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抱薪

面对太子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公主视而不见,于无人处对我悠悠道,「看他起高楼,看他楼塌了。」

先前公主强势与他对峙,让他占尽上风,加上陛下已经年迈,他便以为自己胜利在望。

就如同弹簧,压得越低,松手之后,反弹得就越高。

太子并不是一个稳得住的人,在陛下一次又一次地纵容之后,他想要把控朝政。

民间便有传言,陛下有意退位,太子继位在即。

流言蜚语或可杀人,我写了一篇对太子歌功颂德的文章,送至各大酒楼的说书人那儿,这一股风霎时间压不住了,大街小巷,乃至孩童都知道,太子英明更甚君主。

没过多久,天子近臣亲自找到我,带我入宫,面见圣上。

九五至尊遥遥坐在龙椅之上,神情淡漠,不怒自威,叫人胆寒。

他在我行礼之后,淡淡出声,「竟是个女子。」

我屏气敛声。

「你写这文章的目的何在?」

我答,「赞扬太子殿下功德。」

「赞扬?」陛下神色意味不明,「赞扬他兴修水利,还是斥他中饱私囊?赞扬他招贤纳士,还是斥他任人唯亲?」

「民妇不敢。」

「你敢得很,明褒暗贬,将他斥进土里还叫他自以为意,」陛下将文章交给近侍,「怎么,太子如此不服民心?」

「东宫之主为陛下钦定,顺祖宗法制,众望所归乃是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陛下慢慢咀嚼这四个字,「那你可服?」

从进到金銮殿,我的头一直恭顺地垂着,没有半分逾越。直到此刻,我才将头抬起来,目视天颜,「民妇不服。」

陛下目光深邃,沉默地看着我,无形的压力顷刻间笼罩在我的四周。

我道:「高位本应有能者居之,铲除弊病,福泽万民,而不是无能者的庇护伞,让他们站在高处,漠视芸芸众生。」

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继续。」

「民妇不敢议论朝政,太子是非对错亦不敢多谈,那篇文章也只是泄愤之作。」

「你有何怨愤?」

「一怨民妇身为女子,终日宿命便是灶台三尺,二怨民妇心有不甘,空有包袱却只被世人当作妇人之见,三怨星火渺茫,自公主革新以来,不乏女子觉醒,朝堂有方陌云方先生,因隐瞒身份被诛,民间有邓莘邓先生,被人看作挡路石暗害,如二位先生的人不一而足,她们为众人抱薪,为女子开道,却毙于风雪,亡于荆棘。」

「唯有一愤,」我默默呼出一口气,「得益者视其利益理所应当,抱残守缺,尸位素餐,视反抗之举如笑柄。」

陛下长久不言,他身子向后略微倾倒,沉声道,「你当真大胆,不怕朕斩了你的脑袋。」

「陛下英明贤君,既然让民妇入宫,便是有意听民妇愚见。」

他的眼中隐隐有笑意,微不可见地点头,抬手,他身边的近臣便将我引了出去。

跪地太久,起身时膝盖酸疼,但到底是起来了。

我走出宫门,后知后觉地浑身发抖,似乎才意识到方才死里逃生了一遭,光照在我的脸上,我仰着头,沐浴在光里,舒出一口气。

陛下终于出手,以雷霆万钧之势,瞬间将太子的势头打压下去,他同时召见公主和太子进宫,夜晚便下诏公主官复原职,同意公主展开手脚进行变革。

霎时间公主府门庭若市,宾客满堂,各方拜帖如雪花般涌来。

我哄睡了舒也,挑了几封必要的交给公主,恰好碰到她对月饮酒。

「陛下已经重视公主,公主还有其他心事?」

她执着酒壶的手放在膝头,长叹了一口气,「你当什么重视,不过是他发现自己实在容忍不了有人对他的皇位虎视眈眈,即使那人是他和心爱女人的儿子,这才将我这个已经用顺手了的工具提出来平衡朝局罢了。」

月光盈盈地洒在她的脸上,弱化了她的凌厉,让她多了几分温柔,「不过,好歹现在和东宫那位站在同一水平线了……就为这个,我花了将近十年……」

今夜的她似乎格外多愁善感,但她本性并不是喜爱忧愁的人,很快她跳出了这氛围,将酒壶递给我,向我挑眉,「近来出门多带些侍卫,东宫那位受不了落差,可能会狗急跳墙。」

我意会,有丫鬟小跑过来,着急地禀报,「柳先生,季郎将送来口信,说李大人吐血,危在旦夕,让您赶快过去。」

我和公主对视一眼,她眉头一皱,「仲卿确实身体积弱,可胸膛上的伤势不是早已经控制住了吗?」

「你等着,备上马车,本宫和你同去。」

「殿下,宫里来了公公,说陛下此时召见你。」

几乎是公主话音刚落下,又有一个丫鬟跑过来。

她担忧地看着我,我宽解她,「没事,我一个人去也行。」

「本宫多安排几个护卫。」

自从我了李朝明和离之后,公主就以心中不爽快为由和他分府居住,在众人心中,他们最后必然会分开。

马车疾行,我撩了一下帘子,骤然的停顿让我倾倒在马车坐垫上。

霎时间,车外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侍卫和一队黑衣人厮杀在一起,而侍卫明显不敌。

我的心脏狂跳,车帘闯入一个黑衣人,刀刃上刺眼的反光无限放大,外面忽然传来季文渊的声音,「留活口!」

黑衣人只是迟疑了一下,胸膛便被人从身后贯穿。

季文渊探身进车门,「月娘,你没事吧?」

我惊魂未定,下意识地冲他摇头。

外面的打斗声逐渐停止,我问季文渊,「你怎么来了?」

「殿下在进宫的路上戳穿了那个公公,恰好今日我巡夜,她让我赶来救你。」

我跟着他下了马车,黑衣人被制服扣在地上,为了防止服毒,士兵首先卸了他的下巴。

「有人设计杀我?」

季文渊穿着甲胄,坚硬了铠甲让他染上了几分冷毅,「正好去找仲卿,交给大理寺。」

我很久没有见到李朝明了,他好像比之前更加虚弱,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几乎没有血色,他从房间出来,看到我时,目光微顿,随后若无其事地看向季文渊,季文渊直言,「有人派了杀手暗杀月娘,已经关到大理寺去了。」

李朝明沉沉的目光便在我身上转了一圈,「走。」

他连夜去审了那个假冒的公公还有杀手,直到天色微亮,他才从牢房里出来,衣摆上沾着点点血迹,他坐到案桌旁,执笔写字,我拽了拽季文渊,他从瞌睡里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凑到李朝明身边,过了一会儿,笑道,「这是来打瞌睡送枕头?」

他们要去上朝,我被护送着回到公主府,恰好舒也醒过来,坐在床头,迷迷糊糊地喊我,「娘。」

太子欲杀我是为了泄愤,行事仓促,留下太多把柄,被李朝明呈到陛下面前几乎辩无可辩,但树大根深,一时之间也奈何不了他。

陛下收了他的一些权,遣他回宫闭门思过,贵妃去找陛下闹过,最后不了了之,他原本身子健硕,可在这之后突然病弱,宣公主入宫侍疾。

陛下原本就是将太子当成继承人培养,其余皇子早早封王赶离了京城,除了未成年的皇子,只有公主被他留下来制衡朝局。

但现在太子似乎到了陛下的容忍底线,他打算让太子清醒下来,可已经迟了。

贵妃的宫人给陛下下药被抓了一个现行,贵妃声泪俱下,将罪责全都推到宫人头上,即使陛下仍旧心有不忍,但皇后和公主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废太子,赐死贵妃,陛下心亦老去,他在最后几年,容公主辅佐朝堂,再一次顶着言官死谏改了祖宗法制,传位给公主。

和原书结局彻底不同,李朝明不可能入宫为后,公主便在登基前与他和离,擢升他的品阶,成为当朝宰相。

26

女子官学盛起,我送舒也入书院,她梳着两个小髻,混在一群年龄不一的女孩堆里,眼里跳动着新奇喜悦的光芒,和我们挥手后,顺着亮堂堂的道路走进去。

春末夏初,李朝明仍旧穿着厚重的狐裘,他站在我身侧,和我一同看着舒也走进书院,嘴角噙着淡淡的笑。

「这就是邓先生和方先生想看到的吧。」

我敛了笑,对李朝明说。

李朝明没有回我,我去看他,才发现他一直在注视我,有光点照在他的眼睛里,衬得眼瞳似琉璃。

兀地,他掩唇咳了起来,袖口又多了几点血迹,他的脸也更白了些,脸上多了层薄汗。

「你……」

「无事,」他微微顺了几口气,「月娘。」

他忽然叫了我月娘,这个称呼我已经很久没听他叫过了,现在听来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嗯。」

我应下之后,他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像是用视线描摹我面上的每一个细节。

这时我不懂他目光的含义,感受到不自在之后就挪开了视线,但第二日上朝,他就因病缺席。

夜间,李府传出了消息:李朝明,心疾发作,卒。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脑中空白了许久,恍恍惚惚,天地间似乎空无一物,心中竟在安慰自己,他是回到那本书中去做权倾朝野的宰相了。

我去见他时,他身上还穿着朝服,脸上还有一点余温,但是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的随从给了我一封信,说是他写给我的。

我打开来,却是一片空白,只有顶端那处滴了一滴墨汁,洇成了一团,就像是一个实心的句号。

番外李朝明

「你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但如果你再这么颓唐下去,你很快就不是了,你会死。」

在月娘死去的第二年,有一个道士找到了李朝明,自称:书。

他说这个世界是由一本书化成,书中有一男一女两位主角,他们两人身上的气运支撑着这个世界的运转,与此相对应,这个世界也是围着他们二人而转。

两位主角一个是公主,另一个是他。

他觉得很可笑,简直天方夜谭。

但书没有着急动怒,而是继续慢条斯理地说,「原来相安无事,你有固定轨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固定轨迹,但,现在出了差错。」

书的语气很凝重,「女主角的内里换了人,你是否已经感觉到了?」

在李朝明的印象里,公主贤惠、雍容、智慧,而非现在这样英武,凛然。

「公主已经换了人,但她仍旧有着女主角的气运,而且……现下你的气运也在逐渐被她吸收过去,若你不再是这个世界的男主角,你会逐渐虚弱,直到死亡,这个世界只围绕公主发展,或许会重新构造,但更大的可能是崩坏。」

书言之凿凿,似乎确有其事。

李朝明神色却未稍变,他感受到了身体的不适,偶尔的心悸,头昏,但……这两年他并未爱惜身体。

「李大人,你不想知道你为何会重生吗?」

瞬间,李朝明眼神冷了下来,宛如一把利箭射向书,书微笑,「因公主体内的那位外来者,公主的气运空前的强大,公主变化时的你,却很弱小,甚至有可能因为偏差而死亡,所以,我将你回溯到现在,你位极人臣时是气运最强大的,更胜过同一时期的公主。」

「所以,你的使命是引导公主现在按照原来的轨迹发展。」

「原剧情……」李朝明终于开了口,却不是在问剧情,也不是问公主,「原剧情里的月娘,最后怎么样?」

书有一瞬间的迟疑,还是老实回答,「死于季文渊后院。」

李朝明呼吸一滞,心脏又开始钻心地疼。

「不过……这一世的月娘和公主一样是个外来者,她和你从小长大,与你结成夫妻,直到生孩子时才觉醒身份记忆……是以,她的轨迹亦是不能捕捉的。」

「月娘……不是月娘?」

书点头,「不过她并非关键,你要做的是要保证世界走向的轨迹,现今你们二人气运相当,世界犹能按照固定轨迹发展,但你再执着于月娘,那么公主极有可能将你的全部气运夺走,最后……你成为这个世界无用的气运子,最终的命运就是消亡。

「你要爱上公主。」

在他未重生时,李朝明一直有一种感觉,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在顺应着某种牵引,仿佛确实有命运一说。

他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鲜活,所有的感情都那么真切。

但他就是感觉,有一种一切都恰到好处的不真实。

如今他已经知晓是命运的牵引,跳脱了命运一说,却还要让他生硬地挤回到命运的轨迹中去,他是做不到的。

在遇见书之后,他时常在想,当初他会和公主恩爱有加,是因为命运,还是出自真心。

如今他如此惦念月娘,是因为命运,还是因为她的死亡。

一切无解,聪明如他,却想不出这个答案,

他尝试过与公主交谈,发现她是一个很好的知己,可这并不足以让他爱上她,她对他亦是没有那份心思,而曾经对公主厚重的感情也如同被沉淀冰封了。

他一日复一日的虚弱,本不该操劳,但他执拗地进了事务如山的大理寺。

上一世,他因失忆,又因谣言,让月娘屈死。

这一回,他想还她一个清白。

可他查不出来,仿佛有一双手在消去他所有的努力,他查不出来月娘死亡的真相,他找不到真凶。

李朝明为书在李府内修了一个简单的道观,书平日住在其中,他为了让李朝明及早振作,便提出了为月娘招魂,让月娘的灵魂告诉他害死她的人。

但是,李朝明会损失气运。

书原本的打算很好,一次招魂就好,只损失一点气运就可以打消李朝明的执念,但他没想到会失败,而李朝明却如同抓住浮木,固执地让他一次一次招魂。

李朝明的气运越发稀少,他的生命就如同狂风暴雨中的枯草,他却不在意,他时常在招魂失败后,对着月娘的画像发怔,思索她为何不入他的梦。

这个世界和他记忆中已经产生了细微的不同,大致走向尚未改变,比如季文渊依旧和他记忆中那样和他交好,比如他官场顺遂,比如仍旧有人在努力促成他和公主。

但是,他见到了原本应该死亡的月娘。

或者说是一个长得很像月娘的男人。

这并不妨碍他心里产生了微弱的希望,去试探,派人去向阳镇开棺。

结果出来后,他久违地笑了。

但他并未打算拆穿月娘,因为他知道她心中有心结,而他也想探究清楚自己真实的情感,李朝明并不是一个喜欢被牵着走的人。

因为上一世的牵引,他相信月娘放浪,这一世为补记忆缺失对她百般试探,让她对他疏远隔阂,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被愚弄的傻子。

他要徐徐图之,解开一切迷惘。

因着公主气运尚不足以完全挣脱世界,所以他们依旧要成亲。

成亲前,书找到了他和他说,他和公主的主观意识都太强,超脱了走向的控制,强行结合的后果只会是崩离。

接着他提出了一个办法,重新创设一个男女主,吸收公主这个最大变数的气运,他不奢求世界回归原样,但求不会分崩离析。

李朝明心动了,他想到了月娘,但他知道月娘对他避之不及,她心中所爱并不是他。

她想要的是。

「把我的仲卿还回来。」

她想要的不是他。

他最后设了一个局,用他的性命去赌,可惜他败了。

李朝明心想,月娘该恨死他老是骗她了。

这个世界已经走向完全不同的道路,在李朝明醒来那日,书来到了他的床前,身体已经透明,对他说,「我要消失了,会有新的书出现,但你还有活路。」

「靠近公主,爱上公主,共享她的气运。」

李朝明的脸色也苍白到似透明,他闭上了眼,没有目视书的彻底消失。

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日,他都在走向死亡。

心中思绪三千,提笔却想,罢了,他终归不是她想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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