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树

出自专栏《花千醉:不过一场朱砂泪》

我费尽心思,将那宫中弃子扶上皇位,只因他一张脸生得迤逦动人,像极了我早逝的故友。

哪成想最后却死于他手。

「姐姐,你把我当刀子使,现在这把刀可要对着你了。」他说。

于是我死了。

可谁知,我又活过来了。

1

「姐姐,我不想再陪着你玩下去了。」眉眼精致的少年乖巧地笑,神情天真得近乎残忍。

我跪在御前台阶下,因着早前中了毒,如今没有半点反抗之力,成了现在这副全然被动的姿态。

即便下颌被他强制性地抬起,目光对过去也只堪堪到他腰腹而已。

我胸口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在本就脏污的囚衣上洇出一片斑驳的湿痕。

而造成这道伤口的长剑,被眼前人握在手里。

我神色倒是很风轻云淡,半点儿看不出痛的模样。

「姐姐?」

「楼涣,我十一岁封了京城第一贵女的时候,你还只是宫里人尽可欺的一条狗。」

「你怎么,也配叫我姐姐?」

这话说得难听,他听了却也不怒,只阴鸷地垂下头,用那双狭长的凤眼,阴冷地对上我的视线。

我看他半晌,慢慢抬起手,沾血的指尖落在他眼尾显眼的红痣上。

动作不快,蜻蜓点水般极轻的一下,不敢像记忆里一样覆上去摩挲。

女子的声音冷淡极了。

「你看看你坐的这九五之座。」

「没有我,你该算个什么东西。」

他这次好像才真的有点生气,下颌微微收紧,眼尾也变得殷红。

松开钳住我下巴的手,长剑寸寸抵进。

明明神情变得那么难看,偏还要好整以暇地问上一句。

「江婳,话说你这样的人,会不会痛?」

我这一生都活得娇贵。

爹娘即便只将我视为太子妃的培养人,从小没有什么温情,却也是样样依着我的意愿。

先太子还在的时候,有他护着,我是京城里,其余皇子公主都惹不得的角色。

即便是他后来不在了,相府庇佑、皇后垂怜、陛下疼惜,也断断无人敢在我面前造次。

长剑像这般穿过胸口,是我从未想过要去承受的事情。

当然是很痛。

可我闻言却只是低着头,慢吞吞垂下眼睑来。

不回答他的话,反倒轻轻地勾起唇角。

神色懒怠。

他像是失了兴趣,身子往后一仰,将手松开。

却也无所谓了,这剑入之深,我绝对再无生还的可能。

一室空旷,两相无言。

这场死亡进行得安静。

我教养他一场,搀着他走过风雪,走过他这一生中最下贱的十四年,将他从一枚冷宫弃子扶持上那至高无上的帝位。

我是这世间最对得起他的人。

临死前却只留给他七个字。

「楼涣」我说。

「我有点后悔。」

后悔为了这一张故人面,自断前半生尊贵顺意,去换这后几年卑贱坎坷。

2

永昌四十二年,皇后寿宴,太子楼昭于宫中遇刺,薨于舞象之年。

皇后浑浑噩噩皈依佛门,往后再也不过生辰。

而此时此刻,我与满脸忧色的父亲一齐守在太子殿外,周围是众多参宴的宾客。

女眷孩童惊慌地抹着泪,其余臣下皆红着眼沉痛难言。

乍然从上一世的死亡中转到当下,我眼前一黑,往后一步摔在永安侯府宁世子身上。

少年诧异地抬抬眼,也没开口,只伸出手将我扶正。

我递过去一个抱歉的眼色,顿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当下的荒谬境况。

前尘旧梦犹历历在目。

竟是,死而复生者么?

似有所感般骤然地抬眸,心霎时就是一凉。

又有何用?

极慢地握紧了拳头,我掌心传来痛意。

重来一世,还是要眼睁睁看着楼昭走在前头,重给我一条命又有什么用?

心尖乍然刺痛。

我一瞬间很想上前推开守卫走进殿里头去看看,却偏偏又无力地清楚,没有用的。

太子为皇帝挡下的那一剑,没入了心脏三寸之处。

我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却避不开那结果。

果然,下一瞬,御前大太监抹着泪推开门来,「太子殿下,薨了——」

下首立时跪作一片,群臣哀恸。

陛下满脸沉痛地搀扶着失神的皇后从殿内退出来,身后跟着一干嫔妃,无一不是神色哀戚,梨花带雨似的落着泪。

我神情怔然地跟随着众人跪下来,两手慢慢收紧攥住衣摆。

视线半点不离开面色苍白,落在一干人末尾的云贵妃。

她哭得也极伤心。

任是谁也想不到,会是这么个一向娇娇弱弱,与世无争的女子,胆敢生出刺杀皇储的心思。

并且还能在付诸行动后,干净利落地做好收尾。

便是连当今圣上,在此之后又查了数年,却仍然查不出半点蹊跷。

最后若非楼涣提点,我想必也不会想到她身上去。

衣摆渐皱作一团,我眼神愈发冰冷。

或是浑身的杀意过于明显,引得一旁的世子爷不住地侧目。

我收敛下情绪,也不看他。

只是眉眼垂了下来。

我想着——

云娆,重来一世。

你还是得死在我手里。

太子殿下身死这年才十六岁。

朝廷上很多党派部署都还未安定下来。

一时间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其中尤以二皇子与四皇子为首。

当今圣上育有十子四女,除了以上两位,也没剩下什么成气候的人选。

云妃虽还算受宠,母族却势单力薄,膝下也未有所出,做了这样有违纲常的恶事,却找不到半点行事动机。

我纵是曾用千般手段将她折磨得失了人形,也并未弄明白她如此做的原因。

皇后的归宿没有变,太子一死,她便心成已灰之木,在太子入皇墓不到五日,便自请诏书,入了佛乘而去。

陛下念着我与太子一向交好,破例准了我与皇室一齐为他送葬。

与上一世一模一样的走向。

连玉棺上雕刻的符文都没有半点差别,一点点向上搬动,直到彻底遮掩住旧人苍白如纸的眉眼。

我骤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两世为人,两世失去。

皇后哭成了泪人,摇摇欲坠地倚在陛下怀里。

我到底没哭。

只是一双眼睛红得吓人。

送葬送了整整三日,一整套流程繁复至极,我出宫的时候,犹觉得脚步虚浮,眼瞳枯涩。

我爹爹身为丞相,还要在宫中与陛下报备些事务。

我作为随葬的唯一臣眷,只能自己带着下人回府。

临近了宫门,却听得前方人声吵嚷。

隔得远了,影影绰绰地看不大真切,隐约只窥得像是三五少年推搡打闹。

怜春有些担忧地看了两眼,问:「小姐,那边好似发生了些事,可要出面管管?」

我本来径直走向相府软轿的步伐顿下来。

脚尖一转,慢悠悠上前,停在对方五尺开外。

宫内奇珍无数,一些异域花草足足生得两尺有余。

我这年十二岁的身量不高,一时也没人注意得到。

「小野种,谁让你今天凑到二公主面前的?还害得诸位公公被罚,咱家看你真是活腻了!」

尖细的声音,云湘宫内太监。

我知道地下被欺压的人是楼涣。

如今还不到九岁。

他那宫女母妃死去的第二年,没了人以命庇护,他从一个被宫里视为透明的人,彻底了沦为了人尽可欺的狗。

今日之事,起于云湘宫内太监克扣了主子吃食。

少年人的身子挨不住饿意,跑到后花园偷食牡丹,红艳艳的花汁浸了满脸,害得在其中捉迷藏的二公主受了惊。

公主的母妃清贵人便心头不悦了,将云湘宫的宫人尽数罚了月俸。

罪名是「管教不严」。

——何其大的羞辱。

我站的位置不远不近,宫灯很暗,月光也只有薄薄一层,以至看不清旁人面孔,只看得清受辱的小皇子一人。

他身上穿的是早些年才时兴的云纹交襟,布料皱作一团,看不出半点名贵的意思。

傍晚才刚下过薄雨,往地上一摔,满身是秽浊的污泥。

抿着嘴,一副沉默寡言的姿态。

旁边小太监手执的拂尘,一下下甩在他脸上,嘴里吐出的污言秽语句句戳心。

「你那死鬼娘死的时候怎么也没带上你,净给咱家惹些麻烦。」

「真真是野种命大。」

初冬的风不大,却也绝不暖和。

三两缕轻飘飘地吹,连秋叶都吹不动几片,在吹到人身上的前一秒,都显得极端无害。

我紧了紧身上披的雪白色绒裘大衣,目光还是凝在前方人身上。

少年跌在地上,对身前人的咒骂无动于衷。

我从前只当他被刺到伤处,不愿多言。

到了如今,才稍稍觉出些味儿来。

——他或许根本就是不在乎的。

我举整个家族之力扶他上位,尽心竭力地助他稳定朝局,最后都要带着一句「玩腻了」便死于他手。

生他却不能护他的母妃,区区一个身世甚微的宫婢罢了,在他心里,又能算得上什么人物。

我从前在这个时候才认识他。

顺理成章地救了他,护着他,一直助他偿愿,然后被他杀死。

那一生纷乱,如今想想,竟恍如大梦。

那人若有所觉,目光跟着转过来。

与我不偏不倚地对上,错愕似的怔了一瞬。

我不闪不避,又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这场羞辱却好似不会休止一般。

翻来覆去地辱骂,连词句都没什么新意。

我失了兴趣,摆摆手让怜春唤来宫门侍卫。

「这几个人,言行粗鄙,污了我家小姐眼睛耳朵,罪不容赦,通通拉去拔了舌头!」

我在京城素来是以纯善仁爱之名而著称的,与其他官家小姐的张扬跋扈丝毫不同。

那领头的侍卫听了怜春的话,一时犹豫。

我便看他一眼,抬起下颌,遥遥向那方一示意,几人便立刻上前将人拖了下去。

等人散尽了,我才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弯下腰,视线与少年持平。

探手抬起他下巴,端出副登徒子的做派。

仔细看了半晌,似哀似憾地叹出口气来。

「楼涣。」

「你要是不长这一张脸,我一定……」

少年纤长的睫羽颤了颤,我话没说完,只因乍又忆起前尘。

少年天子那时刚登基不久,仍旧乖巧地唤我「江姐姐」。

他火急火燎地从外面冲进囚室来,视线落在我身后奄奄一息的云妃身上。

也不知是在那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的人脸上看些什么。

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又开口:「我想到治理恒州水患的法子了。」

后来,他说看到那时的我,就像看着个饲人血肉的疯子,眉间无温、心下亦无情。

他说那明明才是我原先的面目。

根本不该是在他面前装出的温婉模样。

想到这儿,我再低下头看他一眼,没忍住笑了一声。

上一世横行夏桀、暴虐无道的少年天子,如今不过是个幼子而已,我断也犯不上如何折腾他。

只是这心头的不虞,总需要时间排遣了去。

收回手指,我退后一步,从怜春手里接过锦帕仔细地擦了又擦。

声音轻飘飘地落下来,冷淡而柔缓。

「真是个脏东西」

少年脸色煞白。

3

次日天大晴。

我醒得早,便随意执卷书在庭院里消遣。

相府内设一向从简,这院子也不大,堂前屋后,多的是楼昭留下的痕迹。

庭中成片的红神荷开得正艳。

我又想起他。

不过是父亲年少时与陛下酒后的一句戏言罢了,这傻子认真得不行。

据他自己所说,我尚在娘亲肚子里的时候,他便已将我视作此生唯一的妻了。

我八岁那年第一次见他,半大的少年眉目疏朗,隔了老远便放开手跑过来,当着整个宴会上的臣僚唤「娘子!」

幼稚又赤诚。

我父母的结合,政治因素颇多。

他二人之间没有情感,于我自然也无多少温情,因而整个相府都是冰冷有序的。

楼昭从前常叹我清冷柔然,半点不像这世间众多庸碌的俗人。

——他叹我,好似出尘的仙。

我起初只觉得啼笑皆非。

什么清冷,什么无尘,不过是我生性冷淡,待人接物从来不愿花心思罢了。

然而,他强硬地将自己贴过来,成了我生命里唯一的例外。

他将我的怪异,我的不知人情,我的不谙世故,通通归为神仙的天性。

父亲从前说,我是冰,而楼昭是火。

其实不是的,他更像水,不会用过高的温度一下子融化我,而是不紧不慢地引着我一点点升上温度来,直到变成与他一样的形态。

他知晓了我与旁人的不同,知晓了我生来的缺陷,知晓了自己的爱永远得不到相同的回应——他还爱我。

于是我一遍遍对着铜镜强调——江婳,你得爱楼昭。

你不爱他,于他不公。

再后来,我几乎分不清自己对他到底成了什么感情的时候,他却不在了。

物是人非,他既已离开,我也没有精力再去梳理这些情绪。

那就当我是一直爱着他的算了。

——我爱他,所以提到他的离去,我得难过。

——到了他的头七,我得黯然伤神。

——我得常常想起他,我得为他守贞,我得像别的思妇悼念亡人一样,对着他的画像哭肿了眼睛。

到了最后,我信了自己爱他,人人都信了我爱他……

可江南海北,碧落黄泉,这偌大的世间,终是再不见他。

楼昭在世时行为高调,尤其喜欢事事将我挂在嘴边,他张扬得谁都知道了我一定是将来的太子妃。

虽说婚旨未下,但京圈里早把我与他视作了天作的一对,他这一去,浑然将我推到了不上不下的风口浪尖。

京中人再看我,皆开始带上暧昧又可怜的眼色。

我从前年少时,常会怨他。

怨他花在人亡,怨他此身一去两不相知。

却只留我一个怯弱的女子在这京城里,无人敢得罪,却也无人不笑话。

我从前真是怨死了他。

如今自己也身死一遭,才终于看明白,这世间的生死沉浮,爱别怨憎——半点不由人定,种种皆是命数。

院中庭的垂丝海棠早已花败,只余下满树的枯枝残叶,将整座院子的氛围都衬得凄凉。

先太子捣鼓两日才做好的秋千犹在细风中晃荡,残阳未褪,落霞满天。

院中石案上只飘飘零零落下几片木叶,边沿上放着一卷宫中典藏的手札,庭下无人。

府中侍女进来打扫时偶然瞥见那书册一眼,亦只悲然地余下几声叹惋。

我这一次遇见楼涣,他刚被人围观嘲笑着从荷花池里爬上来。

还是白天,他一双眉眼比那晚要清晰得多。

池水浸湿了衣发,成串的水珠从额角滚下没入衣领。

——真真算得上生了一副好颜色。

我自重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久违地又有了前世那份不忍。

我想起自己当初为何会那样帮他。

楼涣只知道我是为了楼昭,却不知道那时年少的我,尚还有着真真切切的慈悲之心。

我那时是真的心疼他。

因为他在宫里的身份,确实是太尴尬、太卑贱了。

虽说是皇子,到底不过是陛下一夜迷醉,错认了宫中侍婢才有了他。

于母方而言,他作为龙种,倒也曾为她带来过片刻的富贵;

但于父方而言,他生母身份低微,是对整个皇室的侮辱,对皇室血脉的践踏。

陛下纵是因着仁善之名,让他得以出世,却也绝不会真正将他视为自己的儿子去对待。

是以京中权贵圈子里的人,从来看不起他。

便是平日里名声再为纯善的玉阳公主,也曾在三年前宴会上因金樽被他无意打翻,而罚少年在殿门前跪了整整一夜。

七八位少年们嘻嘻哈哈地围在岸边出言羞辱,好似将这人贬进泥里去,便能借他抬升自己的身价一般。

我看了一眼,宁安侯府的嫡二公子、镇南将军府家的纨绔孪生兄弟、甚至连礼部尚书家妾室所生的庶二少爷都在其中。

少年从池里爬上岸来,又被簇拥着推倒跌坐在一旁的地上。

他眼尾半点朱砂恍惚明灭,我皱眉,难控地生出些恼意。

却是又想去帮他。

领头的少年我是认识的,乃是嘉妃的第二子,当朝五殿下,今年尚不满七岁。

早些年性子顽劣、无法无天得很,与我闹了点冲突,被楼昭拎着剑鞘打折了一条腿,卧床了近半年。

再见着我,便恨不得夹着尾巴做人了。

「五殿下。」我走上前行礼,声音淡淡。

「江……江婳姐姐!你怎么来宫里了?」

我视线往他身后轻飘飘地一瞥,这人立刻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

「啊……我这……我和下人们玩闹呢哈哈哈……你是来见太……见我父皇的是不是?我就不打扰你了,下次见!下次见啊哈哈……」

猫狗似的,成一串儿离开。

瑟缩的少年垂着头,这次竟也不看我了。

唇红齿白、少年如玉。

越看,越是教人心怜。

「楼涣」我叫他的名字,眸光落在他眼尾红痣上,音调轻缓。

「我想到怎么回报你了。」

4

我让父亲想办法将楼涣接到相府里来。

对外只说怜他在宫中独身一人,甚是可怜,正巧家中三弟缺个玩伴,便顺水推舟将他接来了。

圣上对这宫婢所生的第三子半点不在乎,大手一挥直接允了。

我如今无所事事、正清闲得很,便开始频繁去见他。

江府人口在京城众世家里,算是比较稀薄的,因而闲置的院子不少,我给楼涣选的荷雨居,与我只隔了一片莲池的距离。

恰如其名,那院子种了数不清的荷。

楼涣从前说过不喜欢荷花。

只因它根源明明就陷在污泥里,偏要掩耳盗铃似的,开出那么纯洁的瓣,矫情又可怜。

可是楼昭是喜欢的。

他总说荷花像我,一样是只可远观的清冷。

我像上一世那样,耐心温和地教着楼涣写诗作画,叫他习乐煮茗。

只是不再陪着他摸索为国执政之道。

诗画也不再以他喜爱的腊梅为题,全然是歌颂荷花的高洁去了。

我将他惯于束起的长发解开,用发带系成另一人的高马尾,告诉他穿红色最好看,告诉他男儿不该喜甜食……

九年都囿于这一方宅院,他干净无知到近似一张白纸。

我让做什么便做什么,乖巧听话得像个奴才,半点看不出上一世的野心。

我虽生不出什么报复的快感,却也不可控制地继续了一年又一年。

——因为他太像了。

——年复一年,越来越像。

——原来楼昭长到十八岁,该是这个样子的。

我看着面前神采飞扬的少年因为正侃侃而谈着什么,便不自觉地晃起了脑袋,跟随着青丝而动的发带飘扬,半遮半掩地躲在身后。

他一身红衣似火。

恍惚间,竟似故人犹在。

我眼神恍惚一瞬。

「阿昭,」

我想「他怎么会这样像你。」

云妃再一次半死不活地跪在我面前。

衣衫变得脏污褴褛,满脸是狰狞的刀痕,半点看不出曾经的千娇百媚。

我用鞋尖抬起她的脸,声音淡淡。

「两辈子了,还不说么?」

「云娆,我本该敬你骨气可嘉,早该给你个了断的。——可是你杀的是楼昭。」

「到底是谁值得你那么不要命地去护?」

「……」

跪着的人,奄奄一息,已然是强弩之末。

却是仍然不准备做出任何回应。

眉眼愈发冷凝,我收回脚尖,压下满腔的燥意,心里默默数着来人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来。

逆光的少年身着金红对襟水纹衫,同色系的发带随着高马尾在身后晃晃荡荡,十足的少年气派。

「江姐姐!我……」

稳稳跪着的女人陡然一耸身,接着便几不可见地发起抖来。

我视线跟着一凝。

少年没再往里走,身子顿在门边,面孔影在暗处,看不清神情。

隐约间听见一声模糊的「啧」,我回过神去听,却只听得见少年的声音清朗如旧。

「我知道怎么破昨日那个棋局了!」

女人还在发着抖。

我一颗心沉了下去。

5

云子的「啪嗒」声落下。

楼盘上被破开的,是楼昭生前留下的最后一个棋局。

我仔细回忆着这九年来的事情,越是想,一些细细密密的不对劲便成片地从记忆里清醒过来。

那些被无意忽视的、刻意避开的、半点经不起推敲揣摩的细节。

刺得我心头微凉。

甫一抬眼,倏然间,被对面人镶嵌在青玉发冠正中的宝石吓了一跳。

青绿的颜色,在夜色里破碎地折出几片冷光。

像潜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蛇,阴冷而幽戾,只需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能窜出来给你致命一击。

我本就是刻意堆起的笑意落了些。

「怎么换了发冠?不喜欢我昨日送的新发带么?」

「嗯?」微茫的夜色里,他似乎抬起头来。

「不小心弄丢了。」

「想来应当是命里便不该在我身边的东西,便随它去了。」

月光这时才慢慢笼在他身上。

方才隐在暗处的人终于露出全貌,哪里还是白日里的装扮。

青竹色锦衣温润了他眉眼,月光如瀑。

庭下墨竹轻曳,暗影参差。

五寸的荷叶层层叠叠,将他身后的整个莲池完全遮掩住,月波一荡,莲层一荡。

我抬眼看过去,少年眼尾朱砂明艳似血,一瞬间几乎浓艳得不像个凡人。

衣着神态,却是与当初那个暴戾恣睢的少年天子别无二差。

棋盘被我手里落下的白子砸乱开来,棋子纷纷乱乱地洒在石案上。

「姐姐?」

这人错愕似的抬眸,眼里分明满是促狭的笑意。

我捻了捻指尖,眼睑低垂,有一瞬间生了些惶意——却也仅仅只是那一瞬间而已。

——是他杀我,而我未杀他。

——重来这一世,我待他已是仁至义尽。

心头平静下来,我看着他,没什么情绪地问了一句:「楼涣,你玩儿我?」

少年挑挑眉,「还真就发现了?」

「果真是不该露一点马脚,我演了九年都无事,云娆一来,什么都玩儿不下去了。」

叹一口气,他倒是颇为遗憾地整理起凌乱的棋盘来。

白子被重新规整到棋瓮中,少年眉眼含笑地递过来。

我定定地坐着,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

「云娆是你的人?」

「不完全是。」

「是你杀了楼昭?」

「也不算。」

「那会是为什么?」

云娆究竟为什么要铤而走险,胆大包天地对太子出手?

我声音一顿,突然想起什么,眉眼间浮上冷色。

「楼祁。」

当今圣上。

少年伸手支上下巴,神色兴味。

「姐姐真聪明。」

骤然间陷入沉寂。

月亮又隐入云后,少年的面容渐渐模糊。

我偏了偏头,直勾勾地看他:「楼涣,你会不会骗我?」

少年似乎愣了一瞬。

「没有骗你,」音调还是散漫。

「楼昭是端王的血脉,楼祁不可能留着他。」

秋夜霜重,不觉间生了凉意。

「你如何知晓?」

他发出一声轻笑。

「我做了皇帝,这普天之下,有何不可知?」

我静默一会儿,接着慢吞吞站起身整理衣袖,一句话清清冷冷:「明年入冬前,我扶你上帝位。」

「就说这个?」他抬起脸,眼神明亮,浑然是故作的乖巧。

我垂眸望他,「楼涣」

「前尘旧事,我不与你计较。」

「楼祁下来了,你顶上去继续做你的皇帝便好。」

慢慢收了笑意,这人音调逐渐沉冷下来。

「你连仇都不报?」

「我杀了你,扳倒了相府,举家一百二十七人全数流放至蛮荒。」

「你说不与我计较?」

阴阳怪气,情绪坏得莫名其妙。

我摇摇头,「我上辈子做的事已经够多了。」

这一世只需要替阿昭报完最后的仇而已。

「而且,」我垂下眸,「我玩儿不过你。」

你视因护你而亡的生母如无物,任旁人肆意羞辱;

视救你于泥潭的我为工具,用完便诛。

离经叛道,情义两失,为人而不仁。

「你才是天生的为政者。」

他似乎听懂了我未完全说出来的话,沉默下来。

月亮从云后探出脸来,少年眉眼重又转为清晰。

他面色冷凝,神色转换不定,好一会儿才又漫不经心地笑开。

「江婳,你太容易心软了。」

「连我都能教你生出恻隐之心。」

「我要是你,九年前的那夜重逢,就该是楼涣的死期。」

嘲讽似的,却是在问责我不杀他。

我视线在他眼尾下的红痣停顿片刻,没有言语。

只转身唤来怜春,踏着月色回了房间。

6

昌平四十五年,圣上驾崩,第三子楼涣即位。

我第二次成了楼涣手里的刀。

杀人布计,笼权结派。

替他肃清了登基路上的一切障碍。

就实际来说,他这一世并不比前世被动,因带着记忆,这人早就不再是前世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孩儿了。

自己尚能完成大部分布局,江家在他的大计里,不再是那么举足轻重的一环。

我依旧殚精竭虑地帮他。

因为那是皇帝的命,我自己是没办法取的。

楼祁这一世,是跪在楼昭灵位前咽下的最后一口气,荒唐又可怜。

我听着他一句句颠来倒去的罪述,才终于知晓了楼涣不曾点明的话。

早逝的端王楼庭,乃是楼祁一母同胞的手足至亲。

只因着晚于楼祁半盏茶的时间降世,便与嫡长子的身份失之交臂。

储君之位自然是给了楼祁。

楼庭心中本就愤愤不平,再兼之其母后一直以来的溺爱纵容,将他养成了阴戾纨绔的性子。

从小到大,明里暗里地与兄长争来抢去不知多少回,丝毫不顾及手足之情。

楼祁生性温和,样样也都让了去。

只可惜恶人永远学不会知足。

楼祁与先皇后成亲那一日,楼庭主动示好,端来两盅美酒,三两句话聊表歉意,便抚慰到了他心里去。

再一醒来,妻不为妻,弟不为弟。

一场荒唐至极的云雨,有了楼昭。

楼祁与先皇后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并非是简简单单的政治联姻。

于是乎,便是他平日里再为疼爱楼庭,此事也断不可能就此作罢。

他平生第一次选择不去忍耐,结果是楼庭失足溺死在十月份的冰湖里。

他说本就是因自己的疏忽才导致事端的发生。

因而他愧对妻子,也怜惜楼昭,一开始并未有容不下的心思。

只是随着楼昭渐渐长大,他身为嫡长子,一开始定下的储君之位,却让楼祁犹豫了。

「这是我的江山」

他想,绝无可能留给楼庭的血脉。

偏生楼昭无论是修学还是修政,样样都学得出类拔萃,朝臣百姓无不称赞。

楼祁连废储的借口都找不到。

——不如死了呢?

——反正我杀了楼庭,再加上他儿子又如何?

——我让了楼庭那么多,他便是再赔我一条命,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悲剧诞生了。

他声音低低地叙说着,神色之哀戚悔痛,教看着的人都忍不住心软。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开口打断他。

「你可以有千百种理由废了他,却偏要他的命。」

「楼祁,你说的话,你自己信不信。」

跪着的男人骤然陷入沉默。

好一会儿,才又道:「……我从一开始就恨他」

「他刚出生的时候我就恨不得掐死他」

「不应该么?」

「他是顾庭的儿子,我就是要杀了他,我有错么?」

「他欺我、害我、算计我,我通通忍下来!可是他还不知足!他动了婉婉!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几乎病态地激动起来,声音极大,额上因着咆哮凸起了根根青筋。

守在暗处的影卫现身将他控制住。

我看着他,突然很替楼昭感到难过。

楼祁不是温和,是软弱;不是让出,是被抢走;不是疼爱弟弟,是无从反抗……

他是储君,所以功课学业都是他的。

而父皇母后的宠溺宽容只是楼庭的。

他有怨、有恨,可楼庭明明很早便死于他手了,他自己也已经坐上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位子。

却还是要囿于前尘。

还是要冤冤相报。

永远学不会知足的恶人变成了他,袖手一挥,决定了一个少年的生死。

那少年还叫了他十六年的「父皇」。

我看着这个从小在记忆里宽厚亲和的长者,脑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却还是他在楼昭八岁生辰时,亲手为他做的汉白玉雕。

玉上的浮雕是三个人的轮廓——他、先皇后、还有楼昭。

后宫三千的皇帝陛下,送出这样一个礼物,好似将其余人都排开在外,偌大的皇宫,只是他们三口之家而已。

楼昭对那块玉特别珍惜,一直将它收在床榻底下的暗格里。

后来他入皇陵,只有我知道那玉的位置,于是瞒着偷偷跑进东宫将它拿了出来,又趁所有人不注意,藏进了他衣襟里。

明明也该是有爱的。

可是他此刻表现出的是那么恨。

那么恨,却又偏偏还要让楼昭生下来。

「你们皇家人……」我压下心头的哀意,极慢地勾出一个笑来。

声音淡淡,眼圈却满是涩然,「楼昭生在这皇室」

「当真是他,天大的苦难。」

跪着的男人身躯陡然一震。

无人知晓,那日之后,先皇跪于皇祠,五日未进滴水,在先太子灵前痉挛而死。

他连皇陵都未入,尸骨饲了乱葬岗的飞禽走兽。

却是比当年楼庭,还要凄凉悲惨上百倍。

7

我说我要离开京城了。

身着明黄龙袍的少年天子转过身来,神色冷淡。

只说他这一次不会动我,也不会动相府,权当报了我两世教养之恩。

九年的潜移默化到底是有用的,哪怕他自己察觉不到。

我这样看他,时常会被他眼角眉梢的少年意气晃了眼睛。

看着看着,我又会想起——只可惜两辈子,都不曾见过楼昭穿上龙袍。

他为了父母臣下的期许,花了十六年去不断靠近这件衣服。

生怕将来穿上它,会觉得自己不堪其负。

他爱民惜才,勤学善政,若有机会,定然会是一位名留千古的好皇帝。

可惜造化弄人,明明一个这样好的少年,却是因着那点龌龊的前尘旧事,不知所以地早早逝去了。

我沉默一会儿,抬眼看他。

「楼涣,我为你画张小像吧?」

少年天子愣怔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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