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赐锦

包括穆冠雪。

他再不愿正眼看我,即便偶尔对视也尽是冷漠戒备,他只称我「吕相傅」。

镜中人面无表情,可是若细看,眼底沉沉尽是萧索。

我有条不紊地穿好官服,薄抿了胭脂,给面上添三分血色。

门客匆匆来报,说求情的折子终于联名递了上去,到底冯行止是一代鸿儒,以私通之罪下狱太过离奇,甚至传出去民声如沸,纷纷为其求情。

冯漪珠就在旁侧,有些不可置信,「朝中的事,我在后宫尚且不知,民间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比了噤声的手势,门客只得不语,行礼退下。

「是你?」冯漪珠问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很像是你的作风。吕樱,当年你请旨入仕,是不是因为你心中并不想嫁给穆玄弈?」

我扶正玉冠,微微一笑,「贵妃娘娘追问这个干什么?」

她看着我,迟疑了片刻,「因为……我总想知道……冠雪曾经奉若神明的女子,不是恶人。」

我只是停滞了片刻,便由下人披好了外氅往院中走去,冯漪珠还依依不饶地叫道,「吕樱,吕大人,你回答我!」

我的脚步停也未停,径自上了轿辇。

11

天色熹微,而彼时的朝堂内,已然暗潮汹涌。

一派朝臣大着胆子为冯尚书进言,请再三彻查案子,一派朝臣则咬定律法在上无人可徇私。

中书令甚至进言,皇帝被冯家妖女蛊惑,以至于罔顾国法,迟迟不降旨定罪,但请吕相傅秉先帝遗德,代为训诫,迁往宗正寺思过。

透过层层冕旒,穆冠雪的目光似乎再度落到了我身上。

此事在退朝的时候也没个定论,若在以往,穆玄弈一派早将先帝遗训和我这个重臣搬出来了,然而今日弈王不在,我默不作声,局面才僵持到了下朝。

穆冠雪将我独独留在了明堂。

当真是……

我细细地用目光描摹那张脸,最终垂下了眼睛。

当真是许久没有这样单独叙话了。

「你又要玩什么把戏?」他打破沉寂,「不,朕失言了,吕相傅位列众臣之首,今日怎么缄默不发一言呢?是因为大哥不在你身后撑腰吗?」

我近乎本能地驳斥回去,针锋相对,「朝局一片混乱,皇上心中却只有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不然呢?」穆冠雪一把扯过我的手腕,衣袂翻转之间摁在了龙椅上,他的指节敲打着龙首,眼底泛起层层血丝,「你,还有穆玄弈,不就是想要这个么?你不就是为了成全他么?朕就在等着,等着你亲自提刀弑君!」

我的眼瞳幽幽如古井。

不反抗、不辩驳。

穆冠雪却卸了力道,大抵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微臣哪有那个能耐?」我平静地说着话,口鼻之中却渗出浊血,一滴、两滴,顺着青金色锦绣流淌下去。

他看我的眼神终于从纯粹的憎恶中生出惊诧。

「你——」

我混不在意,拿出手帕擦去,甚至笑了笑。

「不过既然陛下希望……那便如您所愿。」

我离席整理着衣裳,腕上的玉镯子「叮当」一声落了地,刹那间四分五裂。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然消瘦至此么?

我恍惚了一瞬,对上穆冠雪的眼睛。

「皇上应该知道,早就有人想除了冯大人,他名满天下,就像当年你取太子而代之一样。」我的语速时急时缓,有些紊乱,「树大招风,功高震主,所以……下狱才能保住他的性命。冯大人的书法绝世无双,听闻其临摹能以假乱真。」

「他的手上必然要攥着一样东西,既能除掉今日在朝中忤逆之臣,又……有充分的理由,令其成为众口之矢。」

穆冠雪不愧是与我相识多年,即便反目成仇,仍从我未说完的话中推敲出下半句。

「是先帝的遗诏。」

「对。」我笑了笑。

「可穆玄弈和他的党羽如何肯凭区区一纸——」

殿外忽然传来小太监略显惶恐的声音。

「陛下,弈王突发重疾!」

我抬起眼,正对上紫檀桌上的菱花铜镜,那双狭长的凤目中大雾散尽,锋锐凛冽。

镜中女子展颜笑了。

「自然不肯,所以,我亲自送他一程。」

王府内已然乱作一团,不断有太医进进出出,下人们惶然跪了满地,只听庭院内传来女眷们高低错落的哀哭。

我披着墨色大氅,脸庞沉静肃然,掌事忙将我请进内室,遥遥就听见怒吼。

「滚出去!」

「杵在这里做什么,查,府内府外,给我一个一个搜检!究竟是何人胆敢背叛孤!谁敢再哭一句,拉下去杖毙!」

我脚步盈盈无声,直到行至榻前。

穆玄弈就像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死死抓着我的衣袖,原来再位高权重者濒死也是会怕的。

「阿樱,你是来救我的吗?好端端的,如何就……」

「如何就一病不起了呢?」我笑吟吟地凝视着他,「功败垂成,多么可惜。」

我在笑,只是眼神如刀,穆玄弈如何不解?逐渐从震愕到骇然怒色,「是你!居然是你——」

纤纤玉手覆上他的口,而男人竟然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

唯有怒瞪的双眼死勾住我。

「穆玄弈,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我凑在他的耳畔,一字一顿,如最细密的针。

「落子无悔,从你联合先帝毁掉我这一生时,就该想到的。」

「弈王是不是想知道,既然这些年来和我共饮一壶茶,为何我还不死?」我一只手迎烛火抬起,衣袖之下,素白的小臂上密密麻麻一片针眼和刺目的刀痕,狰狞如斯,「为了拖住你,不让人起疑,毒得慢慢下。所以每次饮茶之后我都会先放血,再请郎中来下针拔毒。」

「您千金之躯,可知这是何等的痛苦?」

雷声轰鸣,闪电骤然劈亮内室,我笑得恣肆无比,笑出泪花。

穆玄弈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喉咙里发出「嗬嗬」怪笑,「好、好,吕樱,你能隐忍蛰伏这些年,也算你赢了,只是你以为此计能长久?你还能撑多久?!即便孤踏上黄泉路,只怕你也离死不远了吧?」

我重整衣袖,听他咒我的怨毒之语,却面无波澜。

「只要扶稳他,纵是一切代价也无妨。」

穆玄弈瞳中的光已极微弱,他徒劳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我,又仿佛在临死前随便挽下什么,「可你怎知我不是真心?你心底和眼中只有穆冠雪,若非我求情,你早死在先帝手中了!吕樱,你实话告诉我,会不会有一点,或者一瞬……」

「今生今世不会有分毫。」

我折袖离去,又在玄关处顿首。

叹息如落花垂地,几乎无声:「下一世,切莫相遇。」

12

王府忽传噩耗,正值壮年的弈王穆玄弈突染恶疾、不治而亡。

次日,冯行止狱中求谏,随血书呈上的还有先帝密诏。

一时之间,帝王震怒,肃清朝野,牵连出数十位私相授受的官员,而当初一力诬告冯御史的几个朝臣,皆在府上搜检出了弈王穆玄弈的书信往来。

这下弈王的暴毙有了更多的说法——党羽纷争、畏罪自裁、遭下部反噬。

春和景明的日子,我亲自去刑部接人,冯老先生瘦了一圈,精神还算矍铄,拦下了要下跪请罪的我。

「社稷安稳为大,老夫受的罪不算什么。」他看我的眼神似有怜悯,「倒是你,和漪珠差不多的年岁却要担此重任——惭愧,惭愧啊。」

我连道不敢。

「说句僭越的话,当年皇上的书法是老朽教的,他对相傅,实在情根深种啊。」冯尚书看我,仿佛心中五味杂陈,「若尘埃落地,阿樱啊,你可愿重整红妆?」

我反问道:「若当真如此,将至令千金于何位?」

「小女顽劣,又一味地骄纵惯了,合该聆听教诲。」

提及「骄纵」二字,我蓦然心痛,曾经的吕樱,是不是也被父亲、被冰雪般的少年视若珍宝?

刹那的失神很快被掩去,我莞尔一笑,「有令千金珠玉在前,我呢,再聪明也只能和您在前朝分一杯俸禄了!」

尾声

冯漪珠重新迎奉回宫。

这次,循的不是贵妃仪制,而是名正言顺的皇后。

她着绣金朱色凤锦,纵然戴了华贵珠翠,仍盖不过倾世风华的好容貌。

宫中繁盛鼎沸、夜宴热闹非凡,仿佛整个上京都能听到仙乐重重,不时有大簇烟火在墨空绽开,盛放,未待落尽又是新的一轮。

我坐在阶上倚梁远眺,过于专注,以至于老人的打断都显得分外小心,「姑娘啊,该用药了。」

我轻声问:「阿翁,你说,吃了这药我会好起来么?」

我笑眯眯地回首,像个耍赖的孩子,「今日是大喜日子,且饶我一次罢,好不好?」

「姑娘爱吃茶,还是奴婢最懂了。来,趁热的。」

我一面吃茶,一面眯着眼睛往天上瞧,看着看着「嗤」地笑了。

「姑娘笑什么?」

「你看那孔明灯,我方才还以为是月亮呢,看错了,今儿不是十五,我还寻思哪来的月亮这样大,明晃晃的。」我笑着解释,廊下婢女和郎中对望,硬生生挤不出一丝笑来。

我的瞳已然蒙了浅浅的灰翳。

「容儿,换了甜茶来吃吧。」

婢女望着茶碗,忽然一大颗眼泪悄无声息地滚落下去。

我双瞳空茫茫的,并未看见,只听她细声柔语缓缓说道:「姑娘,这……就是牛乳茶,兑了槐花蜜的。」

我后知后觉点点头,「哦,原本就是甜的啊。」

自己寻思了大半晌,又歪着头问,「信可都送去了?吩咐清楚,等礼毕之后再给皇上。」

「是,奴婢记得。」

「我啊,可算是功成身退了。实在累得很,想当初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还没我高呢,如何就成了帝王至尊,这一步一步走过来,倒像是做梦一般……」

我的声音低微下去,絮絮地说着些往事,从初见说到了这些年的交锋说到了如今,似乎还带着狡黠。

只是容儿问道:「往后姑娘便要辞官退隐了么?」

她迟迟没等到回答。

我含了浅笑,死在了帝后大婚之夜。

「即便是解冤释结,臣与陛下总也回不到从前了。话虽如此,那些共你最好的年月,已足够慰藉平生。」

「宫宴我不去啦,不愿见那些老头子,又要繁文缛节、又得拘着礼数。这凤锦便作我的贺礼,漪珠穿上比我好看,愿陛下得此良人,自此举案齐眉、白首偕老。」

「只是冠雪,若真有来世,你必要早些找到我啊。」

(全文完)

作者:蓝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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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5-24 19:10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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