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怎么全是变态啊

我扭头不理他。

他说,等我。

是夜,我被祝以琰留在了宫里,宿在了小时候我住的寝殿中。

其实也正合我意,檀阴那厮指不定会半夜潜入公主府取我小命。

现如今回到以前住了多年的寝殿,心中难免有些感慨。

我当年为躲开祝以琰搬出皇宫时,恨不得把整座宫殿全都带走,就连个椅子都没给祝以琰留下。

可今夜一回来,却发现殿内陈设我原来的布置一模一样,就连贵妃椅、书案的摆放都与过去无差。

祝以琰……倒是有心。

殿内燃着一排排的短烛,暖黄的光充斥着整个宫殿,在寂静的夜安抚人心,一时间竟让我有种归家之感。

十三岁那年的夜,母后病重离世,舅父一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不知凶手,自那以后我开始畏惧黑暗。

而祝以琰就在我每个无法入睡的夜默默点燃所有短烛,再静坐在我身边。

他从不安慰我,单纯是为了应付父皇让他照顾我的任务才过来陪我。

我能看出来,他厌恶我的眼泪,厌恶我的恐惧,厌恶我的软弱。

后来有一晚,祝以琰将一把剑架在我脖子上,冷着脸问我是想随母后而去,还是乖乖睡觉。

他讥讽我,说软弱的人自然没有勇气活下去,死了倒好。

我被他激怒,大声反驳他,痛骂他无情无义,没心没肺,是一个回来索命的鬼魂。

但不得不说,他的方法极有疗效,我横生一股活下去的勇气与决心,绝不能让祝以琰看不起我。

我不再整日哭泣,不再被离别的痛苦牵绊,重新振作起来暗中相助祝以琰夺嫡。

毕竟我与他一母同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正想得出神,忽地整个寝殿的短烛全部被一阵邪风吹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我早已换了一身轻便的寝衣躺在床上,在陷入黑暗的瞬间我便起身,撒丫子往外跑。

定是檀阴!

刚跑两步,我被人拦腰扛起,重新丢到床上。

牅窗外的月光清明,透过缝隙照进来,檀阴的脸诡异地白,一双黝黑深邃的眼正饶有兴趣地盯着我。

「公主叫我好找。」他颇为委屈地开口,语气像个怨妇。

外面宫人听见异动,在殿外询问:「公主您还好吗?」

我刚要开口喊人,便看到檀阴手中的匕首,声音微颤:「没事,本宫要睡下了,离远一些。」

檀眼底一点幽光,好似鬼魅:「不要自称本宫。」

我现在离他很近,好在床大,我往里缩了缩,警惕道:「山阴王夜闯我的寝宫,难道就为了说一些可有可无的话?你我不过是一场交易,我救了你一命,你做我面首,如今也用不着你做我面首了,山阴王又何必纠缠。」

我自认为我一番话说得够清楚了。

檀阴收敛了笑容,面色阴沉,语气缓慢:「公主先招惹我,又要与我一刀两断。」

他站起身,笑得和善,眼中却一片漆黑:「好。」

他的声音在寒夜中格外阴森。

「真是极好。」

我不明白他为何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坐直身板,梗着脖子与他争辩:「檀歧安,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会嫁给你?我看不出你丝毫的真心,你也丝毫不喜欢我,你娶我想必只是图一时新鲜,新鲜一过我便被弃置一旁,我是姜国的公主,不是可以任你摆弄的小猫小狗,断然不会做你的弃妇!」

他乌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看到他眼底一点点泛起微弱的光亮。

他忽地俯下身来,半跪在床上,双臂侵略性地撑在我的身子两边,与我四目相对,少见地认真:「那你喜欢我吗?」

夤夜寒凉,似有寒风吹过我的脖颈,激起我心中波澜。

我往后缩缩脖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我瞧着他微亮的眸子,反问道:「有什么关系?难道你知道?」

他置若罔闻,只是退了回去,头也不回地离开。

——

他遇到一个笨蛋。

皇室中还有笨蛋。

真稀奇。

祝以琰一定很宝贝这个妹妹,才能将她保护得这样心思浅显,明媚无忧。

只可惜这个笨蛋拒绝了他的求娶。

檀歧安在偌大的宫殿踱步,一圈又一圈地绕行。

他的殿内不似祝明姒殿内一般明亮,从来是永夜般的黑。

他不喜光,一向是在黑暗中蛰伏的野兽,怎么能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在想第一次见祝明姒之时,她走到他面前,面容娇俏,眼眸极亮,一身光明,笑着问她是不是倾国倾城。

他沉默不语。

她确实是他见过最光鲜最动人的人。

好漂亮啊。

像是明媚的阳光一样,暖洋洋地站在他面前。

祝以琰铁了心要杀了他,他正好也想来京会会祝以琰这个疯子。

饶是他换路独行,还是中了祝以琰的埋伏,他重伤入城,顺手拦了一辆马车,车内的人正好就是祝以琰最疼爱的妹妹。

他本想杀了她,给祝以琰添堵。

不知为何,他没能下得去手,反而倒在了她这个满身光明的人身上。

她没有躲,反而大大方方地将他抱在了怀中。

再次睁眼,她坐在身侧,两眼亮晶晶地等着他醒来,满眼的欢喜和高兴。

檀歧安心情万般复杂,但最后还是不打算杀了她。

因为再漂亮的美人失去了生命,也只不过是一具皮囊,生命的美丽在于鲜活,所以这份鲜活的美丽在她身上才好。

即使她另有所图。

如果她愿意,他可以杀了讨厌的祝以琰让她成为皇帝。

然后将她锁在自己身边,依旧做一只漂亮的金丝雀。

谁知道她吓坏了,一张漂亮的小脸都要扭曲了,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身上有伤口,却还是大笑起来。

她一点没有皇室身上令人作呕的狡诈气息,反而像是兔子一样胆小,毫无心机。

是那种让人毫无负担的讨喜的人。

只是她府中恼人的眼线太多,自她走后,他便提剑杀了一个又一个。

杀人对他来说得心应手,他被训练成一把刀,专为祝家扫清障碍的刀。

可惜他天生是个坏种,不能取主人性命,也要主人自断手臂。

她在明月高升时又回来了,提着一盏微亮的绢灯,惊恐万分地喊他,又蹑手蹑脚地走向床边。

其实他脚边堆了好几具尸体,只是太过黑暗祝明姒完全没看到,只是朝床边走去。

他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曾经有只兔子,被他的二哥活活吓死了。

他心疼了很久。

他不想让祝明姒也吓死。

祝明姒也确实胆小,就是捂着了眼睛也在抖个不停。

即使这样,她还要强撑着回来问他伤势如何。

他不想拆穿她是害怕见到外面血腥恶心的局面,也不想她看到房间一角堆着的尸体。

他熄灭了她的绢灯。

无须灯火,亦能瞥见她。

她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黑夜里专属他的烁亮光明。

她拥住他,说喜欢他。

她欺骗他,全无真心。

但她的怀抱让他在寒冷中回温。

他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温暖地抱着了。

这样他有点怀念起做人的感觉。

他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笨拙地撒谎,被拆穿之后又郁闷地求死。

有点蠢,又有点可爱。

她怕黑,这样光明的人确实应该怕黑,黑暗不属于她,属于他和祝以琰这样在阴暗的沟渠中挣扎的人。

因此祝以琰才不肯松手,才要将这个妹妹死死攥在手里。

他们兄妹实在怪异,祝以琰控制着祝明姒,祝明姒一心想要摆脱控制,针锋相对,却谁也不愿谁死。

他以为祝以琰会设伏杀他,可祝以琰大概是爱极了这个妹妹,害怕她有任何的意外,竟放弃在公主府围兵击杀他。

檀歧安很遗憾,他本想在祝明姒弃他而去时,杀了她。

但她却回身让他快跑,那双满是担忧的眼让他无比烦躁。

怎么没跑呢。

她若跑了,他便不会这样烦躁了。

她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却有一身吸引他的荣光,一双灵动的眼,光芒万丈地驱逐黑暗。

时光停滞在她灿烂炳焕之际。

万年如斯。

他不该见到这样的人。

他会妄想占有光明,会不再适应黑暗,会想将这一份光明变成他的掌中之光,心中之火,好让他能在黑暗中感觉自己活着。

他知道什么是喜欢。

他有过人的情感吧。

次日,我自作主张回到了公主府,贴身侍女跟我说在檀阴住过的院子中有七八具死尸,已被圣上派来的人处理了。

怪不得她们那个清晨怕得要死。

好在现在檀阴不会再来找我了,日后也不会有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虽是这么想着,我脑海里却总会浮现起那夜檀阴的眼神。

檀阴总觉得我笨,其实是他太聪慧了,我骗不过他,他却能轻而易举地骗过我。

他那个眼神,像是从地狱中苦苦挣扎上来又被重新打回炼狱的痛苦。

我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我的人生已经够艰难了,又凭什么去拯救他。

「长公主,萧公子求见。」

萧一舟是我最早找来的面首,他乃是犯臣之子,进入清风阁当最低等的男妓,第一次见时他冲破众人的包围,跪在我面前求我救他。

同样是让我救人,偏是檀阴理直气壮地要我救他。

可恶至极!

我又不自觉地想起了檀阴,完全没意识到萧一舟已经进了殿,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见过长公主。」

我半倚在贵妃椅上,回过神来:「不必多礼,何事找本宫?」

萧一舟走到我身边,十分贴心地帮我揉肩,声音温润:「公主近日操劳,无暇顾及府中事务,听闻昨日府中新晋一位面首……」

在府中我最喜爱萧一舟,他听话懂事,而且不给我惹麻烦,所以我将管理后院一事交给了他。

此时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提起此事,但还是惹得我不快,我微蹙眉头:「不必了,他已经走了。」

「是,还有一事……」他欲言又止,「不知当不当说。」

「说就是了。」

「昨日山阴王送来了不少聘礼,不知圣上与公主何意,这些东西要如何处理?」

又是檀阴。

我烦躁道:「全都扔了。」

他一边揉肩一边乖巧道:「是。」

「说起山阴王,臣倒是想起一件关于山阴氏的传闻,公主可有兴趣?」不知为何他一定是要提起来檀阴,颇有兴致地开口说道。

我也懒得和他计较了,权当是听八卦了,闭目养神:「说吧。」

萧一舟似是为了营造气氛,特意压低了声音:「公主可知历代的山阴王是如何选出来的?」

我摇摇头,无非就是立长立嫡立贤,又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山阴一带向来是强者为尊,所以他们选择王储也格外严格,不仅要文武双全,更需要磨炼心性为姜国效力,要将心磨得如磐石般才好。」

这些我都知道,历代的山阴王亲眷极少,也不广生子嗣,就是为防止家族兴盛威胁皇室。

但是他下一句话却是我不知道的:「最后一步,就是让选出来的王储完成最后的蜕变……」

他极其愉悦地轻笑一声,手平放在了我的肩上,故意卖关子。

我成功被他勾起兴趣,偏头瞥他一眼:「什么?」

「泯灭人性。」

我从未听说过这些,狐疑道:「如何泯灭人性?」

萧一舟的手很凉,抚上了我的脖颈,声音缓慢:「很简单,手足相残……」

他话还没说,我便嘁了一声:「这算什么?」

萧一舟语气平缓,隐隐有几分残忍之意:「手足相残之后,胜者离成王还有最后一步……」

「弑亲。」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凡是人在世间肯定有爱的东西,父母,亲人,朋友,爱人,甚至是喜爱的仆人……想成为山阴王,这些一样都不能有,将这些人全部亲手杀掉之后才能证明他们真正地泯灭了人性。」

我仔细回想,确实有奇怪之处,我在年幼时见过老山阴王,他身体强壮,正值壮年,就算过了几年也不会突然匆匆暴毙。

萧一舟刚讲完,侍女便匆匆忙忙跑进来:「公主,山阴王求见!他……」

「不见。」我坚决道,「就说我生病了。」

我话音刚落,檀阴已经迈过殿门走了进来:「那本王更要探望了。」

檀阴今日改换一身白衣,清冷出尘,如天上谪仙。

檀阴的目光落在地上的萧一舟身上,没有谪仙的仙气,反倒犹如阎王一般散发着戾气,气场强大而摄人,他脸上的笑逐渐变得诡异,露出一个极为阴森的笑,透着浓重的癫狂气息:「把手拿开,一会儿你可以选一个死法。」

他声音犹如淬了毒的刀,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我回头瞥了萧一舟一眼,冷声道:「不过是我一个面首,还不快下去!」

萧一舟也知事情不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随后转身离去。

我又笑盈盈地望着檀阴,朝他勾勾手:「若是你来了,就不要他了。」

檀阴很吃这一套,冷意一点一点从他身上消却,大步地向我走来,与萧一舟擦肩而过。

萧一舟走出了大殿。

而我就不太好过了。

檀阴发疯,他本站在我面前,乌黑的眸子先是盯了我一会,随后捏住我的下巴,俯身咬了我的脖颈一口。

他这次与上次咬得完全不同,这次像是发了狠似的想要在我身上留下印记,比上次疼了很多。

「你这个疯子!」我怒道。

他闻言松口,再次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我,眸子幽深:「不是公主要我来的吗?」

我知道他身手非凡,我府中的侍卫十有八九打不过他,还可能引发姜国内乱,我皮笑肉不笑地哄着他:「歧安,何必介怀呢?」

我话音刚落,檀歧安瞳孔猛然缩小,踉跄着后退一步,如临大敌。

我的话就像是洪水猛兽,吓得他灵魂出窍,双目失神,如一具尸体一般矗立在原地。

我不明白我说了什么让他如此震惊,难道就是因为我叫他一声歧安?

我正想再叫他回神时,他双眼却恢复了清明,眼尾嫣红。

「你……还好吧?」我低声问道。

檀歧安很少露出这样脆弱的神情,一种渴求又不愿臣服的神情,他眼神复杂,又慢慢变得炙热,那样的目光像是疯狂的信徒渴望神灵庇佑,却又自私地只想要神灵垂怜他一人,又像是绝望之后又被燃起了新的希望。

而他的神情又充满克制。

是在神灵庇佑他之前,被点燃希望之火之前的拼命抑制。

要压抑住躁动的心一般的神情。

他现在一定很失控,毫无防备,不然不可能让我轻易地读懂了他的心思。

檀阴缓缓开口,极度期盼我的回答:「公主还缺面首吗?」

「不缺,被你杀了一个我还剩十个。」我如实道。

我的诚实气笑了檀阴,他惊艳世人的脸有些扭曲:「哈,好啊,杀起来也不是很费劲。」

「山阴王自重。」我定定地看着他,「你我已无瓜葛,我的事还是不用山阴王你操心了」

檀阴轻轻拨弄我的头发,仿佛听不懂我的话:「给我一席之地。」

「不。」我利落地拒绝了他。

檀阴笑了起来,阴恻恻的:「无妨。」

「我会让公主求着要我的。」

我怎么就招惹些疯子?

我最后悔的一事便是让他做我的面首,引火上身,非要烧得我皮开肉绽才好,我无奈至极:「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闻言,捏住我的下巴,猛然俯下身来,作势凶猛,实则轻轻咬了一下我的唇,随后又快速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檀阴此人。

目无章法,毫无规矩,不受控制,行事无拘束,完全不可预料。

他像是一道猛烈的飓风,猛然袭来,制造巨大的破坏,然后再迅速离去,留下无可挽回的创伤。

他不该如此。

未等我反应,他已然退回到了原位。

「你疯了!」我怒极,又羞又恼,从小到大没人敢这样轻薄我,抬手便扇了他一掌,「滚回你的山阴去发疯,我是姜国长公主,不是你王府中的妾!胆敢再轻薄我一下,休怪我不顾祝檀两家之好,也要撕破脸面向我皇兄禀明原因,治你的罪!」

我用的力道不小,声音又脆又响。

他白嫩的脸上留下了一个通红的掌印。

檀阴沉默着,不怒不恼,只是静静地与我四目相对。

我梗着脖子看他,发疯就发疯,横竖就是一死,尽管我十分怕死。

随即,檀阴垂下眼,目光落在我手上,低声道:「手疼不疼?」

他这反应一时间让我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得警惕地打量着他,以防他突然捅我一刀。

他默默地掏出了那把匕首。

我微微后退,快速地想怎么从他手中跑出去。

「你若生气。」檀阴垂着眼,浓密的乌睫挡住了他的眼眸,在眼下投射出一个小阴影,「砍我出气就是了。」

说罢,他便将那把银鞘匕首塞到我手里,依旧不看我。

我拿着匕首,气得我哭笑不得,将匕首丢了回去:「你真是病得不轻,拿着你的匕首回去。」

「为何不用?」他眉头微蹙,还盯着我通红的手掌,「免得你手疼。」

他那副神情不似有假,语气也难得真诚,那毁天灭地的怒意也消失殆尽,安安静静地站在我面前,脑子里只在乎我的手疼不疼。

我忽然在想,他是不是真的泯灭了人性?

或许他曾经也没有爱过的人,手刃了自己的亲人对他来说也不算难事。

檀阴还是把匕首递到了我手中。

我看着手中的匕首,剑鞘用白银打制,上面还嵌着几个如血般的红宝石。

极漂亮的匕首。

「我用这个匕首,杀了全家。」他十分平静地说道。

他眼神平静,语调毫无波澜,当真如萧一舟所说,当上山阴王的人,是泯灭了人性的人。

檀歧安伸手摸了摸上面的红宝石:「这是我兄长赠我的十四岁生辰礼,好看吗?」

我喉咙好像被一团棉花堵住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你喜欢就好。」他收回手,抬眸看我,「赠你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

他走后,我看着手中的匕首,那红宝石折射着诡异的光,快要渗出血来,似乎在诉说它的主人难以想象,快要压垮他的痛苦。

月明星稀。

我又回到了皇宫中。

今日祝以琰再次发疯,杀了昨夜伺候我的所有奴婢和侍卫,又派人来接我入宫。

这次我寝殿四周有重兵把守,每五步便有一个侍卫,围得水泄不通,只许进不许出,进来的人也要被几番检查。

我躺在贵妃椅上把玩那个银白匕首。

祝以琰一定是知道了昨夜檀阴进入了我的宫殿,今日才会如临大敌般将我死死地锁在宫殿内。

我将匕首搁置一旁。

这样也不错,不用再见到檀阴了。

忽然紧闭的殿门被人推开,我闻声坐了起来。

不用看,定是祝以琰。

祝以琰换了一身白衣,冷白修长的手上持着一串黑檀佛珠,眉眼淡漠,缓步向我走来。

我跪了下来:「圣上万安。」

他出生时便因被视为不祥而送到佛寺长住,一住便是十六年,自然也沾染了佛寺的习惯,常年腕戴佛珠,默诵经文。

只可惜不管是再怎么样诵读经文,修心养性,也压不住他满身的戾气。

祝以琰沉默着站定在我面前,手戴佛珠的手轻轻落在我头顶,但威压十足。

「怎么没和他走?」他嗓音一如既往地冷淡,让人察觉不出情绪,但我听出了冷淡之下暗藏着的杀机。

我如实道:「姒儿说过会一生陪着皇兄,姒儿绝不食言。」

我的回答让他格外满意,松开了手,径直朝床上走去。

祝以琰每每犯病,都要我陪着他。

最开始我坐在床边守着他。

后来他拉着我一起躺在床上睡。

我起身跟在他后面,他今日不知又杀了多少人,身上血腥味压过了手腕上的檀木香,腥甜的鲜血味混着一丝木质香,不由得让人头脑发昏。

他修了那么多年的佛,若是有效果,也不会让他变得如此阴冷躁郁,无时无刻处在失控边界。

我如今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世间唯一能勉强压制住他的人,好像是我。

我是祝以琰的锁。

一旦离开便放出使天下生灵涂炭的洪水猛兽。

我是姜国的长公主,因此我不能再渴望正常人的自由与爱情。

祝以琰已经躺在了床上,正半阖着眼等我,面容清隽柔和。

我刚背对着祝以琰躺下,他却开了口:「明姒,转过来。」

我认命地转身,与他面对着面。

他睁开双眼,淡淡地瞧着我:「你还是不想回宫?」

今日寝殿内的烛火全被换成了无法熄灭的夜明珠,整个大殿都泛着冷白的光,将他的脸映得更加苍白,漆黑的眼睛审视着我。

我伸手遮住他那双艳绝的眼,轻声唤道:「哥哥。」

「睡吧。」

他薄唇微动,终究是没说什么。

——

等到身边的人睡熟了,祝以琰才缓缓睁开眼。

殿内的夜明珠散发着永恒的冷光,不再会被熄灭。

他知道祝明姒怕黑,因此今晨侍卫来汇报时他便知道山阴王来过了。

祝以琰摩挲着手中的佛珠,平息着心中纷乱的杂念。

父皇将兵符交给明姒,无非是想借着明姒的手约束着他,他也任由那个老东西使一些花招,明姒心思单纯善良,和他这种阴险冷血的人截然不同,不会想要拿着兵权做些什么恶事。

只是那个老东西不知道死前和她说了什么,吓得她都不敢抬头看他。

祝明姒搬出宫那一天,他目送着她离开,她转过身,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一口气。

祝以琰连夜让人掘了老东西的坟。

他并不忌惮山阴王,只是他妹妹心地善良,不愿姜国内战,定然不会交出兵符让他剿灭山阴檀氏。

所以现在杀不得檀歧安。

祝以琰在佛寺多年,蛰伏多年等待着回到皇宫,现在他也极有耐心,等待着祝明姒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

我醒来时祝以琰已经走了,宫女们来时我才发现我一觉睡到了晌午。

我的枕头旁放着一串佛珠,檀香味格外安神。

我将他的佛珠缠在手腕上。

昨夜是一场噩梦,我梦到了好久没梦到的父皇与母后,还有舅父,他们皆告诫我要远离祝以琰,却没人肯留下陪我,我在梦境中哭喊着乞求着他们留下,但最后仍只剩下我一个人。

舅父曾是父皇的伴读,他们三人青梅竹马,在父皇母后成亲之后,舅父便从了军,常年守在边疆,父皇登基后封他为护国将军。

后来母后病重,他忤逆圣旨夜奔回京,刚入京就因私自返京被扣押,母后逝世当夜祝以琰初返皇宫,母后撑着一口气见他一面便撒手人寰,我请求父皇特赦舅父,舅父被放出后却不肯与我进宫再见母后一眼,径直回了府中。

后半夜国舅府的火光冲天,点亮了漆黑的夜。

我几度欲要冲到火中与他们同去。

祝以琰死死地将我箍在怀里。

我哭到晕厥,被他一路抱回了宫。

我梦到大火蔓延,从国舅府一路烧到皇宫,烧到母后的寝殿,而父皇与母后就活生生地被大火吞噬。

我隐约感觉到,在我极度痛苦时,有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拭去了我的泪,一点点安抚着我,驱散了冗长窒息的梦境。

一如曾经我陷入梦魇而来拯救我的那双手。

他们都离开了我,只给我剩下一个半疯半魔的祝以琰。

却还要我远离仅剩下的祝以琰。

我想起他昨夜的话,他想让我搬回皇宫中。

「明姒。」祝以琰不知何时来到了殿门口,逆着光站在门口叫我。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刚要行礼,他已经走了过来:「不必行礼。」

祝以琰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倦意,似是没休息好,本就偏白的脸更加苍白,他瞟了一眼我的手腕,又云淡风轻地看向我:「在宫中你歇息不好,用过午膳便回府吧。」

我不知他是何意,取下手腕上的佛珠,放在手心双手呈给他,垂下头来:「回皇兄,姒儿午膳过后便回府收拾东西处理些府上的事务,然后再回到宫中来,长久地陪伴皇兄。」

祝以琰没说话,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得偷偷抬眼瞧他。

他表情淡漠,眼皮不抬,垂眼看着我手上的佛珠,仿佛之前想让我留下的人不是他一样。

半晌,他缓缓伸手,骨节分明的长指提起那串佛珠,我刚要收回手,他另一只手却强硬地攥住了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佛珠戴在了我手腕上。

「晚上我等你回来。」祝以琰说话的语调很平静,声音很轻,但他握着我手腕的力道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宫人们来给我和祝以琰布膳。

我与他很久没有一起单独吃饭了。

上一次还是他新皇登基,他手段强硬,杀了不少忤逆的人,又将曾经欺辱他的人一一处以极刑,我记着父皇跟我说的话,又十分害怕他记恨我,每日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即使见到他也绝不抬头多看他一眼,我实在受不了担惊受怕的日子,鼓起勇气提出搬到公主府去住。

那时候的祝以琰身上有散不尽的戾气,整个人阴郁暴躁,他刚亲手处死一个二皇子的残党,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扭头睨我一眼:「你当真想出宫?」

我诚惶诚恐地点头:「父皇生前为我建成公主府,希望姒儿能在公主府安静生活,姒儿不能辜负父皇的心意,更不能给皇兄添麻烦。」

殿内只有我与祝以琰,他不紧不慢地开始擦拭着他的剑,并不表态,我在殿下不知跪了多久,险要支撑不住时,他侧过头来,目光莫测:「好。」

我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痛快,颇为惊喜地磕头谢恩,「多谢皇兄,姒儿这就……」

「该用午膳了,留下。」

我没说出来的话被祝以琰堵住,只得闷闷道:「是。」

那顿饭我吃得胆战心惊,外面有人谋逆,兵刃相接的声音与厮杀声如雷贯耳,惊得我一动不敢动,祝以琰倒是十分淡然,早有预料。

直到天色昏暗,外面才慢慢恢复了寂静。

秦克铁甲染红,卸去长剑,大步流星进殿:「启禀圣上,逆贼祝以墨等二百三十一已被就地斩杀。」

祝以墨是我们的大皇兄。

我浑身一抖,这不就是杀鸡儆猴吗?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和祝以琰一起用过午膳。

今日看来,祝以琰若是真的想杀我,大可以让我离开,在路上就会被祝以墨的叛军杀害。

想到这儿,我看向祝以琰的眼神多了几分感动。

他还算是念及兄妹之情。

祝以琰注意到我的目光,凤眸轻轻扫我一眼:「不喜欢这些菜?」

「喜欢喜欢。」我忙不迭地点头,生怕他又动怒。

今天祝以琰心情看起来很好,大概是午膳甚合他的口味,给今天做菜的御厨赏了百金,连带着寝殿内的宫人都有嘉赏。

回到公主府,我刚想将所有面首叫过来,却发现萧一舟已经在院中等着我了。

院中一个下人都没有,他孤身立在偌大的院中,如松如柏,他看到了我,朝我远远地行了一礼。

我走过去将他扶起,诧异道:「一舟,怎么在这儿等着?」

他浅浅一笑:「臣早上便来了,只是公主不在,索性就在这儿等着了。」

我迈进大殿,他跟在我身后,顺手关上了殿门。

殿中今日燃着一种奇异的香,是我从未闻过的香气。

「找本宫何事?」

萧一舟嗓音清润,如清泉般动听,极温柔道:「最近坊间流言四起,人人都在说山阴王求娶公主,公主您将要嫁到山阴,臣虽然不信,但人言可畏,府中也有不少人信了这些胡话,府内府外都有些爱嚼舌根的,府内臣尚可处理,外面的人却是鞭长莫及,实在有伤公主声誉,臣想问问公主要不要压一下这些谣言?」

他看着并无恶意,又一心为我分忧的模样,这些年他在这公主府管理一些琐事也着实是委屈他了,我瞧着他,由衷道:「一舟,我要搬回宫中了,这些年你跟在我身边实在是屈才了,还有其他人也是如此,我给你们备下了不少的财物,足以让你们后半生衣食无忧,若是……」

萧一舟的脸色陡然一变,猛然扯住我的手腕,打断了我的话:「公主是要赶我走吗?」

见他失控,我连忙安抚他:「你若是想入朝为官,我亦可以为你安排好一切,定不会委屈了你,或者你有什么心愿,我都尽量帮你实现。」

「呵。」萧一舟垂下了头,冷笑一声,声音陡然转冷,「我就知道。」

我微怔:「什么?」

半晌,他抬眸,双眼通红,一字一句道:「无论我怎么做,你还是不会多看我一眼。」

我皱眉,猛地抽回手:「我一开始便与你说明白了,我从清风阁救出你,要你假装做我的面首,这几年来对你也不曾有半点怠慢,一直以礼相待,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萧一舟的手僵在半空中,慢慢攥成拳头:「那山阴王呢?」

「你救下山阴王才不过几日,便要为了他舍弃我?」

萧一舟没了往日的温和,皮笑肉不笑地扯起了嘴角:「公主平日那样胆小的人,那日听了山阴王的过往也不曾有一丝的畏惧,想必真是动心了。」

他越说越离谱,我不由得怒斥一声:「与他何干!」

「萧一舟,出去吧,你先冷静一下。」

我不愿再和他多说,背过身去。

萧一舟闭上了嘴,却固执地不肯走。

殿内的香气熏得我头晕,我向殿内走去:「出去,本宫要休息了。」

忽然,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臣知道公主不会垂怜我这样低贱之人一眼。」

「臣在清风阁时曾见识过男伎留住恩客的手段,其中最厉害的一种法子叫动情蛊,伎子在前夜将蛊毒下在迷香中,恩客再次睁眼便会死心塌地地爱上见到的第一个人,此蛊无痛无伤,中蛊之人亦是毫无察觉。」

我蓦地转身看向他,一阵眩晕之感袭来,他一双眼睛充斥着冷漠的恨意,嘲讽至极地看着我,缓缓翘起嘴角:「公主,再次睁眼时,想必您就能满心满眼都是我了。」

我强撑着身体想要跑出去,却被他拦住。

我意识越来越模糊,想喊也喊不出声,任由他将我拦腰抱起一步一步走向床上。

十一

再度清醒时,我没有睁眼,身上的衣服还在,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继续一动不动地装睡。

大殿内很静,将水滴落在地面的滴答声衬托得格外清晰。

那股奇异的香气淡去了不少,倒是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我还想听听萧一舟此时在何处,却不料被一只手抚上了眼睛。

我仍是一动不动。

原来他就在我身前,我竟然没感受到他的呼吸。

手的主人似乎已然看穿了我的伪装,轻笑一声,随即熟悉的声音响起:「公主,睁眼。」

檀阴什么时候来的?

我抿了抿唇:「你为何在此?」

「我的暗卫说,你院中的面首们都聚在此处,等着让你爱上那个蠢东西,以便由他们随意摆弄。」檀阴毫不掩饰他语气里的不屑,一只手轻轻抚顺我的头发,「公主怎么能爱上那样的蠢货?」

他们竟然联合起来陷害我。

「我府中的侍卫众多,他们怎么可能能瞒过所有人,更何况,还有我皇兄的暗卫。」

檀阴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他的暗卫今早就被我的暗卫杀了,府中的那些侍卫更是早就被你那些面首们收买,想要害你实在是不用费什么劲。」

说罢,他的手在我眼睛上拂过:「我的暗卫说,你中的是动情蛊。」

「祝明姒,睁眼看我。」

我并不相信这蛊带来的效果,我早在失去一切时告诫过自己,不需要其他,只需活下去就好。

我难以投身爱河,我没有投身爱河不顾一切的勇气,亦没有可以选择的自由。

他放低了声音,带着无法抗拒的魔力。

可我仍是紧闭双眼。

我一生都被约束,如被裹在茧中,檀阴却像是一场该死的飓风,来去自由,有巨大的破坏力,似乎能暴力摧毁我的一切条框。

我问他:「檀阴,檀歧安,你是不是很痛苦?」

我看不见他,就如同那个我想让他做我面首的黑夜,他捂住了我的眼睛,不想让我害怕。

我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他的手,发现他并没有抗拒,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你上次送我的匕首,我藏了起来。」

「你若是不在意,怎么会在看着匕首时特别痛苦呢?」

檀阴的手冰冷,整个人也陷入一种莫名的死寂之中。

我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你若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就不会痛苦了。」

「可惜啊,你不是。」

我不知道是在和他说话,还是和自己说:「你想让我爱你,或者想要爱我,只不过是你想要摆脱这种痛苦的法子罢了。」

他不同于祝以琰,他的病态是类似一种被巨大痛苦压垮了后的疯魔,麻痹自己接受这种疯魔,几乎是无法控制地坠入深渊。

檀阴回握住了我的手,握得我骨头生疼,笑着问道:「祝明姒,你知道什么是泯灭人性吗?」

我并未开口,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当年你们先祖封檀家先祖为山阴王时,檀家先祖深感皇恩浩荡,为保住你们祝家的江山立下了规矩,要深感皇恩,效忠祝氏,除了忠君之外应该别无他情,因此要斩去七情六欲。」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阴冷,带着彻骨的寒意:「你说错了,我不会痛苦。」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突然响起刀剑相接的打斗声,我惊了一下,欲要睁眼却又死死地忍住了。

檀阴看出我的忍耐,另一只手轻轻地用指腹摩挲我的唇:「公主,睁眼。」

他并不急切,看戏一般捉弄着我。

猛地一声巨响,殿门被重重踹开。

我下意识扭头想坐起来,却被檀阴捂住眼睛,重新摁倒在床上。

「放开她。」祝以琰语调平淡,但声音中带着微不可察的轻颤。

听到祝以琰的声音,我忽然觉得睁眼也无所谓了。

无论睁眼看到谁,我都会在祝以琰身边。

檀阴坐在我身边,将我整个人都罩在怀里,淡淡道:「你来晚了,来晚的人没有开口的机会。」

祝以琰终于不再忍耐,他凛声道:「找死。」

殿内响起纷杂的脚步声,逼近了过来,应该是祝以琰的手下,檀阴仍是云淡风轻,笑着松开了手,俯下身子,恶劣地凑到我耳边,耳语道:「你要不要睁眼看我怎么杀了他的?」

檀阴极有自信,像是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上次被皇兄追杀,这次肯定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他如今就是等着祝以琰按捺不住,好以此为借口开战。

一旦开战,姜国必将大乱,更何况山阴一带常年负责抵御边境的匈奴,匈奴肯定会乘虚而入,举兵南下。

他们是不顾一切的疯子。

我不是。

父皇要我守好姜国,守好祝家的江山,母后教我身为皇室,要有仁爱天下之心,舅父告诫我享天下供奉,便要有为天下舍身成仁的觉悟。

凡斯种种,皆困锁我。

檀阴与我近在咫尺,我睁开了眼睛,他正朝我笑着,目光灼灼。

我看着他,心如止水,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没有如萧一舟所说的那样强烈的爱意,更没有想和他天长地久的想法。

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会睁眼,神情微怔,反应过来之后反而退缩,躲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坐了起来,檀阴的暗卫与秦克正严阵以待,祝以琰站在殿门口,离我并不算近,我望向他,与他隔着人群四目相对。

我与他对视不过片刻,他如多年前扔掉了手中的剑一般向我妥协,垂下长睫,睫羽遮住了他眼眸,强忍着怒意:「撤回来。」

祝以琰的人很听话,快速地退回到祝以琰的身边。

檀阴的暗卫也撤了回来,只是檀阴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我走下床,朝檀阴行一大礼:「多谢山阴王出手相救,不然我此番一定中了贼人的奸计,皇兄救我心切,误把山阴王您当作了陷害我的贼人,昭阳死不足惜,但若祝檀两家因此兵刃相向,昭阳就是在九泉之下也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檀阴冷冷地看着我,面色铁青,欲言又止。

「朕误会了,多谢山阴王救下昭阳。」祝以琰大步走到我身后,从身后直接将我扶了起来,侧首看我,「走吧。」

祝以琰身边的侍卫将我们围在中央,警惕着檀阴搞什么小动作。

我朝他点点头,转身欲走。

一直沉默的檀阴忽然开口,我回头看他,他面色微沉,薄唇毫无血色,「祝明姒。」

我摩挲着手腕的佛珠,想了一下笑道:「山阴王明日要回山阴了吧,昭阳会去送你的。」

檀阴缄口不语,直勾勾地凝视着我,丝毫不掩饰黑眸中的凶狠与不甘,虎视眈眈。

我不理会他那阴鸷的目光,转身往外走去,刚迈出殿门,忽然听到他说:「祝明姒,留下。」

我本不想理他,却发现已经泪流满面,有种冲动想让我留在他的身边,我的双腿不受控制地想要向他走去。

我僵在了原地。

祝以琰停了下来,那张俊美的脸瞧不出感情,漆黑的眼眸里似乎有我的身影,而后他缓缓伸出手,寒玉般冰冷苍白的长指拭去了我的眼泪,只是轻声说道:「别哭。」

我止不住眼泪,想走却迈不开腿,拼命地忍耐想要飞奔向檀阴的念头。

而此刻檀阴的声音再次从殿内传来,声音很微弱,像是挣扎过后的乞求:「公主,请留下来。」

十二

他的话如风暴一般摧毁了我的理智,脑海中莫名的悲伤占据了上风,我压制不住这样的情感,却不想任由自己奔向他。

于是,我咬破了自己的唇,执意跟着祝以琰回了宫。

刚进寝殿,我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动情蛊所谓会爱上中蛊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这个意思。

无法离开那个人,一旦分离就会撕心裂肺地疼痛。

此蛊发作如同爱人离别时的悲痛,所以成了人们口中说的爱上看到的第一个人。

我心间极痛,无法呼吸。

我此生最后的两件事,一是救了萧一舟,二是救了檀阴。

祝以琰轻手轻脚地将我抱到了床上,大概这辈子没有这么小心翼翼过,动作轻柔得仿佛我是一团云,随时会消散的感觉。

我头一次见到祝以琰惊慌。

我半卧在床上,安抚着他,但是声音没什么说服力,虚弱得很:「没事,只是中了蛊,动情蛊,会爱上睁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我看了檀阴。」

祝以琰立在我床边,眸色昏沉,一言不发,等待御医们想出解决办法。

这种蛊几乎无解,那些御医纵然是华佗再世恐怕也难解蛊。

我又吐出一口血来,鲜血将锦被染红,像是在被子上开出一朵绝美的月季,我用手绢擦掉唇边的血,再次拦下想要杀了御医的祝以琰。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胸口闷疼,如千斤压在心头。

我也怀疑过祝以琰是不是我的亲兄长。

后来不再去计较这些了。

他能守好姜国的江山,我便可以守着他。

他曾说过我是个无比软弱的人。

我其实并不算软弱,只是没有雄心壮志,胆子小,不想去争取什么罢了。

此生唯一想追求的,便是能自由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

动情蛊的疼痛非常人所能忍受。

疼得我几度想随母后而去。

但祝以琰实在不能让人放心,我费力伸出手,薅住他的衣角,将他留在我的身边,仰头看他阴沉的面容:「皇兄,不可杀人。」

这是我与他的约定。

祝以琰垂着的手攥紧,指节泛白,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道:「召山阴王,进宫。」

「皇兄。」我欲言又止,「不必。」

这次祝以琰没有听我的,他让宫人用最快的速度将山阴王召进宫,以止住我的疼痛。

在等待檀阴的时候,我意识越来越涣散,昏昏沉沉地拉着他说话。

祝以琰紧紧搂着我,平日他最厌恶血污染身,此刻却不顾我浑身的血,发疯似的抱着我。

我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哥哥我要死了,虎符在府内床下的暗格里,你记得派人取走。」

「我梦到父皇母后了。」

「哥哥你说他们会不会来接我?」

祝以琰大概是被大片大片的血刺激到了,握着我手腕的手掌蓦地加大了力度,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冷硬的回答:「不会。」

我半阖着眼,缩在祝以琰冰冷的怀里。

我肯定会死的。

「山阴王驾到。」

殿外太监的声音刚响起,檀阴已经来到我床边了,他那张漂亮惊世的脸满是阴戾,冷声质问祝以琰:「怎么会伤成这样?」

「不想死把嘴闭上。」

祝以琰此刻心情极为不佳,装都不装直接说道。

我睁开眼:「动情蛊的缘故。」

再次看到他,我心中的疼痛得到缓解。

只是吐血太多,伤了元气,还是有气无力地靠在皇兄怀中。

檀阴没理会祝以琰,他那双幽黑无光的眸子盯着我,殿内夜明珠的冷光好似给他的眉眼镀上了一层冷霜,犹如寒天雪地走出的妖魅,勾魂摄魄。

我不躲避他的目光,回视着他,长久的对视在他向下移开眼神时结束,我从枕头底下拿出他赠我的匕首,银白色的鞘泛着寒光:「拿回去吧。」

「跟我回山阴。」檀阴忽地开口,他并没有多高兴,「这是你唯一的活路。」

我摇摇头:「不。」

他真是活够了,祝以琰这人有多疯想必他还是不知道。

祝以琰这人一直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宁愿我死在他身边,也不愿意我离开他。

檀阴没有接我递出来的匕首,反而看向了祝以琰:「今天片刻没见到我就已经要了她半条命,我若是回山阴,公主一定性命不保。」

祝以琰不一定放我走,就算放我走之后也会在我走后失去控制。

我也不想跟着檀阴去山阴,只不过是换了个牢笼罢了。

我正想再找办法时,却听到身边人冷不丁地开口:「带她回去。」

我有些震惊,回身看向祝以琰,不可置信:「皇兄?」

祝以琰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祝以琰没理我,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朕会下旨赐婚,你一生都不许离开明姒。」

「违令,朕必举国诛之。」

檀阴毫不犹豫:「好,本王明日就要启程,本王要带走公主。」

「……好。」

他们就这样商定好了一切,甚至没给我开口的机会。

祝以琰松开了我。

松开我时,我猛然才发现他的手终于有了温度。

祝以琰起身,走出了殿门,再次被门外的黑暗吞噬。

殿内再次只剩我与檀阴。

我撑着身子看着祝以琰离开的方向,檀阴站在床边一言不发。

檀阴目光落在床上的血迹上:「疼吗?」

我心情不知为何极为糟糕,愤懑委屈,冷笑一声:「山阴王不是要泯灭人性吗?怎么还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檀阴抬眼,定定地看了我半晌,颇为古怪地笑了起来。

我怒目而视:「你笑什么?」

「我笑小公主在埋怨哥哥舍弃了自己。」

「胡言乱语!」

檀阴忽然俯下身子来,逼近我,目光如炬,审视着我:「难道不是吗?你以为只是祝以琰离不开你,实则你也无法离开祝以琰,你只剩下他,你还是一个需要依靠,需要庇护的小公主,所以祝以琰同意让你离开,你反而怨恨。」

我张了张口,想要辩解又无法辩解。

母后走后,我便开始渐渐地依赖祝以琰,每天想的就是帮助祝以琰夺嫡。

他像是在报复我说他泯灭人性,不停地说些难听的话:「祝以琰将你保护得太好,你长不大,性格软弱,没意识到对他的依恋也是情有可原,想要自由又想要他的庇佑,又承担着那些该死的责任感,种种把自己困在方寸之中,因此你痛苦。」

「没人要你付出什么,是你自己不肯走。」

我一股怒火涌上心头,撑起身子半跪在床上:「你又好到哪去了?你对自己厌恶怨恨,一点一点把自己逼成了现如今这样疯癫的样子,毫无希望地活着难道不是比我更痛苦?」

「我只剩一个祝以琰,好过你,什么也不剩。」

我被他踩中痛点,一时口不择言,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太难听了,但檀阴表情淡然,淡淡开口:「所以,我不能放手。」

我笑起来。

他把我当他的救命稻草,即使知道我也是一个软弱胆小的人,也不肯放手。

那为什么祝以琰会放手?

我认真地问道:「为什么非要是我?」

檀阴伸手,将我鬓边散落的头发别在耳后,什么也没说。

忽然,他将我拥在怀里:「你不想摧毁你那些约束你的边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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