈几句。

「没事,姐姐在,姐姐来了是不是没那么疼了?」

「......嗯,好像是没那么疼了。」

「但是还是疼,姐姐~」

我握着他的手,一边摸着他的脸,一边柔声细语。

「医生刚刚已经给你打了止痛针,再忍忍,我们再坚持一下,药正在一点一点起作用呢。」

「真的吗?」

宋鸿双眼迷蒙地注视着我,显然神志不清。

我从额头往下,划过,眉骨,顺着鼻梁,然后揉了揉他的脸蛋。

相似的起伏弧度,双生子,真是像啊。

细看的话,宋鸿左眼眼尾处有颗痣。

「当然了,姐姐怎么会骗你呢,很快就不疼了,你慢慢静下心来。」

宋鸿果真听话不再抽抽了,他皱着眉,「姐姐,还是有点疼。」

「很快就会不疼了。」

我侧头,低声跟旁边的护士耳语,「拿杯温水来,把安眠药磨碎放水里。」

护士站起身跟医生沟通了一下,获得准许后出去了。

我扫了他们一眼,「你们先回去,或者去外面守着,不要那么多人。」

他们看向宋老,老爷子摆手放行,他回头看了一眼宋鸿,也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俩,我不叫他动,他就乖乖地看着我。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很热。

「姐姐,我真的好疼......我好难受。」

温热的液体流到我指缝间,宋鸿没有再出声,可是眼泪接连不断地涌出来。

我想那是得有多疼,能让傲得不可一世的宋鸿哭出来。

「夏小姐,水来了。」

安眠药放水里苦,我得想个办法哄着他喝下。

我耐心地给他擦了擦眼泪,升起床板,「小——」

「小崽子」的音差点发出来,我急忙停住。

「小鸿,小鸿起来,先把这杯水喝了。」

「姐姐在里面放了止疼药,我们喝了就不疼了、喝了就不疼了。」

这事意外地顺利,宋鸿一边呜咽一边喝了下去。

他皱眉,「.....好苦。」

我给他掖好被子,等着药效起作用,「睡吧,睡着了就不痛了。现在是不是有点困了?」

宋鸿睁着眼睛,「姐姐,你要走了吗?」

这孩子还真敏感,我耐着性子敷衍他,「姐姐不会走的。」

「你骗人。」

没想到这孩子这么不好糊弄,「你哄我睡了就要走了。」

我没说话。

宋鸿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死死地攥住我的袖子。

「姐姐,我睡不着。」

「医院太冷了,只有我一个人,我不想在这,我想回家!」

「病好了就能回家了,大家都在医院陪着你呢,早点好起来吧。」

我有限的哄夏洲的手段差不多全用完了,没想到宋鸿这小祖宗还挺难伺候。

我努力回想病房里隔壁床的妈妈是怎么哄她生病哭闹的女儿的。

她讲故事......我不会讲;她亲亲抱抱......我更不会。

最后我终于想到一个能用的办法。

我拍拍他的手背,「小鸿乖,再忍一忍,一会儿药效起作用就不疼了。」

「听姐姐的话,乖乖睡觉,明天姐姐给你做麻糍吃。」

宋鸿果真被吸引了注意力,也不嚷嚷难受和回家了。

他迟疑地问我,「好吃吗?」

「很好吃,糯叽叽的,夏洲以前最喜欢吃这个了。」

「夏洲是宋洲,你哥哥,你还记得吗?」

宋鸿点点头,「我知道。他真的说好吃吗,甜吗?我想吃甜的。」

「甜的话......红糖糍粑,我给你做红糖的吧?」

「宋洲说很好吃应该就很好吃吧......姐姐真的给我做吗?」

「给你做,只要你乖乖睡觉,明天就能吃到。」

人活着只要一个盼头就好。

只要是一个念头,心怀期待,于是痛苦的明天也不那么可憎了。

宋鸿被我说服了,他脸上流露出欣喜和期待。

「我一个人睡害怕。」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的脸色,犹豫很久才缓缓开口,「姐姐,你能不能陪我一起睡?」

我看着他,「宋鸿,你是大孩子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不要胡闹了。」

宋鸿紧紧抓着我的手,他眼眶红着,可怜兮兮。

「姐姐,医院的床好冷,消毒水味闻着好难受啊。」

」我每天晚上都要一个人躺在这里,我每天都做噩梦,醒来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

」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睡不着,真的睡不着。」

「求求姐姐了,姐姐今晚能不能陪我一起睡,我一个人害怕......」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进来的时候可没消毒,别带了病菌给你。」

「没事的!姐姐不嫌弃我就好」

宋鸿雀跃地弯起嘴角,往旁边顾涌了一下,挪出地方。

我叹了口气,宋鸿真的太会撒娇,往人心坎上戳。

我听说双胞胎有心灵感应,夏洲以前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

他不说,但我知道他也不喜欢医院,他也想回家。

夏洲以前总是说,「姐姐,我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我想晚上和姐姐一起回家。」

我躺上去的时候,切实感受到了「冷」,那是从心里升起来的冷。

哪怕它其实比我每天睡的床还软还舒服。

我躺下后扭头看向宋鸿,「行了吧?」

「谢谢姐姐~」他又顾涌过来,脑袋窝在我脖颈处。

「祖宗,睡吧。」折腾这么久我都困了。

「姐姐,我想听你唱歌。」

妈的这崽子事可真多。

夏蔓枝,想想小崽子,再忍忍宋家,再忍忍宋鸿。

我想了想,「我不会唱,我就记得我妈妈唱的童谣。」

「妈妈唱的?」

宋鸿对「妈妈」没概念,一听更感兴趣了,「姐姐能不能唱一唱?」

人想到妈妈的时候总会柔软下来。

我仔细回想着她的曲调,模仿着软糯绵柔的绍兴腔,慢慢唱起了儿时的歌谣。

「摇啊摇,摇啊摇,船儿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吾好宝宝。买个娃娃鱼烧。」

「头弗熟,尾巴焦,刮起尾巴再烧烧,外孙吃到欢淘淘。」

宋鸿的呼吸逐渐平稳,他慢慢睡着了。

我轻声哼唱完,外面月光落满地,窗外树影摇曳婆娑。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夏天的夜晚,小崽子发着烧,我一遍又一遍地给他唱《外婆桥》。

他慢慢在我怀里安静睡着了。

烧终于退了的时候,我在他睡着后偷偷哭了。

宋鸿睡着了。

我悄悄探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降下来了。

我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悄悄起身披衣出来。

3

宋老默默地站在楼道里,看见我的时候柔和地笑了。

「你瞧,这孩子多喜欢你啊。」

看着我面无表情的死鱼脸,他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转了话题。

「麻烦你了,哄他睡着可不容易。

「蔓枝,吃饭了吗?我叫他们给你热了夜宵。」

「不必了。」我打断他,「老爷子,夏洲当年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一到国外就病情加重了?」

宋老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不是一到国外就病情加重了。」

「现在也没必要瞒你了,那年春天的时候就恶化了,紧急转到国外的。」

「蔓枝,宋洲也是我的孙子,就算没有当年的合同,我也会拼尽了一切去救治他的。」

「当时国内的医生们束手无策,说小洲只剩下最后几个月了。」

「我想着去国外能有更先进的医疗水平,说不定能治好他,没想到什么药都用了,也无力回天。」

「你们那个时候就该告诉我。」

我咬牙切齿,宋家的欺瞒直接让我和小崽子天人永隔。

「你们让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对于底层来说,读书是唯一的出路,高考可是你这辈子翻身的唯一机会。」

「宋洲也不想看到他最亲爱的姐姐因为他耽误了高考,你要体谅他的苦心。」

宋老循循善诱,我却冷笑地瞥了他一眼。

「没有高考还有考研,我总有办法考上清华,就算不是物理系,我也总有别的出路。」

「你觉得这么多我能抓得住的机会,有我弟弟的命重要?」

「为了宋家的荣耀和体面还是为了我,你们心里门清得很!」

宋老被我噎得不再说话,最终叹气,「是宋家对不住你。」

「你们也对不起夏洲。」我补充。

宋怀青的背一下子佝偻了。

「宋蔷薇的事,你若还是喜欢言楚,我会让她回来,再给她找别人。」

「你若不想回言家了,我会去拜托京城宋家给你再择良婿,只会比言楚门第更高。」

「你的名字还在宋家族谱上,我没有撤,就当是宋家对你的补偿吧。」

「只水,宋鸿就是扎人的冰。

我陪伴宋鸿,我有私心。

我想看着「小崽子」病愈,娶妻生子,事业有成。

否则我余生漫长几十年,实在不知该如何打发了。

我说过,人活着得有盼头。

我的盼头就是宋鸿活下来,带着小崽子的那一份,好好活着。

我于是就在京城住下,今年冬天不出意外要和这祖孙俩一起过了。

有什么关系呢,我也是孤家寡人。

我来了之后宋鸿安分了很多,乖乖配合治疗,不再像从前那么抗拒。

精神好些的时候,宋鸿带我去看了他的私人藏车库。

他拍了下手,地下感应灯从前往后依次亮起的瞬间,照亮了金碧辉煌的有四个操场大的空间,停满了各色线条漂亮的豪车。

说起爱好的时候这崽子尾巴又摇到了天上。

「你看中什么随便挑,等我做完手术,我载着你,一夜游遍京城。」

「等什么做完手术,你乖乖扛过下次化疗,我开车带你跑一遍京城。」

宋鸿回头,挑了挑眉,「你说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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