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专栏《念卿卿:许你一世共逍遥》
百花宴上,我瞧见了太子殿下的月定。
我不是成心的。
但他并不这么认为。
光着月定的他瞪向我时目光如冰。
我没忍住哆了哆嗦。
那一刻,比太子眼神更凉的,是我岌岌可危的脖颈。
1.
「你是何人!这是何物!」
太子李宣看了眼地上剩半口的水晶糕,一双桃花眼瞪得眦圆。
「我……我……」我怕极了,脱口而出,「我就是太馋了。」
是的,这一切都怪我太馋了。
我当然不敢觊觎太子。我馋的是那盒水晶糕。
皇后娘娘在百花宴上赏了我一盒水晶糕。
我得到赏赐后,迫不及待就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先尝一口。
于是走失在偏宫的廊亭里。
偏宫冷清,人没几个。
唯独眼前的荒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约莫是洒扫的太监宫人。
我推门上前问路,猝不及防就撞见了眼前的一幕。
俊美的男子俯身趴在榻上,半褪衣衫堪堪遮住他半边月定。
身后站着一位同样俊俏的男子,衣着虽整齐,手上却抓着一根鞭子。
没见过世面的我目瞪口呆。
咬了一口的水晶糕咕噜咕噜地滚至二人面前。
裸男发现我后,先是一懵,一双桃花眼瞪得眦圆。
尔后震怒地朝我吼道:「你是何人!这是何物!」
我脑中一片空白,颤抖着对他说:「我……我就是太馋了。」
我竟对着一个裸男说,我太馋了,简直当场社死。
比社死更死亡的是。
美男听到此话,原本潮红的脸瞬间转白再变成青,欲挣扎起身抓我。
他身后的男人见状,大喊了一声:「太子殿下小心!」
噢,原来男子是当朝太子李宣。
我看到的屁股是太子的屁股。
我还看到了他与侍卫私通。
以及侍卫手中的皮鞭。
被抓到了,我可能会当场死亡。
那一刻,我的头脑史无前例的清醒。
转身夺门而出,撒腿就跑。
一路上,有路过的宫人看着我疾奔的背影一脸感叹:「这是哪宫的宫女?脚程竟如此之快!」
其实我不是宫女。
年至十九的太子至今还未选妃。
开春,皇后娘娘破例邀请数十位尚未婚配的朝臣女眷参加今年的百花宴。
我是受邀来参宴的。
我叫魏舞嫣,魏太傅的独女。
太傅府里的仆人都说,小姐在百花宴后日日反常。
平日里不擅笔墨的她,竟在书房里日夜作画,废寝忘食。
添上弯弯的一笔,最后的皮鞭也画好了。
我满意地擦了擦鼻尖上的墨迹,骄傲地看着作了两日的画。
自撞见太子与侍卫私通后,逃回府中的我夜夜梦到被太子李宣追杀。
思来想去,我决定把太子私通的场景给画下来。
若我遭遇不测,还能给爹爹留个提示警醒。
侍女秀儿凑上来,看着画上的圆圆圈圈点点叉叉,崇拜道:「哇,小姐,这是您第一次作画!」
我自豪地点头:「你再仔细瞧瞧我画的是什么。」
第一次作画便能如此生动,我想我多少是有点天赋的。
秀儿闻言仔细地瞧着,说:「啊……我知道了!是狗!」
她了然地指着画中的皮鞭,一脸兴奋:「这是狗骨头对不对!」
「……」
罢了罢了,秀儿自幼便侍候在我身旁,大字不识一个,哪懂欣赏什么风月。
这不重要,我偷偷的把画折起。
重要的是,被太子暗杀或者谋害之前,我这保命的证据要紧紧地攥在手里。
只是我千算万想。
唯独没想到李宣会光明正大地将我请到宫中。
2.
东宫湖心亭中,穿上衣服的李宣还是有点太子模样的。
他一身紫袍金玉带,正襟坐于满桌佳肴前,通身如白玉般贵气周正。
又偏偏长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
我是万万不敢看他的。
湖心亭外围了一层禁卫,那个与太子私通的侍卫南风,就佩着剑立侍于我身侧。
我不关心太子长得好不好。
我只关心,我今日是不是就要交代在此处了。
正担忧时,坐我对面的李宣施施开口,淡然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
「今日唐突请魏姑娘进宫,望姑娘见谅。」
「听闻魏太傅之女尤爱美食佳肴,本宫特设宴一桌,请姑娘品赏。」
见我低头不语,久久没有动筷,他还贴心地夹了一箸放于我碗中。
那坦然镇定的做派,仿佛被人抓到把柄的人不是他。
而是对面坐立不安的我。
「母后宫中有一道精致的小点,名唤水晶糕。」
他若无其事地举着筷,轻轻挑起的眼尾忽而偷偷瞟我:「听闻百花宴上赏赐给魏姑娘了。」
「……」
他在试探我。
「那水晶糕味道如何?」
「……」
「不知魏姑娘是否尝过?」
「……」
「又是在哪里尝的?」
我出了一身冷汗,紧紧捏住袖里的画。
躲不过了,那就加入。
「尝了。」
我挺直腰板扬起头颅,无畏地迎向他的双目:「我在偏宫里头尝的。」
「……」
大概是没料到我如此坦然直白。
周正端庄的太子殿下明显一怔,脸肉眼可见的红到了脖子根。
果然,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
李宣大袖一挥,遣退了立侍的宫女。
尔后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只有脸上的红晕越发明显。
眼下湖心亭内仅余满脸通红的他。
闭嘴不言的南风。
局促不安的我。
以及满满一亭的尴尬。
「其实我没看见多少……」我小声嘀咕,就看到了一个屁股。
「那、你、还、想、看、多、少?!」
他满脸通红咬牙切齿。
「……殿下,我真不是故意要撞见的。」
见眼下也没有别人,我悄声向他们保证道:「我也不会说出去的,我发誓!」
然而并没什么用。
回应我的只有一亭沉默。
良久,李宣缓过神来,终于沉沉开口,分不清喜怒:「不论有意还是无意,这事总得有个说法,有个了断。」
他这话说得可怕。
了断?
了断什么?
了断我吗?!
有亭风吹过,我心中一惊,顿时通身冰凉。
悄悄侧头,便见身侧的南风像在等待指令般抓紧了剑柄。
他硬朗的眉目越发紧皱,表情越发狰狞。
而对面的李宣看向我时,目光意味悠长。
千钧似乎仅在一发,「那就……」
三人异口同声,又南辕北辙——
「阿嚏!」
「我有证据你别杀我!」
「由本宫向陛下请旨为你我赐婚!」
话出口的同时,我亮出了画,李宣垂下了眸,而南风打了个喷嚏。
「属下失礼了。」
南风揉了揉鼻子,重回沉默淡然的神情。
那置身事外的模样,全然没听见我与李宣方才说了什么。
对了,李宣方才说什么?
「你说要娶我?!」
我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李宣没有否认。
「这是什么?」
他抬起眼,一脸茫然地接过我手中递向他的画。
危!
要是让他知道我画下他与侍卫私通,那我就真的凉凉了!
我急急想要抢回,却还是慢了一步。
他骨节分明的手打开了我的大作,脸色越发沉青。
须臾,才堪堪扯出一个为难又勉强的笑容:「没想到魏姑娘还喜欢作画,画上这两只是……狗?呵呵,还挺生动。」
有狗是站着的吗!
你才是狗!
你跟你的侍卫南风都是狗!
……
太子李宣说他要娶我。
我怀疑,他是不是因为被人发现秘密打击过大,所以脑子坏掉了。
「若姑娘应承,这应是最好的法子。」
李宣折上画,看起来不再局促。他沉静地看向我,一脸清醒。
我想起那些私藏的男色秘册和话本子,小心翼翼地问他:「殿下,是要娶我为同妻吗?」
最好的法子……吗?
确实。
相比起被暗杀谋害,成为同妻,我至少能保住性命。
3.
同妻是何物?李宣皱眉沉吟。
片刻又了然:「……妻?不错,约莫是这个意思。」
我为这坦率所震惊:他这么坦诚的吗?
看着李宣答应得坦然直爽,我又偷瞄了眼一脸无所谓的南风,内心涌起些许羡慕与心酸。
那些话本子果然没说错。
只有被爱的人才能肆无忌惮。
那我呢?
若我答应了李宣,助他们暗渡陈仓。
日后是不是就不会有甜甜的夫君,以及话本子里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爱情了?
我虽与京中大多闺秀不同。
自九岁被阿爹接至京中,一直碌碌无为平平无奇,不敢奢望通天的郎君。
但我想,这茫茫世间总有一人。
不求他才华斐然,不求他富贵荣华,只求他爱我敬我,与我相守一生。
平平凡凡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但是殿下,臣女只求意中人,」我颔首,鼓起勇气望向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
他果不其然蹙眉盯着我,没有言语。
见太子脸色愈发难看,我只好哈哈地打着圆场:「兹事重大,望殿下允许臣女再三思量。」
魏太傅之女被太子独请至东宫一事,传遍了整个京都。
虽我拒了婚,但太子殿下未曾为难我。
相反,东宫的赏赐如流水般送进太傅府。
一夜间,都城的街头巷尾都在传我与皇储关系匪浅。
这让走在街上的我莫名其妙的从无名无才变成众所瞩目。
秀儿倒是很适应这种转变。
她亢奋地拉着索然的我去挑衣服料子:「总要做几身新裙,才能让殿下的眼前一亮!」
一拉便把我拉去了京都城中最贵的绸缎庄。
做……几身?
秀儿你可真秀儿。
我摸了摸苦涩的钱袋子,欲哭无泪。
往后那些霸道王爷恋上我的话本子得藏紧些,可不能再让秀儿偷看到了。
「哎?那不是太傅家的魏舞嫣吗?」
店内不远处,有三三两两衣着贵气的姑娘们窸窸窣窣围成一角,时不时地偷瞄过来。
她们声音不大,又偏偏落入我耳中。
细看几人,其中两位多少还有点面熟。
「上次她不是对这些脂粉衣裳毫无兴致吗?今儿怎么还来这里了?」
「呵,最近都说她与太子殿下关系匪浅呢,可不得装饰装饰门面?」
「传言归传言,宫里谁不知道这太子妃之位,太后娘娘早就属意了自己母家的侄孙女……」
噢,我记起来了。
上次百花宴,我左右各坐了两位尚书千金。
席间她们不是聊脂粉衣裳,便是聊太子皇孙。
夹在中间的我对这些确实没有兴致,宴肴又嗷嗷香,与她们敷衍两句后便只顾埋头吃菜。
二人见我脸生又不上道,便没再搭理我。
直至皇后娘娘在宴上说我父亲近日教辅太子殿下有功,赏了我一盒水晶糕。
「难怪无才无貌还这么嚣张,原来是拼爹呢。」
领赏后,我听见她二人的窃窃私语,心中委屈,便行至宴外偷尝这水晶糕。
大概从那时起,我在这些闺秀千金的眼中便是个不善的印象。
「走吧。」
我本不爱装扮,听那几人舌根嚼得欢,更是无心挑下去。
秀儿听得生气,欲过去与她们辩上几句,我拉住秀儿,想赶紧离开,没走几步,我们便被绸缎庄的掌柜拦下。
他拿出了一匹莲花样丝绸,见秀儿眼睛都发光了,更是笑嘻嘻道:「魏姑娘,稀客稀客呀。小店新上了两匹湖州来的水蚕丝!您看看?」
掌柜约莫也听到最近的传言,自以为我是潜在的好客,只是性子低调了些,便开始自顾自介绍道:「这水蚕丝,满城仅有两匹,一匹碧秀水莲,一匹压城牡丹,只售价五十两,错过了便没有了!」
五十两?!能买多少盒果子,多少只乳鸽啦?
这是绸缎店吗?这是黑店!
然而,秀儿关心的点与我截然相反:「一匹水莲,一匹牡丹。那牡丹呢?」
还没等掌柜回答,那闺秀堆里便有人发出窃窃哄笑:「果然不是在京中长大的。以往那些新到京的奇珍异宝绫罗绸缎,哪一件不是被林汐七林大小姐即刻买下的?」
「小姐,林汐七是谁啊?」秀儿扯了扯我的袖子,悄声问我。
4.
林汐七。
当朝左相之女。太后林氏的侄孙女。
长得国色天香,生得才姿卓越。
我为什么会知道呢?
因为那次百花宴上,共有二女得到皇后娘娘的赏赐。
我因父亲有功,被赏了一盒水晶糕。
而她因才姿双绝,被赏了一支金丝团花簪。
「林家小姐自小便长在宫里,与太子殿下朝夕相对青梅竹马。」
「又得太后娘娘宠爱,宫里那些贵人嫔妃们都得给她几分情面呢。」
「我看啊,这太子妃之位早晚是这林家小姐的。」
噢是吗?
想起李宣与南风在偏殿时的缱绻样子,我心里多少为这位林姑娘感到可惜。
可惜完,我毫不在意地扯住秀儿的手便要走。
忽而又听到一句:「毕竟林相大权在握,又有太后娘娘与母家撑腰,哪是布衣门户里的寒门状元比得上的?」
我停下了脚步。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阿爹魏让,寒窗苦读十年,在我九岁时登科状元。
虽出生布衣寒门,但为官一生,忠君爱国,不偏不倚。
在外人看来,我阿爹人生唯一的瑕疵便是碌碌无为的我了。
但他却常与我说:「只要阿嫣能健康快乐,阿爹就开心了。」
我正欲转身与她们辩驳一番时,听到那些话的掌柜犹豫地打断了我:「那,魏姑娘,这布您还买吗?」
「五十两,谁买谁傻……」逼字没来得及说出来,店门口踏进一双白玉金丝靴。
「我买。」再往上一看,是李宣面如冠玉的脸。
「啊?」掌柜认不出一身便服的李宣,只喜出望外地觉着公子贵气,「公子眼光真好!」
「那、那不是……」
「不会吧?那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不成坊间说的都是真的?」
店内的几位闺秀大吃一惊,目光紧随着他交头接耳。
李宣却丝毫不在意,径直来到我身边:「水莲清秀脱俗,与你相衬。你若喜欢,我便买下送你。」
店内的私语越来越大声,聚集在我们身上的目光也越发密集。
「不买,不买!」
我打断了掌柜的期许,趁着还没引来更多的注目,慌忙拉住李宣走到店外的暗巷里。
秀儿蹩脚地借口说要替我买些脂粉,匆匆溜走了。巷里只剩我与他二人。
「你怎么会在这儿?」
「本宫方才去太傅府寻你,府中的门廊说你上街去了,便跟出来看看。」
他又一脸茫然:「方才那匹绸缎不喜欢?虽成色一般,但你若喜欢,本宫可买下送你。」
「五十两!我爹爹说普通人家一年开销才八两银子。这顶人家几年开销的东西,我不喜欢。」
阿爹经常说,朱门酒肉臭。
当然了,李宣便是整个汴唐最大的朱门,这些话我本就不指望他理解。
「你,真这么想?」
李宣闻言却定定地望着我,面如冠玉,那双桃花眼目光灼灼。
心跳猝不及防便乱了一拍。
「当,当然了。」我慌忙低头,堪堪躲过他灼人的目光。
「那你喜欢什么呢?本宫听宫里人说,你把赏赐都退了回来……」
他向我靠近了一步,不依不饶,我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
「糖画!糖画!卖糖画咯~」
巷外的大街上碰巧有贩子叫卖,我心慌意乱随手一指:「那它吧。」
5.
上一次吃糖画,还是阿娘给我买的。阿娘过世后,我便再也没吃过了。
我虽是随手一指,但见贩子用诱人的糖浆利落地圈了一只圆滚滚的兔子,内心是真欢喜。
「嗯!真好吃!」
我舔了一口,满足地笑着。
身边的李宣又定定地低头看我,忍俊不禁。
莫非……他也想吃?
「呐,你要尝尝吗?」
平日里有好吃的,我都习惯跟秀儿分着吃。
因此我把吃了一口的糖画,自然而然地递向李宣时,心中并无觉得不妥。
李宣看着糖画微微一怔,脸忽地一下红了。
下一刻,他骨节分明的手便覆住我欲缩回去的手,微微低头舔了一口糖。
「嗯,很甜。」
他浅笑,一双含情的桃花眼似要把我当成唇上的糖丝一般化了。
春风一笑,我听到了自己鼓鸣般的心跳声。
「呵,小娘子你跟你郎君感情可真好啊。」小贩看着我们二人,打趣道。
这一番话让我瞬间清醒。
不对。
李宣他不是我郎君,也不会是我郎君。
如鸣的心跳,被窃贼般的心虚所代替。
我忐忑地背去身,躲过李宣的目光:「南风呢?他今日怎么没出来。」
「南风?」李宣的声音诧异,「南风佩剑,在街上太招摇,便唤他在后头跟着。」
我转头一瞥,便见南风蓝衣的一角迅速隐没在我们身后的暗巷里。
南风他……好可怜。
为了职务,只能孤身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爱郎与女子卿卿我我。
我甚至还能隐隐感受到他此时孤寂酸楚的目光。
君子不应夺人所好,那股做贼般的心虚越发深入。
「老板,再要一根糖画。」
我急急与李宣拉开一步距离,接过另一根圈了个狗子样式的糖,硬巴巴地塞到他手里。
「这根是给南风吃的,我做东。」
我侧过头,不去瞧他的神情。「还有,请公子别再送东西到府上了。」
话毕,便急匆匆地离去了。
「南风……」
见我前后差距甚大,身后的李宣一脸郁闷看着手中的糖画,皱起了眉头。
太子殿下的赏赐果然止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我阿爹每天下朝后带回府的精美食盒。
「今日太子殿下又吩咐宫人给我拿了御膳房里的新吃食。」
只心系朝政的阿爹也没忍住问我:「醉翁之意不在酒。岁岁啊,你和殿下是不是……」
「没有的事!咳咳咳……」
近几日频频想起糖画摊前李宣那双深情的桃花眼,我心虚得慌忙呛了一口饼子,呛得脸发红。
「按理说,殿下周正温文,又是国之栋梁,确实是良婿。只是宫深墙厚,阿爹怕你日后会受委屈。」
阿爹坚定地看着我:「遑论他是太子还是乞儿,只要那人是我们岁岁欢喜的,阿爹都会拼尽此生护你无忧。」
爹爹的一番话让我红了眼眶。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读书人,端方正直,谦恭厚道。
自娘亲去世后,除了那满朝政事,他一生最牵挂的便是我。
他对我的寄望也只是一生的喜乐平安。
而我却沉沦在那双惑人的桃花眼里。
太不应该。
6.
就在我自认清醒时,隔日门廊便来报:太子殿下到访。
李宣来了。
他来找我爹的,手中还握着一卷书:「太傅前几日提及的书,本宫今日在坊间寻到了,特意前来与太傅一看。」
我爹喜不胜收:「谢殿下恩赐。臣只是随口说了几句罢了,殿下何必特意去寻?」
「太傅学识渊博,博古通今,与本宫师徒之情在前,君臣之礼在后。尊师长在上,本宫理应如此。」
……
我傻眼看着把我晾在一旁相互称赞的二人,多少有些气。
不是怕我日后受委屈吗?
不是遑论太子还是乞儿,只要我喜欢便好了吗?
李宣是见我油盐不进,讨巧我爹来了。那我爹呢?
这啥跟啥啊?
阿爹将我扯至一旁,心虚地笑着:「岁岁,爹爹昨日说的话都是真的。但……这书也不贵,就是难寻,殿下应费了不少心思。阿爹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你说是不是。」
他一气呵成,句都不断,说完急不可耐地拿着书回房读了起来。
「太傅他甚是高兴……」
李宣见状满意极了,旁若无人地铺开一幅空白的画卷。
看我杵在一旁,他又浅浅一笑:「上次在东宫,本宫见你爱画画,今日得了空,便想过来请教一二。」
然我心中有气,脸色全是不耐:「其实我不会作画,称不上请教。」
他也不恼:「那本宫教你。」
「我不爱作画。」
一身紫袍的李宣拂衣坐下,白玉般的手拍了拍身旁的椅子,那双含情的桃花眼巴巴地望着我——
「来都来了,保不成画了这一次,你便爱上了呢?」
咚咚。
腔中重重的两下,是我那不争气的自持与清醒,瞬间坍塌倒戈的声音。
也对,人来都来了,要不就画一次?就普通作个画,也不算逾越之举吧?
……
事实证明,我果真是多虑了。
我与李宣作画就是大型嘲笑现场。
再具体点,是李宣嘲笑我的现场。
「噗!这竹子怎会是歪的?」
「这太阳怎的凹进去了一角?」
「你这游人怎的画得个个似狗?
「你见过站起来的狗嘛!不画了!」
被他一笑,我本就闷在心中的气更大了!
把笔一搁,我直接撂了挑子。
才子佳人诗画风月什么的,与我本就不沾边!
耳边却传来李宣几声低笑。
一股清冽的龙涎香随即钻鼻而来。
李宣上前一步,如玉般骨节分明的手突然覆上了我的。
拿住我的手提起了笔,寥寥几下便画了个轮廓。
他指尖沁凉,我愣得面红耳赤。
见我不说话,他又添了几笔,纸上人物便似活了一般,细看还是一儿郎。
「人该是这样画的……」李宣生涩的声音自我上方响起,甚蛊人心,「学会了吗,阿嫣?」
被蛊的我转头去看他。
只见那白皙的颈间喉结上下滚动,让人看迷了眼。
那只未被他握住的手没由来的欲抚上去。
手腕瞬间生疼。
李宣捏住了我欲要触他脖颈的手,盯住我的眼底似有潮汐在翻涌。
他哑声问我:「你在……撩拨我吗?」
嗓音回转,那白玉上的丝丝绯红如我初见他时一般。
心里像堵住了千斤棉花。
我猛然推开了他,磕磕巴巴地指着画道:「这儿郎的衣服应添上蓝色。」
「啊?」
我低头回避他的迷惑不解,提点他亦是提点我自己:「南风他素来喜穿蓝衣不是吗?对了,他这回怎么没跟你来?」
我初见李宣时,他裸着身子与侍卫南风独处一室。
魏舞嫣,你清醒一点。
李宣他喜欢的是男人。
7.
我话一出,李宣似是惊住了。
「又是南风……?」他脸色一沉,锁住眉头低低自语。
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言语间满是试探:「你曾对本宫说过只求意中人。现如今,是有了这合心之人了么?」
「不算有吧。」我心虚地瞟向别处。
李宣却似松了口气。
他缓缓走到我身前,正色看我,似要把我焊进眸里,言辞又温和轻柔:「你上回说的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本宫思量过了。」
「本宫与寻常的夫君不同,宫中也不能与寻常人家同日而语,无法轻易许诺你。」
「但本宫能应承你,无论日后形势如何,本宫会拼力做到与这世间寻常夫君无异。」
李宣把话讲得极认真,这下轮到我难以置信了。
他不寻常我是知道的。
但拼力做到与世间寻常夫君无异?
怎么拼?如何做?莫不成他是想……
我顿觉荒谬,气极而笑:「李宣,你是要我加入你们吗?」
「加入……我们?」
他也荒谬地看向我,反问我:「你这是不信我?」
信?
何谈信与不信。
这原本就是个姻缘死结。
已经缠住了他与他。
又何必多缠死一个我?
我青下脸,语气冷淡:「太子殿下恕罪。本朝虽民风开放女子自由,但我贵为臣女尚未婚配,若与殿下纠缠不清,只怕损了殿下的清誉,也会让臣女沦为坊间笑柄。」
「笑柄?」闻言的李宣似是怒了,他冷笑一声,「你既不想与我纠缠,为何不从一开始便推拒了我?」
「殿下尊贵,如何推拒?」我撇过头。
「……言下之意,你当日要再三思量,是怕我会为难你?」
「……」
见我不语,李宣垂下了眸,声音晦涩黯然,掺入丝丝寂寥:「呵,原来是因为怕了我……」
再抬首时,似玉般的脸再也无怒也无波。
那双桃花眼如一汪沉寂的寒潭:「本宫叨扰魏姑娘多时,望姑娘见谅。愿姑娘日后觅得意中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说完他便走了。
往后再没出现过。
阿爹下朝时也不带食盒回府了。
我的日子重回平淡安乐,美食如故。
一切又变回和往常一样。
除了心中空落落的,似是多少糕点饼子都填不满。
只有我不一样了。
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了一个月,七夕便到了。
今年的七夕与以往不同。
出嫁塞外三年的成阳公主,带着番邦驸马回京省亲,特在七夕当日设了烟花大会,与民同乐共度佳节。
秀儿兴冲冲地找我去烟花大会时,我正百无聊赖地看着李宣留下来的那幅画卷。
画里的儿郎,日日瞧着,倒是越瞧越像李宣。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眶,把画收了起来。
秀儿想让我同她去烟花大会凑个热闹,我兴致索然,正想拒了。
她巴巴地扯住我的袖子:「去嘛去嘛,小姐。你一个月没出门了。你就当带我去见见这七夕街上的小郎君。」
秀儿是我的贴身婢女,年方十五,正值芳心豆蔻之年。
我这一个多月没有出府,秀儿只能跟着我一同留在府中,靠些话本子和画册打发时间。
也算是虚度时光了。
看着少女脸上的希冀,我不忍再拒绝,点头答应了。
8.
夕阳方下,华灯初上。
大街上张灯结彩,人流如织,热闹非凡。
我跟着秀儿穿过熙熙攘攘的游人,来到了一处偏僻的桥边。
秀儿说这碧水桥上人不多,又能观烟火,位置极佳。
大概是在府里待久了,她说完便匆匆返回街上去买吃食,拦都拦不住。
桥下有游人许愿的水灯从河中央飘荡过来。
我一人蹲在桥边,望着星星灯火,又有些寂寥。
碰巧桥的对面有脚步声传来,我以为是返回来的秀儿。正抬头,便撞见了一身蓝衣的太子李宣。
他貌似也没料到我会在此处,微微一怔,停下了脚步。
那一双含情的桃花眼映着湖面的点点星火,似是惊喜,更有灿烂。
他紧紧盯着在原地愣住的我,张口便是:「是你送信约的本宫?」
思念,慌乱,无措……
各种情绪涌上了我心头,在里打了个回转,又变成一阵酸涩。
原来是有佳人邀约。
他是来赴约的。
「臣女与侍女在此处观烟火,无意冲撞殿下,望殿下恕……」
「与侍女?那她人呢?」
李宣沉下脸,打断了我的话,一双眼睛似要把我看穿。
「臣女正要去找……」
我被他看得慌乱,欲转身回街上,不料脚下被湿润的塘泥一滑,眼看着便要栽向水中。
对面的李宣轻轻一跃,适时地拉住我的小臂,稳当地接住了我。
平日里文气周正的太子殿下,身手竟这般敏捷。
见我眼中诧异,他脸上稍染绯红,转过头生硬地道:「怎么?本宫身上的功夫不比南风的差。」
?
「谢殿下搭救。臣女告辞。」
来不及疑惑,我站稳冲他福了福身。
正想离开,又被他抬手拦住:「天黑路滑,你若说去寻人,本宫便与你一起去寻。」
「臣女还是在此处等等好了。」
「那本宫便与你一起等。」
……
秀儿迟迟未归,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方才还沉着脸的李宣,肉眼可见的越发得意。
「你说的那个侍女呢?」
他第三次问向我,那映着一河水灯的眸光越来越亮。
沉默是今晚的碧水桥。
我也不知道我侍女去哪儿了。
「呵呵,殿下今日真是丰神俊秀。」我讪讪地扯开了话题。
今日的李宣着了一身绣金蓝衣,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贵气清冷。
七夕佳期,玉树兰芝,定是佳人有约。
我想起他方才问我的话,心中又有丝堵闷:「殿下若有约,便别与我于此处虚耗了佳节时光。」
「呵。」
李宣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他回过头来定定看我,牛头不搭马嘴:「我这身蓝衣与南风相比,何如?」
?
李宣他是不是错频了?
「你与他有什么可比的……」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比的。
我内心翻了翻白眼,不经意就把实话讲了出来。
不料,听到此话的李宣却像被点着了一般,愠怒地瞪着我:「怎么?这蓝色的衣裳在魏姑娘眼中还有姓名?只有那一人穿才能入魏姑娘的眼,别的人连比都比不上了?」
「?」
李宣他不是错频,他像是有病。
9.
「也是。」他没有停下的意思,语气酸涩地扭过头,神情生硬又别扭,「一位是太傅之女,一位是御前侍卫,倒也般配。」
一番话说得极为莫名其妙,又让我觉得无端委屈与恼火。
他这是……要将我与南风拉成一对??
「李宣你是不是有什么病。」无名火起,我再也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这世间男子就剩你与他二人了吗?」
他不止有病,还是有大病。
因我不愿意给他当妃子,不甘心加入他们当个掩护,便想把我转嫁给南风,好让他能暗渡陈仓?
「你为何非要我纠缠于你们之间?!」
要我眼巴巴地看着心仪之人与其他男子相缠。
那我的心意呢?谁来成全?
我红着眼眶,一声接一声地质问他:「我惹不过你,我连躲都躲不起了吗?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阿嫣……」看到我滚滚掉落的泪珠,李宣怔住了。
砰!黑夜里绽放出火树银花。
他抬手想要触碰我脸上滴滴掉落的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我面前,却变成了一个扎实温暖的拥抱。
璀璨的花火声声巨响在耳边。
我却听到了他在我耳畔无奈地轻叹。
他说,对不住,我不是成心让你难过的。
他还说,但我从头到尾,不过想要一个你罢了。
李宣说他想要我。
话毕,他紧紧拥了拥怀里的我,黯然地转身走掉了。
剩下呆住的我杵在原地。
天边接二连三地炸开绚烂的烟火。
比烟火更炸,是我汹涌的内心。李宣他……喜欢我吗?
那他与南风呢?
隐隐有哪里不对,反应过来的我匆匆转身向李宣追去。
大街上,游人熙攘,大多人都伫立在原地看着那漫天的烟花。
我艰难地前进着,却在远处一摊子旁看到熟悉的两人,秀儿与南风正并肩看着那漫天的烟火——
李宣说有人约他至桥边。
而我被秀儿带到了桥边。
心中的疑惑似乎越发清晰。
但南风?
南风他何故会与秀儿一起?
「李宣……」
我着急地四处张望着,拨开眼前重重人墙,寻着李宣,找着答案。
直至视线定在了远方寻味阁的二层楼阁畔,一个远远的侧影。
一身蓝衣,白如冠玉,满天的花火都不如他一人耀目。
他对面站着一位天姿国色的羞赧女子——我见过她。她是林相的独女,林汐七。
患得的心霎时间患失了。
我停下了脚步,愣愣地看向远处的二人走进了阁里。
世人都说我无才无名,与林汐七相比当是云泥之别。
方才却有一人说,他想要的始终是一个我。
而我呢?
火花休歇,人潮再次涌动起来。
我下定决心,咬紧了牙,拨着那重重叠叠的人流,加快脚步向寻味阁赶去。
而我恰好想要的也是他,只有他。
「李宣呢?!」
「啊?」
寻味阁的小二大概从未见过连发髻都被挤松掉的闺秀小姐,愣住的嘴巴张得老大。
「我是说方才那位身穿蓝衣长得俊俏的公子,他在哪里?!」
10.
懵住的小二回过神来,指了指楼上的厢房。
我丝毫没犹豫,噔噔地冲上二楼。
楼上人声攒动,食客都在推杯置盏。
唯独尽头一间单独隔开的厢房安静如斯——想必便是这里。
「李宣!」
我顾不上礼义廉耻,撩起裙摆便往里跑去。
推开门时,房里烟雾缭绕,一阵诡异至极的香味钻进鼻腔。
厢房极大,房中有桌有椅,屏风后还有一床榻。
里面只有李宣一人半眯着眼,歪歪地倒在桌旁。
「李宣!」
来不及细想,我举袖挡住那股难闻的气味,跑到桌旁,扶起了软软歪歪的他。
李宣这才堪堪睁开眼,满脸潮红,眸光炙热发亮:「阿嫣,是你,是你来了……」
我被他一番话弄得莫名其妙,却见他全身滚烫,满额冒汗,问:「李宣,你怎么了?」
他颤抖着手,指了指那案桌上半截灭掉的香:「我被人诓至这里。房中有迷香……我幼时中过奇毒,至今未解……」
他断续着说话,大口喘着气。
「那香……把我身上的毒给勾出来了。」
「毒?那怎么办?你会死吗?!」
我手足无措,灼急地看着怀中的他,他的呼吸越发急促。
「那毒……叫迎欢。磨人……但死不了人。倒是……两次发作都被你撞见了……」
他眉头紧皱满头是汗,闭着眼不看我,捏住我手臂的掌心却越发滚烫。
迎欢?
听到这丝毫不隐晦的毒名,我的脸噌的一下红了。
想起初见他时,他赤裸着半身与南风在偏殿一处……
我磕磕巴巴地欲往后退:「我,我,我这去找南风!」
「南风……又是南风!」
脸色潮红的李宣却倏地睁开了眼睛,发了狠似的捏住我的双肩把我摁在地上。
「你提南风做什么!」
他咬着牙,像是怒极又像是在极力控制,桃花眼里翻涌着欲潮:「……你若心仪于他,又何故处处撩拨我?!」
他压制着我,离我极近。
那硬实的胸膛在我身上剧烈起伏着,绵密的汗顺着他突起的青筋点点滴到我的衣衫上,鼻间斥满他炙热又侵略的气息。
这样一反常态的李宣,可怕极了。
「我,我没有……」我带着哭腔颤抖,发抖的双手弱弱地挡在了他与我之间。
「该死!」
看到我满眼的恐惧,他低咒了一声,紧闭双眼,脸上的红越发明显。
他死死攒住拳头,掌心有丝丝鲜血渗出,李宣一把推开了我,仰面大口吞着气,发抖的嘴唇极力地吐着字:「走……快、走……!」
被他推开的我如获大赦,踉踉跄跄地跑到门前,用力推门,却纹丝不动。
这门被人从外头锁上了!
「救命啊,有人吗!太子,太子殿下中毒了!」
我只好边拍门边大声喊道,喊叫湮灭在外面人声与重新绽开的烟火声里,不闻一声。
「门,门被锁上了……」
我欲哭无泪地回头,只见李宣死死盯住我,然后挣扎着起身。
蓝色大袖一挥,一盏烛台掉落在地上,房内瞬间暗了一半。
……呜呜,李宣他、他要干嘛?
11.
李宣喘着粗气,却没有应我。
那双越来越抖的手挣扎着拿起铜铸的烛台后,颤颤巍巍地解着身上衣带。
「你,你要干什么!」我尖叫着转身,却听到他微弱的声音。
涔涔的汗如雨下,他咬牙苦笑着。
「十多年了……皇后怕影响皇储……皇储之位。不想让我的毒被人知晓……」
「她也曾……想让宫人为我解困后杀掉……」
「我不愿……不愿害人性命……也不愿……辜负日后发妻……」
蓝衣被他狼狈脱下,丝白的内衫已被汗湿了一半。
「……那日被你撞见……我以为便是你了……没成想……」
他苦笑着,死死咬住发白的唇,鬓边的汗沾湿了他发红的眼尾。
又费力地扯开内衫,下身白皙的皮肉上竟满是触目惊心的疤痕。
腰间的,背上的,还有股间那条条还没好全的鞭痕。
「……别、怕……阿嫣……」
他低吼一声,发抖着举起那锐利的烛台尖,在那疤痕缝隙间艰难地划出了一道痕,顿时鲜血如注。
「此法可缓解……别,别怕……」
那汗涔涔的脸上却是松快了些,潮红也减退了点。
所有乱成一团的麻都像慢慢被解开。
初见时半裸的他。
潮红的脸。
那时南风手上的皮鞭。
还有后来他对我说的做的一切又一切。
……原来如此。
李宣极其痛苦,拿住烛台的手颤抖着又欲向身上皮肉划去——
比他皮肉更痛的,是我内心止也止不住的心疼。
堪堪挡住他落下的手,我低垂着眼:「别划了。」
抬头迎向他不解的眼神,我咬唇,轻声道:「这毒,要怎么解?」
「阿嫣你……」被挡住的李宣不敢相信地瞪大双眼。
「我的意中人是你,一直只是你。」我看向他,百转千回,笑中含泪。
…………
不到一炷香时间,我便后悔了。
榻上,李宣那发红的桃花眼像是要把我活活剥掉,丝毫不犹豫。「阿嫣,我明日便向父皇请婚,决不负你。」
我却什么都听不进,眼泪鼻涕横流,蒙眬的泪眼忍不住瞪他:「迎什么欢,这哪里欢了?」
他闻言松下劲,沙哑的声音在我耳旁断续道:「忍忍,好阿嫣……」
「好什么好!我不喜欢你了……」
「嗯?」
李宣一手扶正我的脸,桃花眼轻轻眯起,身下百转千回:「那你欢喜谁?」
「我……」我开玩笑的。
「喜欢太子还是侍卫?嗯?」
「喜欢太子……」
「我穿蓝衣好看还是南风穿蓝衣好看?」
「你穿好看……」
「那你喜欢我还是喜欢南风?」
「……这你还问我吗?」我强忍着浪潮,欲要起身。
又被他一手翻转,脸埋在我的颈间,闷闷道:「阿嫣,答我。」
「喜欢你,喜欢李宣……」
太子殿下终于满意地笑了,温柔地吻住我汗湿的鬓边。
今宵露短,春帐重重。天边很快便浮起一抹鱼肚白。
我睡死在李宣的臂间,迷迷糊糊睁眼间,见太子撑起臂,神采奕奕地盯着我说:「阿嫣,我的毒还没完全解。」
……
我又看到了太子殿下的屁股。第三次了。
与第一次不一样,这次太子他一点亏没吃。
他把我吃了个干干净净。
12.
三个月后,我与李宣举行了大婚。
那日千花楼里,秀儿与南风破开了厢房的门,他们二人急急地找了我们一晚上。
秀儿抱住我痛哭道:「都怪南风,他说殿下思念你思念得很,便叫我带你至桥边,让你二人能好好说清楚。」
面有愧色的南风蹲下负罪道:「属下过失,定会把这下香之人找出来,请殿下赐罪。」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南风一贯冷漠的脸上有别的神情。
第一次是昨日的烟花会上,我远远地看到,南风盯着秀儿看烟火的模样,笑得灿烂。
只有秀儿那傻姑娘不知道。
大概……是随了我吧。
我心虚地看了眼身边的李宣。只见他面目含春,对着下跪请罪的南风也如沐春风:「无妨,办妥便是。」
南风确实可靠。
没多久便找出了幕后的黑手,林相。
作为首辅的林相有意让林汐七入宫为妃,对自己的女儿也下了狠手。
他一手设计迷晕林汐七,与勾了毒的李宣困在一处。
没成想,林汐七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厢房,倒在楼间被人救回。而不小心撞进房间的我阴差阳错地被误困。
再顺藤摸瓜,又查出李宣幼时的毒也是林相下的,为的是让李宣痴迷上日日进宫的林汐七。
林相料定皇后娘娘为了储位不敢声张。
若成事了,林汐七便是日后的林皇后。
如此一来,因太后年老而日渐式微的林家又能重新掌控后宫皇权。
他只是没料到李宣的心志如此坚定,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了我这么个平凡的程咬金。
为了扳倒林相,李宣与我阿爹竭尽精力,日日忙于朝政。
林相落罪后,我与李宣的大婚足足延了三月有余。
大婚当晚,久别胜新婚的我们情浓意合,在被窝里说着悄悄话——
「所以你竟以为我与南风有,有龙阳之癖?!」
李宣挑开被子,朝我嚷嚷。
「嘿嘿,不是初见你时有误会嘛。再说了,当时那场景,谁见了不迷糊。」
我讪讪笑着。
却见他盯住我的眸色越来越深:「那要不郎君我身体力行地向阿嫣证明,我没有龙阳之癖?」
不用了,你证明过很多次了。
吃了瘪的我挪了挪酸软的腿,扯去了别的话题:「除了阿嫣,我阿娘从前还给我取了个小名。那时家乡发了饥荒,阿娘怕我养不活,便唤我岁岁。」
寓意是希望我岁岁平安,岁岁喜乐。
「真是好名字。」
李宣笑了笑,拉过我的手,一笔一画地在我掌心上写着。
而后又侧身望向我,红烛相映,枕边人如玉。
那双带笑的桃花眼里满眼都是我,轻声软语在我耳边呢喃:「岁岁,岁岁。岁岁与君好。」
一笔一画,一声一句,酸酸痒痒,极其撩拨心弦。
「嗯,日日与君饱。」
我脸一热,把头埋进了大红喜被里。
—完—
李宣番外:
我叫李宣。
作为太子,我自幼便被人日夜训诫,以后要成为贤明持重、勤政爱民、恪守礼法的好君王。
连逝前的母妃,含着最后一口气都是对我说,宣儿,日后要当个好君王。
眼下看着臂间酣睡正甜的阿嫣,心想这大概是我最不守礼法、最离经叛道的一次。
也是我最幸运的一次。
我初见阿嫣时,其实并不喜她。
我提出要她当太子妃,她瞪大圆溜溜的眼睛问我,殿下要娶我当同妻吗?
嘴里还含着一口饭。
同妻……?
永结同好的发妻竟被她略成二字简单带过。
我蹙眉,作为太傅独女,她着实是不庄重。
她却抢先凝住脸色看我。
她说,她只求意中人,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句话我母妃也讲过。她没求到,病逝了。
我心里犯了难。
我并非勉强为难她。
我执意要娶她,是因为那日,恰好是她撞见我毒发。
我与南风虽已把此事掩得严严实实,却也难保日后会走漏风声。
说不定会无故牵扯,伤害了她。
更何况,她还瞧见了我……
一想到这儿,我脸上燥热。
这一切被我回京省亲的长姐成阳公主看得一清二楚。
长姐素来爱笑我太过正经。她的心思在宫中最是玲珑松泛。
眼下见我脸热得稀奇,她更是好事地打趣我:「莫不是遇上心仪女子了?」
……也不算心仪。
我不语,长姐两眼放光:「哟,真遇上女子了?」
我凝眉,她便做了解状:「莫非是,求而不得?」
我颔首,她又怒我不争:「我早说你死板得很,真真浪费了副好皮囊,逑个女儿家都逑不成。」
「那,该如何?」
见我发问,她更来劲了:「黏她,狠狠地黏!送礼,大方地送!」
我沉吟,真的如此吗?
长姐却不容我置疑。
她笑得胜券在握,一把拍上我的肩:「小老弟,听皇姐的,保你三年抱俩!」
隔衣触到我肩上痂痕时,光亮的眸子便黯了下去。
那是三年前,我迎欢毒发时自己鞭下的疤痕。
长姐虽是终日笑我,但其实疼我至极。
当时她还未至塞外,亲眼目睹了我整个痛苦过程。
我轻轻拍了拍她发抖的手。
没什么大不了,那痂痕很早便不痛了。
长姐说,女郎与兵法无异,讲究的是知己知彼。
女郎我虽不解甚惑,史书兵法我却是行家里手,了如指掌。
我运筹帷幄,特找了日日进宫的林相女儿,问她寻常女子喜欢什么。
她欣喜地讲出来时,我还嘱咐南风细细记下,列出单子。
而后一股脑地送进了太傅府。
又被一股脑地全退了回来。
我纳闷了,莫不成,这魏家女郎比兵法更艰深晦涩?
长姐怪我不争气:「榆木脑袋!万事得讲先后次序,我的话你怎么只听了后一半?」
那前一半是,黏她……?
「黏她,狠狠地黏她!」
长姐迎上我犹豫的目光,给我回抛了一个坚定的眼神。
第二日一下朝,我便带着南风微服出了宫,去街上寻魏舞嫣。
进店前,我看见了她欲买一匹丝绸。
长姐说要大方送礼。
虽那匹丝绸成色一般,她若喜欢,我便买下送她。
她却打断了我,匆匆把我拉出店外。
我正思忖女子果真难测。
她对我说,这顶普通人家几年开销的东西,她不喜欢。
一双圆圆的大眼睛,至诚又纯真。
我收回之前对她不喜的评价。
有其父必有其女。
魏家女儿虽与京中闺秀大异,她却有她们及不上的心思纯真,怜及世人。
我第一次觉得,若她能成为太子妃,日后的一国之母,也不错。
我展颜问她喜欢什么。
她给我指了指街边摊上的糖画。
我本以为她是随手一指,谁成想她是真欣喜,笑得似个孩童。
让人忍不住想揉揉她那被日头晒得柔软的发髻。
嗯?
正讶异自己为何冒出如此念头,她又将糖画递了过来。
自我中毒后,皇后娘娘一次再一次地嘱咐我要谨慎再谨慎,并暗令闲杂宫人不准接近我的吃食。
幼时的我,每一口食物吃水都得被记下来,悉数给娘娘过目。
宫里的人,再大胆也万不敢擅自递予我吃食,更别说是民间的糖了。
魏舞嫣却大剌剌地将糖画伸向我。
呐,你要尝尝吗?
她问我,圆圆的眼睛弯起,睫毛一扑一扑,舌尖还贪吃地舔了舔正红的唇。
很想尝……
我头脸一热,不由自主地便覆住她的手,低头尝了那根糖画。
凑上去时,眼前的小脸腾的一下,红扑扑的,娇嫩可人。
忽而发现,她其实挺好看的。
嗯,很甜。
我笑着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