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是怎么解决财政困难的?对我们有什么启示?
出自专栏《趋势与周期 2:历史洪流中的改革与变法》
汉武帝的财政制度。
到现在它们依然深刻影响中国社会。
我们现在只要看到两国开战,就习惯性地通过对比战争双方的综合国力,来预判胜负。
实际上,战争的成败,取决于统治者将国家资源集中起来,转化为暴力的能力,不见得谁综合国力强、纸面力量优,谁赢面就大。
比如宋朝,论综合国力,科技水平,怎么都比周边的少数民族强,但为什么愣是被打得找不到北呢?
就是因为赵宋官家失去了对国家资源的掌控,人口虽众,物资虽丰,但财政能力低下,无法把经济资源集中起来转化为军队的战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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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的例子是汉武帝统治时期的汉朝,同样作为中原汉人建立的政权,汉军四面出击,「虽远必诛」,北面打匈奴,南面平百越,东面搞定东瓯并跨过渤海打服朝鲜,西面开通西域又几番远征楼兰、车师。
为什么汉武帝可以这样连续不断地打大仗?
首先肯定是有足够强的社会控制力,不然老百姓凭什么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替他上战场卖命?
其次是有足够强大的财政,因为打仗是个烧钱的项目,「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从战前的动员准备,到战时的物资补充和转运,再到战后的封赏和安置,每一步烧掉的钱,都是天文数字。
而且汉武帝不光打仗烧钱,这位老兄还是出了名的好大喜功,大兴土木、周游巡幸、封禅泰山等面子工程,一个都没落下,钱更是烧了无数。
于是问题就来了:
1)汉武帝是怎样做到 「集中力量干大事」的?
2)他又是如何搞钱的,以至于年年都有钱烧?
3)他的财政制度到底是怎么设计的,何至于到现在依然深刻影响中国社会?
一、帝国的野望和阻碍
古今中外,所有的统治者都最关心两件事:
1)打造一个控制力强的政府,可以调动最多的资源,干最想干的事;
2)建立一套可靠的财政系统,来维持这个政府的运行。
汉武帝最想干的大事,无疑是「虽远必诛」——把匈奴彻底打服,建立万世景仰的不朽功业!
从周朝开始,游牧民族就一直是中原政权的梦魇,千万不要以为他们所制造的麻烦仅仅是掠夺边境,对于汉朝这样刚刚完成大一统的王朝来说,「匈奴帝国」作为最强的一股「境外势力」,他们还是王朝内部分裂分子的倚仗,不管是汉初韩王·信、燕王卢绾的叛乱……还是后来景帝时期的「七国之乱」,都有匈奴人的参与甚至煽动。
因此,打爆匈奴,既有外部安全的要求,也有内部稳定的考量。
汉朝刚建立那会儿,高祖刘邦就打过一次,结果闹了个「白登之围」,差点回不来。
高祖死后,惠帝继位,吕后掌权。
吕后做梦都想打匈奴,不光因为她老公被欺负过,她自己也被匈奴人欺负惨了。
冒顿单于曾给她发过消息,语气轻慢地说:「我想到你家玩玩,既然你单身,我也单身,咋俩凑合过得了……」
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汉书》)
这可真是奇耻大辱,「虽远必诛」固然解恨,但建国之初的大汉,国力衰微,民生凋敝,皇宫甚至穷得连四匹相同颜色的马都凑不齐,大臣也只有牛车可供代步……贸然和全胜时期的匈奴硬刚,无异于以卵击石。
吕后终究不是慈禧,干不出「向列强宣战」的蠢事,选择了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但这股怒气算攒下了。
后来的文帝和景帝,延续了汉初 「无为而治」、「休养生息」的基本国策,汉朝国力暴涨:
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史记·平准书》)
随着汉景帝平定「七国之乱」,汉朝内部的分裂势力也被按到了地上,可以说,汉武帝接盘大汉政权的时候,局面是前所未有的好。
那是不是就可以打匈奴了呢?
远远不够!
一是诸侯王们虽然搞不动分裂了,但中央却未必能指挥得动他们。
这些人开府建衙,在地方搞自治,虽然军事上被削了又削,但仍然拥有独立的行政班子和财政体系。
汉武帝要对强大的匈奴发动国战,就必须要集中全国的人力物力,不可避免会对诸侯国进行征发,诸侯王们固然没有明着拒绝诏令的胆子,但消极应付或借机搜刮的胆子,不光有,还很大。
所以光是军事上让诸侯服帖还不够,必须要收回他们的自治权,最好是夺其国抄其家,直接将诸侯封地纳入中央的控制范围。
二是汉初的「无为而治」,给帝国财政留下了巨大隐患!
汉武帝接手初期的大汉王朝,乍看上去,综合国力很强,但其实内部问题很多,贫富分化严重。
「无为而治」是典型的「小政府、大市场」思维,非常符合自由市场经济的社会特征,尤其是汉文帝,这位千古帝王的典范,道德圣君的楷模,把轻徭薄赋、宽厚节俭发扬到了极致,他不仅开创性地把土地税由十五税一减到三十税一,甚至有十三年是直接免收土地税的,这不能不说是仁政吧?
仁吗?
看你站谁的立场,如果你是地主土豪,政府免你的地产税,你当然觉得是仁政。
但政府是不创造财富的,必须收税,不然就运转不了。
而所有的税,从大类上分,都是两种:
1)财产税;
2)人头税。
有人说:「不对,还有商业税!」
商业税比如消费税、关税,最终都会纳入价格,由消费者承担,归根结底还是人头税。
财产税具有累进性,所以好处很明显,那就是公平、公平,还是的公平。
又由于财产税是富人税(富人才有财产),所以坏处也很明显——征收难度大!
一方面是在古代财产评估难、确权难。
要征土地税,得先知道田地的面积多大,产出多少,主人是谁,对吧?
但汉朝那会儿,识字的都没几个,又有几个人具备丈量土地这样的高级技能呢?要知道田地的形状可不规则,而且还有熟地和贫地的区别,以及不同作物,不同经济效益的区别,总之就是复杂得一匹。
但最主要的,还是田连阡陌的大地主会对抗征税,他们和地方官僚同气连枝,或隐匿财产,或阻碍中央核田,在「小政府」的状态下,中央几乎拿他们没办法。
汉文帝之所以一再减免田赋,除了他是仁君,我更愿意相信是他默认了无法征收土地税的现实。
再说了,三十税一具体要怎么执行?你怎么知道赵地主家今年打了多少粮食,该交多少税?
占有土地不用交税,还可以躺着收租,如果你是先富起来的人,你会不会搞土地兼并?
肯定会嘛!
就像现在的房子,由于没有持有成本,谁还不想多买几套用来收获稳稳的幸福呢?
更严重的是,汉朝的土地一开始就分配不均!
高祖打下江山后,根据二十级军功爵位从高到低,依次分给手下人土地和宅地,爵位最高的是列侯,原则上可以分到的宅地是 105(宅),田地则是没有限制,爵位最低的叫公士,也会有宅地 1.5(宅),大约是 2500 平,田地 1.5 顷,也就是 1500 亩。
高祖是不是很慷慨?分配是不是很公平?
就因为太慷慨了,把饼画得太大,大到整个国家都盛不下!
因为整个国家都没有那么多地,就只能有些人分,有些人不分。
哪些人分呢?自然是官大的人!
哪些人不分?必然是没有政治话语权的人!
「唠点历史」在《帝国财政》这一节中,举过这么一个例子:
假设你是个跟刘邦打天下的小兵,领了个二级爵位,盼着回老家分房分地娶老婆过日子,结果一回到家,你发现根本没有地分给你,有限的土地早就被爵位更高的人分完了。
你问为什么可以这么干?
因为地就归他来分,他肯定先分给自己家和亲戚家,人之常情吧?
而且人家还是按高祖的规定办事的,你能说什么?你敢说什么?
官僚有特权,本就容易聚敛财富,还在一开局就多分田地,buff 叠满了属于是,再加上土地的持有成本之低和「无为而治」,大汉朝廷的一系列操作,就相当于支了个喇叭,鼓励权贵们搞土地兼并。
财产税收不上来,公共开支、官僚薪俸以及宗室消费,就全靠人头税。
人头税的好处是征收方便。
举个例子,通过商业活动征收的「间接人头税」,由于含在商品价格中,披着买卖自由的外衣,相对于直接征收的税,老百姓的痛感要低得多。
直接征收的人头税也比土地税好收得多,编户籍、数人头就行,普通平民也没法像地方豪强一样抗税。
但人头税的缺点也很明显——因为无差别征收且没有累进性,所以人头税是穷人税,或者说是劳动税,其结果就是加剧社会不平等,打击劳动积极性。
汉朝的「人头税」名目繁多,包括口赋、更赋、徭役、兵役……有些要求出力,有些则要求出钱。
财产税少收,人头税多收的结果,就是贫富分化扩大!
所以有理由相信,高、吕、文、景之后的「天下大治」是有水分的——汉朝的 GDP 总量固然很可观,但大多数平民阶层应该是「被平均了」。
文帝时期的名臣贾谊在其著作《时变》中写道:
今者何如?进取之时去矣,幷兼之势过矣……今俗侈靡,以出相骄,出伦踰等,以富过其事相竞。今世贵空爵而贱良,俗靡而尊奸富。民不为奸而贫,为里骂;廉吏释官,而归为邑笑;居官敢行奸而富,为贤吏,家处者犯法为利,为材士,故兄劝其弟,父劝其子,则俗之邪至于此矣。
在《忧民》中写道:
今汉兴三十年矣,而天下愈屈,食至寡也,陛下不省邪?未获年,富人不贷,贫民且饥,天时不收,请卖爵鬻子,既或闻耳。曩顷不雨,令人寒心,壹雨尔,虑若更生。天下无蓄,若此甚极也。
贾谊这号人要活到现在,「公知」的帽子是逃不掉的——别人都在歌颂盛世,他倒好,非得给「文景之治」抹黑。
啥意思呢?他前面是说,现在的国家出了问题,官僚和贵族想的不是先富带动后富,而是大量兼并土地,这些人生活奢靡,用超出需求的财富互相攀比……社会风气堕落到笑贫不笑娼,当官的要是不以权谋私的话,都会被人笑话……
后面是说,汉朝建国三十年,底层百姓还是穷得叮当响,青黄不接的时候,如果不向富人借贷,就只能饿肚子,碰到天灾的话,更是要变卖家业甚至卖儿卖女。不下雨,忧心收成,下雨,又忧心天灾。
另一位治世名臣晁错也给文帝上书说: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四时之间亡日休息;又……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赋,赋敛不时,朝令而暮当具。有者半贾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操其奇赢……所卖必倍……亡农夫之苦,有仟佰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为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
晁错的话跟贾谊差不多,但意思更直接,大意是农业劳动者生活辛苦,收益却很少,还要承担赋税,而富商大贾勾结贵族和官吏,囤积居奇,投机炒作,不事生产却获利丰厚,生活奢华,这是食利者在侵夺劳动者的生存空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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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汉初经过休养生息,国家确实富了起来,但富得并不均匀,豪门贵族奢靡无度,平民百姓艰难求生,汉武帝看似拿着一手好牌,然而国力分散在权贵手中,他们自恃特权抗拒税收,拒绝承担国家义务。
也就是说,汉朝国力虽强,但无法被集中起来,如果不能对豪门贵族进行有效征发的话,仅靠平民阶层的人头税和劳动税,不可能有足够的人力物力来维持对外的长期战争。
二、欲行改革,必先集权
要想对豪门贵族征税,就必须先废掉他们的行政和财政特权,把一切权力收归中央。
也就是说,汉武帝的首要任务,是集权!
集权,就要夺权。
夺权就意味着得罪人,搞得太激进,一时间得罪的人太多,他们就可能串联起来另立一个皇帝,所以「温水煮青蛙」、「拉一派打一派」,是必要的政治智慧。
如果你是汉武帝,你一看朝堂上不是宗藩外戚,就是功臣勋贵,这些人交相掌权,明面上对你三跪九叩,私下里自恃根基深厚,把你说的话当放屁,而地方上更是一大堆六国遗脉和地头豪强,你怎么搞?
韬光养晦、逐个击破,对吧?
汉武帝也是这么想的,他首先下手的对象,是军事上被打残,但政治上仍有自治特权的诸侯王。
诸侯王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因为古代信息交通不便,统治者的权力触角能够延伸到的地方很有限,所以一开始采取的是「分封制」,即天子控制京畿,其他的土地分封给诸侯,一家管一块。
这么做的后遗症,历史上都学过,就是诸侯会坐大,然后就谁也不服谁。
后来秦始皇一扫六合,用郡县代替分封,试图把中央的控制扩展到全境。
但事实证明他的控制并不严密,像张良这样三世为相的家族,竟然能在他眼皮底下策划刺杀,而且事后还能逃之夭夭,项羽他们一家也在到处搞串联……也就是说,秦国变秦朝后,推广开来的郡县制和保甲制,只是方案很理想化,在执行上则处处是漏洞。
果然,秦末一乱,六国贵族纷纷复起。
项羽打赢了灭秦之战后,又回到了「分封制」——他自己当霸主,分封其他军事骨干和六国旧贵族为诸侯。
难道他不想搞中央集权么?并不是,是他知道集权不了。
一是他无法掌控更大的地方;二是旧贵族根基深厚,在地方拥有很强的统治惯性。
刘邦作为汉朝的开国皇帝,拥有「存亡定危,救败继绝」的个人威望,他吸取了秦始皇和楚霸王的教训,步步为营地谋划杀功臣、削诸侯,并定下《白马之盟》,约定「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
这就厉害了,相当于重新制定了一套权力分配方案——最高统治权由老刘家垄断,而地方治理权,则按「功绩」进行分配。
功绩由谁评定?官爵由谁来封许?
自然是皇帝!
这样一来,国家的地方统治权,就逐渐从六国旧贵族,集中到了刘姓皇族手中。
但刘邦失算的是,同姓王跟异姓王一样不靠谱。
汉文帝在位时,对地方充分放任,诸侯国趁机猥琐发育,吴王刘濞就是个典型,他的封地矿产丰富,富得流油,他甚至可以通过减免税收来邀买民心……时间一长,吴王就飘了——都姓刘,凭啥皇帝不能是他?
所以道理就是,诸侯只要坐大,甭管姓什么,都会威胁中央。
于是在汉景帝时期,爆发了著名的「七国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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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暴力是一切权力的基础,任何权谋机变,都不如军事慑服直接有效——随着汉景帝武力平定诸侯王的叛乱,汉朝中央在军事上形成了对诸侯国的碾压格局,这为后来的政治改革赢得了操作空间。
接棒的汉武帝则采取了「软硬兼施」的两招,
「软」招叫「推恩」——以前诸侯王去世后会把爵位和封地传给嫡长子,地盘和 title 都不变,但现在则要均分给各个孩子,爵位必须限制在侯及以下,这样一来,客观上就造成了诸侯国的「分裂」和「缩小」,从而变得更容易控制。
「硬」招,就是找借口直接夺国——汉武帝曾以诸侯王所献助祭的「酎金」成色不好或斤两不足为由,废掉了占当时半数之多的 106 位列侯(《汉书·武帝纪》)。
至此,诸侯王问题就算落听了,「废分封,立郡县」原本是秦国的制度创新,但直到汉武一朝才真正得到贯彻,自此之后,封国被郡县代替,地方主官也不再是诸侯王的家臣,而是由中央选派的官员。
除了诸侯,地方上还有另外两类人,他们霸占经济资源,隐匿人口,逃避税收,对抗政府征发。
这些人就是「门阀」和「游侠」,用现在的话讲,应该叫「乡贤」和「黑恶团伙」。
《汉书》形容他们是 「权行州域,力折公侯」。
他们的存在,必然是汉武帝所不能容忍的帝国效率的损失。
对待树大根深的豪强,汉武帝采取了严苛的强制迁徙令,迫使他们离开根基之地,且不得族居,也就是著名的「迁茂陵令」:
《史记·主父偃列传》载:天下豪杰并兼之家,乱众之民,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可谓不诛而害除。
《汉书·武帝纪》载:「徙郡国豪杰及訾三百万以上于茂陵、云陵。
而对待流动性较大又一呼百应的「游侠」,汉武帝就大量任用「酷吏」担任地方官,以残暴严酷的刑罚进行镇压。
《汉书·酷吏传》载:酷吏王温舒「捕郡中豪猾,相连坐千余家」、「大者至族,小者乃死,家尽没入偿臧」、「至流血十余里」。
《汉书·张汤传》:锄豪强并兼之家,舞文巧诋以辅法。
此外,汉武一朝还发明了刺史制度,相当于中央巡视组,专门用来强化对地方官员的监督和掌控,如此,中央便彻底实现了对地方的直接控制,这可是连秦始皇都未竟的事业。
https://cdn.jsdelivr.net/gh/ifuncool/wpifuncool@master/wp-content/uploads/2022/12/8772-u3nf5s.png汉武大帝画像
但还不够,汉武帝想要的,是整个帝国他一个人说了算——他还要把行政权力向皇权集中,这样才可以政令通达,令帝国机器如臂指使。
从法理上讲,汉朝中央政府的话事人,应该是宰相,也就是三公。
三公之下是九卿,即各部门管事的。
也就是说,皇帝是董事长,掌握着帝国的所有权,宰相是 CEO,掌握着帝国的执政权,即主权在君,治权在相。
皇帝虽然高高在上,却并不是政府,宰相才是政府(易中天《汉武的帝国》)。
理是这么个理,但在精明强干、雄才大略的汉武帝眼里,宰相不是帮手,而是掣肘,他必须要削弱相权,把宰相变成皇帝诏令的执行者。
武帝夺权的办法,是设立「内朝」,以压制「外廷」的三公九卿。
具体地说,就是在皇权决策层周围安插「自己人」,或重用内臣,或破格提拔私人顾问,单独建立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班底。
比如大司马这一职位,一开始是武帝秘书处(尚书)的办公室主任,由于亲近皇帝,能随时听候召见,还能代拟圣旨,又信息灵通,外朝宰相根本无法抗衡。
我们仔细观察汉武帝的集权过程,会发现他有一条完整且清晰的逻辑脉络:
1、先军事后政治。
暴力是一切权力的基础,也是一切社会规则的元规则,只有在军事慑服的前提下,改革者才有从容调整权力分配的可能。
2、先地方后中央。
先集地方之权于中央,再集中央之权于皇帝。
这是「拉一派打一派」和「逐个击破」的智慧运用,也是汉武帝给后世改革家所上的实用的一课。
现在汉武帝集地方和中央的军事及行政大权于一身,是不是就可以孤注一掷马踏匈奴了呢?
还不行,他还需要设计出一套财政系统,从而把抽血泵插进帝国的每一寸肌肤,最大限度地攫取经济资源,来喂养帝国的征伐机器。
三、「大政府」必然带来巨大的财政消耗
汉武帝一通操作之后,郡县代替了分封,帝国官僚代替了世袭贵族,俸禄制代替了世卿世禄制。
也就是说,皇帝掌握了中央及郡县官员的任免权,但同时也背上了给他们发工资的义务。
这就叫作「行政成本」,是集权所必须支付的代价。
前文提到,武帝时期,土地兼并严重,一定程度上造成税源枯竭,再加之政府规模扩张,财政供养人员大增,而且还在持续性地对匈奴用兵,所以武帝所面临的财政状况其实相当困难。
为了解决财政问题,汉武帝不得不进行财政扩张,问题是如何扩张?
翻译翻译就是,发工资、打仗,都要钱,钱从哪来?
古代官府搞钱的手段,整体上看,可分为两类:
一类是临时性的举措,包括但不限于劝捐、罚款,和卖官鬻爵;
另一类是制度性的举措,包括但不限于收税、印钞、以及官营企业的利润。
一般来说,临时性举措多是政府突然碰到亟需花钱的项目,比如战争、天灾,不得已而采取的财政扩张手段。
汉朝对匈奴的战争,是典型的持久战、消耗战,国库掏空了,汉武帝就把原本供皇室花销的小金库(少府)并入了国家财政体系,也就是把私房钱补贴给了国家。
武帝心想,他都带头捐款了,其他人该有样学样吧,于是就搞起了「劝捐」,这是一种很文明的征收手段,不外乎就是对你宣传「没有国哪有家」,让你心甘情愿把钱掏出来。
有没有人掏呢?
还真有,一个叫卜式的爱国商人,就把一半家产捐给了国家。
汉武帝立刻将之立为典型,封官恩赏,不在话下,就差评他一个「感动大汉年度人物」了。
然而有觉悟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并不想听你唱「听我说谢谢你」,他花了钱,就要换回点实在东西,比如特权、爵位……
于是汉武帝开发出了一套「武功爵」系统,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既可以曲线当官,也可以抵刑降罪,还可以转卖,是不是觉得很有创意?
但爵位这个东西,如果批量销售,就烂大街了,很快就卖不动了,而且卖官鬻爵,历来就为文人士大夫所不齿,动不动就被史书批评为「乱政坏法」。
随着汉匈漠北决战时刻的到来,山东又突遭大水,贫民流徙,国用不足,武帝必须要想出新办法搞到更多的钱。
从哪里可以搞到钱呢?
自然是谁有钱又好欺负,就搞谁的钱!
谁有钱?
商人有钱!
在汉朝,商人有钱却没地位,大致相当于中世纪的犹太人,十足的冤种奶牛,政府但凡缺钱,就从宗教角度找个借口,薅这些异教徒羊毛。
汉武帝这种霸道皇帝,自然不屑于找借口,他直接颁布法令,开征财产税,即著名的「算缗令」!
算是货币单位,1 算=钱 120 文;
缗是串钱的绳子,一串即一贯,也就是 1000 钱。
算缗令规定,商人的财产,每两缗抽税一算; 手工业者的财产,每四缗抽税一算。
后来又开始收车船税,规定除官吏、三老(掌教化的乡贤)和戍边骑兵外,凡有轺车的,一乘抽税一算,商贩的车翻倍;五丈以上的船抽税一算。
你肯定会想:「这些商人会老老实实上报资产并交税么?」
当然不会,《史记·平准书》说:「富豪皆争匿财」,所以必须要给点颜色看看。
朝廷破解的办法叫「告缗」,即鼓励群众对呈报不实的人进行举报,一经查实,违规者罚放戍边并没收财产,告发者获得抄没财产的一半。
本来汉朝就贫富分化严重,民间仇富风气盛行,「奉旨举报」的命令一下,群众热情高涨,争相告缗,中等以上的富人家庭,大部分都被告破产了,官方没收了上亿的财产和成千上万的奴婢,查抄土地更是无数。
但罚没收入即使再多,也都是临时性的,然而对匈奴的战争却是持续性的消耗,所以汉武帝必须要进行财政制度的结构性改革,以找到稳定的持续性财源。
汉武帝财政改革,大致分为以下四类:
1)超发货币
2)盐铁官营
3)酒类专卖
4)均输平准
一样样聊。
超发货币在纸币时代是很容易理解的,但汉朝时还没有纸币,那时候的钱,不是金属就是实物,没有超量的矿产、谷物和布匹等物资,怎么超发?
其实超发货币的本质,永远都是币值下降。
比如以前五毛钱买一个包子,现在要两块五,就相当于币值贬了 80%。
在纸币被发明之前,古代官府超发货币的办法,不是「铸大钱」就是「铸小钱」。
原理很简单,就拿「铸大钱」来说,假设现在市面流通的是「一铢钱」,朝廷收上来 10 枚一铢钱,融了,铸成一枚「百铢钱」,官宣兑换比例为 1 百铢钱 = 100 一铢钱。
这就相当于超发了 90 钱。
「铸小钱」也不复杂,就是收上来 10 枚一铢钱,融了,铸出了 20 枚更小的钱,但也当一铢钱使,相当于超发了 10 钱。
刚开始,老百姓还不明所以,老老实实按官府要求的比例兑换,但时间一长,大家都知道新钱不如旧钱值钱,就会抵制新钱。
你拿着一枚百铢钱,想当 100 个一铢钱使,但商家不干,人家只认可那玩意顶 10 个一铢钱,这就是古代的通货膨胀,原来 1 个百铢钱可以买 100 个馒头,现在只能买 10 个了。
但是政府发行新币和群众发觉新币变毛之间,有个时间差,所以这事对缺钱的官府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但副作用也很大:
首先,一旦有人发现 10 个一铢钱可以铸成 1 个百铢钱,并能当 100 个一铢钱使时, 900% 的利润会让盗铸者趋之若鹜,民间的投机商人就会大量回收旧币,铸成新币,然后市场上就没有旧的一铢钱了,全是名不副实的百铢钱,这就叫「劣币驱逐良币」。
其次,经济会严重「脱实向虚」,种地哪有铸币来钱快呀,时间一长,种地的人就越来越少,国家根基便会动摇。
再次,货币失去了信用,百姓啥也不信,商业活动下降,宏观经济遭受打击,照样影响政府收入。
所以超发货币这种敛财行为,确实能快速且轻易地搞到钱,但长期看,是自掘坟墓。
基于上述逻辑,汉武帝一开始的货币改革是非常失败的,完全是为了应付战争带来的财政危机而进行的敛财性质的超发。
比如鹿皮币,就是一种白鹿皮做的垫子,强制作价 40 万钱;白金币,是在银里面掺锡,也是作价奇高的「铸大钱」行为,以及同时期推行的更铸三铢钱、新铸五铢钱、赤仄五铢钱,都被玩成了「一次性」货币——只薅了一轮羊毛,就泛滥成灾了。
汉武帝很头疼,如果中央政府的钱不能通行全国,那他就无法通过发行货币来集中经济资源,也无法长期征收「通胀税」。
事实证明,专业的事,还得由专业的人来干。
公元前 113 年,史上最著名的财政大臣(没有之一)桑弘羊上线,他主持了新一轮的货币改革:
一是铸币权彻底收归中央,严禁民间和豪强私铸;
二是改进了防伪技术,使得盗铸成本变高(假如造 10 万假币要花掉 20 万,不就没人愿意造假了么?)。
自此,西汉终于实现了货币稳定,随之而来的经济稳定,不仅给国家创造了源源不断的税收,也为汉武帝其他的经济改革,奠定了基础。
汉武帝的改革还有哪些呢?
首当其冲的就是「盐铁官营」。
「盐铁官营」的历史地位,怎么强调都不过分,其在国家财政中的分量和运作方式,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土地财政」。
因为土地有债务创造的能力,而现代金融又有把债务变成货币的能力,所以土地财政更为复杂,但实际上它就脱胎于「盐铁官营」。
首先,盐是生活必需品,铁不光是制造兵器的原材料,也是重要的生产资料,搞农业不能不使用铁制农具吧?
因为盐铁的需求刚性,即使涨价,老百姓的需求量也不会下降,所以一旦实现垄断经营,其背后暴利,可想而知。
其次,盐铁的生产,需要开矿山,以及特定的生产场所,所以只要控制住这些地方,就能实现垄断。
再次,把税含在盐铁产品的售价中,属于间接税,百姓痛感更低,属于「拔最多的鹅毛,听最少的鹅叫」。
暴利+管理方便+间接税,对于缺钱的汉武帝来说,哪还有比垄断盐铁更好的搞钱方式呢?
于是公元前 110 年,桑弘羊将盐铁官营进行了制度化贯彻,自此之后,「垄断性收入」成为了帝国财政拼图中最重要的一个板块。
基于「盐铁官营」的经验,桑弘羊又在全国推行「酒类专营」和「均输平准」。
酒类是成瘾性高的商品,需求也很刚性,武帝自然不会放过。
「均输」则是通过在各地设置均输官,把诸侯国上贡给中央的各类产品,就地卖掉,或者运到外地卖掉,这种无本万利的买卖,民营商贩根本无法与之竞争。
「平准」就相当于现在的中央收储制度,比如猪周期,为了稳定价格,国家会在猪肉价格低的时候,收储冻猪肉,会在价格贵的时候,投放冻猪肉。
以上,汉武帝为了满足了帝国扩张和「大政府」的财政需要,也为了弥补汉初「不收财产税,只收人头税」的财政缺陷,开创性地使用了一系列财政工具,即使在今天,我们依然能看到这些工具的影子。
结语:
现在回到文章开头所提的问题——为什么汉武帝可以「集中力量干大事」?
我认为核心原因并不在于其制度设计有多么巧妙,因为这些政策既不是汉武帝的原创,后世也不少政权 「抄作业」,但都没有取得这么好的效果。
汉武帝之所以能够成功改革行政和财政,最大的因素在于他完成了个人的集权。
集权的前提,是对军事的绝对掌握,这也要归功于汉景帝对诸侯国的武力征服,到汉武帝时,就可以直接任用酷吏来镇压地方豪强,而丝毫不用担心遭到反叛。
另外就是他利用军功贵族和官僚贵族打压并取代了世袭贵族,进行了权力的再分配,这也是经典的「拉一派打一派」的政治智慧运用。
权力结构和经济结构的重新洗牌,意味着社会各阶层的充分流动,这是一个国家欣欣向荣的表征,在这样的环境中,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到希望,都认为自己只要努力表现,就有机会获得军功,或是被「举贤良」,从而进入帝国中枢,分享特权。
汉武帝的统治,显然经历过一段人人有希望、人人奋进的高潮阶段,不然马踏匈奴的功绩和万国来朝的伟业也实现不了。
然而帝国的经济资源是有限的,民力终究有被榨干的一天。
当帝国机器运转失速,汉武帝再回头一看,好家伙,百姓已然不堪重负了。
而当初用来向世袭贵族夺权的官僚,也已成长为了新的特权阶层,他们勾结商人地主,利用手中的垄断权力,快速扩张家族财富。
官僚,取代了当年的诸侯和豪强,成为了新的「帝国效率的损失」。
本篇完,下一篇为《官僚是帝国的癌症》,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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