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难生恨

出自专栏《润无声》

景效十年,秋日。

我宫里的后院,有一颗上了年纪的老槐树,我经常着人搬了躺椅在树下小息。

此时,苏泽在我旁边的案上整理卷册,查看账本。

我迷迷糊糊醒来,看了看她那么认真的样子,突然生了捉弄她的想法。

「苏泽,你困不困。」

「不困。」

「为何不困。」

「不敢困。」

……

「娘娘困着,我总得醒着干活儿呀。」

1

日子悠悠的过着,一晃便过了七八年。

我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兢兢业业的孝敬太后,替皇帝办差。

前两年我着手办了一回选秀,宫里新晋了六七位低秩嫔妃,加上以前的老人们,宫里现在一共有十八个嫔妃。

虽然人多,但是各有各的乐子,彼此也都相安无事,太后和皇上都夸我教导有方。

其实,哪里有什么教导有方呢。

不过是他们信任我,近两回的选秀都是交予我一力操办。

那爱惹事出头的,乖戾难训的,心思杂乱的,我早早的便将她们筛了出去,连面见太后皇上的机会都不会有。

能呈到皇帝眼巴前的,自然都是我精心捡择留下的好孩子。

从根上解决问题,这宫务便好打理多了,都是心思清静的好孩子,想乱都乱不起来。

我这般筹谋着,也并不是没有例外。

上回的选秀上便有一位秀女,是七年前皇上攻打鞑靼的主力将军之女。

这女孩子有志气呀,从小便说自己有凤命,她母亲还说生她之时有凤凰入怀什么的。

加上她父亲是皇帝的功臣,选秀便是奔着做宫妃来的,或者想要更进一步也说不定。

这也罢了,最要命的是我还听说,这女孩随她父亲学了拳脚功夫,在家中时还打死过两个婢女。

唉!我年龄大了,实在是听不了这阿弥陀佛的事了。

所以,她刚进宫待选时,我便亲自做主,将她指给了皇室近旁的一个宗室子。

那将军虽然心有不甘,却挑不出来什么错。

一来,历来皇家选秀皇帝自己留用并不多,主要还是以宗室赐婚为主。

二来,皇上太后倡节俭,后宫嫔妃之数都是有祖制的,你再是功臣,也不能逾制啊。

皇帝对此事倒是有些微词,我只告诉他那小姐与那个宗室子早已互相看对了眼,是她亲自求到我这里的,我也是无奈至极又不想损了皇帝的面子才这样办的。

皇帝一听这话哪还有什么意见,只夸我办的好便是了。

别看我睁着眼乱说,我自然是安心的。

皇帝又不会亲自去问那女子是愿意进宫还是愿意嫁人。

不是我不喜欢她,只是那样志存高远的女子,这平静的小小后宫,恐怕不能给她发挥。

我这无才无貌的皇后,恐怕不能照顾好她呀。

2

虽说宫里的都是安分人,可是并不代表事儿就少了。

大皇子如今都十三了,小王爷也有十四岁了,过两年便要出宫开府,建府赐婚这事都少不得我亲自操办。

景妃有自己的心思,小王爷那边也得看太后的意思。

这事要办的好并不太容易,好在还有两年缓头。

我亲自调教的敦贵人承了两年宠,前些年生下了三皇子郑烊,如今已晋为了敦嫔。

最得盛宠的贵妃也终于于去年生了四皇子郑灿。

「郑灿」这名字是我亲自取的。

贵妃向来与我亲厚,且她生产前后都是我一力看顾着。

我亲自陪她在产房待了一天一夜,又派苏泽过去料理诸事,她生下孩子后便向皇帝请求,让我来为四皇子取名。

我只推辞道,自己读书不多,恐取不出来好名字。

贵妃却很坚持,如今我都记得,她冷汗涔涔,虚弱至极的躺在床上,却仍然充满希翼的看着我的眼神。

她说:「姐姐是有福之人,也是我的恩人,姐姐取的名字定然能护佑他一世。」

我一向不是有太多情绪的人,尤其入了宫,我更不敢有什么情绪表露在外,但是这一刻我还是很感动。

因他出生在春日,我便选了『灿』作为他的名字,只盼着他以后的人生可以灿如春华。

贵妃虽生了皇子,宠爱却渐渐的淡了。

尤其是这两年,皇帝甚至一个月都不曾见她一回。

其实贵妃生子以前我便看出来了,皇上对她已不像以前那样上心了,只是那时碍着她有孕不甚明显罢了。

我却有些羡慕她,就算没有了宠爱,她还有自己的孩子。

不像我,这几年皇帝一直遵守约定初一十五宿在我这里,我却依旧没有子嗣。

但好在宫妃们都省心,所以我的地位还算稳固。

我不是没有焦虑过,亲自找了医女配药。

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是不是有人暗中捣鬼,甚至连太后和皇帝我都查探过了,可是没有结果。

我宫里的吃穿用度都是我自己亲自挑选的,再稳妥不过了。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是我没有这个福气,没有子嗣的缘分罢了。

这两年多方努力无果,我自己也释然了。

毕竟人生短短,得不到的便是得不到了,放过自己也挺好。

宫里这么多孩子虽不是我生的,却免不了都要叫我母后。

他日待我变成那奉先殿的一块小小牌位,后世不管谁做皇帝都得来给我上炷香,磕个头。

至于皇帝身后的事,我并不比皇帝年岁上小很多,也不一定能活的过他。

且如今皇帝正当壮年,我实在不想去打算那么久远又复杂的事来折磨自己。

我做了十年皇后了,如今我地位稳固,贤名在外。

有没有子嗣也不那么重要了。

3

夏日多烦躁,我也总是莫名的心烦意乱。

明明一切都好,我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好,哪里不妥当我又说不出来。

幸而近来唯一让我安心的便只一件,我娘家的幼弟,苏子新。

在今年的春围中表现很是出众,得了第二甲的好名头,今年春便会参加殿试。

自从入了宫,皇上出于一开始对我的排斥,早早的便让我父亲退休致仕了。

我父亲退出朝堂后,苏家在朝廷里再没有可以说的上话的人,纵然他当年的门生颇多,他却不愿与他们私下走动。

况且他为了不让我在后宫难做,总是尽量避嫌,就怕落一个结朋党的罪名。

我自己不是不明白,外头贤德的名声传的再响都是虚的,便是青史有名,我一个后宫妇人也不过只言片语,一笔带过。

只有以家族为基础的利益共同体才是实的,哪怕子新并不是与我一母同胞,可是我们都出自苏家。

我在后宫是他的依靠,他在朝堂是我的助力,便是他初入朝堂官职低微也不怕,我自会慢慢提点他。

思及此,我心里才慢慢宽慰了些。

苏泽看我渐渐清醒了,一边从外头指派了宫人要来给我梳洗,一边关切道:「娘娘看着精神不好,可要传太医过来请平安脉?」

我笑了笑道:「不必,没睡醒罢了。」

前殿里的宫人过来禀报道,周家的太太来了,我听后面上一喜,忙道,「请周太太内殿相见。」

又吩咐宫人摆上茶水糕点,说着便站起身来往内殿走去。

4

周太太是京都府尹周大人的妻子。

在这王侯大臣多如走狗的京都,一个京都府尹官职委实不算过高。

本来凭着周氏的身份,便是再过个二十年她也挤不进我早年间笼络的那帮诰命圈里。

只是我深谙人性,我清楚的明白那帮诰命里并没有真正能够忠于我的心腹。

她们赞颂我的贤德,传承我的名声,可这并不代表她们愿意为我所用。

况且那些个王府侯府里的夫人们有多少是真心敬我,尚且不好说。

于是,我看上了周氏,这个出身于商贾之家的小姐,原本家财万贯,后来成了官宦之妻,但却婚姻不幸,为府里妾室所欺。

所以,我便让她到我身边来。

我与她一见如故,与她性情相投,亲自颁谕旨封她为五品诰命夫人。

我不必刻意去替她打压谁,只这份亲昵和看重便足够让她在她夫君和那些妾室面前抬头挺胸理直气壮。

周氏对我也不必说,交给她的差事,她自然没有不尽力的。

我心里清楚,只有这样得来的带着感情的忠心才是有用的。

我一进内室,便看见周太太慌忙俯下身去行礼。

我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暖暖一笑。

「你我之间,不必讲究这些虚礼。」

又携了她的手坐到榻上亲与她煮茶道:「这几日怎么样,家里还好吗?」

周太太笑了笑道:「娘娘关心,如今一切都好。」

我带了几分促狭道:「无事便好,周大人若是再像以前那般糊涂,你只管告诉本宫,本宫自让皇上来收拾他。」

周太太听了低下头轻言道,「他如今还好,得娘娘厚爱,他不敢再犯糊涂了。」

我又与周太太闲话了一会儿,她从怀里拿出了个册子递给我。

「这是这两个月铺子里的账目,还请娘娘过目。」

我将册子放在一边,淡声道,「你办的事,我没有不放心的,我最信任的便是你。有什么不顺利的,你让人进宫回我一声,我让苏泽过去帮你。」

接着她又说起了近来生意的状况,我只让她自己做主看着办,看着天色将晚,我便让苏泽并两个内侍亲自送她回去了。

她们走后我才细细看起来周太太拿来的账本,周太太打理着敦化坊的两间铺子。

账面上看,近两个月的生意是非常不错的,进项也非常可观,可见周太太不是无用之人。

再者,看着这么多的银子进账,我心里就着实觉得安慰。

不要说我贪财呀什么的,但凡是在银钱上经历过困窘的人,都会理解我此时的行为。

5

景效三年,皇帝让我给他凑银子出来,我过了二十来年的人生,从来不知道世上有这么难的事。

我自以为,我能打理好后宫上下的关系,让皇上太后都支持我,如此便是个好皇后了。

谁知竟会败在那白花花的银子上。

当年,我十分有信心地召见了妃嫔和诰命们,将皇上跟我说的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传达给她们。

我跟她们说,咱们不能带兵打仗,不能冲锋陷阵去保护北疆受苦的百姓们,只是因为咱们是女子,但是咱们并不懦弱。

我们……(此处省略豪言壮语一万字)

现在我都记着当时的情境,我说完以后,贵妃照例带头把自己捐空了。

我赶紧激烈的把贵妃夸赞了一番,谁知贵妃以后,大家都沉默了。

景妃说自己有皇子要抚养,象征性的添了个银子,别的嫔妃也是各有理由,添的都不多。

我一向认为自己舌灿莲花,能笼络人心,原来在这真金白银面前,我说再漂亮的话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接着便是这些诰命们,宫里的娘娘们捐的都不多,她们自然也是蔫蔫的。

只有那几个王府侯府里的夫人添的不少,便再没旁的了。

好在夜深人静时,云美人来我这里送了一叠银票。

白日时,她看着大家的兴致都不高,自己怕惹了众怒不敢当众拿出来。

我虽然有些挫败感,但我并不怪她们。

便是我自己也实在拿不出来许多的钱,皇后的月例是不少,可是有谁知道,除了这月例我再没旁的收入了。

太后看重我,却并没有赏赐过我很贵重的东西,她的东西都是要日后留给小王爷的。

至于皇帝,赏赐的倒不少,却甚少有值钱的。

至于嫔妃们,且不说我平日里倡节俭,她们宫妃的月例本也不多,一时拿不出银子来也是有的。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凑钱这事,嫔妃们靠不住,诰命们靠不住。我便只有靠我自己了。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想了一个法子,那便是去宫外做生意,万事还是靠自己吧。

我知道,这事说起来容易,但可行性不高。

且不说我朝重农桑,我贵为当朝皇后又去行商贾之事会在朝堂上招来多少非议,作为后宫女眷行民间之事,这头一条便是不合祖制的。

我独自思索了许多时日,决定兵行险招。

但是我不敢完全相信那些王妃命妇们。

所以,我看中了这个周家夫人,我亲自调教起来的自然比旁人更容易托付。

6

之后,我先是着人在安乐坊开了两间铺子专做香料,胭脂水粉和各种养颜膏的营生,交给周太太亲自打理。

我相信她自小出自商贾,有足够的本事能够办好这个差事。

生意稳定下以后,我便开始吸引别的夫人们。

最开始自然是有人不屑的,但是我相信,世上任何的好坏都是有人说出来的,说它好的人多了,自然而然的,大家就都认同了。

况且我贵为皇后,这种身份上的无形压迫就比什么样的威胁劝说都要有用的多。

自然,后来便有了越来越多的太太命妇们愿意帮我打理生意。

我告诉她们,我连续三个晚上梦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稚子在秽物之中寻找食物,我心中难安,导致连日以来精神不济。

世上百姓皆苦,且不说一旦有旱灾水灾京城以外便会流民四起。便是如今风调雨顺着,京都也时常有食不果腹之人,我身为皇后做了这样的梦实在于心难安。

斟酌许久,我决定在京都办慈幼坊来安抚天下无人照应的老人和幼子。

奈何让宫妃和夫人们劳心耗财,万般无奈之下我想了这样的法子,我们自己来赚银子,到时候得了收益再来兼济天下。

苏泽对我说,想开铺子雇几个掌柜的便是了,为何偏要让这些夫人诰命们来打理,这般张扬,恐有人在前朝弹劾。

我笑了笑,正是怕有人弹劾才让她们来做呢,再没有比她们更合适的了。

便是真的有人要弹劾我,也得顾念顾念家中的娘子不是?

至于她们会不会做生意打理铺子都是次要的,这事我交给周夫人来办,周夫人自然会寻了合适的掌柜来周全。

万幸这事办了三年多却并不引人侧目。

皇上对此心里也是有数的,可是却并不曾说过什么。

是了,我操办了半天自己也不曾享受一刻,而他这个利益既得者又怎好反过来倒打一耙?

去年春,我终于在京城建了第一座慈幼坊来收容无人奉养的老人和无人养育的孩子,整个过程我没有一处不操心。

最后我却拒绝以皇后的名义来昭示,而是以诰命夫人们的名义,我知道人是不能太贪的。

一时之间,这些夫人太太的名声传遍了京都的每个角落。

此番,谁还会在乎我在民间开铺子赚银子的事。

三年间我在京都开了三十多个铺子,每年账面上的银子都有数十万之多。

替我打理的也不乏那些公侯府里的夫人们,她们虽然只是明面上的招牌,却着实给我帮了不少忙,自然了,该给的我也从不吝啬便是了。

太后对此事也一定有所耳闻,只是她却不愿意再过问了。

7

太后前两年凤体欠安,生了一场大病。

是我日日几乎住在她宫里般的尽孝伺候。从与太医讨论会诊到熬煮汤药,哪一件都是我亲力亲为。

皇上不是没有关心过,也只是每日过来略坐一坐便回去处理政务了,小王爷也只是隔三差五的由人领着来看一看。

妃嫔命妇们也都过来请安,也不过是隔着帘子在外面跪着拜一拜罢了。

太后病好后便不像以前一样理事了,只每日乐呵呵的养鸟养花,不管朝堂上的还是后宫里的事她都不像以前一样那般上心。

太后对我也比以前好了许多,往日里愿意对我稍加辞色也不过是我替她办事的缘故。

如今便不同了,她贵为太后,病榻前衣不解带亲侍汤药的不是她为之筹谋半生的皇帝,也不是她日日挂在心上的小王爷。

反而是我,这个她最看不上的儿媳妇对她尽孝,如今每每见我去了都是乐呵呵的叫我,「子润啊,子润啊……」

有时候看着逐渐苍老的太后,我有时候会想起我的爹娘。

即便家族没落,我爹依然读书用功,后来凭自己的努力在朝中做了官。

是连续十多年的科举考试的考官,他为官清正,从不吝啬对贫寒学子们教导指正。

他对儿女慈爱,亲自教导我和姐姐的功课。

我的嫡姐苏子春,是我见过在读书上最有天分的人,大笔一挥便是一篇锦绣文章,明明是一个女子,策论写的比我爹的那些门生还要好。

我便不同了,字写的不好不说,连基本的四书五经都不会背,更别提写策论了。

我爹看我读不好书,便教我琴棋书画。

奈何我少时顽劣,仗着他的宠爱从不曾好好学习,我那时从不为以后打算,唯一爱的便是些志怪小说,野史风谈,我爹见此便亲为我讲解史书。

他说,史书需要有人引导才能看明白,女子读史亦可明是非,正自身。

我一直记得他的话,所以直到如今,我屋里都摆着他给我讲过的史书,每次累极的时候我便看一看。

告诫自己要明是非,正自身。

8

今年入秋的时候,贵妃病了一场。

我问了才知道,贵妃生四皇子的时候伤了身子,落下了病根。

但是贵妃却不肯好好保养,多思多虑,刻意贪凉,导致此次病的凶了。

这事我是注意到的,这半年来她的确来我宫里来的少了,我却不甚在意。

有一次合宫请安她也没来,我只略略听了听便去安置别的事了,如此看来真的是我疏忽了。

我一边吩咐了人去传太医重新给贵妃诊脉,一边使了人去禀报皇上,自己顾不得换衣裳便去了贵妃宫里。

到了她宫里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宫里竟这般寥落了。

只前殿零零的站着几个宫人和太监,内殿除了躺在榻上的贵妃,竟一个人都没有。

她的贴身侍女过来p>「如今我这般下场,我对不起我祖父,对不起我的家族,更对不起自己啊!」

她说到这里,已经大泪如倾,泣不成声。

「当年夺嫡最激烈的时候,是我偷偷到我祖父的书房偷了二皇子的书信给他,以至于我们家族连同二皇子党一败涂地。」她哭着说道,「我曾经想着,皇上会为了我原谅他们,是我害了我的家族啊!」

她终于哭够了又说道,「姐姐,我今日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了,真是痛快,要不然我的委屈,谁有知道呢?」

「只是可怜了灿儿啊,有我这样的娘亲,他恐怕不能得宠于他的父皇了。」

「姐姐,我活不成了,我只求你一件事,你帮我抚养灿儿,你让他做太子。」

「我今日便将灿儿送给你,灿儿以后是你的孩子了!」

我握着她的手浸出了汗。

「你且坚持一下,陛下马上就来了。」

她虚弱的笑了笑道:「姐姐啊,我太累了,我不想等他了。」

15

景效十二年二月初七,贵妃薨,追赠悯毓皇贵妃。

皇帝辍朝三日表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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