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沙棠舟

我及笄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说要退婚,要娶我的丫鬟。

我满腔的欢喜都仿佛被这场初雪冻上了似的,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他站在房檐下,侧身对我,神情专注地看着远方玩闹的人群。

「……你要,娶阿碧?」我艰涩地说。

「阿碧是沈家给她的浑名,我已经给她改了名字,还从你们沈家的姓,叫沈清容。」他伸出一只手,接了一片雪花,寡淡地说。

「可是她的卖身契还在我家……」我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半晌憋出一句话来。

霍景宴不很在意的样子:「我会找沈姑奶奶说的。」

这下,我没话说了,所以我长舒了一口气,以缓解心里闷闷的一大团情绪,点点头,头上的朱翠叮叮当当响了响,他终于舍得抬眼看我一眼,我勉强笑了笑:「你自去吧。」

霍景炎眉梢微微一松,朝我颔了颔首:「多谢。」

我自嘲地笑了笑,他这会反倒抱歉似的:「你是个好女孩。」

我放下了搅在手里的帕子,低下头说:「我是不会闹的,若你可以说服你父亲和我父亲,我会同意退婚。但我不会为你出头,也不会为阿碧说理,你也应该明白这么做的后果,我只是不希望牵扯到我,你能明白吗?」

我撩了撩脸颊旁边的碎发,抬起头来:「我是个很自私的人。」

霍景宴这会子,反倒笑了,眉目间的冰雪仿佛融了似的,他说:「你这算什么自私。我才算是自私。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如此这般,我就点点头,目送他的背影离开。他连伞都没有打,迈开步子就大步地走向人群,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离经叛道地走出我的世界。

我和他不一样,这是我和他定下婚约十四年来,我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

我是沈家的嫡女,他是霍家长子,我们本该于三月后成婚,从此沈霍两家相辅相成更上一层楼,他于四岁以来的所有努力本该也是为此,可在他十七岁的这年,他选择了另一条路。

另一条我从来没有,没有去想过的路。

我的丫鬟阿碧长得貌美,本就是要做陪嫁送过去霍家的,而大房夫人的陪嫁有多半是要做填房送给夫家的,可他却不要,退了我的婚,要娶阿碧做正房。

我心里难免升腾起一片荒谬。

这小子,真真是疯了。

[1]

霍景宴在霍家只是庶子,不过幸运的是,霍家的正房夫人只得了一个儿子,常年有疾,平日并不示人,而他的姐姐霍姳宴入了宫,非常得皇上喜爱,自三年前皇后薨逝以后,她还隐隐有了那么点封后的趋势,霍家地位自然水涨船高,沈家也乐得其见。

他作为庶子,从小足够努力,哪怕正房夫人再宽宏,也难见庶出的儿子如此得势,他出头的机会并不多,却每一次都被他握在手里。这是我最欣赏他的地方。

足够审时度势,能抓住一切能把握的资源。

所以他本该在娶了我以后,入仕,从此前途无量,官拜内阁。

但他却放弃了。

他能娶阿碧,而且能风风光光地娶阿碧,我完全可以下定论。

不仅如此,他还能全了沈霍两家的颜面,这我也可以肯定。

但是他做这样的事情,无疑给正房送去了把柄,做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他在宫里的姐姐也很难不受影响,霍家叔叔也会对他失望,他还可以入仕,但是却会受到更大的阻力,我实在不明白,我明明都已经将阿碧做了我的陪嫁丫鬟了,他到底有什么不满意。

「唉……」我揉了揉额角,是我还不够了解他吧,或许这背后还有什么我不懂的利害关系。

我是欣赏他的,他足够努力,长得也合心合意,但他要退婚,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在想我是哪里失去了利用价值,而不是在想为什么他不要我。

我回了自己的房间,缓缓地扣上了门,把外面的纷扰暂且关在门外。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梳着少女明艳的双髻,头上夹了两个雪白的毛钱,还有一只似飞的蝴蝶,脖颈边围着白色的围巾,穿着红白的小袄,可爱得紧。可再看眼睛,虽大,却无神,嘴角也是垮着的,半点生气也无。

我摸着自己的脸,喃喃说:「……我果真是不好看的。」

[2]

霍景宴将这件事处理得果真很好。

他用八字不合挡了我们的姻缘,又不知如何说服了我父亲收了阿碧……不,沈清容,做了沈家义女,如此这般,沈家和霍家就还是好亲家,只是这件事本就是他霍家不对,我父亲的举动使霍家欠了沈家泼天的人情,而且……

而且他自称下贱。

他说他本是庶子,八字天生就不合我,而沈清容作为沈家的义女,就和他正好般配。如此这般,全了我的脸面。

真真是疯了啊……真真是疯了。

他为之奋斗十数年的,不就是想摆脱「庶子」的名头吗?

阿碧是有多大的好处,他甘愿自称下贱全了我父亲的脸面来换她一个好出身,摆脱了奴籍一跃飞上枝头,沈清容……沈清容……

娶的好名字。怕是从取名字那天起,就做好了让阿碧入沈家的打算。

我叫人在房里伪装我,大半夜偷跑出来去醉仙楼喝酒,踏出沈家大门的一刻,我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醉仙楼是彻夜不关的,我进去,小厮们略显震惊得看着我。

我低头,一眼便明白了。

我穿着金丝线缝的小袄,看上去就十分富贵的样子,又是生面孔,这会子来的人不是醉酒莽汉,就是来玩姑娘的,我一个半大小姐,想必他们在想我到底是来捉奸的,还是来捣乱的。

我抿了抿唇,温声说:「找个安静的雅间,上两壶温酒。」

我没喝过酒,不知道什么酒烈什么酒不烈不烈,所以让小二自己斟酌,我照单全收。

大厅到了半夜仍然算是热闹,我自上了楼,透过窗看着外头和里面鲜明对比的寂静,忽而想,其实我便算是如今的长街,一如往常的寂静,而霍景宴如今就像这醉仙楼,热闹非凡。

或许他活得才算红火,我想。

酒很快上来,我斟了一杯,小小舔了一口,呛得我差点哭出来。

我咳嗽了好一会,抹去两颊的泪水,笑了。

忽而,有人敲了敲门,我一下警惕起来:「谁?」

有人推门而入,我愣愣地看着他慢慢行至我的面前。

是霍景宴。

他面色像凝了一层霜:「你在喝酒?」

我有些无措地试图找到什么解决办法,但是对上他阴沉的脸色,我脑子一片混沌。

「……是。」我只好乖乖作答。

「下人呢?怎么没有?」

或许是刚刚喝的那点酒迅速上头了吧,我居然说:「不是被你娶走了吗?」

说完我就后悔了,尴尬地低下头。

他有些哑口无言,半晌,哑声说:「你又何必如此。」

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好像那天装的洒脱都被自己毁掉了,于是破罐子破摔一般地开始饮酒,这酒太烈,我只敢小口小口喝。

他也只好坐下来,拿起另一壶,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婚期定在什么时候?」我垂着眸子。

「……许是下月初七。」他答。

「初七啊……好时候。」我这么说。但其实我想的是,他可真急啊,下月便成婚,半点也等不得。

他不再说话,我喝了三小杯就不敢再喝,酒意上头,我迷蒙地看着他,还是问道:「为什么不娶我。」

霍景宴不说话,只是沉沉地看着我。

「阿碧……阿碧她是很好,但是我……我……」我颓然地低下了头。

「算啦……」我声音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不是我的,从来就不是我的。」

「好好待阿碧,她是个好姑娘。」

说罢,我就要倒下,茫然中他似乎托住了我的肩,还说:「其实我……」

其实什么呢?

我没听到。

[3]

我次日醒来已经被他送回了家,无声无息的,没人知道我偷跑出去喝了酒。

父亲清早叫我过去,我一身酒气,匆忙洗了个澡赶过去,他一脸愁容等着我。

我行礼:「父亲。」

父亲叫我来,果真是为了婚事,他还以为我不知道。

「霍景宴那小子他配不上你,做了这么多事,竟然为了那个丫头退了你的婚!」父亲痛心疾首。

我不说话。

「但是你,你也不要过于难过,为父还会为你另寻夫婿,一定不会比他差!」

父亲蹩脚的安慰反倒是让我有些开怀,我说:「这事就再缓缓吧。左不过女儿才十四,再尽两年孝也使得。」

[3]

霍景宴的婚期很快到了,彼时更是寒凉,我想了想,给阿碧送去了一对护膝。

我是不敢去他的喜宴的,丢面子倒是其次了,就是我这身份着实尴尬了些,所以差人送了一个大红封。

阿碧确是个好姑娘,临走前,还给我绣了一个香炉。她陪我三年,我都记着。

罢了,缘分这东西,真是说不上的。就像阿碧在我身边三年,照顾我十分周全,每每霍景宴来总在我近前,我现在也不知他们是如何相识相知相爱,但我却知霍景宴与我确无感情,否则他断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他们若能比翼双飞,我也送上祝福。

总好过和我,在这浮名里挣扎得好。

值得一提的是,霍景宴的婚宴过后不久,我哥哥便去参军了,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笑了笑:「比文采,我确是比不过霍景宴,不过你放心,武道上哥哥定能出头,为你争个好前程。」

我鼻头一酸,眼泪不知不觉地盛了眼眶。朦胧中我看着哥哥的笑脸,其实我明白哥哥是怕我不好再说婆家,要去为了我,争那些他本不用争的功名。

他总是这么笑的,以前是要我为他遮掩他不读书,为他遮掩他和朋友溜出去偷喝酒,现在是遮掩他要离家多年的心酸,这笑容里常带点心虚,往日看了我只想笑,今日看了我却只想哭。

哥哥苦闷地戳了戳我的脸:「我的妹妹长得这么粉雕玉琢,怎么就是不爱笑。」

他指头撑起我的脸:「来,给哥哥笑一个。」

我勉强撑起笑脸,他揉了揉我的头。

三天后,哥哥就去参军了。母亲哭得虚脱,父亲确是欣慰。

哥哥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家书,将塞外的好风光全都塞进信里,每封结尾都写「阿柔记得要笑。」

不知道这些人对我是不是笑为什么这么有执念,哥哥有,父亲也有,母亲也是,往日里从没注意过我是否开心,现下反倒是小心翼翼起来。

父亲母亲总爱叫我出门和小姐妹们聚会,但往日里游刃有余的社交近日总让我觉得倦,我提着裙摆穿梭在人群之中,疲得我想要即刻睡去。

我愈发倦懒了。

[4]

好容易捱到了春日,我和新丫头阿水出门踏青。

阿水是新拨来的,说话连珠炮似的,又讨巧,和阿碧大不相同,但是都十分稳妥,我喜欢和她说话,不累。

没成想,这次出门又撞上了霍景宴。

我远远地就看到他和沈清容在湖边放风筝,沈清容手腕纤细,轻轻巧巧地一拉一放,风筝就放的更高了,她略显开怀地回头望着霍景宴,霍景宴眉目间带着笑意,揉了揉她的头。

好对璧人。

我转身,走向了湖的另一边。

另一边的风景显然没有那边好,人都没有几个,但胜在清净,有一棵参天古树,我仰头看着,忽然和阿水说:「阿水,你会爬树吗?」

阿水吓了一跳:「小姐?你疯了?」

我走上前,伸手摸了摸古树的身,听到这话没出声。

阿水跟在我身后,战战兢兢,我伸脚试探了一下,她就急得仿佛丢了五十两。

我没管她在身后焦急的呼唤,一转眼就上了一个矮枝叉。古树枝繁叶茂,没有阳光晒着,也挡住了我。

我低头:「你上来吗?不上来我就上去了。」

阿水瞪大眼睛。

我心里却升腾起一片痛快。

这才是我想干的事。沈家嫡女,我当烦了。

我于是更快速地向上爬,阿水急得不行,提了裙摆就跟着我往上,我没有爬到顶,而是找了一个巨大的树枝靠下,正好能睡一觉。

阿水在我旁边,动都不敢动。我看她那副滑稽样一下笑出了声。

阿水愣愣地看着我。

「小姐笑起来,真好看。」阿水诚恳地说。

我扬起的眉头又垂下,又不说话了。

我们在上面安安静静地待着,没成想这都能被人扰了清净。

下头来了两个中年男子,大概是看这里没人,说话的声音并不讶异,我听了个完全。

他们说:「帝姬是就在这吧?就是霍景宴旁边那个?」

「大概是的,不是说帝姬已经嫁给了霍景宴吗?」

「那你去通知弟兄们,准备行动!」

我本不该在意,但是听到霍景宴的名字,我就很难忽略这两个带着刀的人。

[5]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都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个人就带着三四个人杀到了霍景宴的近前。

可那三四个人的目标看着像是沈清容,两三个人缠住霍景宴,一个人去要带走她,我远远看着只觉得惊险,焦急地让阿水去叫人。可看这架势,等人来了,估计霍景宴的尸体也凉透了。

这可如何是好?我死死揪着帕子,盯着乱成一团的那些人。对霍景宴出的招几乎招招致命,最凶险的一步,领头的那人的手已经快抓到沈清容,霍景宴伸手去挡,领头的人反手一斩,几乎要将他的手斩断得狠厉,幸而霍景宴躲过了。

电光火石间,霍景宴就被人刺中一刀,后退踉跄几步,沈清容也要被带走,我一咬牙,冲了上去,捡起他们遗落的一把刀,假模假式地挥了几下。

那几个人被我的架势吓了一跳,转眼一看却是一个闺阁小姐,皱着眉头大骂了一声,我立刻喊道:「我的丫鬟已经去叫了护卫,你们拖延得太久,已经来不及带走她了!」

那三四个人对视一眼,并不多理会我,只是伸手要去抓沈清容,就在这时,我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们并没有选择伤害我,说明不敢把事情闹大,而霍景宴身上已经没几块好地了,沈清容却是齐齐整整的,那就说明他们也不敢伤害沈清容,再联想什么「帝姬」,我一咬牙,提着刀,架在了沈清容脖子上。

「小,小姐!」沈清容吓了一跳。

霍景宴捂着伤口大喊:「靖柔!」

那些人也吓到了一般,我咬着牙说:「退后!不然我杀了她!你们担待得起吗?」

听我这么说,那几个人脸色起了惊疑的神色,我才反应过来,一阵懊悔。

完了!说漏嘴了!

我只好找补:「她是沈家小姐!霍家的大夫人!」

我不知道他们信多少,但总要试试。

说话间,阿水带的人已经到了,看到这副景象,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小姐!」

那人看计划已然是失败了,恶狠狠得瞪了我一眼,转身便逃跑了。

到这,我才脱力一般,而霍景宴则冲上前,一把抱住了沈清容,紧张地询问她是否安好。

沈清容虚弱地靠在他怀里,摇摇头。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不知如何滋味。

我率先道歉,行了个礼:「方才是我太鲁莽了。请二位原谅。」

霍景宴抿着唇,看着我。

我舒了舒胸口的郁气。

真是闲的。我想。

我又行了一个礼,叫阿水接过沈清容,又叫人去扶霍景宴,就打算先行离开了。

「阿柔。」霍景宴叫住我。

我没有转身。

「……你的手,记得上药。」他闷闷地说。

[6]

我的手并没有大碍,只是父亲暂时不许我出门了。

我学做了些小玩意,兴冲冲地拿去给父亲看,跟他指着说,这是袖剑,这是飞镖,这是玄铁针。

父亲吓了一跳:「小丫头片子的,怎么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危险?我倒不觉得,我觉得这些东西有用极了,上次那一次刺杀,不仅吓坏了沈清容,也吓坏了我,那些人的刀尖几乎怼上了我的鼻尖,我明明毫无还手之力,还要强作镇定,那种无力的恐惧,我再也不要经历第二次。

真有危险,谁都靠不住。

被父亲驳斥的我百无聊赖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自己满桌的乱七八糟,叹了一口气:「阿水,全收起来吧。」

阿水顺从地应了一声。

被禁足的日子里虽是无聊,但好在又收到了哥哥的来信。

信里终于有了不一样的东西。哥哥说,胡人内部分裂,所以这仗打得极为容易,不久以后就可以回京了。此外,他还说遇到了胡人的公主,和中原人长的大不一样,独具风情,还说有桩奇事,便是通常来说,胡人和汉人通婚,生下来的孩子一般不大为胡人所容,但胡人目前的首领铁木次大汗却十分尊重他的汉族夫人。

真是奇了。我放下信,双手合拢,哈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京都的天已经这么冷了。

「听闻塞外风沙大……」我提笔回信,最后结尾「不知兄长新年时可归家否?」。

[7]

哥哥确实没在新年赶回来,由此,今年新年就过得格外冷清了。比起霍家的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我们家就只是简单地吃了个年夜饭,便罢了。

外头飘飘扬扬着大雪,天地银装素裹一片,各家都欢欢喜喜,只有我们家三人,忧心地看着西北的方向。

好在,过了年,就快开春了。

行军的队伍在三月时顺利凯旋,父亲早早得了消息,领着我和母亲在门口伸长脖子等待,待哥哥从宫里领完赏就可以回家了。

大老远的,就看到哥哥从马上利落地翻身下来,一身劲装被风吹得飒爽极了,迈着大步走到家门口,到了近前,我细细一看,黑了不少,又高了一些的模样。

哥哥的皮肤被晒得黑了,但是面上确实爽朗地笑,可是一靠近我们,就被忍不住眼泪纵横的母亲一把塞进怀里,上下仔细摸索,生怕哪里伤了哪里残了。

我眼尖,瞧见这个身上还带着浓浓西北风味的七尺男儿鼻子一酸,眼角泛起晶莹的薄泪。

他说,西北的风太大了,吹得人直想家。

哥哥这次回来可是带着功勋的,父亲十分开怀,大手一挥,办了一场盛大的酒席。

来的自然都是些亲朋好友,而沈清容作为沈家的义女,也理所应当地出现在了宴会上。

我揉了揉笑得都僵了的脸,低下头。

哥哥有些不虞的声音从耳边响起:「这夫妇俩来了就来了,还带什么礼。」

我抬起头,果然见霍景宴负手跟在沈清容的后面,而沈清容带着一个琉璃杯,脸上挂着笑朝我们走来。

「恭喜义兄凯旋。」沈清容满脸笑容。

哥哥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沈清容有些无措地回头看了看霍景宴,霍景宴站在那里,示意她把东西送出去。

沈清容递出手上的东西:「义妹没什么值钱东西,就这个琉璃杯还算值钱,请义兄收下。」

哥哥还是没接。霍景宴微皱起眉头,索性将东西搁在桌面上,就带着沈清容离开了。

我目送他们离开的背影,又听哥哥说:「阿碧这是出息了,琉璃杯都说还算值钱,恶心谁呢这是?」

我回神,拿起那琉璃杯,细细打量。琉璃杯这东西虽然我朝已经有作坊可以产了,但原料及其难得,大部分都被胡人控制在手里,所以琉璃杯的产量并不多,霍家贵妃有几个倒是不足为奇,拿回家孝敬一下长辈也算说的过去,可是霍景宴竟舍得拿出来给沈清容做随礼,已是十分爱重她的表现了。

我摩挲这上头繁复精巧的花纹,沉默以对。

哥哥又讨巧似地说·「我看霍景宴对阿碧也不怎么上心,你瞧我方才都这么给阿碧脸色了,霍景宴那护短的性子按理说早该为她说道说道,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我勉强笑了笑。

很快,一个更为令我和兄长惊讶的身影出现了。

一个身着宫中内侍服的公公,满脸堆起谄媚的笑容,手上捧着一个玉观音,出现在门口。

我和哥哥对视一眼,吃了一惊,赶快迎上去。

内侍的出现难免引起宴席的轰动,内侍将玉观音放在我身后婢女的手里的时候,大家都伸长了脑袋去看,父亲也及时赶到。

父亲和内侍来回打了几个官腔,内侍就压低声音说:「沈大人如今好福气,令郎在战场上的英姿都传到皇上耳朵里去了,皇上龙心大悦,道是过两天,还要给令郎单独封些赏赐。」

父亲瞬间就明白了,脸上的笑容险些裂到耳后,喜气洋洋地送内侍离开。

我和哥哥自然是摆脱众人的目光回到自己的位置,哥哥将玉观音摆在桌上,我则笑着拍拍哥哥的肩:「哥哥如今也是有圣眷的人了,今后说话做事可都得小心着些了。」

哥哥却若有所思地盯着桌子,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将好看到那封慈祥的玉观音,好奇地问:「哥哥在看什么?」

「阿柔,你说,这玉观音送出来,贵妃娘娘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我笑了,哥哥不与各家的贵女们交往,是不知道的。这玉观音虽然做工精巧,用料也算是上乘,但是宫中的人向来是不缺这个的,受亲重的大臣们往往是生辰能得一个,喜得麟儿又得一个,只要送送礼,皇上就给他们塞玉观音,总之要显得亲厚,也不能时时费心,就寻了这么个省事的法子。

听闻有些大臣家里,能有一面墙这么多的玉观音呢。

我如实和哥哥说了,哥哥却反倒没有如我预料一半和我笑起来,而是皱起了眉头,一副十分惆怅的样子。

我赶紧问道:「怎么了?」

哥哥一副怅然的样子,长叹了一口气:「宫里的娘娘入宫前曾与我有过交流,是极其爽朗痛快地女子,不拘小节,从来不做流于表面的事情,而如今竟然也学会这些官场上的表面功夫了。」

说罢,哥哥颇有些遗憾地放下手里的东西,我知哥哥只是对时过境迁的些许感叹,所以就没再多言了。

[8]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热闹过后,我和哥哥清算起宾客的随礼,不禁大吃一惊。

虽说办宴席已经是有点掏空了父亲一个五品官的家底,但是这些随礼粗粗算来,却不仅填补了这空子,还让我家大赚一笔。

「诸位还真是十分舍得掏银子。」我感叹道。

哥哥一副则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我们一家其实都十分明白,哥哥西北一役打得十分漂亮,而如今又是文官当道,愿意习武的人越来越少了。虽然这其中应是少不了霍家贵妃为了补偿的进言,但总归,哥哥这个半大还没有考取功名的儿郎算是走出头了。

再受圣眷的武将也要有战争才能再往前走。我们家一时间沉寂清闲不少,唯一能激起点涟漪的就是,四月,霍景宴又来了一趟沈家。

是为了取沈清容的籍贯,取了她的奴籍。想必他已经打好了关系。

我凭着私心从父亲那里拿到了文书,给在连廊的霍景宴送去。

他又背对着我。

似乎从及笈宴那天以后,他的面上就少了许多笑容,站着的时候,眼神也总是茫然的。

他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霍景宴的一生似乎总是目标十分明确,不过就是为了大家都可以用正眼看他,不因身世而瞧不起他,站在那的时候,腰板总是挺得很直,像一根钉子钉在木板上,带有坚韧的气质,和旁人全然不一样。

但是如今,这颗钉子似乎动摇了,茫然地看着天地间,不知自己为何奋斗这么些年。

我到时,他听见动静,恰好转过身来,极快地收拾好自己的表情,而这瞬间,瞧见他脸上难言的软弱,我才恍然发现,原来这颗向来早熟的钉子,也不过只有十七岁罢了。

我将籍贯递过去,他接过,我忽然就很想知道,到底……到底为什么,他会选择沈清容。

待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将内心所想问出了口。不由得有些懊恼,这样是否过于冒犯了些。

他怔了怔,表情又显出一丝茫然的神色,许久才说:「阿碧身世可怜,又体贴人,没什么不好的。」说罢,他有些抱歉地看着我:「我是耽误你了,但你也不必……」

我知道他欲言又止的什么,也知道我此举实在是太过唐突了,在我冷静地福了福身以后,我才低声说:「可是这样的丫鬟,不只我沈家有。」

我没有再看他,转身离开了。

[9]

六月,皇上忽而下了急召,召兄长进宫,我便知道,京城的天,开始变了。

待当天兄长回来,面色凝重地告诉我,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自胡人屡屡来犯以来,圣上就下了严令,不许胡籍再入京城,往来商贾也几乎是查到了祖宗十八代,更不许人私藏京城地图,以防胡人直抵京城,闹出大乱子。

可如今,边境那边来报,说是有一队胡人不知从何处弄来了整个中原的地图,一路突破他们的搜查关卡,隐隐有直抵京城的打算,圣上忧心忡忡,于是此次封哥哥一个六品御史统领,叫哥哥去京城外二十里远的四百城守城,决不许胡人再进一步。

想来是由于哥哥曾上过西北,和胡人首领曾正面交过手的缘故。

我颇有些担心,便一连问了好几个关于胡人首领的问题:「胡人首领可有什么软肋可抓在手里?他行兵打仗有什么缺漏?对哥哥你算了解吗?」

哥哥颇有些无奈:「小妹你问了这么多,我先回答哪个?」

我自然说:「全都答呀。」

哥哥虽知这些问题讲给我女儿家没什么用处,却还是细细说了,好叫我安心。

第二日,哥哥便披了战甲,前往四百城。

太平盛世时,自然是文官得势,到了多事之秋,武将便十分难得,哥哥赶上了好时候,刚入仕途便得了个六品官的位置。

与此同时,皇上下旨,严查京中与胡人里应外合的奸细,而大理寺现有的官吏大多熬成了老油条,京城势力盘根错杂,这种事还需要年轻人,不知轻重地查,才算有眉目,霍家贵妃又十分得圣上爱重,绕来绕去,人就选到了霍景宴头上。

哥哥抵达四百城不过七日,四百城便立刻传来消息,胡人果真抵达了四百城,欲从此打开通往京城的口子,哥哥率领三千人守城,才发现先前边境传来的战报有误,来的人哪里只一小队,粗略算来,也有两万人。

而哥哥在前线做好了死守的准备,胡人的队伍却好像轻飘飘地打了个弯儿,很快分了三个小队,往三个方向直突京城,这般迅勇的反应,不说首领手中有明晰的地图,和及时的消息反馈,恐怕连三岁小儿都不会信。

哥哥在前线焦头烂额,霍景宴在京城内也是忙翻了天,查籍贯缩范围,几乎把京城翻了个底儿掉。

胡人定是在京城安插了奸细。形势越发人人自危。

[10]

我心下担忧哥哥,怕京城内的奸细再传出什么消息再让哥哥遇险,只好找了沈清容来,细细询问霍景宴调查的近况。

沈清容从马车上探出头来,一手扶上侍女的手,轻飘飘地从马车上下来,摇动的发髻和她精致的容颜,对比起我的忧心忡忡来,都快不知谁才是养尊处优多年的小姐了。

阿水在我身后咬耳朵:「她倒是过的滋润。」

我按下她,我是十分不乐意和她打交道的,因为她也不算十分见得还愿意和沈家打交道,但我实在是担忧,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进了室内,我叫人上了茶,便急切地询问起内奸一事是否有眉目,沈清容捋了捋自己的碎发,说:「眉目定是有的,夫君没日没夜地查看籍贯……」

我细细查看她的眉眼,比起去年冬天,已然有了贵妇人的贵气,不再有瑟缩着的小家子气,眉目间俱是从容的气质。

霍景宴真是将她养的很好,就像这贵气是她与生俱来的一样。

只是她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该透露的半点没说。

我压下恼怒:「所以呢?到底查到哪一步了?」

她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这可是机密,夫君特意嘱咐过,不可告诉旁人。」

这会不仅是我,连阿水都忍不住上前一步:「你脑子进水了不成?叫你来讲的是要事,你叽里呱啦讲了一堆,要紧的你倒是一句不说!」

沈清容听罢,皱着眉头把茶杯往桌上一拍,冷哼说:「小妹若是不懂管教下人,那我就不多叨扰了!」

阿水怒火中烧:「下人?你不是下人?跑到主子的房里翘主子的墙角你还有理了?端着是个夫人拿什么乔?我们公子如今也是领了正经官职的,你家夫君除了一堆破事缠身有什么功名?你在这装什么大小姐?奴家出身永远就是奴家出身!」

这话讲得过了,我刚要阻止,就听外头的下人就大声喊道:「霍公子,霍公子你不能进去!」

话音未落,霍景宴就一把掀开我的帘子,大跨步迈了进来,面色沉得像是要滴出水,阴沉地说:「霍夫人早已不是奴籍了。」他已经行至沈清容旁边,一把揽过人,几乎是怒气冲冲地说:「这世上本就没有谁比谁高贵,沈小姐不过是个五品官的女儿,又哪里来的资格说别人下贱?」

像是有一桶冰水从头上浇下来,我遍体身寒,脸色瞬间苍白起来。

阿水也被他这番话喝住了,他拉着沈清容,怒气冲冲地走了。

我手脚冰凉地望着他被风吹起的衣角,好半天,才喃喃说:「……是没有资格……」

阿水近乎手足无措了,像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大事。

[11]

那天以后,我再也不自作聪明去打听什么了,只是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整日整日发呆。

阿水都快哭了:「小姐,我有错,你打我骂我都好,你别这样折磨自己呀。」

我仍旧不说话。

哥哥的战报一封紧接着一封,上午刚读完下午又送到,内容近乎惨烈,看的人快要窒息,我每天看着,手都几乎拿不稳那信。

最后收到的一封,写哥哥带的兵只剩下五百人,而胡人还有两千人,哥哥请求了无数次支援,但因为京城周边本就没有几个兵,怎么抽调也掉不出来人了。

四百城已经成了空城了。百姓逃的逃伤的伤。

圣上大怒,叫霍景宴进宫问责,听闻怒火几乎大到要掀了整个御书房,而霍景宴在里头待了整整两个时辰,都没出来。

我捏紧手上的帕子。

好半天,我沉沉地说:「阿水,套马,去四百城。」

四百城已是空城,前方虽然守的死紧,后方却只有寥寥几个哨兵,我从京城出发,从后方进去并不算难。

此去归期未定,我甚至留了绝笔书于我的妆台上。

我让守城的护卫去通知兄长我的到来,兄长急匆匆从里头赶出来,看见我,急的口不择言:「小妹你来做什么?!」

殊不知,一看见他,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哥哥哪还有出发前气定神闲的模样?瘦的两颊凹陷,身上的战甲伤痕累累,也渗出不少血迹,头发凌乱。

我还未及说话,就有小将匆忙来报:「统领!胡人又来了!」

兄长大惊失色,匆忙中叫人看好我,就提着枪又急匆匆地走了。

我咬下舌尖,让自己冷静下来,周遭的将士看我无疑不是皱着眉头,都觉得我是来捣乱的,我看着哥哥策马走远,恳求地对旁边的将士说:「带我上城墙,我有办法让胡人退兵!」

[12]

将士对我说的话虽是将信将疑,却还是带我上了马。

路过四百城,我几乎难以置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目之所及,全是血色。

四百城里早已没有生活的百姓,而如此靠近后方的地界都能看到我朝将士的尸体,可见战争是如何焦灼。还活着的人要么在呻吟,要么在昏迷。而还能站着的人,几乎都上了前方的城墙。

将士带我一路策马,对这一切习以为常,漠然地一路策马。

但是现在也不是悲伤感秋的时候!我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城墙,刚一到我就立刻翻身下了马,提着裙摆一路冲上城墙。

还未上去,就听到哥哥和胡人首领正在喊话,胡人首领叫我们归降,这次京城在劫难逃,哥哥大骂他无耻休想。更到近前,将士们双目通红,却还是死死拉住手里的弓箭以及投石车,攥地双拳发白。

我一路狂奔至哥哥身后,不顾哥哥震惊的目光,急切地说:「哥哥,我或许有办法让他退兵。」

哥哥震惊地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我当然知道!哥哥,我再确认一次,铁木次是否有个女儿?」

哥哥眉头皱得死紧:「似乎……是有一个?」

那就是了!

我咬牙。下头的叫喊声愈演愈烈,将士们的精神状态却是如此叫人担忧,不能再拖了!

我立刻俯身,将好对上铁木次留着大胡子的脸,铁木次见我不过是个小姑娘,笑得更加肆无忌惮:「怎么?你们中原人朝中无人了?让一个小姑娘来上战场?哈哈哈哈!」

嚣张!

我冷哼一声:「铁木次,你不是忘了,你还有个女儿在京城内吧?」

放肆的笑声几乎立刻戛然而止,我心下微微一松,我知道,我赌对了。

我放松抓着裙子的手,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你不会真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吧?」

铁木次的面色僵住。

我深吸一口气,如今讲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骑虎难下了,我必须保持镇定,我必须,我必须打赢这场仗!

「你的女儿不仅早就被我们控制,在三月后,传出的所有消息几乎都是由我们传出的,难道你不觉得,你这一路,来的过于轻松了吗?」我嘴角挂出一抹笑。

铁木次面色铁青,咬牙切齿:「不可能!你们不可能传出假消息来……」

我立刻说:「信不信那是由你了,但是呀……」我摇了摇头,一副惋惜的样子:「你的小女儿可是真真切切地在受苦呀,你有没有听到,她在喊阿爹呀?」

铁木次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你们……你们对我的女儿怎么了!」

我如获大赦。

就是这句话了!

我微笑:「没怎么样,只是圣上说了,你们胡人再进一步,我们就拔了你女儿一个指甲……」

铁木次几乎是立刻就大声喊道:「不!」

我悠悠转身:「你现在退兵或许还来得及救你的女儿。给你一刻钟考虑,若是同意退兵,我立刻做主,放了你女儿。」

这话说的我其实冷汗津津,做主?我哪里来的资格做主?只是我一个小女孩,站在这无论再有气势,那也不够有信于人的,只有我装出一副位高权重的样子,才能让他对我有所信服。

此时此刻,我不禁有些感谢我因为匆忙没来得及摘卸的金银首饰,虽然不算十分富贵,但和旁的将士的尊容比起来,我几乎算是十分齐整的了。

哥哥也还在震惊于我说的话,我转身后立刻压低声音和他说:「立刻叫人回京,捉拿霍夫人沈清容!」

哥哥的眼睛又瞪大两分:「什么?!」

哥哥声音压低了几分:「你莫不是疯了?沈清容?跟她又有什么干系?」

「这事我自有把握的!你且去吧!」我恳求道。

铁木次还在犹豫时,有个夫人却疯疯癫癫地跑到他的身侧,拉着他的衣袖哭喊道:「阿兆,我们的阿兆还在他们手里啊。」

我立刻望去。那夫人穿的虽是胡人的衣服,可却是一副汉人长相,那么,这一定是传闻中铁木次极为尊敬的那位汉人夫人了。

我忽而想起了什么。

好机会!

「哟,这是铁木次大汗的夫人吧?生的好颜色呀。」我轻飘飘地说。

「只是不知道,这么柔弱的夫人,可对付得了您的其他妾室呀?」

铁木次和那夫人同时向上望来。

「想必你是很好奇我们是怎么拿到消息的了。哎,说来也容易,阳春三月,我们查到有一队来自胡汉边境的小队进入京城,引起了我们的警觉,我们早早暗中跟踪了他们的动向,却发现那几个人入京,不为别的,竟是为了刺杀您的千金呐!」我面带嘲讽着说。

「没想到吧?泄露你们作战秘密的,竟是自己人呐!」

此话一出,我敢肯定,就算先前铁木次只将我的话信了一半,如今,他也该信九分了。

果然,他不再犹豫,怒气冲冲地挥手示意退兵。

我在他的身后大喊道:「等你退到三十里外,令千金必双手奉上!」

说罢,我从城墙上下来,顷刻间,冷汗就沾湿了我的后背。我脱力地倒在哥哥怀里,满身都是冷的。

待我回过神来,发现周遭将士全都以崇拜的目光严肃地看着我,回头,哥哥的脸上也满是肃穆。

哥哥牵着我的手,大声宣布道:「我们,赢了!」

顷刻间,欢呼响彻城墙。

[13]

从四百城回来,第一件要事。我马不停蹄地叫人进宫递了拜帖。

圣上的消息显然比我更灵通,不多时,我已经被请进了御书房。

我狠狠闭了闭眼睛,给自己打了个气。

这一仗,更加紧要。

霍家今后的所有气运,几乎就拴在这次了。

来的路上我已经想明白了,沈清容是霍景宴亲自抬举进的霍家,这次若不把霍景宴的事情摆干净了,连沈家也难逃一劫!

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外头近乎鸦雀无声。

我深吸一口气,踏进了那所富丽堂皇的宫殿。

「臣女沈靖柔,参见陛下!」我跪伏,朗声说。

「平身。」皇上的声音虽然严肃,但我却隐隐听出了一丝温和,这让我心下一松。

我起身时略扫了一眼霍景宴,他还跪在那里,面色铁青却又发白,神色怔松,我就立刻知道了,想必他已然得知了沈清容的事。

皇上显然已经发过一轮火了,态度还算是温和,这让我也放心不少。

「你速速讲来,你是如何发现霍夫人是奸细的?」皇上面色不虞。

听了这句话,我心里又是一番排山倒海,「霍夫人」,皇上称沈清容是霍夫人,而非沈清容。

可我,却不能坐视皇上就此坐实霍家通敌的罪名,就算……就算不为了霍景宴,也为了霍家的叔叔伯伯。

我咬牙,恭敬地回道:「回皇上的话。阿碧于沈家待过三年,是臣女的贴身侍女,三年来阿碧没有任何不对劲,臣女也并未察觉到任何错处,只是自三月,臣女和霍家哥哥以及阿碧曾遭遇一次突袭,那次臣女恍然间听到那几个贼人称阿碧为『帝姬』,臣女当时并未多想……」说到这里,我又磕了一个头,「请皇上恕臣女之罪!」

皇上挥挥手:「无碍。」

我见状,继续说着:「可本朝从未将公主称之过『帝姬』,臣女当下只觉得是自己恍然间听错了,并没有过多起疑。而后,兄长从西北归来,曾与我讲起过西北的风土人情,说到铁木次大汗时,还因其格外重视其汉人夫人而啧啧称奇,臣女也因此多问两句,方知铁木次此人极重亲情,尤其看重自己的汉人夫人,以及铁木次的房中除了汉族夫人,也有联姻而娶的胡人贵族。」

「后来臣女读书,无意中得知帝姬乃前朝对于首领之女的称呼,而前朝已经覆灭近百年,余孽留到此时作孽,就显得极为怪异了。而三月那次刺杀中,为首的三人全是汉人长相,却不曾见其伤害阿碧,因此,臣女起了些疑心,问了兄长方知,我们与胡地的接壤之处胡汉通婚十分普遍,又因地处偏远,不少胡人和汉人都还保留了『帝姬』的称呼,现如今尚存帝姬之称的,想必也只剩下胡汗边地了。」

「但是凭此,臣女还难断定阿碧便是胡人公主,是因后来兄长冒死坚守四百城,臣女忧心万分,急切想要得知霍家兄长究竟将内奸查到何处,意外见得阿碧形容平常,且不说不如臣女般忧心忡忡,更是面带喜色,可是后来的交谈中,臣女却发现霍家兄长实则没什么进展,可国防大事,霍家兄长如何不会为国鞠躬尽瘁?想来,阿碧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则至关重要。」

「更且,阿碧对于霍家兄长查案细节近乎了如指掌,可说起要紧的却语焉不详,臣女这方才怀疑起来,而阵前,病急乱投医,臣女对铁木次诈了一诈,铁木次果真及其在意其女儿,不出三两句便漏了馅,臣女这才敢让哥哥派人禀告圣上,捉拿胡人奸细。」

我一口气说完,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我已经算是尽力,能为霍景宴开脱到这个地步,已然是耗尽心血了。

皇上听罢,神色却是几番变化。

我知道我心里这点小心思瞒不了这位年近四十的九五至尊,心里颇有些惴惴不安。

半晌,皇上开口:「果真是有勇有谋。沈大人养的好女儿!巾帼不让须眉,你若是男儿,必不会比霍景宴差到哪去。」

听到这话,我终于是松开了死死攥住帕子的手,身子有些脱力地向下沉了沉。

我知道,沈家没事了,霍家也没事了。

[14]

皇上没有留我太久,同时,也放了站了整六个时辰的霍景宴归家。

霍景宴从地上起来时,神色阴晴不定,我说不上他心里是什么感受,我心中此刻也只有劫后余生的空茫,并顾不上他许多。

于是我和他缓缓走出了御书房,一前一后,同样的沉默。

阴沉的宫道上并没有一个人,而周围寂静无声,没有灯火,只有前方的引路小太监默不作声地举着这茫茫黑夜中唯一的光源。

高耸的宫墙给人带来浓厚的压抑感,空气胶着,我几乎喘不上气来。

「……你不去见见霍家姐姐吗。」沉默了一路,眼见快走到宫门,我说。

霍景宴停下步伐,我盯着他的背影,忽而发现,他的背,不知何时开始弯下去了。

「……姐姐是后妃,没有皇上准许,没有人见得。」他的声音极轻,极轻,轻的让人几乎听不清。

他此时看上去沧桑了至少十岁,可我却很不应该地走神了。

哥哥曾说过,霍家姐姐向来洒脱,不受世俗束缚。

可如今,却连自己的亲弟弟进宫,她都难见上一面。

我不禁有些惋惜。

霍景宴不再继续前进,我也停下了步伐。

霍景宴面无表情地向上看去,说:「你看着宫墙,四四方方。可像个牢笼?」

我吓了一跳:「怎么会像牢笼!」说罢,我凑进一步,咬牙切齿:「慎言!」

霍景宴却只是轻轻巧巧地撇了我一眼。

「我还记得,我上一次见姐姐……是在去年的此时了。」他忽而自顾自回忆起来。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觉得现在的他,极为危险。

可说来奇怪,照理说他和阿碧浓情蜜意,如今阿碧叛他入狱,他本应该悲伤至极,可是他的表现却更不像一个情场失意人,倒更像是那诗写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郁郁。

明明早已经入夏,可见着他如此,却还是让人感觉到无尽的凉意。

「人人都说姐姐位高权重,是得了大好气运,可是,姐姐在宫里……过的是如何折磨的日子……人人要算计她,她没有家世背景,只能自己小心翼翼,一步一回头,这宫里人心是黑的,磋磨的人,几乎找不到原来的模样。」

「阿柔,你说,我们奋斗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名?是为了利?可这些东西,即使到手了,到头来,还是要因为一个人的喜怒而得失,这到底,算什么世道。」

他说的极为动情,连风中隐约带着的树叶沙沙声,似乎都在为他哭泣。

可我却觉得十分荒唐,荒唐到家了!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这就是你,这就是你背弃我们的婚约,求娶阿碧的理由?」

随后,我扬起手,毫不留情地朝他脸上恶狠狠地扇去。

「霍景宴!你疯了不是?」我不顾形象地吼道。

霍景宴愣愣地看着我。

我生生被气笑了:「你顾影自怜,连累沈霍两家给你的幼稚擦屁股。你怨天尤人,甘愿自毁前程自甘下贱。你说不愿自己的前程挂在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上,你可知若天下寒士都如你这般想,这天下早就覆灭了!」

我气的浑身发抖,心里又是气急又是恼怒,还夹杂着失望,更有对自己原先对霍景宴认识的可笑!

「我……我……」我满腔愤恨 ,一时间却憋不出什么大道理,只好说:「你有多荒唐!你自己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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