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听吹奏

出自专栏《宫墙错:步步清风再无你》

我在南风馆被夫君逮了个正着。

今天趁着我那便宜夫君出门办事的空闲,我从角门溜出去到南风馆找点乐子。

可刚坐下,妈妈就跟我说我喜欢的小倌儿被人点走了。

岂有此理!

我不顾妈妈的阻拦,一脚踹开那恩客的门,我倒要看看是谁跟我抢男人!

1

房门应声倒地,我与里面坐着的两人六目相对。

周岐言手中的酒杯被他一把捏了个粉碎,那几个字几乎是从牙齿缝里咬出来的:「唐元梨,你竟敢来这种地方!」

打死我也没想到,跟我抢男倌的竟然是我那便宜夫君!

虽然他吼了我,但是我的目光却紧紧黏在他俩放在一起的手上,又转头看了看周岐言的脸,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成婚这么久周岐言都不来我房中了。

原来是好这一口!

「哎,吵吵什么,大家都是来找乐子的,跟谁玩不是玩?妈妈,今天的我的账记这位周公子头上。」

我轻飘飘说完,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下楼去,唯恐周岐言提剑砍我。

也罢也罢,南风馆又不止这一位漂亮小郎君,只不过被我这夫君一闹,我还真不好在这里吃了:「妈妈,咱这能打包带走吗?」

妈妈看我的目光有些呆滞,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大胆的话出来:「可您……您那位……」

「怕什么,有什么问题我担着,就……就这个吧。」旁边早有侍女递过来一本名单,我随手指了一个名字好听的。

于是凌深行就坐了我的贼马车回了我家……我和周岐言的家。

2

凌深行长得比我今天想点的那个小倌还好看,重要的是他说他会画丹青,这倒让我来了兴致:「那我坐在这儿,你能给我画一幅吗?」

他朝我深施一礼:「在下的荣幸。」

他一边给我画,我一边磕着瓜子问他:「哎,周岐言经常去吗?点过你没?他在上面还是下面?去过多久了?」

而凌深行也不急不徐地一一回答我:「并不常来,没有点过,这我不知,大约半年。」

大约半年,那不就是跟我成婚以后?

我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周岐言这是一跟我成婚,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不喜欢女人了,突然喜欢男人了,所以就去南风馆找乐子,我是性取向检测器吗?

说话间凌深行已经画完了画,恭敬地递给我看。

我饶有兴致的接过,画上的美人的确风姿绰约,只是并不像我。

「好!赏了。」但我仍然收下了画,从侍女手里拿过一把银瓜子递到他手里,顺便趁此机会在他额上亲了一口。

「唐元梨!」一声暴喝,我想也不想就知道是周岐言。我含情脉脉地摸了一把凌深行的手背(真舒服啊):「今天先到这里,我改天再去找你啊?」

小倌都归属他们的青楼,周岐言就算再生气,也不能把他打一顿,于是我便放心大胆地让凌深行从我房后的角门出去了。

「哟,周相,有何贵干哪?」我转过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大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目光紧紧地瞪着我的嘴唇:「你不要太放肆!」

「怎么了,想亲我啊?」我顺势往前一凑故意要亲他,他果然厌恶地松手往后一退。

我拍了拍手道:「周岐言,我嫁给你不是来给你当活寡妇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周岐言似乎是听不懂我的话,仍然怒气冲冲:「你别太过分,想想你妹妹的下场,你……」

啪地一声,我抬手给了他一记干脆利落的耳光。

他被我打得偏过头去,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周岐言,你也配在我面前提我妹妹?」我不再跟他说笑,眸子渐渐冷了下去。

「滚出去。」我言简意赅。

3

按理来说,周岐言这种经常习武之人,即使面对的是我这镇国将军的女儿,也会把我打得抱头鼠窜才是。

但是他并未就此跟我起冲突——很简单,曾经府里有人非议我妹妹,被我拖出去在院里吊了三日,烈阳曝晒而亡。

周岐言欲开口,但被我生生吓退了回去。

我妹妹就是我的底线。

侍女替我梳发宽衣。

我望着镜中与妹妹有五分相似的容颜,轻声问道:「你说如梨若是还活着,是不是会和我更像一点?」

侍女梳发的手一顿,很快就若无其事地说道:「二小姐和大小姐一向是极为相似的。」

是啊。

如果我妹妹还活着,我们怕是满京城都闻名的姐妹花呢。

沐浴过后,我让侍女拿来凌深行画的图细细观赏,叫她们全都退了下去。

画中的女子花容月貌,景致也画得好,把满院的桃花都描绘地栩栩如生。

落款还提了一首小诗,虽不是出自他手,倒也是一首名句。

仔细一瞧,某几个字似乎是少了墨,重新添墨描了几笔。

我记下来那几个字,把画合上了。

我又一次去了南风馆。

这一次一口气点了三四个男倌,听着他们奉承我的美貌、我的事迹,外加捏肩捶腿喂葡萄,真真是快活哉。

这个说当年皇室狩猎,我在女子中出类拔萃,第一个猎到野鹿;

那个说想当年我上元节在诗会中题诗赢得圣上赞赏;

这个说及笄之年圣上就赐婚于我和仕途光明的周岐言,真真是好福气……

我懒懒地抬起手制止了他们的吹捧,目光转向那个说赐婚的小倌:「你刚刚说什么?」

我是笑着的,那小倌却不敢再笑了。

「周岐言在你们这儿也算常客,就不必拿我跟他的婚姻在这儿恶心我了吧。」

我微笑着说完这一句,端详了一番我的丹蔻,自言自语道:「好像听说鲜血染的指甲才好看。」

周围人都不说话了,那个小倌更是吓得脸都白了,连连向我磕头。

就在此时,凌深行从我房前经过,命房里的人都退了下去。

他也算得馆里的头牌,其余人自然要听他的。

得,我刚刚就是逗逗那小男孩儿,希望他没当真。

「周夫人。」他朝我拜礼。

我挠了挠耳朵,这称呼实在听得不顺耳:「叫我元梨即可。」

他并没有听从我的,而是沉吟了一会改口:「大小姐。」

也行。反正我都不在乎。

「你会唱曲儿不,给我来一首。」

门外早有小厮搬来一架古琴。

凌深行看了一眼我,翩翩施礼:「愿为大小姐弹奏一曲。」

接着,一首平沙落雁听得我如痴如醉,又高兴地赏了他一把银瓜子,临走时还不忘摸了摸他的小手。

我没注意到凌深行的眼神一直粘在我身上。

我打道回府时,周岐言在正厅坐着。

我懒得理他,从他身旁经过,他伸手抓住了我的臂弯。

「干嘛,打架?」我斜了他一眼。

他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昨日我口不择言,请你见谅。」

他倒挺会认错。

「知道了。」我甩手就想走,没想到他抓着我不放。

我皱眉准备踩他一脚,没想到他抬起头,眼里满是挣扎:「别再查下去了。」

我听懂了他在说什么。

但是我还是一脚踩了下去,在他吃痛松手时笑吟吟道:「关你什么事啊?哈哈!」

4

我妹妹死了。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一及笄就闹得京城满城风雨。

她比我还要生性玩闹,天天游走于大街小巷,各种秦楼楚馆,与那里的花魁们打成一片。妓女们都说,唐家的二姑娘有趣又大方,从不低看他们。

然后,一个不知名的黑夜,妹妹就香消玉殒了。

她死在南风馆某个房间的床上,仵作说生前遭过凌辱,窒息致死。

有人说看见我妹妹宵禁时上了一辆马车,马车跑向了南风馆的方向。

他们都说,我妹妹生性放荡,天天流连花红柳绿,一定是到南风馆点了某个身强力壮的男倌一度春宵。

至于窒息,大概也是闺中游戏,只不过不巧玩过头罢了。

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随意编排我的妹妹?

爹爹悲痛欲绝,誓要为妹妹找出凶手。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第二日战事突发,爹爹还没来得及去衙门诉状,就被一道圣旨派去了边疆。

不久后爹爹牺牲的消息传来,唐家家产很快被几个叔伯瓜分,独留下我因与周岐言还有一纸婚约不能闹得太难看,便堪堪保住了小半部分的财产。

爹爹走后,有一位南风馆的男倌到衙门自首,声称自己就是与我妹妹欢好之人,不料妹妹突然去世,因害怕而逃,事后悔恨,甘愿受刑罚。

所有人都一副「我就说嘛」的样子,津津乐道案子的细节。

但我知道,我妹妹不是这样死的。

我一定要找到那个真正杀害我妹妹的人。

爹爹还未战死前,圣上就赐了我和周岐言的婚约。

那时入宫赴宴或是街上偶遇,周岐言都会对我遥遥一笑,甚至会给买漂亮的礼物,让我一心以为我们的婚姻会非常美满。

谁料爹爹战死后,我再与他相遇,他却对我能避则避,新婚之夜也能不喝合卺酒、不挑红盖头。

大概是没有爹爹给我撑腰了,他也觉得我是别人口中「唐家二姑娘未出阁就浪荡至此,大姑娘又能好到哪里去」的人,觉得没有必要了吧。

无妨,我也不需要夫君替我撑起一片天。

我回到房中,翻出书阁里平沙落雁的减字曲谱。

今日凌深行弹到第三段前半部分时,在某几个音上加重了。

按照谱子对上一看,留下两个半字。

虽是半字,但我一瞬间就想到了一个人。

权仲。

当今圣上的第八子,也是年纪最小的小王爷。

我的手捏着曲谱,微微发抖起来。

5

三日后是圣上的生辰。当今圣上喜欢热闹,每每寿辰必会宴请宗室皇亲王公大臣,我与周岐言自然要赴宴。

我们共乘一辆马车,我靠在那儿闭目养神,感觉到周岐言的目光似乎往我这边飘了过来。

我睁开眼睛没动:「怎么?又喜欢女人了?」

他果然被我气到,但强压着怒火道:「不要招惹是非,也别说不该说的话。」

大概是在点我吧。

但我没理他,哼了一声继续闭上了眼睛。

圣上的寿辰举办得甚是奢靡,美酒一开便知是藏了几十年的佳酿。

我与周岐言向圣上敬酒,他高兴得多喝了一杯。

大殿上热闹非凡,而我的目光则时不时地去看小王爷。

他和周围的皇兄一起推杯换盏,王妃似乎在劝他少喝些,他却头也没回。

蓦然,我的酒杯里被周岐言添满了。他音色淡淡:「圣上赏的酒,怎可喝得如此之满?」

我瞧他一眼,故意娇滴滴道:「夫君说的是,妾身现在就满饮此杯。」接着一饮而尽。

不知是不是我看小王爷太明显,他注意到了我在看他,便叫来宫人送来一壶酒到我桌上。

我与周岐言朝他遥遥行礼谢过,那宫人便直接给我斟上了酒。

一杯酒下肚,我的头昏昏沉沉起来。我起身说要去更衣,接着拿了宫扇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冷风一吹,头脑越发昏沉起来。

我边走边打摆子,直到了一处假山才停下歇息。大概半晌,一人就顺着我的脚步跟了过来。

「妾身见过小王爷。」我想也不想就随意作了个揖。

人走到我的面前。

果然是权仲,他嘴角微勾:「周夫人怎得在此?」

「妾身不胜酒力,就出来吹吹风。」我也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和身体流连,露出欣赏的神色来,「周夫人自成婚后更有风韵了。」

「有没有风韵,王爷只是看着,又怎会知晓呢?」我故意将话说得模棱两可,他果然眼睛一亮,朝我走近。

就在他的手刚要抓住我的手时,身后一声低沉的声音传来:「臣见过小王爷。」

是周岐言。我没再说话,身体一软,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在马车上了。

周岐言闭目却知我醒了一般说道:「早已饮过解药,何故真的晕倒?」

我拍了拍自己褶皱的下裳:「好玩呗。你不是来得刚刚好?打扰了我与小王爷的好事。」

他这才睁开了眼睛:「唐元梨,你何必这样,把自己搭进去,值吗?」

我收敛了笑容,平淡地扫了他一眼,「周岐言,你早就知道了,却让我像个傻子一般查的那么辛苦,你又是何居心呢?」

他无言以对。我们相顾无话。

以前我以为周岐言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但是饮下他递给我的那杯酒时,我忽然什么都想通了。

他知道我在查妹妹的死,他甚至比我先一步查到了权仲,但是他什么也不告诉我,直到今日权仲似乎对我也有占据之心,他才出手相救。

他在乎我。

也许是真的在乎我吧,但是我只在乎妹妹。

他不理解我为什么会为这件事搭进去我自己,我也懒得同他解释。

6

下了马车,周岐言又恢复了那个样子,自顾自走在前面。

这堂堂相府也有眼线细作,真不知道住在这么个到处漏风的地方有什么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晚上见了权仲、知晓了他的觊觎,夜晚我做了个噩梦,梦到我的妹妹哭着喊我阿姐,她却被一双大手拖走,我急得想去追,却怎么也追不上,狠狠地摔了一跤,一下子跌醒了。

醒来时依然是在寂静的黑夜,我摸了摸额头,好像刚刚挣扎的时候磕到了床头。

正准备爬回去,一双手忽然把我抱了起来,送回床上。

我一惊,借着月华的光影,看清了他的脸。

是凌深行。

他替我拭去眼角的泪珠时,我才知道,我刚刚哭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贴了贴我的手心,踩着月光从窗棂走了,无过无痕。要不是那扇窗户还开着,我都怀疑他刚刚到底有没有来过。

晨起,我伸了个懒腰出房门,寻思着今天找点什么乐子,再给大家来点我不学无术的印象。正思考着用早膳,门口两个小厮的对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听说了吗,昨天夜里石原巷赵家公子死了,听说死得可惨哪!」

「真的?这么吓人!报衙门了吗?」

「那还用你说,听说尸体被分了好几块,衙门能不管吗!」

我吃完净了手,带上侍女浩浩荡荡地到衙门去了。这大概是京城今天的爆炸性消息,我焉能不去凑个热闹?

我赶到衙门时,正好遇上仵作验尸,没得热闹看。

我便和周围的百姓一起在外面等着。有个百姓说:「马仵作验尸的本领高得很,不出一个时辰定能验出很多东西来。」

马仵作?我一个激灵,我突然想起来,我妹妹死时,那个仵作似乎是姓王。

衙门的仵作虽多,但是遇上大案,例如今天的骇人命案或者我妹妹这种身份高贵的受害者,只会由经验最丰富的一位仵作来验尸。

按理来说,这样的仵作,不应该被随意更换。

我从人群中退了出来,一路直奔周府。

一回去我就大发雷霆,勒令全府的人都不准接近我的院子,违令者先打半死再去发卖。

趁此机会,我让侍女溜出门去,务必把消息带到凌深行那里。

我一直等到夜半时分,终于等到凌深行给我传来了消息。他费尽心思查到了那姓王仵作现居之处,威逼利诱之下,他只得据实相告。

妹妹窒息而亡并不是被外力钳制所致,而是被珍珠卡住喉咙。

因珍珠又大又圆不似凡品,能得到此宝珠的必是皇室宗亲,况且爹爹那时早已离京,因此当初验尸时不敢说出真相。

凌深行走了,我满脑子都是那颗宝珠,那颗宝珠……对,皇家的人都有一条圣上钦赐的腕带,上面就镶着一颗南海珍珠。

权仲一定也有一条。

我把窗户合上了,一夜未眠。

7

我再一次摇着扇子进了南风馆。

这一次我开出了最好的价格,要买凌深行的初夜。

以往来都是找找乐子,妈妈似乎没想到今天我来真的,连我抛出去的银票都忘了接。

她结结巴巴道:「唐……啊周……您是认真的?」

我把银票塞到她手里,头也不回地进了凌深行的房间。

他替我宽衣,手放到我腰间时一滞,轻声问道:「大小姐,您想好了?」

我轻轻地点点头。

「看得出您对周相仍有情意,何故做出这些让他伤心的事。」他仔细地替我解着衣带,帮我把外衫褪去。

有情意吗?自然是有的。圣上当时赐婚,我就非常欢喜,后来嫁给他从未和睦,我内心失落,却也不是半分感情都没有的。

但是现在,为了妹妹,我只能舍弃他了。

「你话真的很多。快一点吧。」我闭上眼睛把他推开,三两下脱去自己的衣衫,躺在床上一咬牙:「来吧。」

凌深行无言,只能同我上床,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颊,鼻尖,和嘴唇。

然后是温柔的吻落下来,我能感觉到他想亲我的嘴唇,但最终只亲在了唇角。

砰的一声,门被人踹开。我条件反射扯过被褥盖在身上,门外走进来的,是一脸寒霜的周岐言。

我被他抓回去了。

他扯我进内厅时半分不留情面,府里的下人都被吓呆了,他让所有人都滚出去,接着拿起桌上的砚台摔了个粉碎。

下人们都屁滚尿流地跑了,周岐言转过身来看我,怒形于色:「唐元梨,你是真不要名声,是吗?」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不是早就知道我们唐家姑娘是什么样了吗?这有什么,实在觉得难受,我们和离就好。」

他又抓起桌上的一个花瓶摔在了地上。

我平静地看着他:「周岐言,你这是何必呢,我本就是那种放荡女子,你也不喜欢我,我不能去快活吗?和离对你我来说都好。」

他摔了第三个东西,周遭寂静。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摔完这些,周岐言忽然冷笑了起来,我都怀疑刚刚摔在地上的是不是不是其他东西,而是他的脑子。

他朝我走近,「故意去南风馆闹得满城风雨,故意激我和离,然后去杀了八王爷,是吗?」

我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什么都看出来了。

「唐元梨,我早跟你说过,让你不要查不要查,你为什么就是……」他说不下去了,但我知道他想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周岐言,我妹妹不能白死的。」

我轻声叫他的名字,俯下身去想把他刚刚摔碎的那个砚台捡起来。

他好像很喜欢这个砚台,成婚后偶尔我经过,看他很爱护这个。

「我不想连累你。」

周岐言抓住我要捡东西的手,语气悲凉,「那我呢?你……你有没有真心……」

我定定地看着他,笑了一下:「有的。」

他瞳孔一震,抓住我的手的力道松了一些。

「周岐言,自从我爹去世,我们就不在一条路上了。我们不可能好好过日子,就像你知道这府里众多眼线,成婚到现在不得不冷落我一样。我们注定没有好结果,所以,我想……我们早点分开吧。你找一个喜欢的女子成婚,我自己完成我想做的事。」

我看着他的双目,语气柔和。

这是我第一次离他这么近,第一次真切地告诉他,我心里有他。我知道他冷落我是在乎我,是不能给人表现出我们和睦相爱的样子,以防有人像防唐家一样防他。

他松开了我的手,疲惫地向外走去。

我想,他大概是答应了。

他心里也有我的,这是我们最好的结果了。

他打开房门,在院外的下人忙不迭地跑进来。

我闭上眼睛等着他让下人去拿纸墨笔砚来写和离书,没想到他一开口竟是:「夫人德行有亏,传我的命令,即日起幽闭佛堂,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

我瞳孔一缩,挣扎着爬起来要去打他,没想到他眼疾手快一记手刀打晕了我。

再醒来时,我已经置身于佛堂之中了。

8

我天生习武,这间小小的佛堂自然困不住我。我准备起身一脚踹开房门,或者踹开窗户,可是却发现只能勉强站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周岐言!这竖子,竟然给我下了软骨散!

我望着慈眉善目的佛像,内心失笑。若佛祖真的显灵,若世上真有神仙,我妹妹又怎会枉死。

我坐在蒲团上,拿了木鱼掷向佛像,传出沉闷的撞击声。

周岐言软禁了我,他不答应我和离的事,也不许我去杀了权仲。

笑话,我唐元梨说的杀人又不是只身闯入王府一刀毙命,完全可以有更安全的方法。

只是怕再缜密的方法也有纰漏连累他,所以我才想先跟他划清界限。

他觉得只要软禁我,关我关到我想通了的时候,一切就皆大欢喜了吗?

我嗤之以鼻。

周岐言太小看我了。

第一个星期过去了,无事发生。

第二个星期过去了,无事发生。周岐言甚至都没来看我一下。

第一个月过去了,无事发生。

第三个月时,周岐言终于来了。

彼时我已经学会在佛堂里讲相声了。他冒着风雪进来,一进门,斗篷上就滚落下厚厚的霜雪。

我懒得瞧他一眼,他问我:「你可知错?」

我敷衍道:「啊对对对,妾身知错。」

门被下人合上。

他解下斗篷扔在一边,朝我走来,直在我面前坐定。

我勉强递给他了一个眼神,他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手,冻得我一激灵。

刚想骂两句,他反倒拥我入怀了。

我一愣住,本能的收回了想打他的手。

「权仲死了。你高兴吗?」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分外清晰,以至于我就是怀疑听错了,也没得再问一句的理由:「你……」

「你高兴吗?」他重复了一遍问题。

我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他。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一双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嘴角还有青色的胡茬。

我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脸,他仿佛很喜欢我这样,甚至拿他的手贴紧我的手。

原来他留我在这里,是替我去做了我想做的事。

「我高兴。」我轻声说道,他却紧张地来摸我的脸,说,不要哭。

9

他抱着我,细细为我讲来他是怎么找到权仲在外驰马的机会,在他上马前偷偷给马喂了疯药,赛马时马匹发疯失控,直接往外冲去,谁也拉不住。

马疯了朝悬崖奔去,权仲拼尽力气摔下了马,以为这样能捡回一条命,却不知那么快的速度之下跳马,人不死也废了。

讲完这些,他拉我出门,宣布从今天开始,对我的软禁取消。

权仲葬礼时,我跟周岐言一道去吊唁。

到灵前按惯例上香、瞻遗容、行礼,在瞻遗容时,我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权仲的手腕。

他的手腕处戴了一条腕带,上面镶着南海宝珠。

我有些失神,还是周岐言扯了一下我的衣角,我才回过神来跟他走了出去。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脑海中飞速闪过:欺辱我妹妹的人,可能根本不是权仲!

我魂不守舍地坐到回家,周岐言在马车上问我:「怎么了?」

我如梦初醒,正想说什么,忽然心下一沉,便改口道:「今天不知怎么,八王府里的熏香熏得我头疼。」

他握了一下我的手,温声道:「回去了就好了。」我在家从不焚香。

夜晚,周岐言想进我的房间,我闭了门不迎,借口说我头痛,明日吧。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企图再找一找究竟有什么细微之处我没有洞察到。

妹妹那晚宵禁时上了马车去了南风馆,被凌辱窒息而亡,脖子上有被掐住的痕迹,一名男倌上门顶罪,仵作说喉中有代表皇室的宝珠,凌深行查到的消息留给我两个半字……

我头痛欲裂,却根本想不起来到底有哪里有问题,除了那颗宝珠——我不知道到底是皇室的人仅有一个,还是遗失可补?

第二日皇后娘娘的帖子送到府上,邀我和一群官眷入宫,做投壶游戏消遣。

我心事重重地进了宫,投壶时仍不费吹灰之力连中贯耳。

皇后娘娘赞我有家门风范,我领了赏赐坐到一边,观赏其他官眷娘娘的游戏。

我旁边坐的正是太子妃,我见她手腕上也有一条腕带便试探性地问道:「娘娘的腕带甚是瞩目,光彩如新,一定经常养护吧?」

太子妃见我提及,嫣然一笑道:「是父皇的赏赐,仅此一件呢,自然是要好好养护的。」

仅此一件,那不可能遗失再补了。

我正思虑着,场上已经轮到一位美人。她似乎不得要领,并没有投中壶。

皇后娘娘和其他官眷笑眯眯道:「无妨,身体不要前倾,用力就是。」

她听了话一用力,原本挂在脖颈上的围脖散了些,我看到上面隐约有红痕。

还是未中。

她垂头丧气地回到席上,皇后娘娘宽慰打趣道:「许是昨夜圣上召幸,今儿才没了力气吧?」

美人羞愤地捂脸,娇嗔道:「娘娘,您……」

殿中一片快活的气氛,我却一下子脸白了。

昨夜侍寝,想必脖子上的红痕是圣上的闺房之乐;宝珠腕带皇亲才有,遗失不补……遗失不补,那若是赏赐宝珠的人呢?

有人说妹妹宵禁时的马车去了南风馆所在的方向……那里并不通往八王府,而是皇宫!

是他。

是他——!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是他。

是圣上。

凌深行给我留下的两个半字,如果对上圣上的名讳,倒也能对上。

不会有错。

如果是他,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妹妹刚死,战事就突然爆发,为什么明明只是边境骚乱,爹爹却被派去边疆,为什么小小的战争一去一回不过一月,爹爹就战死沙场,唐家就被瓜分……

他玩弄了人、夺了权、灭了一门。

我几欲晕厥。

10

我醒来时,正躺在周岐言的床上。

他见我醒了很惊喜,忙让御医过来看。

御医说我内心郁结,所以才在宫中晕倒,现下只需要喝几副药调理就可以了。

周岐言谢过御医,让下人带着御医去开药方去了。

他坐在我的床边怜爱地看着我:「怎么会突然晕倒呢,吓到我了。」

大概是被冲击得有些昏了头,那些弯弯绕的话我已经不想去说了,直截了当地问道:「周岐言,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他?」

他一顿,眼神有些闪躲:「什么……」

我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

他嘴唇翕动,试图想安抚我:「元梨,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

「你果真知道。」我冷笑一声松开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疲惫极了,「我不想见你,你滚吧。」

他眼眶一下子红了,抬起头去看了看门是关着的,才压低声音对我说:「元梨,我从头到尾跟你说一遍,好吗?」

我闭上了眼睛,他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那年上元节诗会,我见你即兴赋诗,人群中你笑得那样肆意漂亮,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你。圣上跟我谈公务提及婚事时,我就说想娶你为妻,这才有了那道婚约。

后来如梨意外去世,我知道你想为妹妹报仇,可突然之间圣上就派你父亲去了边疆,很快就传来战死的消息……我那时只是觉得不太对劲,但是没有深想。

不久后我们成婚了,我发现府中有细作但是不宜打草惊蛇,我猜到大概有人要对付你们家,所以想着,与你交恶可能才能保护得了你。

我知道你在查妹妹的死,我也在南风馆去过几次,都是去找线索的。

我不想你冒着名声被毁的风险去,所以对你说过重话,但是没想到你这么铁了心。我没办法,只能找到一点儿消息就故意透给你,比如那个仵作。」

我愣了一下,原来当时仵作的问题是他透露给我的。

「我没有误导你查到小王爷,最开始我也以为是他。是在杀他之前,我突然查到,那辆马车宵禁后进了皇宫,而那晚小王爷在王府。小王爷表面上荒淫无道,实际上纵容下属鱼肉乡里,死有余辜,所以我没有改变计划。

我与圣上谈论军务时,圣上提到了拥兵自重、功高震主,我突然就想到了你父亲。圣上见我与你不亲近,便告诉我说,不必对唐家人太好……我想,你应该懂是什么意思。那时我才知道,大概罪魁祸首,就是他。」

听完他一番剖白,我无声地弯了弯唇角:「所以呢,是小王爷,因为小王爷恶贯满盈就可以想办法,是他,就不行了,是吗?」

他似乎没料到我听完这些依然是这个态度,有些惊惧:「可他是圣上……!怎么能……」

「周岐言。」我一字一顿道,「你出去吧。我不想见你。」

他哀伤地看了我一眼,终于在下人过来问是晚膳前喝药还是晚膳后时,拂袖离去。

周岐言一路科考上来,又成为本朝最年轻的丞相,这一切都是圣上给他的,他自然爱惜。

他一直以来受到的教育是忠君,即使知道君王做的事不对,下意识地还是要为君王找理由和借口。

我不怪他,这是理之自然。只是曾经我以为我们是一条路上的,现在又是我独自行走了。

世间向来如此。

我在雪夜中独自撑了伞出门,一路走到京中的一处湖边。

夜间一片黑暗,只有近处人家门口挂着的灯笼才有一些亮光。

雪花簌簌而下,在地上铺成薄薄的冰。万籁寂静,唯有落雪细碎的响声。

身上忽然一沉,我转过头去,凌深行也撑了一把伞到我身前,把一件大氅盖在我肩头。「小心着凉。」

「你怎么会来?」我微笑着看他。

他望了一眼眼前黑漆漆的湖面,也冲我笑了一下:「当年就是在这儿,大小姐救了我一命。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过来看看。」

我伸手抚了一下他的脸颊,曾经他比我还矮半个头,如今却比我高了不少。

「这么久来,谢谢你。」我诚恳地向他行了一礼。

当年救过他之后,再次相见,他表面上是南风馆的小倌,实际上是江湖上专管收集情报的门派安插的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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