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愿意,我不想你死,我想你好好活着,所以我就接住了季文渊给我的橄榄枝,做了他的妾。」
书中的柳月,多苦啊,她什么也没做错,到最后死去都带着人们的鄙夷唾弃。
她心心念念的丈夫,轻而易举地相信了别人的话。
「我找过你,」李朝明的眸中有水光波动,「有人给我送来了你给我的信,还有……」
「你便信了?你想过我有苦衷吗?」我看着他,没有起伏地问他,「你没有,你就那样轻易地信了,选择奔向前程。最后,你功成名就,我只有荒坟枯草。」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说:「那时候我已经死了。」
大概是太过用力,我的大脑在发晕,我往回走,走到屋子里面,将跟回来的李朝明关在门外。
床上还有他没有打包完的包裹,我拿过来,打开门,塞到李朝明怀中。
「祝你前程似锦,走时,给我留下一封休书吧。」
不等他解释什么,我将门重新关上,背靠着门板,慢慢滑落到地上。
眼眶迅速温热起来,积蓄着的眼泪汩汩涌出,我并没有去擦,只是觉得……糟糕透了。
李朝明没有走,他一直站在门外,不知过了多久,他离开了。
我靠在门板上发怔,睁着眼睛,却感觉自己已经疲惫地睡着了。
「月娘,」他回来了,隔着门板说话,低低的声音已经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我知我……你等我回来。」
外面的天好像都要亮了,地上已经有了点光亮,我望着那点光,说,「好,我等你回来。」
他似是欣喜,声音响了一点,「月……「
「你把我的仲卿还回来。」
门外便没了声音。
我睡了过去,是被舒也吵醒的,我抱着她喂奶,眼睛酸涩发胀,睁不开。
等她吃饱之后,我如游魂一般打开门,春日的阳光顷刻间洒下来,照得我睁不开眼。
李朝明已经走了,季文渊站在院中,头发被露水打湿,凝成一绺一绺。
他见到我,眼前一亮,「月娘……」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我才发现他的嘴角和脸颊都有明显的青紫,衣服上也褶皱不堪,沾着污泥。
我说,「一丘之貉。」
他将要行动的身体顿住,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说的是,想骂便骂吧,我也不敢求你原谅。」
他倒是拿得起放得下,十分有自知之明。
「我可以原谅你。」我走到他身前,仰头看着他,看出来他神情的疑惑,「答应我三个条件。」
他眨了眨眼睛,不解中却带着些新奇的玩味,「你说。」
「一,护佑我和舒也的安全。」
他毫不犹豫的点头。
「二,给我请先生。」
「先生?」
「是,请先生,我要学你们男子要学的一切东西。」
12
男子经商为官,给女子的生路太少,要想独自活下去,我所付出的必定比寻常男子要多上许多。
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女子是活不下去的。
李朝明走后,我受了风寒,大病一场,季文渊便带着大夫丫鬟多跑来了几趟,在病好后,我彻底将家里收拾干净,锁上门,用家中仅有的积蓄带着舒也住到镇上。
季文渊派车来接我走那日,门前围了一对街坊四邻,皆唾弃嫌恶地看着我,我已经知道他们会在背后如何编排我,左不过耐不得寂寞,李朝明刚走我就堂而皇之与其他男人苟且。
我自小便知道他们不喜欢我,小时村中男孩总爱欺负我,李朝明和爷爷总有护不得的时候,我只是独自出了一趟门,便被几个小男孩围堵住,他们不知善恶,不知轻重,也没有分寸,笑哈哈地推搡我,让我乖一点,不然和爷爷说把我卖到青楼里去。
小时候哪里知道青楼是什么,只当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阴司地狱,心里害怕,并不敢和爷爷说,直到李朝明发现我胳膊上总有青痕,越来越瑟缩,爷爷见了自然要去找那些人家理论,那些父母便说是小孩不懂事的玩闹。
一家,两家,都是这样。
那日爷爷坐在堂前,光影轮转,他被阴影掩藏。他唤我过去,替我整好了衣服,向我道歉,说,教出那样的孩子是他的过错。
他向村长请辞,那群人才一窝蜂地过来赔罪。
自此,大人们总教他们的孩子离我远一点。
长大之后,便总有男子同我搭话,我不想理,但总有人自以为风度翩翩,与他说话是我的荣幸,能与他接触更是我的福气,在被我拒绝之后恼羞成怒。
于是李家月娘风流不守妇德的传言播散在村人间。
从前尚且顾念爷爷和李朝明,总想着让村人对我的印象好一点。
现在,他们又算什么?
许是我除了舒也孑然一身的模样戳中了季文渊哪点慈悲心肠,他有一日突然问我,「月娘,你不想找回自己的家人吗?」
很多时候,我并不想把自己放到一个悲惨的境地,但照事实而言,我确实不那么幸运。
「他们都死了。」
我四岁被卖,对过去是有一些记忆的,模糊的记忆里,有以泪洗面的母亲,有酗酒不归家的父亲,在母亲又生下一个小弟弟之后,父亲便把我卖了,因为长得还算周正,父亲对价钱很满意。
我至今记得他那个开怀的笑,第一次慈祥地摸了摸我的头,让我好好听人贩子的话。
季文渊就住了声,闷声不响地喝完了一盏茶。
他除了在女色上风流了一些,大部分时候还是极为靠谱的。
向阳镇地偏,他仍旧为我请了最好的先生,舒也有奶母照看。
我给他打下欠条,他随意地收到袖袋里,没有多看一眼。
想来他家大业大也确实不会缺这么点钱。
没有了后顾之忧,我一门心思扎进书海,疯狂地填充自己,但,我不是大女主文里的女主,也不是李朝明,因天资有限,我学起来极为吃力。
就连先生也只能赞我努力。
越是努力,越是无力,我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陷入阴霾,听着舒也均匀的呼吸声,我却被压得呼吸不上来。
但第二天,仍旧得学。
一日在先生面前昏倒之后,季文渊带着各色精致食物来到家里,黑着脸命我去吃。
「到时候仲卿回来,发现你成这副样子,他怕是会要了我的命。」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还是不理解为什么当初李朝明会那么凶狠地打他。
自这之后,他来得就勤了,甚至一天三次,在我吃完之后离开,从不多问。
我和他保持了一种微妙的和谐,他进退有度,只是秉着照顾朋友妻子的想法对我多加照拂,我也放下对他的嫌恶,毕竟他确实帮我许多。
三月末,李朝明考取会元的消息传过来,季文渊含笑登门恭喜。
在原书中,这时候离我的死期不远了。
殿试一过,李朝明高中状元的传言甚嚣尘上,我出门也受到了许多人的围堵,人一见了我,就想和我说话,我不得不避着众人出门。
走惯了无人的路道,便对突发情况猝不及防,只是喉间忽然一重,口鼻之上便被覆上手帕,几个呼吸之后,意识沉没深渊。
待我意识朦胧后,身下摇摇晃晃。
有人在我身边交谈,不知道我醒了,便没有顾忌。
我听到其中一个人说:「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就那么杀了,太可惜了吧。」
另一道声音冷酷许多,「大人物要她的命,你别想其他乱七八糟的。」
「大人物杀这个小娘子干嘛?抢了谁的男人了?」他发出淫秽的笑声,令人作呕。
却意外提醒了我,我「抢了」什么人的男人。
13
在短暂的心慌之后,我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活着回去,一定能活着回去。
那两个人还在说话,我咬了舌尖,痛感让自己瞬间清醒,努力放松自己紧绷的身体。
马车一直在走,不知道要去哪里,但车外鸟鸣声清脆,还有群鸟呼啸的声音,约莫已经出了镇,车内昏暗,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我又昏迷了多久,奶母有没有发现我不见了。
「唰」,帘子被掀开一半。
刺眼的光照在我的眼皮上,天还亮着,日头正猛,应该才午时左右,我离镇子应该还不远。
「差不多,就这吧。」
那个冷漠的男人说着,马车逐渐停了下来。
首先说话的那个人重重叹了一口气,嘴里念叨着,「太可惜了,要不给我留着,绝对不让她跑出来,就说她已经死了行不行?」
另一个人似乎没了耐心,烦躁地让他动作快一点。
旋即我便被人拉了起来,胳膊被人骤然拉扯,尖锐的痛感让我忍不住皱眉。
「欸?醒了?」
两颊被人粗重地捏起来,强烈的鼻息喷向我的脸颊,「别装了,睁开眼睛给爷看看,爷还能给你一个痛快的。」
我攥紧了手,依言睁开眼睛,入目是一张普通到过目即忘的脸。
他笑起来,眼睛挤到一起,成了一条缝,看不到里面的眼珠,他兴奋地转头对另一个人说,「我就说她肯定漂亮,老许……」
「闭嘴!」被叫做老许的男人把他推开,蹲到我身前,浑浊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沉声对我说,「姑娘,冤有头,债有主,想要你命的人不是我们,你要是有心报复,也别找我们。」
可能他们很相信他们的迷药,所以没有堵住我的嘴,也没有绑住我的手脚。
我张了张嘴,因为恐惧,一时都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终于可以嘶磨出一点声音,「我必须死是吗?」
老许毫无波澜地点头,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冰冷尸体。
「上面的大人物是谁,你知道吗?」
他垂头,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无可奉告。」
「就这样杀了我,我的夫君和朋友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思索着如何拖延时间和他谈判。
他的眼中忽然多了一丝怜悯,转瞬消失。
「我的夫君已经连中两元,很可能就是当科状元,若是他发现自己的发妻横死镇外,于情于理,他都会一探究竟,那样,你觉得你们能不能脱得了干系?大人物有权有势,有人相护,我夫君或许动不了他,但是你们……」
我没有说话,留给他们自己去猜想结局的时间,形容普通的那个人脸色骤然变化,「她是状元夫人?」
老许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冷冷斜睨了他一眼,「她已经看到了咱们的脸,你还想放她活着回去?」
另一人佝着腰往外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你早知道她是状元夫人怎么不告诉我?」
「我不干了!」
老许的匕首便横到他身前,将他拦下,面上的冰冷略微软化,「姑娘,下辈子你嫁个好人吧。」
他的匕首瞬间在我眼前不断放大。
我仿佛愣了好长时间,匕首马上就要刺入我的心口,我才反应过来,迅速往旁边一偏,那匕首就噗嗤一声扎进我的肩膀里。
「你疯啦!说动手就动手!」
另一个人猛地把老许推开,慌张地蹲到我身前,想要捂住我的伤口,又不敢下手。
「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老许拽着他的后领,他毫无防备地坐倒在马车上。
我见老许重新逼近过来,要拔出那把匕首,便拖着身子不断向马车后方缩。
「住手,你缺钱救命,你想赚那个钱,别连累我,老子要有命花才行!」
那人抱住老许的腰,阻止了他的行动。
我听了一个有用的信息,艰难开口,「要钱?我可以给你们。」
因为疼痛,我的声音微不可闻。
老许不为所动,将那人的手一点点掰开,那人复又纠缠上来,「听到了吗,她有钱。」
「滚开!」老许猛踹了他一脚,一下拔出了我肩膀上的匕首。
血液喷涌而出,不断流出的鲜血仿佛在瞬间代表了我生命的流逝。
在一刹那间,我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见那人还不放弃,老许的声音在马车的一方天地里炸响,「就是状元郎传下来的命令。」
那人的动作就僵滞在原地。
我愣愣地看着他,已经丢失了思索的能力,无法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老许眼中的怜悯这下不加掩饰,「陛下有意给状元和公主赐婚,公主难道要去做妾不成?」
那他也不会杀了我啊,他怎么会杀了我?
即使他见到公主,上一世的感情复燃,他也不至于容不下我,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杀了我。
大脑一顿一顿地疼,比肩膀上的伤口还疼。
我按上太阳穴,疼痛不能缓解分毫。
他就这样容不下我,迫不及待地要将一切复归原位?
老许又要动手。
「等等,等等……」
那个人终于回了神,呸了一声,「什么玩意儿。」
我闭上眼睛,把那些杂念摒除,满脑子充满「活下去」的求生欲望。
忽然,我想到了一点。
「等等,我有办法,让你们交差,我又能活下去……」赶在他拒绝之前,我迅速说,「我还可以额外给你一大笔钱。」
老许神色挣扎了一瞬间,便放下匕首,蹲在我身前。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皮,瞪大了发昏的眼睛,费劲地说:「在他眼里,我是一个贪图富贵的女人,你和他说,我已经做了别人的妾,而且……死在了后院。」
老许冷笑,「哪来的富贵人家?」
当然有。
季文渊看到我时,瞳孔骤缩,失了往日的风度,下了马向我奔来,在近处被我脖间横着的匕首逼停,两手只能压抑着颤抖置在两侧。
老许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没想到我真有那么一个有钱的「姘头」。
「你们要什么?」季文渊冷静地开口。
我让老许给他递了信,在夜幕低垂前,他只身赶了过来。
老许放下刀,我扶着车板,又扯动肩膀的伤口,冷汗瞬间滚满额头。
我说:「季文渊,你还欠我最后一个条件。」
夜色吞没了最后一点光亮。
「把我藏起来。」
14
季文渊立在原地,面容被阴影所噬,最终说了声,「好。」
有的时候,我在怀疑,我是不是还在按照书里的剧情在走。
书中,月娘和他做交易,被迫成了季文渊的妾。
此时,为了活下去,我用了最后一个条件,是把自己和季文渊绑在一起。
无论是镇上,还是村里,都有对我和他的恶意揣度。
在李朝明成了会元,有可能成为状元的时候,为了讨好我,明面上这种谣言平息,但背地里,被妒忌恶意驱使,这种谣言越压抑越强烈。
我的死讯被放了出去,季文渊操办了我的丧事,两个明面上并无亲缘的人,他以什么身份为我操办丧事呢?
只需要一滴水,就可以让沸腾的油锅炸开。
在窃窃私语中,我不是他的妾,而是一个和他有首尾的荡妇,被他其他的女人暗害而死。
老许亦是用着这个理由回去交差,他和另一个人分别拿了我一个镯子,临走时,神色复杂地看着我,留下一句,「抱歉。」
在我的棺椁下葬时,我就戴着大大的斗笠,将自己全身都置于薄纱下,将那些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心中不无嘲弄地想,到头来,还是这幅境地。
我被季文渊藏到了他的后院,舒也也很快被接到我的身边。
我勒平了自己的胸脯,用胭脂将自己的脸涂黄,穿上低调朴素的男装,成了扔到人堆里都认不出来的那种不起眼的男子。
「抱歉,坏了你的名声了。」
声音被我刻意压低,我开始模仿男人。
季文渊打开扇子,摇了两下,「不必在意,我的名声本也不怎么样。」
我看向他,他随意一笑,「你觉得我季家长子,不在京中好好待着,来这里住这么久是因为什么?」
书中好像提过,是为了躲避什么,但我记不太清。
他叹了口气,「京中有贵女因我打了起来,其中有一个还是郡主,着实闹得很难看,陛下为图省心,就将我赶来这儿待三年,眼不见心不烦。」
季文渊合起扇子,用扇柄抵住额头,「还有一年半我就要回京,你有什么打算?跟我走,还是……」
他看了一眼我怀中的舒也,「你在世上消失了,但是舒也没有,仲卿一定会来找她的。」
我不想让舒也离开我,但季文渊没有理由让李朝明把舒也留给他。
「月娘。」
他将扇子放在了桌上,面上正经起来,「我不相信仲卿会下这种命令,其中一定有误会。」
我摇了摇头,「这不重要了。」
我已经不想再和他有什么牵扯,他是驸马还是宰相,都和我无关。
「你就当我死在那个坟里吧。」
起码有碑,有名,也比书中好多了。
我笑了一下,惊得季文渊挑了挑眉,唰地打开扇子,挡住了自己半张脸,只留出那一双深情的桃花眼露在外面,斟酌着问我,「你怎么看起来……挺高兴的?」
我不置可否,思索了一会儿,「我要带走舒也。」
流言传成一版,季文渊自然不能用那一版通知李朝明。
他就选择装傻,左右杀手的雇主是谁并不清楚,我「死的」不明不白,他不清楚内情也情有可原。
他们两个大概率仍是书中那样的连襟知己。
如果李朝明是被人泼了脏水,要杀我的人不是他,那他和季文渊大概会生一点嫌隙,不过也怪不到季文渊头上。
如果真的是他下的令,就更加不会怪罪季文渊。
只是怎么让舒也在季文渊的照看下,金蝉脱壳?
「李朝明有没有可能认错自己的女儿?」
他扯了扯嘴角,无声地笑了,十分语塞。
「罢了,大不了,再让他打一顿。」他捏了捏舒也的脸,「我可真是亏了,只是帮了他一个忙,结果自己跳不出来了。」
季文渊向外散布了传言,高价求诊,为舒也治疗肺热。
流水一般的大夫都不能让舒也退烧,人人都对舒也的命运心知肚明。
在时机成熟之际,季文渊为舒也置办了小小棺椁,在我的坟旁又挖了一个深坑。
在他给舒也主持丧礼的时候,我抱着舒也坐上马车,摇摇晃晃地往镇外去。
激烈的马蹄声嘚嘚逼近,疾风掀起了马车的车帘,李朝明双手驾马,衣袖和头发都被风高高鼓起,在帘后一闪而过。
15
季文渊答应了我三个条件。
一,保护好我和舒也。
二,给我请先生。
三,把我藏起来。
所以他给我置办了其他身份,将我送进了宣城书院,是他外祖开的书院。
不是作为学子,而是院长的侍从,可以和那些充满着好奇还有旺盛求知欲的学子分开居住,更方便我照顾舒也。
院长慈眉善目,身体挺拔,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俊朗,他见到我,眨了眨眼睛,慢悠悠地笑了,「丫头,你这个装扮不太行,一眼就叫人看出来了。」
我只以为他在调笑,便没有在意,没想到半个月之后,他带着我去见了一个绿衣先生,那时,先生正在廊檐底下捣臼,两侧大袖用一根墨绳系起,院子中香气四溢,他听到声音抬起头,我便为他秀致的容貌所惊。
他解开细绳落下宽袍大袖,起身向院长见礼,声音亦是十分清澈,在院长说完此行目的之后,他的目光投向我,由上而下细致地打量,却没有引起我的半分不适。
方先生让我洗去脸上粗糙的伪装,亲自着手描绘我的脸,抬起我的下巴,温热的鼻息喷薄在我的脖颈上,激起我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
他在我的脖子上涂涂弄弄,后略抬起头,对我说,「吞咽一下。」
我照做,他露出一个清浅的笑,「不错,此物一月一换,届时你再来找我。」
我摸了摸喉间多出的那个凸起,它会随着我的吞咽动作而上下活动,我却基本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这个你带回去,以防万一。」
先生递给我一个类似束胸的东西,针织紧密,不知道什么丝线构成,虽然轻薄,但是十分柔韧。之后又教给我伪装声音的技巧。
「先生怎么会这些?」
他看了我一眼,我抿了抿嘴,担心自己是否多言。
「受女子身份所限,做许多事情都不如男子那样方便施为,便有雄心壮志的女子有此要求,便于她的行事。」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先生的胸膛,意识到自己行为的无礼,就立马收回视线,他似若未觉。
宣称书院的学子无论富贵贫穷,进到书院就只有学子这一个身份,不论尊卑,盖因季家和皇后这座大山靠着,没有什么人愿意与季家交恶,于是书院一片和谐,但凡有闹事的学子,院长便会温柔而强硬地勒令他离开。
几次筛漏下来,留在书院的学子便都不是惹是生非的人。
我虽挂了一个院长侍从的名头,但院长不拘我的行动,给了我充分的自由,让我照顾舒也或是随着学子们听课。
学院学子多是为前途读书,科考举子便多为他们议论,李朝明身为当科状元更是他们谈论的焦点。除了他的文章观点,更有他与公主的纠葛。
他们神色之认真,言语之笃定,好像他们真的看到李朝明和公主引为知交,互诉衷肠。
也有人提到了我,提到了我的死亡,说李朝明连打马游街都顾不上,回去却只看到妻女的新坟。
他们有其他事情要做,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所以在谈论了几天之后,这些话题逐渐消失,我也不再去关注那些。
书院先生俱是有真本领的人,对诚心求学的人亦是倾囊相授。
我有充足的时间和空间去提升自己,生前的记忆已经很遥远,但最基础的常识,比如一些简单的基础数学还是可以信手拈来。
和先生们的交谈过程中,他们惊讶于我所知道的算术方法,在随意的探讨之后,很随意地让院长又给学子们开了一堂算术课。
当初的记忆其实已经很模糊,我很难支撑起一堂课,但先生们对我很有信心,从旁协助我安排课程,编写教材。
春去秋来,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失误,改进,我终于在书院站稳脚跟。
学子们见到我会尊称我一声,「舒先生。」
舒也很得书院先生学子的喜欢,不需要我多照看,他们会把照顾舒也照顾得妥妥帖帖,甚至有先生有意给我再介绍一位姑娘,被我婉拒。
季文渊时有来信,在他回京前来了一趟,和我长谈,他问我,「真的决心和仲卿一刀两断,无论当初的真相如何?」
我点头。
他又问,「你就打算这辈子都以男装示人?」
我想了想,「也不一定,或许就有我中意的男子出现,我并不排斥这种可能。」
他微微一笑,挑眉叫我,「月娘。」
「你的条件我都已经答应,是不是可以原谅我当初的欺骗了?」
季文渊此刻看我的目光带着玩味,我蓦地想起书中他宠爱柳月的那段时间,心头一跳。
他的感情来得浓烈,去得也快,看似多情,实则无情。
我直视他的眼睛,笑着说,「自然,我当你是朋友了。」
季文渊加深了唇角的弧度,「如此,你就叫我景行吧。」
他回了上京,他的官配在上京,他也有他的剧情要走。
自季文渊离开,我感觉自己彻底脱离了剧情,浑身说不出的舒畅,学子们见了我都会疑惑我近来气色为什么那么好。
我没有刻意去打听上京那群主角发生的事情,而是选择钻研学科,记忆太浅薄,根本教不了多久,我的可替代性太强,不得不在其他方面提升自己,如此,过了两年。
方先生要回上京,在临行前,他将更换喉结的法子给我,对我说:「有朝一日,女子一定也可以如同男子这样自由。」
16
我从未试图打探过方先生,只当他是一位奇人,但他临别前给我留下的那句话,引起了我对他深深的好奇。
学子们不清楚方先生的底细,他到书院的时间甚至比我还晚。除了他的名字,方先生的一切都是未知。
我写信寄给季文渊,问他知不知道方陌云这个人。
半个月后,他给我回信,没有给我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
院长对他的身份三缄其口。我无可奈何,只好放弃打探。
科举一过,上京发生一场轩然大波,远在宣城的学子都为此争论不休。
公主奏疏,女子亦可经商为官,被诸多大臣驳斥。
公主以女子之身入朝堂,已经是陛下为平衡朝局,开辟的特例,又怎么会允许这种有违纲常的事情再度发生。
除却祖宗章法伦理纲常之争,亦有公主与太子之争。
公主是皇后长女,而太子是贵妃之子,当初皇上极度宠爱贵妃,不顾言官死谏立下太子,为了平息众怒,准许公主入朝,平衡两方势力。
可惜太子烂泥扶不上墙,除了寻欢作乐,没有一点才干,公主的威名隐隐压过太子,近来十分得陛下的重用,除了她是女子,她一切都好。
陛下并未立即驳回公主的诉求,而是任这场争辩持续至今。
院长还私底下与我打趣,「怎么不行?公主是女子,比哪个男子弱了?舒先生亦是女子,不也做得很好?」
说完笑完,他微微叹了口气,「公主这一招,还是激进了些许。」
果然,在这场风波持续两个月之后,陛下终于做出反应,便是让公主回府静思,当初支持公主的人只好一起收了声。
然而火苗已经点了起来,在大宁女子心中,多了一个难以触碰的梦,有高人办起私学,专收女子,可惜初始收效甚微。
我没有想多久,就向院长辞别,带着舒也,坐上马车,去寻找那位高人。
若我没有季文渊的帮助,若我没有一点才学,我不可能活得像如今这样好,很可能死在歹人刀下,也有可能死于穷苦。
世上多数是如我之前那样走投无路的女子,「季文渊」却是少有。
不如,我自己就去做吧。
17
私学在麓山脚下,我递上了名帖,很快看门人将我迎了进去,一路引到前厅。
舒也挂在我的脖子上打量四周陌生的一切,正在休息的少女们亦投来好奇的目光,唇角自然洋溢着笑意,她们青春,鲜活,没有枯萎在家宅里。
我见到了那个高人。
是一个年事已高的老者,姓邓,不喜言笑,她问明了我的来意,询问院长近况。
我留在了这里,这里学子很少,大多人家仍旧不愿意送女儿来读书,情愿将女子留在家中纺织,倒是有些富贵人家的小姐,被父母送来读书。
书院中先生亦不多,除了我和邓先生之外,只有一个女先生。
学子们有住宿在书院里的,也有当地住户。
下学时,我会在学院门口,目送学子们自行离开,或是被家人接走。
在我站在门口的第一天,我就看到了一个熟人。
他眼中的寒冰仿佛被融化,穿着朴素的粗布衣衫,温柔地接过少女的书包。
许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抬起头,遥遥与我对视,却没有立刻认出我,在少女的催促后,他只是皱着眉,向我点头。
前尘尽消,再见已是陌路。
那个少女有喘疾,偶尔会在课上发病,但大多数时候,就是一个普通的爱笑爱说的小姑娘。
我和老许每日唯一的交集便是下学后,偶尔视线的碰撞。
在来这的第一年春节,我和邓先生一起过节,节后的第一节课上,我没有见到那个小姑娘,往后几天也都没有看到她来上学。
我便和邓先生说了声,找到了她家去。
结果只看到满院子黄白的纸钱。
老许穿了一身白,在往火盆里续纸钱。
堂正中是一个灵位。
他的眼睛更加浑浊,红色的血丝黄色的斑点混在他的眼珠里,脸色蜡黄,嘴唇苍白,身体干瘪到皮松松覆在骨头上,整个人已经灰败到没有一点光亮。
「是报应吧。」
他看到我,木着脸说了这么一句。
我的心揪了一下,蹲下来,往火盆里添纸钱。
老许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内室,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木盒,他将木盒递到我身前,说,「盈盈的病治不好了,还有剩下的钱,你拿走吧。」
「你拿走,也算是我做的补偿,算是抵掉我一点罪孽,让盈盈投个好胎。」
我手指微动,将木盒收到身前。
老许不想再说话,呆坐在火盆前,麻木而机械地烧纸。
现在是三月,原本已经转暖的天突然又冷了,天阴沉沉,甚至开始飘起雪花。
老许只穿着单衣,我毫不怀疑,若我走了,他会任由自己冻死在这里。
「老许,书院还缺一个护院,你跟我走吧。」
老许不答。
「盈盈很喜欢书院,也喜欢那里的朋友,你替她多看一看。」
他的目光微颤,手停滞了一下。
「跟我走吧,书院里还有很多和盈盈一样的女孩子,你去保护她们。」
浑浊的眼泪溢出些微泪花,老许随便一抹,便站起来,从内室拿出一个极小的包裹,看向我时,眼里有了一分生人的活气。
邓先生给他布置了一个小屋子,他通常就坐在门口,因他总是不笑,冷若冰霜,学生们都害怕他,不敢靠近,但舒也年纪小,胆子大,很喜欢叫他爷爷,让他抱她。
有时学子在回去地路上会遇到混混,老许就挨个送这些学生回家。
书院的名气越来越大,有不少人慕名而来,书院逐渐接收不了那么多学生,邓先生正打算另外开辟一间书院。
就在她打算签地契的时候,变故突生,官兵包围了这里,县太爷挺着肚子,说是有女学生在下学的路上遇害,这是书院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后果,县衙决定查封,以绝后患。
没有给我们一丝争辩的机会,在两天之内,邓先生看着那些女学生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开,瞬间苍老,她将自己锁在内室,闭门不出。
老许的双眼更加浑浊,时常盯着一处一动不动,会让我有一种他已经瞎了的错觉。
「老许,你去歇一会儿吧。」
他听到我的声音,眨了眨眼睛,眼角的泪珠转瞬即逝,「舒先生,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那个小姑娘,我没有送那个小姑娘回家。」
我瞪大眼睛,吸了口气,将舒也推到他身前,舒也便脆生生地安慰他,「不是的许爷爷,是坏人的错。」
老许将舒也抱在怀里,脸垂在她肩膀上,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砸到地上,砸出一个个小水花。
我摸了摸舒也的头,「小也,你在这里陪着许爷爷,爹爹去看看邓先生。」
邓先生已经两日没有出门,我拎着食盒敲响她的门,里面忽然响起了激烈的碰撞声。
我听到先生痛苦地尖叫,「邓先生!」
来不及多想,用身体撞上门,直接破门而入。
窗子透过的光反射到那把滴血的利刃上,邓先生倒在血泊里,蒙面的黑衣人见到我,不退反进,持剑迅速靠近我。
我转身向外跑,见到老许向我们这里冲过来,我拼命地冲他喊,甚至忘记了伪装男音,尖锐的女生响彻这个院子里。
我说:「快跑!」
可老许看都没看我一眼,伴随着呼啸的风,从我身边一闪而过。
他奔向黑衣人,奔向那把剑。
剑刃噗嗤一声穿过他的胸膛,他犹未停止,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样,用身体贯穿了整个剑刃。
他高高举起手里的匕首,狠狠插进对面的喉管。
黑衣人踉踉跄跄地松了剑,捂着脖子,瞪大了眼睛倒在地上,血沫从他嘴里不断冒出,他张着嘴,咽了气,双眼望着天上,眸中还保留了生前的惊恐。
老许似哭似笑,发出了一声怪音,在黑衣人咽气后缓缓倒在地上。
「老许,老许。」
我才恍如大梦初醒,将老许抱在膝头,眼泪不断砸下来,老许的嘴虚虚张开,好像要说什么,他的手颤抖着抬起来,什么也没碰到,徒然地落到地上。
「老许。」
我抱着他,无力的哭喊,几近失声,舒也怯怯地从门后出来,蹲在地上,推了推老许的肩膀,「许爷爷,你醒醒啊。」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血腥的死亡,这个死去的人是为我而死。
我踉踉跄跄地起身,返回去找邓先生。
邓先生趴在血泊里,眼睛睁着,看向她手指的方向。
桌子上显着几个淋漓的血字。
「为女子谋」。
她的指腹停在」谋「字的一捺上,那一捺很短,急促地停止,血泽却尤为浓烈,好像在诉说着书写者的不甘心。
我死咬着唇,将邓先生的眼睛合上。
起身抱起舒也,浑身染着血色,去敲响县衙的登闻鼓。
「民有冤情!」
明镜高悬的匾额底下,县官扶着他的乌纱满脸不耐地走出来,触及到我的狼狈,吓了半晌。
「堂下何人?所诉何事?」
他为此震怒,我正以为可以得见光明,县官身旁的师爷,眉梢微动,冷着面对着县官耳语几句,县官脸色瞬间一变,朝我道,「不过既然歹人已死,也算是伏诛,罪有应得,无甚可查,尔回去好好准备后事,切勿多事。」
我的大脑嗡鸣了一瞬,眼看县官已经退堂,就要离开。
我喊着起身,被两侧衙役架起来丢到县衙之外。
舒也哭得撕心裂肺,跑到我身边抱着我,哭得打嗝。
我木然地将她抱起来,往书院走。
邓先生孤家寡人,老许唯一的女儿也因病而死,俱没有亲人子嗣,我为他们摔丧驾灵。
给邓先生和许虎送葬时,天下起细雨,来书院读过书的姑娘自发穿起孝,缀在队伍身后,规规整整,竟绵延数里。
我为他们上香,告诉他们,「总有那一日的。」
18
我只给季文渊寄了封信,便带着舒也回了书院,把舒也托付给院长后,只身一人去上京。
院长让我考虑清楚,我自认为已经考虑得十分清楚了。
遇见李朝明又如何,我不承认我是柳月,他总不能拆了我的喉结,卸了我的软甲。
他见劝不了我,便给了我一个玉牌,让我上京去找季家。
我携着玉牌和状纸奔赴千里,来到大理寺寺前,鼓槌尚没有解下,身后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舒先生?」
我回首看去,方先生身着朱红官服,凝眉望着我。
「你怎么会在此处?」
他的目光在我和登闻鼓之间来回逡巡,最终停在我发烫的眼睛上,没过一会儿,他过来钳住我的手腕,带着我从侧门进入,一路畅行到内堂。
「你不在宣城,怎么来大理寺……敲登闻鼓?」
在还未碰到鼓槌时,我的手就在颤抖,此时犹未平复,我无法欺骗自己,我确实很害怕。
害怕自己敲鼓之后所要面对的后果。
我握紧了手,手背绷出青筋,我缩回到袖子里,方先生给我倒了一盏茶。
「和我说说吧。」
我端着茶,平复自己的内心,和他说了前因后果,他的神色逐渐凝重,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不必去敲鼓,我会暗中去调查。」
「暗中调查?」
他点了点头,「此事不宜声张,近来公主和太子两派剑拔弩张,太子派底下的人更是四处寻衅打压公主,邓先生只是其中的一个牺牲品,若此时你冒出头,必定会被人盯上。」
我攥住扶手,他轻拍我的手背,「放心,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有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的心莫名随之跳动起来。
咚、咚、咚
方先生收回手,向来人躬身作揖,「寺卿大人。」
我怔怔地望着来人,失了言语,忘记了自己所处境地。
李朝明比我记忆里的样子要高,容貌骨骼更加成熟,但他很瘦,瘦削的面颊,淡粉的唇,让他有一种不健康的羸弱感。
他也看到了我,阴沉沉的眸子骤然间明亮,却在转瞬间黯淡下去。
「不要带闲杂人等进大理寺。」
方先生应下,他路过我时,朝我投来一眼,目光中所包含的感情太过复杂,伪装的冷淡、隐藏的痛苦和怀念,让我有一阵钻心地疼。
他走远了,我方想起要怎么呼吸,方先生在旁边问我话,我晃神了好半天才想起回答,「院长给我了季家的玉牌,我去找景行,住他那里。」
「恐怕……不太适合。」
我看向他。
「小郡主正缠着季公子,虽说你现在是男子之身,但依小郡主的性子,恐怕……容不下你。」
小郡主?季文渊的官配,追求纠缠了他十几年,让季文渊烦不胜烦,在一次意外救了他之后,他才看到那颗真挚的真心。
我扶额,只好先去见他一面,再去另寻住处。
他果然在被一个俊俏少女缠着,少女想挨着他,他不着痕迹地躲开,少女再挨上去。
我在季府门口就看到这个场面。
季文渊一见到我就像是见到了救星,我甚至从他无甚表情的脸上看到了「崩溃」二字。
「舒望。」
他几步甩开少女,极为自然地搭上我的肩头,顺势一转身,带着我向外走,「我带你去逛逛上京。」
随后,他小声地在我耳边飞速说:「快走,别回头。」
我费力跟上他的脚步,连话也来不及说。
少女在身后大喊,跺脚,季文渊恍若未闻。
等他放慢脚步,把我松开时,我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为何这么抗拒,说不准她就是你的真命天女。」
「少来,我不喜欢那样聒噪的女子。」
我挑眉不语,暗道:有你后悔的时候。
他带着进了酒楼包厢,问我近况。
我大致说全,他沉下神色,敛去眸中暗光。
外面隐隐传来骚动,还有女子压抑的呼声,季文渊向窗外偏头,挑了挑眉,「大理寺那两枝花居然一同出来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那「两枝花」走进了这家酒楼。
来找季文渊的路上,对这两枝花也有所耳闻。大理寺寺卿铁面无情,冷若冰霜;少卿温润儒雅,明察秋毫。
是百姓眼中的好官,在上京女子眼中,这两人相貌平分秋色,但寺卿心念亡妻,不肯续弦,而少卿尚未婚娶,更加平易近人,所以簇拥方陌云的人甚至更多。
我对季文渊说,「我见过李朝明了。」
他眨了眨眼,「认出没有?」
我迟疑地摇头,他似乎有些失望,正要说些什么,包厢的门被敲响,季文渊应了一声,小二将门打开,李朝明和方陌云穿着便服,接连进了来。
季文渊看着他们两个人笑了,「怎么?是打算把大理寺的公堂摆到这儿来?」
我起身给他们两个人行礼,在他们两个人坐下之后才挨着季文渊坐回原位。
李朝明低沉的声音霎时间响起,「这位似乎和你们二人都很熟悉?」
方陌云敛眸,季文渊面不改色地说,「我外祖的学生,先前和连霄一起在书院教书,自然熟悉。」
李朝明看向方陌云,方陌云轻轻颔首。
他又说:「不介绍一下?」
「书院的先生,舒望,」季文渊对着李朝明说,后又面对我:「大理寺寺卿,李朝明。」
我刚刚起身到一半,李朝明就说:「不必见外,你既是他们的好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我抬眼看他,他直勾勾地看着我,「唤我仲卿即可。」
他的眼神犀利,好像要顷刻间看穿我,我镇定地对他举杯示意,仰头喝下一盅酒,喉结在他的目光底下上下滚动。
他抽回视线,将话题引到其他事上,在谈及太子时,三人不约而同收了声。
「最近似乎官员都被煽动,纷纷上奏让公主及早成亲,远离朝堂。」
季文渊淡声说,「陛下似乎也有此意,正在寻觅朝中儿郎,甚至我爹都与我谈过此事。」
他们三人交换了视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公主身为一党之首,因成亲不得出入朝堂,简直可笑,但因她是女子,便有大把的文章可做。
我在一旁听着他们的交谈,李朝明忽地看向我,「舒先生觉得,该如何破局?」
他的语调毫无波澜,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但这无疑是他向我发出的拉拢信号。
我捏紧杯盏,「愚见有二。」
他们三人同时看向我。
「一则劣中选优,挑选对己方最为有利的人迎娶公主,结合两股力量,以退为进。」
季文渊轻飘飘地看了眼李朝明,轻咳一声面向我,「第二呢?」
「化被动为主动,扰乱对方心神,没有精力再做文章。」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轻笑,方陌云垂眸饮茶,季文渊轻敲桌面。
只有李朝明仍旧看着我,甚至微微勾起唇角,「先生高见,不知先生在京下榻何处?」
我身子一僵,他缓缓说:「若是尚未确定,我欲与先生促膝长谈。」
我向季文渊求救,他嘴唇微张,还未说话,李朝明率先出声,一锤定音,「那便这么定下了。」
我一慌,身子比嘴巴要快,已经站了起来,李朝明却比我更快,「大理寺尚有要务,便不多留,劳景行一会儿送舒先生去我府上。」
他大袖一转,起身离开。
方陌云悠悠叹了口气,给了我一个「自求多福」眼神,也跟着他离开。
我不敢置信,对季文渊说,「这不是无赖吗?」
他倒是无所谓,转着酒杯,拉我坐下,「你当官场是清风明月的地方,正直的人能走多远?」
他一饮而尽,眼中氤氲了一点醉意,「你就不能给仲卿一次机会?」
我沉默,与他成亲,为他要死要活的过去已经离现在太过久远,我已经不记得那种感觉。
「不了,他再好再坏,终归不是我想要的人。」
他轻嗤,「真轴。」
19
我被季文渊送到了李朝明府上,丫鬟和我说已经为我收拾好了卧房,我没有去看,守在前厅,直到半夜,李朝明才携着一身的寒气回来。
他见到我,神色空了一阵。
「李大人。」
他回了神,两指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舒先生,为何这么晚了还不去休息。」
顿了顿,他说:「叫我仲卿就好。」
有丫鬟给他奉上热茶,他喝了两口便让她退下。
「仲……」叫不出口,「大人想和我谈什么?」
他眨了眨眼睛,难得有些迷茫,他朝外看了眼月色,「今日太晚,我们改日再谈。」
他侧身,示意我跟着丫鬟离开,我经过他时,他忽然踉跄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胳膊,却被他一下带进怀里。
他空余的胳膊压在我的背上,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按了我一把。
我和他都愣住了,维持这个抱在一起的状态好一会儿,我蓦地回神,从他怀中退出来。
他亦向后退了一步,「抱歉,方才头有些晕。」
「大人好好休息。」我佯装淡定,随着小丫鬟离开。
背后似乎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
我关上了卧房的门,摸了摸胸口的软甲,平实坚硬,霎时间呼出一口气,感谢方先生救我一回。
李朝明说是要与我促膝长谈,但他几乎不在府里停留,每日我起床后,他已经走了,直到半夜三更才从大理寺回来。
我向府中的下人打听,他们的回答都是他一直这么拼命。
难怪,看着那么羸弱。
方陌云来找我详谈了邓先生被害的事,一番讨论之后,天色已黑,他起身告辞,李朝明迎面从外面走进来,脸色比天色还黑。
方陌云担忧地看向他,两人身形交错后,他抿唇看了我一眼,躬身告辞。
「近日大人回来得甚早。」
他不答话,阴沉沉的目光看得我心慌,「大人?」
他抬手,制止了我的话,忽然掩袖猛咳,似乎要把心肺全都要咳出来似的,额头上滚满了汗珠。
我心里微酸,「大人,平日操劳也要注意身体啊。」
他重重呼出几口气,「舒先生是在心疼我么?」
我语塞。
他哑着嗓子笑了一下,莫名的愉悦,「陪我待一会儿吧,舒先生。」
他瘦长的身躯略微弯着,手还因为刚刚的咳嗽而捂在心口。看起来极为难受,我叫来丫鬟去给他炖汤,他听到了,微微扬起眉梢,随后带我进了他的书房。
小厮没有跟进来,里面漆黑一片。
嚓地一声,李朝明点燃火折子,点亮了几盏灯笼,房间由漆黑变得昏黄。
有一处围了许多灯笼,那一块特别明亮。
光照亮了一幅画。
「那是我的发妻。」
李朝明和我说,他看着画,火光跳跃在他的眼睛里,柔和了他冷峻的面孔,显出几分温柔。
「五年前在向阳镇离世,至今我都没有查清楚她的死因。」
他又咳了起来,眼角泛出点点泪光,眨眨眼睛就消失不见。
「所有人都和我说她和别的男人苟且,我不信,我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她是一个极好极好的人。」
我低头垂下了眼睛,心中五味杂陈,沉默地想着,何必呢,人没了才知道珍惜,把自己作践成这副样子,又能让谁开心了?何不顺着我的死亡,顺水推舟,和公主在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