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抱薪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没有想到你在那个时候回去了。」

我一直在看着他,见他瞳孔颤抖,双臂紧紧把我箍在怀里,似乎怕极了失去我。

想要安抚他,又带着些别的私心,我仰头吻上了他的唇。

唇瓣相触的那一刹,我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可他也并没有躲。

自他失忆后,为了不使他感觉不适,我和他一直保持着一定距离,有夫妻情分,却也少了寻常夫妻的亲密。

我一直在等他,等他对我卸下心防的时候。

现在我感觉,可以了。

我挣出他的怀抱,挂上他的脖子,在他松动的时候攀附到他的身上,勾起他的回应。

腰间的手臂越来越紧,将我紧紧和他贴在一起,密不可分。

耳畔的呼吸变重,我闭上眼睛,想要投入进这一吻里,空气中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一记敲门声。

李朝明瞬间将我的脸扣进他的怀中。

季文渊慵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在下等会儿再来,打扰了。」

脚步声远去,我拽了拽李朝明的衣袖,他如梦初醒一般将我放出来,我喘了两口气,方才的旖旎气氛被季文渊搅和得干净。

「这里是哪里?」

「季家,景行让我们暂住在这里。」他素日清冷的脸上浮着一抹艳色,躲开我的视线,看向门外,「我去看看舒也,你先好好休息。」

他很快离开,从背影来看,无端有几分狼狈,连门也没有给我关。

我在床上静坐了一会儿,无意识地抬手摸上自己的唇,意外发现自己一直在笑。

有风从敞开的门吹进来,我到门口吹了一会儿风,,想要把门关上。

门将要合拢,一只手倏地扣上门边。

门缝里露出季文渊的半张脸,他看到我,歪了歪头,「可否和在下谈一谈?」

10

门大敞。

我和季文渊坐在桌边,他为我斟了一盏茶,并不着急开口。

我看了一眼天色,马上就要完全黑下来,天边只缀着一点太阳的余晖。

「李夫人,不知是不是在下的错觉,在下总觉得您似乎对我有一些偏见,不知道在下哪里不合夫人的心意了?」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眼看向我,漆黑的眸子深不可测。

「之前就和季公子解释过了,避嫌而已,」我没有给他纠缠的机会,很快转移话题,「公子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季文渊轻笑,「也不是,是仲卿和我讲过,你似乎不想让他科考,他便有些动摇,我此次来,是来当说客的。」

我猛地捏紧茶盏,我从来没有和李朝明说过不让他考试,他还是看出来了吗?

季文渊接着说,「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恕在下直言,仲卿天生就应该在朝堂上燮理阴阳,而不是在这个小镇上窝窝囊囊卖字画,为人代笔,潦草一生。」

他站起来,撩顺衣服上的褶皱,「与夫人相识虽短,但季某亦看出夫人不是贪图名利的人,但是,不为名利,也该为仲卿。」

「您好好想想吧。」

那盏茶他只喝了一口,走到门口时,他霍地转身,像是想起了什么。

「夫人的衣服全被大火烧尽,我遣丫鬟买了新的,首饰也一并挑了些,不知还有什么缺的,若是有需要,尽管让下人去买就是了。」

我站起来,对他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多谢季公子。」

他笑开,向我拱手,接着便潇洒离开。

我思前想后,夜里也是望着帐顶发怔。

李朝明也没有睡着,我就问他,「仲卿,非要科考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心之所向。」

如此,那便去做吧。

我已经不会死在季文渊的后院,李朝明就不一定会和公主成亲。

「好好考。」

李朝明动了一下,我说,「将来让我做状元夫人。」

我听到他静静的呼吸声,离我越来越近,最后在我额头上方停止。

他亲吻了我的额头。

八月乡试,李朝明的时间紧张起来,时常从头看书看到晚。

季文渊就提议,左右他家里空着,地方大且安静,最合适读书。

怕我们拒绝,玩笑似的说,算作他的门客,日后状元出身季家,于他而言亦是一件十分有脸面的事。

我们便在季家住下,为了不做闲人,我会时常去厨房做些小吃,季文渊倒也喜欢,有时还会主动来讨。

他不担心李朝明的能力,我也不担心,李朝明也算是冷静。

在乡试放榜的时候,季文渊早早就订好了镇上最好的酒楼,要为李朝明庆贺。

只是前后脚的时间,小厮刚出去订酒楼,外头喇叭奏响,由远而至门前,报信的人从马上下来喜庆着脸,大老远就喊,「恭喜举人老爷,贺喜举人老爷。」

李朝明站在廊檐底下,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在听到是解元后,眉梢才微动。

我给这些报喜的人拿了赏钱,季文渊的马车就在门口停下,他撩开帘子,不等人放下木阶,直接从马车上跳下来,「走,仲卿,吃酒去。」

虽都不意外这个结果,但到底是一件喜事,他们两个人喝得都有些多。

李朝明打开窗子,对着外面透气,我想去给他送碗汤,路过季文渊时却被拦下,他醉眼蒙眬,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碗,一饮而尽。

他把碗扔到桌上,手撑着头重重吐出一口气,我叫来小厮,让他照顾好他。

他却把小厮推开,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浑身一惊,下意识地去看李朝明,幸而他没有回头。

季文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眯了起来,看清我的脸,慢慢将我的手松开,嘴中呢喃,「月娘啊……」

「真好……」

我不懂他嘴中的真好是什么意思,迅速远离了他几步,李朝明走到我身后,扶着我的肩膀,对小厮说:「带你家公子走吧。」

小厮连扛带拉地将季文渊带走,包厢内只有一桌子狼藉还有我和李朝明。

他坐下,倒了一杯茶,刮了刮茶面的浮叶,喝了一小口后闭着眼睛。

我在他身边坐下,他突然看向我,开口说,「景行似乎对你很不一般?」

递与他的汤碗滞在空中,微微抖出几滴到外面,我将碗放到他跟前,「有什么不一般的?不是因为你是他的好友,他爱屋及乌吗?」

他收回视线,盯着碗中的浮叶,「你还记得当初家里走水,是景行救你出来的吗?」

季文渊当时气急败坏的神色顿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腹部隐隐作痛,好像又被硌在他的肩上。

「当初我要进去,景行拉住了我,说他习武,比我更适合进去,只打湿一个手帕就义无反顾地冲进去了。」

他的眼帘越发低垂,纤长的睫毛投下深深的剪影,「当时我只当他侠肝义胆,今日听到他的呓语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若是没有我的存在,月娘和景行倒真是天……」

我倏地起身,砸烂了他的茶杯。

他微微向后倒,神色不惊地望向我。

「你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季文渊?」我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他的猜想仿佛一道利刃插入我的心口。

「他在你眼中是个觊觎好友妻子的小人,那我呢?我做错了什么要被你恶意猜度?」

他微抿起唇,站起来,将僵直的我抱起来,下巴搁在我的肩窝,幽幽叹气,「抱歉,月娘,我只是觉得,你跟我在一起吃了太多苦,如果你是……」

「没有那种如果!」

「是,没有,」他将我抱得更紧,「是我错了。」

他虽道歉,我却是耿耿于怀,回到季家,他和季文渊长谈一夜,出来之后,他们一应交往一如从前,只是季文渊会有意无意与我保持距离,再没用过那种暗如深潭的眼神看过我,反而举止磊落,坦然自若,似乎他一向如此。

李朝明知道我在生气,对我便越发温柔,让我想到「柔情蜜意」四个字。

走水之后的家早已经翻修好,李朝明便提议我们回家去住,我自是没有意见,季文渊轻蹙眉头,诧异地看了一眼李朝明,却也没有反对。

回到家中的那一刹,我莫名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喜悦感,好像终于摆脱了某种牵扯。

舒也长得很快,已经会爬,会翻身,李朝明时常边把她放在摇篮里,边看书,看到我便会露出会心的笑容。

白日恩爱,夜晚缠绵。

他偶尔会看着我的肚子出神,我逮到一个现行,问他,「是想给舒也多一个弟弟妹妹?」

他看着我,敛眉思索后,摇了摇头,「太疼了。」

「我生孩子,你疼什么?」

我笑他,他只是笑笑不说话。

隔年春天,李朝明要去上京参加会试,季文渊特地从镇上过来,为他送行。

我在屋内给他收拾东西,他们二人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说话,实在找不到他的护膝,我便出去找他。

走水之后,家里多修了道围墙,还围了一块小花园,他们交谈的声音顺着风隐隐约约送过来。

李朝明在说,「我离开后,月娘和舒也麻烦你多照看。」

季文渊应下,还说了点其他的,我没有听清。

等我再走近些,他们也没有发现我,季文渊的声音清晰了一些,他在说:「你不打算和月娘坦白吗?」

我停下脚,坦白?和我坦白什么?

李朝明没有答话,季文渊又说:「难道你还打算对着她装一辈子?」

「未尝不可。」

我的心无限下沉,他在对我装什么?

季文渊道:「你自然也可以,毕竟装到现在,月娘也并未察觉出你的破绽,只是……你就真的这么心安理得?」

顿了顿,他说,「还是说,你不知该如何收场,唯恐月娘知道你从未失忆,怨憎于你?」

恍惚间,我听到什么东西碎了,脑中有一根线霎时间崩裂,初春的寒风飒飒地吹进我的胸腔里。

他竟是……装的。

他是装的。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失忆,他是装的,他是为了骗我。

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你是从哪里听信的传言,非要那样试探月娘?」

季文渊还在说话,我仿佛被钉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这半年以来的一切,竟然都是他演出来的。

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特别疼,但我却诡异地冷静,这半年的一幕幕快速在我脑海中掠过,从他刚失忆回家到季文渊对我的特别,再到他考取解元,故意提起季文渊。

这一切都只是他和季文渊设计好的试探。

那些我自以为的浓情蜜意终于被扯下外面,露出其中七零八碎不堪一击的内里。

沉浸在其中一无所知的我就是一个傻子。

「月娘?」

11

脸颊被风吹得冰凉,他们终于看到身在阴影里的我。

李朝明身体绷得像是一把剑,他走过来,难得慌乱地抬手,张口却说不出什么来,最后手握成拳,无力地垂下。

「你别说话,我问你答。」

我从来不知道我可以这么冷静,在这种情况下,不会哭得说不出话,也不会因为心痛而窒息到无以复加。

冷漠到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成为了一个旁观者,可以清晰得看到我在面无表情地质问李朝明。

季文渊走过来,犹豫了一会,没有说话,没有告辞,径直离开了这个花园。

我说,「你从来没有失忆是吗?这半年来你都是在演戏?」

他的喉结几番滚动,似乎要张口解释,被我冷冷打断。

「你只需要说,是或者不是。」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颓然睁开眼,哑着嗓音道。

「是。」

我竟无意识地嗤笑出来,却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笑。

「就为了试探我是不是一个攀附权贵的女人?我哪有那么重要,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月娘……」

他终于绷不住,想要过来抓住我,我疯了一样挣开他,朝他怒吼,「你别碰我!」

「李朝明,」我哽咽了一下,「你连家都烧了……最后发现我不是你预想的那种人,会不会觉得没有揭穿我的真面目,白费苦工了?」

月光与以往无异,照样明亮,照样温柔。

照在我身上,我感到透彻肌骨的冷,冷到我开始发颤,我已经控制不了我自己,灵魂仿佛已经离体,只有躯体痛苦而麻木地留在原地。

我听到自己说:「你是不是觉得,只有你最是凄惨,重伤之后,家中唯有一女嗷嗷待哺,妻子早已另觅高枝,不知所终?」

他嘴角勾起一丝苦笑,「果然,你也和我一样,重活了这一世。」

很是离奇,他居然可以猜测出我并非原本柳月,但我竟不觉震惊,反正他聪明,他有什么不能知道。

只有我是一个沾沾自喜的蠢人,还自顾自地以为所作非凡。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他垂着眼睛,煞是惹人心疼,「从我失忆开始,你烧掉了那枝花,我就意识到,你对我前后的不同。」

「哦……」我了然,「演了这么久的戏,你是还在等着我暴露本性吗?」

我情不自禁地发笑,捂着嘴才能堪堪停止,「想什么呢,状元郎?我既是重生而来,那必定也会知道你高中状元,怎么会那样眼皮子浅,为了几文臭钱就放弃你呢?诰命夫人才是真的风光啊。」

大概是自暴自弃了,我出言讥讽,讥讽他,也嘲笑我自己。

我一直认为我和书中的柳月不同,我和她只是有同样悲惨的遭遇,但我一直认为她是她,我是我。

直到此刻,我切身体会到了她那时的绝望,青梅竹马的心上人,相敬如宾、恩爱不疑的丈夫早已经忘了她,甚至厌恶她,转头迎娶其他女子。

而她,像是一枝早早被采摘的花,在摘后的每一天里,都在等待凋零。

他辩解,「我已经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现在知道了?」我冷眼看着他,「你还有不知道的吧?你心里还觉得我那时是为了攀高枝弃你而去?」

他哑然。

我突然起了兴致,想看到他淡然被尽数摧毁的表情,一点恶意在胸腔蔓延,「你知道我攀的那根高枝是谁吗?」

他倏地抬起眼。

我顿了顿,满怀恶意地开口,「是你的好知己啊,你的知己,季、文、渊。」

他的表现没有出乎我的意料,震惊之下,甚至向后退了半步。

「在你辛苦地带着舒也艰难度日的时候,我正和季文渊如胶似漆,赏花,弹琴,云雨。」

「你别说了。」

他颤着声音阻止我。

我很喜欢他的这个反应,我好像彻底将他和我所爱的仲卿区分开,他现在于我而言——是书中男主角,李朝明。

我不会心疼他,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意去伤害他,让他伤心,我就开心。

「知道为什么吗?」我顿了顿,「不是因为你的好邻居说的那样,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因为你要死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家里没有一点钱,没有医馆愿意救你,你的好邻居们也都不愿意借钱,哪怕我给他们下跪,因为他们知道,你活下来的几率不大,但凡你死了,我一个女子,还带一个女婴,十有八九还不了那些钱。他们劝我放弃,倒是可以凑以一副棺材钱给我。

「但我不愿意,我不想你死,我想你好好活着,所以我就接住了季文渊给我的橄榄枝,做了他的妾。」

书中的柳月,多苦啊,她什么也没做错,到最后死去都带着人们的鄙夷唾弃。

她心心念念的丈夫,轻而易举地相信了别人的话。

「我找过你,」李朝明的眸中有水光波动,「有人给我送来了你给我的信,还有……」

「你便信了?你想过我有苦衷吗?」我看着他,没有起伏地问他,「你没有,你就那样轻易地信了,选择奔向前程。最后,你功成名就,我只有荒坟枯草。」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说:「那时候我已经死了。」

大概是太过用力,我的大脑在发晕,我往回走,走到屋子里面,将跟回来的李朝明关在门外。

床上还有他没有打包完的包裹,我拿过来,打开门,塞到李朝明怀中。

「祝你前程似锦,走时,给我留下一封休书吧。」

不等他解释什么,我将门重新关上,背靠着门板,慢慢滑落到地上。

眼眶迅速温热起来,积蓄着的眼泪汩汩涌出,我并没有去擦,只是觉得……糟糕透了。

李朝明没有走,他一直站在门外,不知过了多久,他离开了。

我靠在门板上发怔,睁着眼睛,却感觉自己已经疲惫地睡着了。

「月娘,」他回来了,隔着门板说话,低低的声音已经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我知我……你等我回来。」

外面的天好像都要亮了,地上已经有了点光亮,我望着那点光,说,「好,我等你回来。」

他似是欣喜,声音响了一点,「月……「

「你把我的仲卿还回来。」

门外便没了声音。

我睡了过去,是被舒也吵醒的,我抱着她喂奶,眼睛酸涩发胀,睁不开。

等她吃饱之后,我如游魂一般打开门,春日的阳光顷刻间洒下来,照得我睁不开眼。

李朝明已经走了,季文渊站在院中,头发被露水打湿,凝成一绺一绺。

他见到我,眼前一亮,「月娘……」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我才发现他的嘴角和脸颊都有明显的青紫,衣服上也褶皱不堪,沾着污泥。

我说,「一丘之貉。」

他将要行动的身体顿住,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说的是,想骂便骂吧,我也不敢求你原谅。」

他倒是拿得起放得下,十分有自知之明。

「我可以原谅你。」我走到他身前,仰头看着他,看出来他神情的疑惑,「答应我三个条件。」

他眨了眨眼睛,不解中却带着些新奇的玩味,「你说。」

「一,护佑我和舒也的安全。」

他毫不犹豫的点头。

「二,给我请先生。」

「先生?」

「是,请先生,我要学你们男子要学的一切东西。」

12

男子经商为官,给女子的生路太少,要想独自活下去,我所付出的必定比寻常男子要多上许多。

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女子是活不下去的。

李朝明走后,我受了风寒,大病一场,季文渊便带着大夫丫鬟多跑来了几趟,在病好后,我彻底将家里收拾干净,锁上门,用家中仅有的积蓄带着舒也住到镇上。

季文渊派车来接我走那日,门前围了一对街坊四邻,皆唾弃嫌恶地看着我,我已经知道他们会在背后如何编排我,左不过耐不得寂寞,李朝明刚走我就堂而皇之与其他男人苟且。

我自小便知道他们不喜欢我,小时村中男孩总爱欺负我,李朝明和爷爷总有护不得的时候,我只是独自出了一趟门,便被几个小男孩围堵住,他们不知善恶,不知轻重,也没有分寸,笑哈哈地推搡我,让我乖一点,不然和爷爷说把我卖到青楼里去。

小时候哪里知道青楼是什么,只当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阴司地狱,心里害怕,并不敢和爷爷说,直到李朝明发现我胳膊上总有青痕,越来越瑟缩,爷爷见了自然要去找那些人家理论,那些父母便说是小孩不懂事的玩闹。

一家,两家,都是这样。

那日爷爷坐在堂前,光影轮转,他被阴影掩藏。他唤我过去,替我整好了衣服,向我道歉,说,教出那样的孩子是他的过错。

他向村长请辞,那群人才一窝蜂地过来赔罪。

自此,大人们总教他们的孩子离我远一点。

长大之后,便总有男子同我搭话,我不想理,但总有人自以为风度翩翩,与他说话是我的荣幸,能与他接触更是我的福气,在被我拒绝之后恼羞成怒。

于是李家月娘风流不守妇德的传言播散在村人间。

从前尚且顾念爷爷和李朝明,总想着让村人对我的印象好一点。

现在,他们又算什么?

许是我除了舒也孑然一身的模样戳中了季文渊哪点慈悲心肠,他有一日突然问我,「月娘,你不想找回自己的家人吗?」

很多时候,我并不想把自己放到一个悲惨的境地,但照事实而言,我确实不那么幸运。

「他们都死了。」

我四岁被卖,对过去是有一些记忆的,模糊的记忆里,有以泪洗面的母亲,有酗酒不归家的父亲,在母亲又生下一个小弟弟之后,父亲便把我卖了,因为长得还算周正,父亲对价钱很满意。

我至今记得他那个开怀的笑,第一次慈祥地摸了摸我的头,让我好好听人贩子的话。

季文渊就住了声,闷声不响地喝完了一盏茶。

他除了在女色上风流了一些,大部分时候还是极为靠谱的。

向阳镇地偏,他仍旧为我请了最好的先生,舒也有奶母照看。

我给他打下欠条,他随意地收到袖袋里,没有多看一眼。

想来他家大业大也确实不会缺这么点钱。

没有了后顾之忧,我一门心思扎进书海,疯狂地填充自己,但,我不是大女主文里的女主,也不是李朝明,因天资有限,我学起来极为吃力。

就连先生也只能赞我努力。

越是努力,越是无力,我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陷入阴霾,听着舒也均匀的呼吸声,我却被压得呼吸不上来。

但第二天,仍旧得学。

一日在先生面前昏倒之后,季文渊带着各色精致食物来到家里,黑着脸命我去吃。

「到时候仲卿回来,发现你成这副样子,他怕是会要了我的命。」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还是不理解为什么当初李朝明会那么凶狠地打他。

自这之后,他来得就勤了,甚至一天三次,在我吃完之后离开,从不多问。

我和他保持了一种微妙的和谐,他进退有度,只是秉着照顾朋友妻子的想法对我多加照拂,我也放下对他的嫌恶,毕竟他确实帮我许多。

三月末,李朝明考取会元的消息传过来,季文渊含笑登门恭喜。

在原书中,这时候离我的死期不远了。

殿试一过,李朝明高中状元的传言甚嚣尘上,我出门也受到了许多人的围堵,人一见了我,就想和我说话,我不得不避着众人出门。

走惯了无人的路道,便对突发情况猝不及防,只是喉间忽然一重,口鼻之上便被覆上手帕,几个呼吸之后,意识沉没深渊。

待我意识朦胧后,身下摇摇晃晃。

有人在我身边交谈,不知道我醒了,便没有顾忌。

我听到其中一个人说:「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就那么杀了,太可惜了吧。」

另一道声音冷酷许多,「大人物要她的命,你别想其他乱七八糟的。」

「大人物杀这个小娘子干嘛?抢了谁的男人了?」他发出淫秽的笑声,令人作呕。

却意外提醒了我,我「抢了」什么人的男人。

13

在短暂的心慌之后,我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活着回去,一定能活着回去。

那两个人还在说话,我咬了舌尖,痛感让自己瞬间清醒,努力放松自己紧绷的身体。

马车一直在走,不知道要去哪里,但车外鸟鸣声清脆,还有群鸟呼啸的声音,约莫已经出了镇,车内昏暗,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我又昏迷了多久,奶母有没有发现我不见了。

「唰」,帘子被掀开一半。

刺眼的光照在我的眼皮上,天还亮着,日头正猛,应该才午时左右,我离镇子应该还不远。

「差不多,就这吧。」

那个冷漠的男人说着,马车逐渐停了下来。

首先说话的那个人重重叹了一口气,嘴里念叨着,「太可惜了,要不给我留着,绝对不让她跑出来,就说她已经死了行不行?」

另一个人似乎没了耐心,烦躁地让他动作快一点。

旋即我便被人拉了起来,胳膊被人骤然拉扯,尖锐的痛感让我忍不住皱眉。

「欸?醒了?」

两颊被人粗重地捏起来,强烈的鼻息喷向我的脸颊,「别装了,睁开眼睛给爷看看,爷还能给你一个痛快的。」

我攥紧了手,依言睁开眼睛,入目是一张普通到过目即忘的脸。

他笑起来,眼睛挤到一起,成了一条缝,看不到里面的眼珠,他兴奋地转头对另一个人说,「我就说她肯定漂亮,老许……」

「闭嘴!」被叫做老许的男人把他推开,蹲到我身前,浑浊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沉声对我说,「姑娘,冤有头,债有主,想要你命的人不是我们,你要是有心报复,也别找我们。」

可能他们很相信他们的迷药,所以没有堵住我的嘴,也没有绑住我的手脚。

我张了张嘴,因为恐惧,一时都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终于可以嘶磨出一点声音,「我必须死是吗?」

老许毫无波澜地点头,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冰冷尸体。

「上面的大人物是谁,你知道吗?」

他垂头,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无可奉告。」

「就这样杀了我,我的夫君和朋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思索着如何拖延时间和他谈判。

他的眼中忽然多了一丝怜悯,转瞬消失。

「我的夫君已经连中两元,很可能就是当科状元,若是他发现自己的发妻横死镇外,于情于理,他都会一探究竟,那样,你觉得你们能不能脱得了干系?大人物有权有势,有人相护,我夫君或许动不了他,但是你们……」

我没有说话,留给他们自己去猜想结局的时间,形容普通的那个人脸色骤然变化,「她是状元夫人?」

老许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冷冷斜睨了他一眼,「她已经看到了咱们的脸,你还想放她活着回去?」

另一人佝着腰往外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你早知道她是状元夫人怎么不告诉我?」

「我不干了!」

老许的匕首便横到他身前,将他拦下,面上的冰冷略微软化,「姑娘,下辈子你嫁个好人吧。」

他的匕首瞬间在我眼前不断放大。

我仿佛愣了好长时间,匕首马上就要刺入我的心口,我才反应过来,迅速往旁边一偏,那匕首就噗嗤一声扎进我的肩膀里。

「你疯啦!说动手就动手!」

另一个人猛地把老许推开,慌张地蹲到我身前,想要捂住我的伤口,又不敢下手。

「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老许拽着他的后领,他毫无防备地坐倒在马车上。

我见老许重新逼近过来,要拔出那把匕首,便拖着身子不断向马车后方缩。

「住手,你缺钱救命,你想赚那个钱,别连累我,老子要有命花才行!」

那人抱住老许的腰,阻止了他的行动。

我听了一个有用的信息,艰难开口,「要钱?我可以给你们。」

因为疼痛,我的声音微不可闻。

老许不为所动,将那人的手一点点掰开,那人复又纠缠上来,「听到了吗,她有钱。」

「滚开!」老许猛踹了他一脚,一下拔出了我肩膀上的匕首。

血液喷涌而出,不断流出的鲜血仿佛在瞬间代表了我生命的流逝。

在一刹那间,我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见那人还不放弃,老许的声音在马车的一方天地里炸响,「就是状元郎传下来的命令。」

那人的动作就僵滞在原地。

我愣愣地看着他,已经丢失了思索的能力,无法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老许眼中的怜悯这下不加掩饰,「陛下有意给状元和公主赐婚,公主难道要去做妾不成?」

那他也不会杀了我啊,他怎么会杀了我?

即使他见到公主,上一世的感情复燃,他也不至于容不下我,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杀了我。

大脑一顿一顿地疼,比肩膀上的伤口还疼。

我按上太阳穴,疼痛不能缓解分毫。

他就这样容不下我,迫不及待地要将一切复归原位?

老许又要动手。

「等等,等等……」

那个人终于回了神,呸了一声,「什么玩意儿。」

我闭上眼睛,把那些杂念摒除,满脑子充满「活下去」的求生欲望。

忽然,我想到了一点。

「等等,我有办法,让你们交差,我又能活下去……」赶在他拒绝之前,我迅速说,「我还可以额外给你一大笔钱。」

老许神色挣扎了一瞬间,便放下匕首,蹲在我身前。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皮,瞪大了发昏的眼睛,费劲地说:「在他眼里,我是一个贪图富贵的女人,你和他说,我已经做了别人的妾,而且……死在了后院。」

老许冷笑,「哪来的富贵人家?」

当然有。

季文渊看到我时,瞳孔骤缩,失了往日的风度,下了马向我奔来,在近处被我脖间横着的匕首逼停,两手只能压抑着颤抖置在两侧。

老许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没想到我真有那么一个有钱的「姘头」。

「你们要什么?」季文渊冷静地开口。

我让老许给他递了信,在夜幕低垂前,他只身赶了过来。

老许放下刀,我扶着车板,又扯动肩膀的伤口,冷汗瞬间滚满额头。

我说:「季文渊,你还欠我最后一个条件。」

夜色吞没了最后一点光亮。

「把我藏起来。」

14

季文渊立在原地,面容被阴影所噬,最终说了声,「好。」

有的时候,我在怀疑,我是不是还在按照书里的剧情在走。

书中,月娘和他做交易,被迫成了季文渊的妾。

此时,为了活下去,我用了最后一个条件,是把自己和季文渊绑在一起。

无论是镇上,还是村里,都有对我和他的恶意揣度。

在李朝明成了会元,有可能成为状元的时候,为了讨好我,明面上这种谣言平息,但背地里,被妒忌恶意驱使,这种谣言越压抑越强烈。

我的死讯被放了出去,季文渊操办了我的丧事,两个明面上并无亲缘的人,他以什么身份为我操办丧事呢?

只需要一滴水,就可以让沸腾的油锅炸开。

在窃窃私语中,我不是他的妾,而是一个和他有首尾的荡妇,被他其他的女人暗害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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