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抱薪

「当时她就在生我的气,恐怕现在还在生,」他勾勒出一丝苦笑,眸出尽是无奈,「我那么想她,她却没有一次入过我的梦。」

我将颤抖的手背到身后,宽慰他,「人死如灯灭,大人还是向前看吧。」

他蓦地看向我,让我心头一跳。

是让他向前看,又不是向我看。

「舒先生……」

他欲言又止,似乎是想问我什么,被门外的脚步声打断。

季文渊推门而入,懒懒地问,「做什么非要我大晚上过来?」

李朝明看到他,随意似的开口。

「你亲眼看着月娘,舒也入棺的吗?」

宛如平地一声雷。

李朝明这一句直接让我和季文渊僵在原地。

季文渊默了几秒钟,「确实如此,有什么问题吗?」

李朝明坐到书房的椅子上,两手交叉与身前,目光幽幽,压迫感瞬间袭来。

「可是,那两个棺材具是空棺。」

「你!」季文渊难得失态,露出一抹熟悉的气急败坏,「你去挖了月娘的坟?」

他这一声将我炸回神,不可思议地看向李朝明。

嘴上说着我极好极好,转头就去挖我的坟?

20

李朝明神色淡淡,没有解释,目光柔和却宛若大山一般压在我和季文渊的肩上。

我当机立断,「这些盗墓贼着实可恶,居然连尸身也不放过!」

我拽了季文渊一把,他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说:这么蹩脚的理由你也能想得出来?

「确实可恶。」

李朝明附和。

我松了一口气,虽然蹩脚,但是有用。

转念一想,我自己都不信,李朝明怎么可能会信?

心中唯余两个字完了。

我想过死不承认,但李朝明根本没给我否认的机会,直接把我坟头给掀了。

他胜券在握,却没有戳穿,仿佛他不知道我是他的发妻,只是宣城书院的一个普通先生。

我战战兢兢,更加穿好自己的软甲,贴好自己的喉结,曾借口离开,被李朝明轻飘飘地堵回来。

「先生为什么如此抗拒住在这里,是不喜欢这个住处,还是我这个人?」

只说过这一次,没有找到过其他机会,他近来比之前还要繁忙,而方陌云一连破了几个案子,名声更是响亮,街角巷口都在传颂他的功德,在一片赞扬中,诋毁和谣传就格外清晰。

有说书人道:方大人是个女子,女扮男装混入官场。

我立时愣住,顷刻间,说书人被骂了个稀惨。

这个流言并没有传扬出去,因但凡说笑出口,就会被人痛斥,不仅是爱慕先生的女子,更有耳聪目明的男子,世人皆可见,方陌云是一个两袖清风的好官。

今日,是他收网的时候,在我上京之前,他就在搜罗一部分官员的罪行,不仅仅是邓先生,还有其他为女子谋求出路的人,他们的仇怨一道解决。

我不知方先生的真实身份,他对我来说一直是一团迷雾,但我看得出来,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女子有书可读,掌握自己的命运,所以毅然决然参加科举,助公主革新。

这场审判并不对外公开,我等着他们凯旋,期待邓先生得报冤仇,一身喜意却被方陌云入狱的消息浇得霎时失踪。

「方陌云,是女儿身。」李朝明在三日后才回来,他坐在书房里,无力地撑着额头,满脸疲惫。

「欺君之罪,按律当诛。」

他淡淡的语气中充满了自责与悔意。

「我没能护得了她。」

他道明那日情形,太子突然携圣旨闯入大理寺,打乱公堂,带出一个妇人,妇人直言方陌云是她家自小培养的花魁。

当堂就要验明正身。

圣旨在上,他眼睁睁地看着方陌云和太监走至屏风后,被拿下乌纱,脱掉官服,尊严尽失。

太子得意,直接给方陌云戴上枷锁,押入天牢,连带李朝明犯驭下不严之罪,责令闭府思过。

十日后,方陌云便会被押赴刑场,午时问斩。

「没办法救得了方大人?」

李朝明沉默地摇头,不仅是他,公主亦因为提拔方陌云而受到了牵连,文臣抓住了这个筏子,对公主极力攻讦,大斥女子妄图颠倒阴阳,若不严惩,必会祸乱朝纲。

我随季文渊去见了方陌云一面,因不见天日,她的脸色极为苍白,乌发披散,有些凌乱,但她浑然不觉,神色淡然,仿佛仍是旧日少卿。

反而对我们微微一笑,「给公主和李大人添麻烦了。」

季文渊握着牢门,逐渐蓄力,最终只能颓然落下。

方陌云便把视线落到我身上,声音清澈婉转,恢复了她真实的女音,「舒先生,我虽败了,但切莫放弃,还有公主,若是公主也败了,那必定会有其他人前赴后继。」

她轻叹一口气,「可惜,公主救我出苦海,授我新生,我却不能完成自己的誓言,再不能出一份力了。」

她只在惋惜这个,好像将要奔赴刑场的人并不是她。

我想要问她什么,但觉得无论问什么,都玷污了此刻的她。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从容道,「为众人抱薪,虽死不悔。」

21

我目睹了方先生的死亡,行刑那日,刑场鸦雀无声,方先生从容不迫地戴着枷锁,脚镣,一步一步地走到铡刀下,坦然地微笑,看向公主,看向我。

没有一句交流,但她在说,「虽死不悔。」

天越发阴沉,压得我喘不过气,一道圣旨毫无预兆地下到李府。

赐婚于李朝明和公主。

那日,李朝明在书房中咳出了血,血珠溅到画上,洇出一片血迹。

我忽然意识到,剧情已经产生了偏差,但无论怎么偏差,关键节点依旧会出现,无论以什么方式,因什么缘由。

原书中一开始,李朝明就已经和公主成亲,而那时公主已经不在朝堂,可在如今的这个世界里,他们没有感情发展,公主也没有这样坚持为女子变革。

现在的走向,已然和书中不同,但他们还是要成为一对夫妻。

钦天监定了一个很近的日子,仓促之下凑出来的盛大局面,公主大婚,十里红妆。

我坐在满堂宾客中,李朝明的目光遥遥和我相对。

只一眼,我就移开了视线,烈酒入喉,我才发现,嘴上说放下容易,目睹时,心却仍旧会发堵,看他顶着我心中人一模一样的脸去迎娶其他女子,幼时情分霎时间漫上心头,便再也看不下去。

我只是一个无名先生,并不惹眼,独自一人悄悄离了热闹的前厅,走到后院,眼前兀地出现一个道观。

我还以为是自己喝多了,再三确认后,确信这不是错觉。

道观门口有一个道长,他见到我,捋了捋胡子,笃信道,「你就是李大人一直在找的人罢。」

他带我进了道观,和我说,「他夜夜为你招魂,次次无果,却反伤了自己的性命。」

「找我做什么?他与公主不才是天作之合?」

我捂着发涨的头,两眼发直,「别找我了,我不是他该找的人,他也不是我想要的人。」

我不想要忘柳月,娶公主,欺骗我的李朝明,我想要的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李仲卿。

老道长叹息一口,「你当真甘心?」

我闭着眼睛摇头,意识陷入混沌,我好像醉蒙过去。

隐隐绰绰听到老道说,插入他的胸膛,我想要的人就能回来。

接着,手中好像真的多了某种重物。

醒来时,我已经回到自己客房,一把古朴的匕首横在我的枕边。

我将它拿在手里,看着它陷入沉思,那个老道,那个道观,是梦还是真是存在。

日头渐暗,前厅锣鼓喧天,觥筹交错,我离开客房,循着记忆想找到那个地方,刚关上房门,喧嚣如同被消音了一般,顷刻间静的可怕。

不好的预感瞬间包围住了我,我脚步一错,向前厅走去,所遇之人皆屏声静气。

一道明黄身影端坐在正堂,举手投足间俱是漫不经心,他说,「李大人如何解释?」

「今日是你与皇姐大喜的日子,本宫本不应当来这儿扫兴,只是事关皇室清誉,本宫不得不做这个坏人。」

他骄矜地扬起下巴,妖冶的眼尾流露出几分轻蔑,「此人说李大人曾指使他和另一位名为老许之人谋害发妻,事后又杀害老许,追杀他至今。」

正堂中央跪着一个人,他膝行几步,颤抖着说,「小人有证据,这是李夫人随身的手镯,当日老许拿了一个去给李大人交差,小人,小人一时财迷心窍,偷藏了另一个。」

「这不过是他一人之言。」

李朝明淡声反驳。

仅说了这一句,太子抬手制止了他,「唉,别着急,大人先看看,这是不是令……先夫人之物。」

手镯被放上托盘,被呈到李朝明眼前。

李朝明看过一眼,身侧的手逐渐捏紧,「确实是臣赠与月娘之物。」

太子一抚掌,还未说话。

李朝明忽地说,「那时臣家境贫寒,手镯本身并不是贵重之物,既是受人所雇,图谋雇金,这等小物怎么进得了他的眼?且,那位老许死于罪臣派去的杀手,罪臣早已经斩首。」

那个人的头牢牢贴在地上,李朝明的视线落到他身上,一身喜庆的大红喜服偏被他穿出冷漠杀戮的气场。

「这等贱民见钱眼开,最是斤斤计较,但凡是块肉,他就不会放过,这也说得过去。」

太子回,「若说那位罪臣,可是方陌云所判,谁不知道……」

他意有所指,「大理寺两枝花,感情甚笃?」

李朝明发出一声嗤笑,「殿下是已经断定臣杀害臣妻了?」

「可别妄言,你与皇姐已经礼成,你的妻是皇姐。」太子有条不紊,「本宫本没有此意,只是想弄清楚,维护皇家威严罢了,还望李大人见谅。」

他笑得玩世不恭,分明是有备而来,禁卫军随着他的手势一下四散出去。

「为了证明李大人的清白,请大人多多包涵。」

其余官员或是隔岸观火,或是噤若寒蝉,我寻了一圈,肩上蓦地搭上一个手,季文渊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用眼神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

李朝明身姿挺直如松,直视太子的挑衅,「殿下的意思是,现下证据尚未确凿,只因这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就要搜我李府?」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李府的府兵挡住了禁卫军的去路。

太子的脸色阴沉下来,「若是李大人不配合,别怪本宫不客气了。」

一串疾行的脚步由远及近。

烈烈红衣破开人群,公主走到李朝明身边站定,将手中揉皱的盖头扔下,盖头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本宫在此,殿下想对驸马做什么?」她睨了眼跪着的人,对着太子道。「红口白牙就能污人清白?太傅不是这么教的吧?」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部小说的女主,不是我印象中的雍容华贵,她浑身散发着逼人的英气,甫一出现,周围的人都成了她的背景,唯有李朝明,他们二人站在一起,气场相当,珠联璧合。

我移开视线,太子勾唇一笑,「皇姐执意护短,本宫自然无法强求,恐怕只能交给父皇定夺了。」

他站起身,负手向外走,与公主擦身而过时,偏了偏头,低声絮语,引得公主一声冷笑。

这场大婚盛宴开场,草草而终。

在人群散尽,他们二人相对站在灯火下,我宛若被钉在原地。

李朝明抬眼向我看过来,瞬间又收回视线,快到我看不懂其中之意。

22

原书中,李朝明被污蔑停妻再娶。

现在,他有了这一场事端,接下来,该是公主证明他的清白,两人感情发生质变的时机。

虽然迟了好几年,但总归是来了,按照原有剧情,季文渊跳脱于这段剧情。

我拿上玉牌,还未踏出李府的门,守门的府兵拦住我,「舒先生,大人说了,近日不太平,还请先生在府里歇息。」

「他人呢?」

「大人去大理寺了。」

有个丫鬟走到我身边,微微俯身,恭敬道,「舒先生,公主请您过去一趟。」

褪下嫁衣,公主穿着便服,歪坐在榻上看书,见我来了,只是轻瞥了一眼,「先生请坐。」

我依言坐下,她坐直身体,随手将头发拨到脑后,「想必先生已经知道昨日那场闹剧了,有人道仲卿杀害发妻,言之凿凿,并有所谓证人证物,不知先生如何看待此事?」

「某不敢妄言,但方大人绝不是以权谋私之人,绝不会包庇罪证诬陷他人。」

公主轻笑,笑意渐受后眼中弥漫出几分悲伤,「自然,连霄有一身傲骨,又怎么会做出那种事。」

「除了这点,先生没有其他看法了?」她敛去面上神情,恢复淡然之色。

我不由得抓紧了膝头的衣物。

「先生既然相信连霄,就应当相信连霄的判断,若仲卿无德,那连霄如何在他手底下谋事?若先生相信歹人的话,为何不开口表明身份,趁此机会让仲卿永不翻身。」

公主神色未变,言语却步步紧逼,似乎要将我逼进她的领地,「先生不会袖手旁观的,是不是?」

我闭上眼睛,沉默地呼出一口气。

看来她已经知道我是谁,便不再伪音,「殿下,即使我仍旧活着,也无法证明不是他派人杀害的我。」

听到我声音的变化,她没有一丝触动,「你自己不也不信?若你真的认为仲卿意欲害你,你又怎么会他府上安心住呢?」

是的,我不信,无论他是与我情投意合的仲卿,抑或是书中权倾朝野的男主。

他都不是会在背后杀了我的人。

我看向公主,「那么想要杀我的人,是谁?」

触及我的视线之后,公主有一丝玩味,「先生以为是我?」

我并未否认,虽说公主坦荡,不似阴险小人,但剧情之故,她有可能为爱而生恨,将我除之后快。

她低声而笑,「先生多虑,本宫想要的,只有这个天下。」

蓬勃的野心在她的眼中不加掩饰,但她云淡风轻,似乎并不认为自己所说的话有多么大逆不道。

「本宫中宫嫡出,亦是皇嗣,为何不能继承大统?就因我是女儿身?」她不屑地笑了,「且不论太子如何,本宫都有一争之力。」

听着她的话,我沉默下来。

这本书,原不是情爱之作么?

「女子本不该受这诸多偏见,聪慧如连霄,沦入风尘,胸怀大义只能取乐嫖客,先生淑良贤惠,却只能扮作男子谋生,本宫并不觉得理所应当。」她莞尔看着我,「单凭先生愿意去私学教书,所念所想,怕是和本宫并无不同,是否如此?

「先生,我们是一路人,不管你是否愿意出面救下仲卿,你都应该站在我这一边。」

她动之以情,将我划进同一阵营,向我抛下橄榄枝,并有意避开了我和李朝明的嫌隙。

「殿下可知,若是外人得知我并未身死,那我理当是李朝明正室嫡妻。」

我没有死,没有下堂,活着出现在众人视野里,公主的正妻地位便名不正,言不顺。

「本宫与他只是形势所逼,利益结合,并无其他感情掺杂,况且……」

她顿了一下,「先生应当进过他的书房,知晓他心中一直惦念着你。本宫堂堂一国公主,只有别人配不上本宫的份,为何要那般愚痴,去追着一个心里有人的男人?」

这也是我穿书的蝴蝶效应?原著中应当对李朝明有好感,并且最终沦陷的公主只当他是统一战线的战友,满腹心思都花在如何登上皇位,进行变革。

我没有思考太久,站起身对公主作揖,「请殿下答应我一个条件。」

23

太子不想久拖,请了圣喻彻查李朝明。

公堂之上,他步步紧逼,非要置李朝明于死地。

在公主的示意下,我进入公堂,拆发髻,卸喉结,在身旁歹人目瞪口呆之下,用原本的声音说,「民妇柳月,拜见太子、公主。」

那人瑟瑟发抖,站起来想要钳制我,「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

他被压在地上,猛烈地打着颤,惊惧地看着我。

太子脸色骤然一变,压抑着怒火质问那人,「你不是说柳月被你们亲手杀死?」

那个人抖得更加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垂眸,平稳地说:「回殿下,民妇与那二人做了交易,民妇隐姓埋名再不出现在人前,并许诺重金,他们取走信物便放了民妇。」

那个人忽地剧烈挣扎起来,向着一个堂下站着的大人猛爬,「大人,是许虎和他做的交易,小人没有办法,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大人踹了他一脚,「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都在这里,你来抓本官做什么!去,和殿下说清楚,这件事情到底和李大人有没有关系。」

那人如梦初醒,如倒豆子一般,将那日情形悉数说出,「许虎说,是状元郎要娶公主,所以要赶紧杀了妻子,给公主……给公主腾位置。」

公主微微挑眉,眼中的凌厉毕现,「现今许虎已死,死无对证,你怎么说都可以了。」

她看向我,「柳氏,你怎么说?」

「民妇的记忆和他不同,记得许虎说的是,上京有一位大人物要杀我灭口,使公主下嫁,远离朝堂,状元草民出身,不足为惧。」

证词我和公主都商议过,现在许虎已死,突破口只能在这个当初要杀我现在又要指证李朝明的人身上,他虽贪财但极为惜命,可以一诈。

「你胡说!」衙役压制着快要发疯的那人,两个人仍旧费力,「不是这样的,大人,许虎明明白白说了,就是状元郎指使,她,这个女人还说她名声不好,状元郎也觉得她放荡,所以说她死在了和男人偷情的时候,镇上的人都知道,她真的有一个姘头,很有钱,是他给了我和许虎一大笔钱。」

「月娘安分,绝对不是那种浪荡无耻之人。」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朝明突然出声,他静静地看着我,眼里复杂的情感快要将我淹没。

我和他交错视线,低下头,「回殿下,所谓的姘头实则是季文渊季公子,李大人进京赶考前托他照顾我,季公子尽心尽力,便有流言蜚语传了出来。要害我的人不知是谁,季公子便提议先将我保护起来,隐姓埋名,找出背后之人再恢复身份。」

公主适时出声,「找到没有?」

被那人求救的大人身形不自然地动了动。

「可笑,」太子嗤笑,「这不知哪来的妇人胡说一通,皇姐就当真了?」

「毕竟事关皇家威严,马虎不得。」

公主勾着唇角,轻飘飘回,「本宫可不敢怠慢,殿下多多包涵。」

太子哼笑,公主便向旁边的人招了招手,「去叫季郎将过来。」

季文渊自然没有差错。

「如此,」公主先是轻声一言,而后重重拍桌,加重了语气,「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陷害朝廷重臣,当朝驸马该当何罪!」

太子胸膛重重起伏,却被公主完全压制。

那人抖若筛糠,「是陈大人找到了小人,要小人指证李大人的,当初老许说的确实是状元郎的意思,殿下饶命,饶命。」

「陈大人?」公主送过去一个眼神,「陈大人是怎么知道此人杀害柳氏的呢?」

那位大人立马跪了下来,高呼,「微臣冤枉,微臣根本不认得此人。」

这人原是太子客卿,后来得了太子的赏识,一路高升,为太子献了不少计策。

「不是,大人给我的银子就在米缸里藏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着急地说,「我本来还想要去找许虎,大人就和我说许虎已经死了。」

公主给差役使了一道眼色,差役自行领命出去。

「陈大人是什么时候找的你?」

「约,约莫一个月前,殿下,小人没有杀人,小人什么都说了。」

一个月前,正好是方先生收网的时候。

等差役将一个包裹带回公堂上,数张银票夹杂着米粒。

公主意味深长,「陈大人,家底颇丰啊。」

陈大人顿时瘫倒,深深地看向太子,几乎是瞬间做了决断,随后拜倒,「臣有罪。」

23

那位陈大人一力包揽了所有罪责,抄没家产,流放边疆,公主借力翻身,打压太子气焰。

我回到李府,公主已经遣人将合身的衣服送到了房中,我摸着光滑的脖颈,那里不再有凸出,我不必以男装示人。

公主没有和李朝明和离,她是李朝明新娶的妻子。

我仍旧活着,并未被休弃,是李朝明的发妻,在外人眼中,我们两个该是互相敌视,恨不得对方消失。

但那日公主劝我出面,她说她会找机会和李朝明和离,而我提了一个条件。

「殿下,请在事后让我回到宣城教书,与李大人再无瓜葛。」

公主有一瞬间的诧异,「怪了,仲卿这么招人嫌吗?」

她没有问为什么,答应我尽力而为。

我换上久违的裙装,挽上发髻,为自己化了一个妆面,看着镜子陌生的样子,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一颗泪珠自己滚了下来,滑出浅浅的一道水痕。

镜子里的人在笑。

身后的门被打开,李朝明的身影出现在镜子下方。

他声音微颤,叫我,「月娘。」

他抬起手,走了几步过来,又像是在害怕什么,停在我不远处,「你还怨我?」

铜镜模糊,并不能清晰地映出他的模样,我轻轻擦拭掉水痕,平和地对他说,「不怨了,想清楚了,你因为记忆缺失,对我多加防备是事出有因。」

他向我靠近,我起身面向他,看到他眼中的喜意。

「但是,我已经确认我心中的人不是你,他早在你重生的那一刻就消失了。」

早该确认的,我不是原书柳月,李朝明所亏欠的人并不是我,无论如何感同身受,我都不是她,又怎么能让他弥补到我身上?柳月死在了那本书里。

他是李朝明,却不是那个纯粹地喜爱我的李朝明,我又怎么能转移感情?

一开始我所期待的,就是不该存在的。

「现在的你,应该和上一世一样,和公主琴瑟和谐,恩爱不疑,而不是因为愧疚,对我念念不忘。」

他眼中的喜悦散尽,目光渐渐沉静,宛如一汪没有波澜的静潭。

「你爱的人是公主。」

我的话音刚落,他兀地闭上眼睛,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我找你五年,你现在来和我说,我该爱的是别人,」他垂眸,低叹,「月娘一直认为我聪明,现在却要来教我该去爱谁吗?」

「你与公主一世情缘,难道是假?只是重生后与我相处了一年,就能移情别恋?」

「不是一年,」他缓缓抬起身侧的手,意欲牵住我,「与你的过往,我如同亲历。于你而言是一年,但对我,是完完全全的十五年,我和你朝夕相处十五年,怎么会无动于衷。」

他牵到了我的手指,顺着指腹,滑到掌心,慢慢将我整个手包裹住。

我没有躲,没有挣扎,淡淡地反问他,「若是如此,你为什么那样试探我?十五年的情谊都不够让你判断我是个怎样的人吗?」

两手交握,两个人却宛如相隔天涯。

他握着我的手,逐渐缩紧,让我有些疼。

「你对公主呢?你高中状元,见到公主,见到上一世恩爱的妻子,心里是怎么想的?那时候,你是想继续做驸马,还是要我?」

身居高位的人,总是会不动声色地隐藏自己所有的情感,现在我在质问他,他却将他的情绪掩饰得很好,除了握着我的手僵硬了。

我抽出手,「抉择那么难,我替你做了,忘了对我的愧疚吧。」

良久,他咳了一声,一下逼红了眼尾,给他冷漠的脸上添了点艳色,眼里泛出点水光,漉漉地和我四目相对,突兀地笑了。

「重生至此,你不是我以为的你,公主也不是原本的公主,为什么你就一定认准了不要你要公主?」

公主不是原本的公主?我霎时愣住,转念就想开了,怪不得剧情偏离那么大,原来两个主角都已经变了。

我看着他,心底生出了一些怜悯,无论是他爱的,还是爱他的,都不存在了。

「李朝明,还有一点你不知道,」我微顿,「为你而死的月娘,你该弥补的月娘并不是我,我和那个为你委身他人的柳月,是两个人。」

他微不可见地摇头,目光似乎破碎了,猛地咳了两声,逐渐撕心裂肺起来,指缝里已经渗出了丝丝血红。

我突然想起那个酒后的道士,他说李朝明夜夜为我招魂,折损了性命。

这难道是真的?

我想起那个道观,抬脚就想去找,李朝明蓦地拉住我的手腕,力气很大,快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月娘,别走。」他的唇瓣上染着朱砂一样的血,眼眶通红,向我露出了他的脆弱,「你别走,我把你的仲卿还你。」

「你说什么?」我的大脑空了一瞬间。

李朝明拉着我,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和那个老道士给我的一模一样。

他启开刀鞘,拽着我的手,将刀柄放在我的手心,引着我的手刺向他的胸膛,不容我的拒绝。「我还给你。」

手蓦地被重力拉扯,我眼睁睁地看着尖刃穿进他的胸膛,鲜血溅了出来,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的世界混沌了好长时间,空张着嘴却不能言语。

「李朝明!」

他的眼神开始涣散,逐渐支撑不了身体向后倒下去,我抱着他,心脏在抖,我疯狂地叫人,可往日机敏的丫鬟此时来得特别慢。

李朝明好像要死了。

他在吐血,浑身上下血迹斑斑,我的衣裙上也染上了花瓣一样的血色。

「月娘……」

我捂着他不断流血的伤口,可怎么也止不住,汩汩得向外冒。

他的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抬到我的脸颊边,「别怕。」

丫鬟下人终于姗姗来迟,公主似一股风,揪着太医,「去,不许让驸马出事!」

身体好像僵硬了,浑身上下都冷,似乎有寒风专门往我的骨缝里钻,大脑宛若被封住,什么也想不到,嘴里也说不出话。

我没想过让他死。

24

他们都在怪我,怪我倔强,怪我执迷不悟。

季文渊笑着说,「一点机会都不给,现在也不用给机会了。」

追着他跑的小郡主,因为季文渊帮了我那么多年,对我有很大的敌意,这时候她也在附和季文渊,「你的心好狠。」

公主没有怪我,她快马加鞭,接来了舒也,将她带到李朝明床前,对她说,「这是你爹爹。」

舒也便问我,「爹爹,这怎么还有一个爹爹?」

我的眼睛很涩,眨了眨眼,也没有得到缓解,「舒也,可以叫娘了,他才是你爹爹。」

舒也没有笑,小脸上很是凝重,「娘,爹爹怎么了?我不是没有爹爹吗?」

「是娘的错。」

我嘴上说着,心里却在怀疑,是我错了吗?

这是我的错吗?

这些年是我自讨苦吃,还害了李朝明吗?

李朝明没有死,他失血过多,昏迷了好久,等他醒来的时候,他的眼里都是迷茫,看着我,声音干哑的叫我,「月娘,这里是哪里?」

他的目光和煦,是我的仲卿?

如果他是我的仲卿,我和舒也就可以留在这,一家三口再不分开。

公主会离开,季文渊会继续和我们做朋友,一切都会好。

一切都会好。

只有我,我不想自欺欺人。

他一睁开眼,心里就有一个强烈的呼声,他不是。

他的演技并非高明,让我不禁怀疑自己,当初是怎么被蒙蔽了那么久。

我吸了一口气,想把眼泪憋回去,可惜没有成功,「李朝明,你别演了。」

「月娘,你在说什么?」他迷茫地看着我。

我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他眼中的迷茫逐渐消退,转为一汪幽潭。

「道士是你安排的是吗?」

他的脸色很苍白,嘴唇上没有一点血色,脆弱得随时都会死去。

「要么你休了我,要么我们和离,要么……你好好对待舒也,然后逼死我。」

我不想活在麻痹自己的算计里,在这一个世界里艰难求生,并不意味着我想违背自己的意愿苟活。

所以我选择了用自己的命去赌,也许这样真的有用,他垂下眸子,房间里只有我和他静静的呼吸声。

「呵。」良久,他轻笑,闭上了眼睛。

外人道,当年状元郎终究是抛弃了糟糠妻,选择公主与地位,令人心寒。

公主和我说,「你把他那点人气儿都给弄没了。」

我看着她,「公主,你又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她的视线一凛,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杀意一闪而过。

「我本以为在这里多活一世是我的幸运,却没想到会这么累。」

在这个世界庸庸碌碌二十多年,没有作为,没有意义,朋友随时因他人离我而去,只有一个女儿,现在她在疑惑为什么我要带着她离开她的爹爹。

「看不惯为男人要生要死,进来当大女主,可惜了,还是被困在了窄小的一方天地,可我不服,」公主忽然松懈下来,眉眼散漫,那股凌人的气势减弱,语气依旧猖狂,「我就要这世间女子有书可读,不再困于后院,有自由去踏遍万里河山。」

邓先生,方先生,她们都如同公主不甘于命运。

我狼狈地逃离剧情,摆脱自己的命运,她们却在迎难而上。

「为众人抱薪,虽死不悔。」

有一鼎钟在我耳边敲响,不断回响,疲惫不堪的心在慢慢充盈,茅塞顿开之后,豁然开朗。

「可如今陛下明显偏袒太子。」

「尚未尘埃落定,一切未成定局,怕什么?」她满不在乎地笑,眼里的光亮逼人,一点也不为现在的局势所扰。

她的张扬自信似乎有一个强大的气场,将我也包围了起来。

「我身无长物,唯有脑子不是空空,若是可以,」我和她四目相对,眼中光辉相映,「愿奉上微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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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一直备受宠爱,受陛下明显偏袒,现今公主出了朝堂韬光养晦,他的气焰更加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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