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剧组

他屈辱和愧悔了三十八年,也卑贱、痛苦和凄惨了三十八年。 

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就在今天,他活着最大的心愿,将要全部完成。 

樊刚和樊忠正在下葬。分别装着他们遗骨的两只金坛,缠着黄绸,像尊贵的龙珠,缓缓放入各自的墓穴。他们将在故土安息,或从故土出发,在另一个世界飞黄腾达。 

只有我樊家宁还在人世间活着,并且保守秘密。樊家宁心想。 

没错,关于樊刚和樊忠的死因,关于黄乃鹏、蓝华为、韦小帅、覃宝林、韦成念为何而死,樊家宁始终没有对任何人如实讲述。他们因此成为烈士。而隐瞒真相的樊家宁,却在无时无刻不受折磨。为了七个愚蠢死去的兄弟变得光荣,他不得不善意地撒谎。在大腿汩汩流血的时候就开始编造故事。当大腿被锯断康复出院的时候,他的故事已经编得十分圆满了。在故事里,他保留了樊刚和樊忠引爆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的事实。黄乃鹏、蓝华为、韦小帅、覃宝林、韦成念为救人全部牺牲也是事实,但不是为了救他樊家宁,而是救樊刚和樊忠。为什么不想说不能说是为了救他樊家宁?因为他觉得那样说会显得他带兵无能,最主要是显得自己有罪——五个兄弟为了救自己全死了,能不有罪吗?他一时糊涂把抢救对象改成了樊刚和樊忠。实际上他当时也真以为,黄乃鹏、蓝华为、韦小帅、覃宝林、韦成念是为了救樊刚和樊忠才死的。樊刚和樊忠的擅自脱队是悲剧的源头。他在故事里说成是掉队。没有樊刚和樊忠的可耻行为,另五个人就不会死,尽管他们两个最后也死得壮烈,但是功不抵罪。为了一袋古铜钱,把命丢掉了,并且搭上了另外五条命,而且是在仗已经打完班师回国的路上,太不值得,太冤了。罪魁祸首就是樊刚和樊忠。所以六年前,樊家宁迁坟的时候,只迁回黄乃鹏、蓝华为、韦小帅、覃宝林、韦成念五个,留下樊刚和樊忠不迁。钱是一个原因,对樊刚和樊忠的怨恨是一个原因。如今终于把樊刚和樊忠的遗骨迁回来,那是因为他们已得到樊家宁的宽恕。 

是的,年轻人的罪过,经过了三十年时间之河的浸泡、冲洗和打磨,都应该得到宽恕。只有宽恕别人,才能救赎自己。 

只见樊家宁从轮椅上,艰难地站了起来。他像军人一样,向已获得他尊敬的战友行礼。 

他敬礼的动作和姿势,清新、爽朗和优雅,像雨后的一道彩虹。 

三天后,这位没有白活的男人,也葬在了这里,安息在已经提前为他造好的墓穴。 

他的坟墓圆满、坚固、明亮,像茫茫大海中的灯塔。 

求婚

秋天一到,蓝必旺觉得可以向樊贞秀求婚了。 

秋天是成熟的季节,秋天也是收获的季节,这是老生常谈的废话和实在话,就像万年历中自古标明的黄道吉日,灵不灵是一回事,但不信不行。 

最主要或特殊的是,樊贞秀的父亲樊家宁去世已经有三个月了,蓝必旺觉得,她的哀痛和忧伤已经平复了,再加上他时不时的问候和安慰,她的心情一定好了起来。另外,蓝必旺建厂的资金没有着落,他索性搁置下来,等明年银行放贷了再说。这样,他就有了谈婚成家的时间。他的婚事也是父母亲最操心的,正好可以满足他们的愿望。他现在想做一名孝子了,因为他想当樊贞秀的丈夫,真心实意地想。 

他准备好了戒指。尽管他负债一百多万,为救治樊家宁和完成樊家宁的心愿,已经花出去差不多了,但买戒指的钱还是够的,就是筹备婚礼都还够。 

他决定把樊贞秀约到忻城的薰衣草庄园去,因为那里的数千亩薰衣草已经盛开。他要在花海中向她求婚,给爱的人一个永生难忘的浪漫记忆。 

这晚,他给樊贞秀发短信:有一个美丽神奇的地方,你想不想去? 

樊贞秀回信:想呀。但是我不去。 

为什么? 

我不相信美丽和神奇。 

相信我吗? 

相信你的善良。不相信你的诚实。 

此话怎讲? 

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 

樊贞秀再也不回复了。 

蓝必旺心想坏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必须立刻去找她,当面跟她谈。 

他直接去了樊贞秀的家。 

樊贞秀在家。她母亲走后,父亲走后,家就是她睡觉的地方。她准备睡觉了,蓝必旺来了。 

「你来做什么?」樊贞秀说,她的态度平淡,接近冷淡。 

「我来问问,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请你指出来,我加以改正。」蓝必旺说,用诙谐的口气。 

「你所有的地方,都做得非常地道,非常高明,非常伟大!」 

蓝必旺当然听懂这是樊贞秀对他非常不满,「说嘛,我究竟什么地方做得不对?」 

「你是个骗子!我是个傻子!」樊贞秀说,她杏眼圆睁,看得出是真生气了。 

蓝必旺一听,心想可能是医药费的实情被她觉察或者了解了,含蓄说:「哦,你是指叔叔费用的事吧?一个疗程是比两万多,但是也不多多少。」 

「究竟多少?」 

「五万。」 

「五万?」 

「是。两个疗程,也就十万。」 

「那你为什么要贷款一百万?而且是高利贷!」樊贞秀说。 

蓝必旺愣怔,「谁告诉你的?」 

「蓝景照。」 

蓝必旺一听,知道瞒不住了,解释说:「你放心,我有能力还这笔钱。」 

樊贞秀说:「我想要你回答的是,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骗你也是真心的!」蓝必旺说,「有一句话说得好,只有骗子才是真心的,因为他真心骗你。」 

「你走吧。我真心地想让你走,现在。」 

「我不走。」 

「我要嫁人了。」 

「你是该嫁人了。但是必须嫁给我。」 

「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吗?」 

蓝必旺愣怔:「我什么时候有女朋友?」 

「那天剧组来我们村要拍电影的那个女人不是吗?我什么都晓得!」 

「哦,那个是前女友。早分手了。」 

「没有我也不嫁给你!」 

蓝必旺不以为意,他当机立断,掏出戒指盒子,打开,单膝下跪,将戒指呈上。 

「我有戒指了,你看!」 

蓝必旺看着樊贞秀伸出左手,在中指,他看到一枚戒指闪现着火焰般冷艳、璀璨夺目的光彩,那是极品钻戒才能发射出的光芒,像是卡地亚的牌子,他的养母苏莲戴有一枚。 

「我已经和别人订婚了。」樊贞秀补充说,像是在一个已经心绞痛的人身上,再来一记重拳。 

「和谁?」 

「一个丧偶的富有男人,」樊贞秀说,她直言不讳,像是豁出去了。 

「为什么?」 

「我愿意。」 

「你是为了钱嫁人的吗?」 

「那我也愿意。」 

「我借的贷款不用你还!」 

「你怎么还?」 

「明年银行给我放贷后,我就能还。」 

「明年银行要是不贷给你呢?」 

「他们说能。今年是暂时不能。」 

「就算银行贷款给你,你拿去还了高利贷。然后呢?你拿什么建你的钢琴厂?」 

「车到山前必有路,天无绝人之路。我总会有办法。」 

樊贞秀说:「我不能欠任何人。何况是你。」 

「为了我,你就不该嫁给别人。」 

「为了你,我只能嫁给别人。」 

「我求求你,贞秀,把别人拒绝掉。我爱你。」 

樊贞秀摇摇头,「我拒绝不掉。正因为我爱你。」她眼睛有泪水了,说明已经心软,「你必须成功,我相信你能成功。但只有我这么做,才能保证你成功。就像你那么做,我爸爸才能完成心愿一样。」 

「贞秀……」 

「我决心已定,你不要再坏我的心情。」樊贞秀打断说,「这是命运的安排。」 

说到命运,蓝必旺哑巴了。他最相信的,就是命运。命运已经将他从天堂打到谷底,现在还要再来一次吗?上一次是因为出身,这一次是因为爱情。难道命运一定要将他在血水里泡三遍,盐水里煮三遍,碱水里浸三遍,人就彻底干净或浴火重生了吗?就像蝉虫,一定要在泥土里孵化十七年,才能化蛹成蝉,享受人世间的快乐却不过一个夏天。可话又说回来,难道因为生命短暂,蝉虫就不会在黑暗的泥土中孵化十七年吗?不是的,必须要经过十七年,因为它是蝉虫。那好吧,我接受命运的所有安排,因为我是蓝必旺。 

蓝必旺思考这些的时候,已经在回家的路上。在漆黑的夜里,回家的路根本看不见。他是凭着感觉和摸索走的,竟然也走对了,没有遇到障碍,也没有摔跤,就像有神灵牵引他一样。难道这也是命运吗? 

也是秋天,深秋的一个黄道吉日。 

樊贞秀出嫁了。 

上岭村金风玉露,层林尽染。这个悲戚、沉闷的村庄,还是有爽快和美丽的时候。所有的门庭打开,所有的人涌出来,拥抱一年中最后的美好时光,像冬眠动物冬眠之前,享受暖阳和储存热量一样。 

接亲的人欢天喜地,送亲的人也欢天喜地。他们笑脸相迎,投怀送抱,像两支本不相干却奇妙交集在一起的队伍。 

要是有音乐辅助就完美了。轻松、抒情的音乐,可以使人们更加兴奋,给姻缘带来吉祥。 

有呀,可以有。 

音乐响起来。那是十分清脆、舒缓的琴声,从不远的蓝家传了过来,像潺潺的溪流一样。 

蓝必旺在弹钢琴,他的钢琴。他双手十指在琴盘上灵动,被触及的黑白琴键上下沉浮,像精灵在跳舞。那舒畅的声音就是从他的手指流淌出来。他的手真好看,手掌宽厚,手指修长,最明显的是白白净净。他在弹琴之前一定洗过手,剪过指甲。他是闭着眼睛在弹琴,面部亲切和安详。没有几人知道他弹的曲目是《秋日私语》,但所有人都觉得好听,都得到满足。 

在琴声的祝福中,天上突然飞来一架飞机。 

闪亮的飞机在上岭上空盘旋,像一只威猛的老鹰。 

这是罗光灯的私人飞机。他在飞机上。这个富得流油的男人购买的飞机一到,首飞便想起上岭。他说去上岭看看吧,从空中看上岭到底是什么样子。 

于是就来了。 

随同来的有蓝木村、韦努、周文婷、李楚等。这都是罗光灯的心腹,不可能不来。 

难得一来的是王 xx,罗光灯梦寐以求的这位女明星,还是经不起五千万元酬金的邀约,动摇了。她来到南宁,坐上了罗光灯的私人飞机,任由飞机带到什么地方都行。 

此刻飞机飞临一个村庄的上空,并在此盘旋。从空中看下去,村庄如一幅画。画面上,山浪峰涛,层层叠叠。碧水如镜,倒影翩翩。炊烟袅袅,缥缈莫测。 

这是什么地方?王 xx 说。 

这是上岭。飞机上有三个上岭人不约而同地说。 

上岭是什么地方? 

我们的家乡。 

罗光灯忽然想起什么,说:「既然回上岭来了,我们总要表示表示呀!」 

蓝木村说:「飞机下不去呀,降落不了。」 

罗光灯说:「降落不了,不会投下去呀?!」 

「投什么?」 

「有钱吗?」罗光灯说。 

「有!」韦努说,他走过来,把嘴附在罗光灯的耳朵边,「不过是给王 xx 准备的钱。五千万。」 

「先投了再说。不是投,是撒!」罗光灯说。 

「全撒呀?」 

「全撒!」 

五千万现金在飞机上拆解,先堆成一座山,然后由三个上岭人不约而同将其推翻。大量的钞票从飞机的投放口抛出。 

上岭的天空钞票纷飞,像下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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