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抱薪

这是我穿成女配的第十六年,我喜欢上了男主。

他寒窗苦读,一朝入仕,论理我该就此下堂,为本书的女主腾出位置。

但是,和原剧情不同,我没有死在男主飞黄腾达之前。

我活着,女主就名不正言不顺。

1

与一般的魂穿不同,我是在生完男主的孩子的时候才想起了自己的穿越者身份。

因难产,我痛了一整夜,第二日清晨的日头升起,精神已经麻木,我能感受到自己生机的流逝。

日光透过窗棂,眼睛被晃出幻影,恍然间,我的头顶仿佛有一盏炽热明亮的灯向下落光。

稳婆慌乱的声音隐隐约约和别的声音重合。

「月娘,使劲啊。」

「准备除颤。」

两种声音交替出现在耳边,炸响在我的脑海里,痛苦之余,竟让我产生了几分力气抓紧被角。嘴唇已经被咬破,流出的血的腥味让我清醒了一点。

在婴儿微弱的哭声响起后,我的身体骤然一轻,灵魂有瞬间的腾空,而后重重下落,深深嵌在肉身里,猛烈的撞击感让我陷入昏迷。

在一片雪白的空间里,穿着蓝色衣褂的男女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冷静交谈,他们手里拿着特别的刀,划在我的身上。

在一声稳定的长鸣后,他们停了下来,关上了灯。

我死在了手术台上。

过往的记忆纷至沓来,同时也让我意识到,我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其实是一本书。

书中的男主角,就是我的夫君。

而女主角并不是我。

2

犹记得我醒来时,李朝明就坐在我的边,眼中布满红血色,见我睁眼,吐出一口气。

我张了张嘴,可喉间滞涩,说不出话来,他便立马去给我倒了温水,将我扶起。

下身仍旧留有痛感,我起身到一半就已经感受到痛苦,不能再起。

很快唇上覆上温热,唇瓣被撬开,清润的水顺势滑进我的喉间,缓减了我的干涩。

往复几次,李朝明扶着我躺倒,替我掖好打着补丁的被角。

「月娘,辛苦了。」

他的瞳孔轻颤,心疼地看着我。

我望着他一如往昔清俊的容颜,勉强勾起唇角。

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书中的故事。

他连中三元,被点为驸马。

而那时候的我已经身埋荒冢,无人祭奠。

他不记得我,忘了与我的感情,安心地与公主琴瑟和谐。

我不想死。

「仲卿。」我的声音仍旧虚弱,只能略微听到一点气音。

他俯下身,附耳过来,我抓着他的衣襟,艰难地吞咽后开口,「仲卿,我不想死,我想……」

我亦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只是不甘心就此死去。

他握着我的手,温柔地拂开我的乱发,轻声说,「别说傻话,你会和我白头到老……一定。」

他郑重地许下诺言,我心中却没有半分安定。

人为举动是否可以阻止剧情的发展。

再过不久,李朝明会生命垂危,我为救他而委身他人。

3

李朝明与我皆是孤苦无依,他自幼丧父丧母,妹妹走丢,奶奶因弄丢妹妹而愧疚自杀,被爷爷单独抚养,我是被卖来的,爷爷看着可怜,将我买下,让我和李朝明一起长大。

在他及冠后,我与他成亲不过一年,我将将怀上身孕,爷爷因病去世。

贫寒的家中,只有我和他,现今又多了一个女童。

李朝明为她取名舒也。

在我醒后三个月,我的身体越加丰盈,孩子离不开人,我亦不敢踏出家门。

因为书中写,「我」出门浆洗,遇到地痞调戏,李朝明为了救我,被地痞砸中后脑勺。

他生命垂危,家中无钱为他诊治,我上街求诉各个医馆,均被赶出馆外。

在我心灰意冷之时,一个来自上京的公子偶然看中了我,向我抛出橄榄枝,将我收为妾室,救治了李朝明,让我不许再与他来往。

我答应了。

而李朝明醒后失忆,只知道自己有一个贪图富贵抛夫弃女的妻子,便再不去想她。

公子收我只是一时兴起,待兴头下去后,就忘了我这一号人,我饱受他后院之人的排挤,在得知李朝明尚公主后,很快抑郁而终。

我不要落入那般田地。

但,我不能阻止李朝明出门,他每日到镇上为人代笔,赚钱糊口,贸然阻止只会引起他的猜忌。

4

几乎每日清晨,我都会在李朝明出门时叮嘱他的安全,万不可和别人产生冲突,他每次都含笑答应,次数多了,他产生了一些疑惑,「月娘,你在怕什么?」

我在害怕和我恩爱有加的丈夫重伤,我却拿不出诊金救他。

也害怕自己会委身他人,枯死后院。

更害怕他会忘了我,憎恶我,转头和公主琴瑟和谐。

这些都是我害怕的,但是我不能告诉他,只能牵出一抹苦笑,告诉他,「担心你的安危,要是你出事了,我和舒也怎么办?」

他点了点我的鼻头,笑话我杞人忧天,但在这之后,他每日离家都会在我开口前和我保证,「不会和别人起冲突,一定会安全回来好好照顾你和舒也。」

他这么向我保证,给了一个让我心安的许诺,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只是寻常的一个清晨,我为他收拾好了箱笼,他迟迟没有去接,而是垂眸按着额角,在定定地看了我许久之后,犹豫地叫了我一声,「月娘?」

「怎么,头疼?」

我放下箱笼,想替他按揉额角,他微微偏头,躲过了我伸过去地手,「是有一些,我今天想休息休息。」

他的语气很冷漠,我以为是因为他身体不适,便忽视掉了他的反常。

他在休息了一天之后照旧早出晚归,照旧喜爱舒也,独独对我与以往不同,他在不动声色地疏远我,躲避我的亲近,看向我时眼底的冷漠,我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是不是在躲我?」

面对我的质问,李朝明的神色只是瞬间一滞,很快恢复风淡云清,「月娘想多了。」

他毫不在意我的委屈,轻飘飘地揭过我的质问,避着我的亲近。

夜间,他和我躺在同一张床上,我摸着他的背,缓缓滑到他的胸膛,他立刻将我按住,沉声说,「爷爷去世不久,我理应为他守孝,旁的,尚没有心思去想。」

我收回手,心如同坠入深渊。

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兀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眼前的李朝明是我熟悉的李朝明吗?

5

李朝明在试探我,他做得很自然,只是随意从路上折一枝花,插入窗口的瓦罐里,眉眼含笑地抱过舒也,他并不对我做什么虚无的允诺,说出美好的愿景,只是不清不浅地说一句,「月娘,以后我日日予你一枝花可好?」

月华朗朗,他低眸向我浅笑,眼中缱绻温柔比月光更甚。

他似乎是不经意间偏头,让我瞬间清醒过来,放下了将要触碰到他脸颊的手,笑着点头。

「依月娘的容貌,本该配更好的,玉堂金马,钟鼎人家,可惜,我给不了那些。」

我静静地看了会儿他,在他眼中聚集疑云时,才缓过来,给出了自己的答复,「可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在我的话音落下之后,他的眸色渐渐变深,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根花枝,似乎在思考什么,面上却带着如同面具一般的微笑。

「仲卿以后别再拿我的容貌说事。」

他略一挑眉,我接着说:「我不喜你拿我相貌说事,妾才以色侍人。我虽读书不多,但自小爷爷就说了,夫妻要风雨同舟,相互扶持,相貌是最不足道的。」

他点头应是,眼里带着些赞许的笑意,举手投足间,他不像我所熟悉的李朝明,更像是未来那个位高权重的宰相,公主的驸马,书中的男主角。

对未来的恐惧、枕边人对我的猜忌都如同大山一样压在我的心口,让我每每在夜深人静时惊醒,却不会有人下意识地将我我搂在怀里轻哄。

「仲卿。」我轻唤他。

他回首,捏了捏我的脸颊,戏说:「月娘最近丰腴不少,脸颊摸着和舒也一样柔软。」

我贪恋着脸颊上的温度,由心而发出喜悦的笑。

眼前的人如镜花泡影,慢慢消散。

我睁开眼,入目是李朝明犹疑的视线。许是没有睡醒,大脑混沌,我把他当成了以前的仲卿,缩进了他的怀里,「仲卿,我好害怕。」

在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时我就已经清醒,但我贪恋怀抱的温暖,不愿意离开,过了许久,他的手轻轻拍在我的肩上,和我说,「只是噩梦而已。」

简单的一句话让我忍不住掉眼泪,头顶似乎传来轻轻的叹息,铺天盖地的压抑裹挟着我,我无法将他们的差别视而不见,现在的这个李朝明只是和我的丈夫有着同一张脸,用着同一个身体的陌生人。

他猜疑我、疏远我,每每目送他消失在晨雾里,我总希望回来的会是我的李朝明,可每次都不是。

回来的李朝明手里都拿着一枝花,回房就插在瓦罐里,或许一边对我防备,一边在猜度我到底是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样本性虚荣。

我想要我的仲卿回来,不甘于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另一个人,和我形同陌路,最终去娶其他女子,所以我去问他,「仲卿,你想要什么样的妻子?」

他正背上箱笼,准备踏出家门,却在听到我的话后愣了愣。

我满怀期待地和他对视,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月娘就做得很好,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他眼底是微不可见的提防,我没忍住鼻头一酸,忍着哽咽对他说,「我做的真的好么?真的好的话你为什么对我那么疏远?」

眼前有水雾弥漫,我低下头,「我四岁就被爷爷买下来,从小和你一块长大,自以为和你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可现在……你怎么变了?」

我眨掉眼中的泪花,抬眼去看他,用轻柔的语调质问他,「仲卿,你为什么变了?你还能变回去吗?」

他握着箱笼背带的手逐渐缩紧,眼中似乎情绪翻涌,很快被他尽数收敛,抬起右手擦拭我脸颊上的泪珠,「别多想,等我回来。」

他转身向外走,脚步却比平日匆忙,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我看着他的背影在道上消失,舒也在屋内哭了起来,我抱着她哄,不断看着外面的日头,一天从未这么漫长过。

我迫切地想知道,我的仲卿能不能「回来」。

6

若我的盼望能够实现,他会在某一个傍晚背着箱笼从晚霞天边走过来,来到我身边,抱过舒也,让我好好歇息。

若不是,也该是李朝明手持着花,带着一副温和的假面与我演戏。

这两种情况我都可以接受,但,总不该是,总不能是,镇上医馆的伙计驾着车怜悯地望着我,和我说,「李公子在镇上受了伤,现在还昏迷不醒,夫人请和我去一趟。」

天似乎在一刹那间暗了,我的耳朵嗡鸣,大脑一片空白,身子却可以机械地收拾东西,抱着舒也上了马车。

我听到村子里看热闹的人在私语,「朝明受伤了,她一点都不担心啊?」

「早看出来她不安分了,心思野着呢。」

李朝明已经重生,剧情却还在走。

即使我并未出门,并未遇到地痞,李朝明仍旧会受伤,我是不是……还是会死?

医馆里的人都在看我,李朝明躺在床上,头上缠满了白色的纱布,纱布之上洇着血,他眉头锁着,眼睛紧闭,看起来极不安稳。

我颤颤地碰到他脸颊的那一刹,神魂仿佛顷刻从天外回来,撞得我站立不稳。

向后倒退的身体被一双大手扶着。

一道清朗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您是,李夫人?」

有丫鬟想抱走舒也,我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丫鬟为难地看向我身后,接着温顺地退下。

那双手并未过多停留,在我站稳后便立刻离开,我没有回头,心神皆在床上苍白的人那里。

「是我之过……」他走到我身旁,语气凝重,「夫人放心,我不会对李兄不管的。」

身边的人在表明他的决心,我却听不到一词,大脑仿佛完全放空。

我知道他会没事,只是会忘了我。

而我……

心在剧烈跳动,我立刻看向那个精致得不像凡人的矜贵公子,「你是谁?」

他怔了一下,看着我面容微滞。

我厉声问他,「你是谁?」

他似乎被我吓到了,凸起的喉头明显滚了一轮。

「在下,季文渊。」

那一刻,我的呼吸停了。

柳月手里死攥着从伙计身上揪下来的布,脸色苍白到将近透明,身子摇摇欲坠,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扶上一把。

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季文渊看上的。

他喜欢她身上那种一触既碎的脆弱感,却又被莫种不知名的东西绷着,让她不至于碎落一地。

他知道她这个时候极需要呵护,所以他就抛下身边的公子哥,在他们戏谑的眼神下走到她身前,彬彬有礼地问,「姑娘,有什么地方需要在下帮忙吗?』」

7

柳月在他的后院女人堆里消磨了她的后半生,最后含怨而死。

我不禁有些发冷,书中那层阴影顷刻间笼罩在我心头,以至于看到季文渊那张昳丽的脸也觉得有些面目可憎。

对书中柳月来说,季文渊不是一个会坏人,他只是做了一件对于富贵子弟来说的常事罢了。

他和她之间进行了一场交易,她想要救李朝明的性命,代价就是她自己。

她把自己卖给了季文渊,成为他的所有物,供他喜欢,消磨无趣的城镇时间。

谁都喜欢美人,更何况是让季文渊一见倾心的女人,他很是宠爱了柳月一段时间,明知她心中有他人,却毫不在意,甚至在李朝明醒后,好心地告诉她,「他失忆了。」

「他失忆了。」

李朝明没有昏迷多久,很快醒了过来,眼神迷茫空洞地看着我。大夫检查之后,给了我一个和书中一样的答案。

我抱着舒也,枯坐在李朝明床边,他就像是一个初生的婴儿,眼中懵懂,却又警惕地对待一切。

包括我和舒也。

「这是我的女儿?」

他皱眉指向舒也,手指蜷缩几度,轻轻将舒也抱了起来,脸上不由自主的柔和起来。

我努力忽视掉心中的酸涩,对他讲过去的点点滴滴,特意忽略了他不对劲的那段时间。

他听得很认真,澄明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我,眼底的戒备随着我的话语而逐渐消失。

在他放下戒备后,我心底的喜悦忽然像潮水般袭来,那个虚假的李朝明消失了,我可以让他变回原来的样子,他不记得没关系,我可以一件一件说给他听。

我没有和季文渊达成交易,也就不会像书中那样成为别人口中爱慕虚荣的女人。

「仲卿,咱们回家吧。」

他低头看了一眼舒也,头略微向下一点,一个「好」字尚未完全出口就被人打断。

「用些午饭吧。」

季文渊让小厮送来饭食,在桌子上摆好精致的菜肴,风度翩翩地向我们走过来,对我说:「李夫人,既然李兄已经醒了,你就不必太过担忧。」

我刻意避开了和他的相处,但聪明如他却恍若未觉,自顾自地向我表达他的善意。

若没有原文影响,我定然会认为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即使是现在,他的举止也让我对他的印象好了不少,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防备。

富家公子出手自是不必计较金钱,这几次的吃食的价格甚至可以抵得上家里全年的开销。

他只用了几下便放下筷子,向外击掌。

一个人就被拖了进来,头深深地低垂,他的腿仿佛变成了两截,大腿悬空,小腿扭曲地摩擦在地上,留下一串血痕。

我放下筷子,刚吃下去的东西在胃里翻滚,不忍心再看下去。

季文渊面不改色,愉悦地对李朝明说,「仲卿,这人不好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同你道歉。」

小厮像扔牲畜一样将他扔到地上,那人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嘴里不住求饶,涎水混着血色流出他的口齿。在场的人恍若未见。

季文渊向我们解释,他初来向阳镇被偷了荷包,是李朝明提醒了他,窃贼便因此记恨上李朝明,在他回家的时候暗中报复。

我禁不住去抓李朝明的手,他身子一顿,僵硬地回握,淡漠地看了那人一眼便收回视线,「交给官府就好,劳景行费心。」

季文渊挥手,小厮又将他拖了出去,只留下地上的一摊血迹。

我看着那摊血发晕,抽出手,站起来对他们说:「我出去走走。」

腿脚有些发软,我出去的时候还能瞥到小厮拖着无赖残躯远行的背影。

书上所写终归不是现实,直到刚才我才真切意识到季文渊的放肆残忍,他还是书中的那个骄矜公子,得他所想,弃他所厌,各种手段对他来说只是稀松平常。

「李夫人。」

后背一紧,我缓缓地转过身体,季文渊站在我身后,歉意地说:「是在下考虑不周,方才惊吓到夫人了。」

我后退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冷静地说,「季公子多心,里面药味太浓,我只是出来透口气。」

「当真?」他似乎不信,睁大了眼睛反问。

在我点头之后,他松了一口气,露出惬意的笑容,「那就好,我还担心夫人就此害怕在下。」

我垂眸不语,他又说,「何必那么见外,我和仲卿是知己,夫人不妨和他一同叫我景行。

「唤我景行。」

书中的季文渊在初初得到柳月,在兴味正浓时,也让柳月叫他景行。

「李夫人。」

他看着我,神色中隐隐透着伤心,「不知在下是哪里得罪了夫人,你似乎对我格外冷淡。」

「季公子多心,我已为人妇,只是在避嫌罢了。」

「当真如此?」他又问。

我敷衍地点头,向他身后看去,「仲卿呢?」

他道:「头有些疼,抱着舒也去歇息了。」

我向他辞别,在擦肩而过时,听到他的叹息,「仲卿着实好运,可以得妻如此。」

我顿住脚,有些不确定刚刚自己听到的话语。

回首望去,和他四目相接,他眼中似乎有化不开的浓墨要将我卷进去。

我抽回视线,「季公子家世显赫,青年才俊,必定娶得贤妻。」

他嘴角溢出一丝轻笑,「也许,借李夫人吉言。」

我转身离开,思绪翻飞。

他不仅娶得贤妻,娶的还是当朝郡主,公主的表妹,和李朝明成为连襟,两人在书中亦是知己。

在李朝明和他把酒言欢,共商大事的时候,而我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季文渊的后院,被一卷草席带了出去。

「月娘,」李朝明眉心微皱,担忧地看着我,「你怎么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发现满是冷汗,随口编了个借口过去,坐到他身边,「我们回家吧。」

我迫切地想回到家里,只有我、李朝明、舒也三个人的家,回到以前没有任何惊扰的日子。

他像是感受到我的不安,颇不自在却又熟练地为我擦去额上的冷汗,轻声说:「好。」

8

季文渊派了马车送我们回家,也跟着我们一起回去。

乡下不比镇上,他下马车的时候,地上的灰尘就飞起来黏附在他的衣服上,他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便停下脚步,停留在门前。

「在下就不过多叨扰了,」他姿态谦恭,眉眼含笑,「若有需要,尽管到镇上找我。」

他的视线扫过李朝明,掠过我,最后看向舒也,玉白的手指捏了捏她的脸,弯下身体,压低声音,「小家伙,下次见了。」

我抱着舒也,他对舒也做出这种亲昵的动作就不可避免地靠近我,我的视线着落处便是他挺直的鼻梁,锋利的眉骨。

话音落下,他抬眸直直望进我的眼里,嘴角勾起一抹笑。

我心头一滞,再去看,他已经后退,神态自若地向我们告别,上了马车。

是我的错觉吗?

「仲卿,你觉得季公子人怎么样」

李朝明首先到家,听到我的话侧首望过来,思索了一会儿,便说,「景行胸中有丘壑,绝非池中之物。」

和原书中一样,他们一见如故。

「为什么这么问?」

「之前没听你说起过他,就想问问,才想起来你也不记得了。」

我把舒也放到床上,开始打扫家里。

瓦罐里的花已经枯萎,仅有的花瓣也摇摇欲坠,我把它拿出来,枝上的刺扎到我的手,传来轻微的刺痛感,我的手顿了一下,将花扔回去,端起瓦罐向外走。

我将瓦罐丢进柴房,将那枝枯败的花扔进炉灶,生起火,火舌慢慢燃起,将花枝舔没。

我看着火焰越来越旺,灼热感扑面而来,我感受着热量,情不自禁笑了起来,今后道路就属于我自己,不会再和书中一样,仲卿也不会再防备我猜忌我。

我站起来,转过身。

李朝明站在门口,沉默地望着我,也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

「为什么要烧了它,月娘不喜欢花吗?」他笑起来,走进来,往炉灶里续了一把柴。

「不喜欢折下来插在瓦罐里,更喜欢你给我编的花环。」

他看着我,眨了眨眼。

我去地窖拿出几样菜,李朝明静静地坐在小马扎上烧火,火光映在他脸上,莫名使他的神情有几分莫测。

他听到我的脚步声,看过来,嘴角微弯,就像是从前千千万万次那样,内敛柔情地看着我。

「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去看着舒也吧。」

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渍,经过我时,顿了顿,抬手将挡着我视线的头发撩开,在我脸上摸了一下,指腹上一抹黑黢黢的炭灰。

我的脸一热,他轻笑,但并未出声,留下一声低语,「有事叫我。」

我沉浸在他的笑中,恍恍惚惚,蓦地感到不真实。一切如从前一样,一切如我心中所想,好像之前的李朝明从未出现过,那本书并不存在,一切都是我的错觉一样。

晚上,他穿着松松垮垮的里衣,侧躺在床上,用垂下来的头发逗弄舒也,舒也的小手跟着他的发尾胡胡乱地招,偶尔发出咯咯的笑声,他就跟着弯起嘴角眉梢。

见我过来,他眼中的笑意未消,却渐渐凝固,有些无措地看着我,「月娘?」

我一震,回过神,笑着走过去,躺到舒也一侧。

在她熟睡之后,我睁着眼睛,视线投入无边黑暗,想起之前以泪洗面的夜晚,心中便盈起不尽的喜悦。

「月娘。」

李朝明忽然发出气音,「你睡了吗?」

「没有。」

他没有立刻说话,空气中只有静静的呼吸声。

「为什么你没有和我说过有了舒也之后的事情……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他那边传来窸窣的声音。

穿过浓郁的夜色,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

「我做了不好的事吗?」

我的心在颤了一下,我知道以李朝明的聪慧迟早会发现我话中的不对劲,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意识到我隐瞒了什么。

「嗯,有。」

我这样回答。

我听到他的呼吸急促了一下。

「我,做什么了?」

我转了身,隔着黑夜,我和他面面相对。

「可能是因为生了舒也,我样貌不如从前,你就不爱理我了。」

「我,」他的声音有些紧张,「我是那样的人?」

我没忍住偷笑,「不知道,反正那段时间你对我很冷淡,不爱和我说话,连不小心碰我一下你都会立刻躲远。」

「怎么会……」他沉默了好长时间,可能消化完了我的话,才出声,「委屈你了。」

「你现在呢?看到这样的我会愿意搭理我吗?」

「月娘不必妄自菲薄,你是极好极好的。」他平静的声音在黑夜中仿佛有安抚人心的作用。

我已经被他的「极好极好」所获。

「月娘。」

他喊了我一声,却一直没有说话,等到我忍不住开口问。

李朝明叹了一声,「感觉这个时刻该对你做些保证,可发现说什么都太空。」

「你且看吧,我会对你和舒也好的。」

在寂静无声中,我点了点头。

真好,好到有些不真实,仿佛这就是我在夜里做的一场梦。

如果是梦,别让我醒过来。

9

李朝明头上的伤没有好全,一直留在家里看书,顺带看着舒也,他想要参加今年八月的乡试。

过往记忆虽然缺失,但是读起书来仍旧得心应手。

他的故事从高中状元开始,那个时候柳月已经退场,那么我呢?

如果要避开以后的剧情,最直接的方法就是阻止李朝明去考试,阻止他和公主的见面,一切就不会发生。

但是……

爷爷是村里的书塾先生,一直告诉他,读书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是他读书所向往的。

每次提到做官何为,他的眼里绽放着光芒。

我要因为自己的害怕就毁掉他的前程吗?

会不会,有没有可能,书中剧情不会再展开?

抱着这样的期待,我却依旧害怕,感觉素日里的平淡温馨就像是走在刀尖之上,一时不慎就会将我扎得鲜血淋漓。

很快天气炎热起来,季文渊送来了很多冰给我们消暑,他偶尔过来,并不会待很长时间,似乎忍受不了身上有一点脏乱出现,最多的就是逗逗舒也,然后和李朝明说话。

我有意避开他,在他来的时候会找理由出门,或是洗衣服,或是去杂货铺采买。

面对他的时候,我浑身会不由自主地绷紧,很不舒服,可能还是书中内容给我的阴影太大,我总是想避开她。

柳月跟着他过了一段时间的好日子,季文渊不会对自己的女人吝啬,金玉绸缎像流水一样送到柳月的房间,对她也算宠溺,书中没有描述柳月有没有动摇过,只是简单带过了她在季府后院的凋零。

她的作用,就是给李朝明和公主制造一出麻烦。

有人状告李朝明停妻再娶,公主亲自解决了这出戏码,坐实柳月的虚荣,使他们的感情得到第一次的催化。

而在这场风波中,没有季文渊的一点身影,他分明身处风眼中心,却仿佛置身事外,不让一点脏水污了他的脚,若是当初他站出来,柳月是不是就可以洗刷冤屈。

我将木槌扔到水里,吐出一口气。

水中倒影出我烦闷的样子。

在这本书中,我没有价值,柳月只是一个推动情节发展,感情转折的工具人。

手边已经没有澡豆,我托一个还算相熟的年轻妇人帮忙照看衣服,自己擦了擦手往家里走。

家里却没有人,舒也也不在。

我进到屋内找到澡豆,鼻尖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环顾一圈,却没有发现异常。

我捏着装着澡豆的袋子,正要出门,外头传来混乱的脚步声,一刹那,火光包围了这个草房。

浓烟滚滚袭来,我被呛了好几下,泪花糊住眼睛,热浪翻涌着往我身上裹。

我快速跑出房间,走到空地大喊,「来人啊,走水了!「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会起火,我舀空水缸里的水救火,可是杯水车薪,火越烧越旺,霹雳啪啦肆意疯长。

有村人赶过来帮着救火,我将手里的最后一点水出去,看到房梁倒塌,整个屋顶岌岌可危。

爷爷霎时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顾不得多想,我抢过身边人的水盆,将水倒在自己身上,向内室冲进去。

「月娘,别进去!」

李朝明在外面喊我,我没有回头,躲着火焰飞奔进去。

火舌瞬间灼烧到我身上,那股尖锐的疼痛在瞬间麻木。

浓烟火光混在一起,阻挡我的视线,我逐渐呼吸不过来,往常一眼就能看到爷爷的灵位,这个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

手上被烫出燎泡,轻轻一蹭就很痛,但是浑身上下都不轻松,这种痛感反而被忽略了。

眼前已经开始发黑,我还是找不到爷爷的灵位。

「你在干什么?!」

一张有力的手钳住我的手腕,季文渊用手绢捂着口鼻,露出来的眉眼分外气急败坏。

「灵……」

我话没有说完,他屈身一揽,直接将我扛到他的肩上。

直接的一阵天旋地转,浑身的血液倒流回大脑,我的眼前黑了一阵,自己就被熙攘的人群包围。

李朝明怀里抱着舒也,脸色煞白,眼里布着血丝,蹲在我身边厉声问我,「你不要命了?这时候进去做什么?」

我大咳了好几下,感觉心肺都要被咳出来,「灵,灵位,爷爷他们的灵位。」

大脑供氧不足,我晕的越来越厉害,连坐也坐不住,只来得及抓住李朝明的一片衣角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已暗,我的眼前朦胧了好一阵才渐渐清晰。

眼前是精致的帐顶,身下是绵软的锦被。

浑身清爽,手上的烫伤也已经被包扎好。

有一个穿着粉色衣裙,梳着双丫髻的姑娘进来,和我对视后便惊喜道,「夫人,您醒啦?奴婢这就去叫李公子。」

我用手肘撑着坐了起来,头脑仍旧发昏。

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李朝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越发衬得他身姿如玉。

「舒也呢?」我问他。

「有丫鬟看着,已经睡着了,」他坐到我身边,脸上仍有余怒,「现在想起舒也了,冲进火场里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她没有你该怎么办?」

「我……」

他说得我哑口无言,当时情况紧急,只想着救出爷爷他们的灵位,其他都没进入脑子里。

他吐出一口气,看着我,伸出胳膊将我揽入怀中。

「若是爷爷在世,也不会希望你因他受伤。」

「没找到爷爷和爹娘的灵位吗?」

他没有说话,用沉默来回答了我的问题。

「火是怎么起来的?」

他的胳膊收紧,将我圈起来,「是我连累你了。」

我从他怀中探出头,和他四目相接,他露出一丝苦笑,「之前那个无赖被投进官府,他还有一个更加混账的哥哥,一直暗中寻找时机报复。今天我和景行带着舒也去山间乘凉,被他钻了空子。」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没有想到你在那个时候回去了。」

我一直在看着他,见他瞳孔颤抖,双臂紧紧把我箍在怀里,似乎怕极了失去我。

想要安抚他,又带着些别的私心,我仰头吻上了他的唇。

唇瓣相触的那一刹,我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可他也并没有躲。

自他失忆后,为了不使他感觉不适,我和他一直保持着一定距离,有夫妻情分,却也少了寻常夫妻的亲密。

我一直在等他,等他对我卸下心防的时候。

现在我感觉,可以了。

我挣出他的怀抱,挂上他的脖子,在他松动的时候攀附到他的身上,勾起他的回应。

腰间的手臂越来越紧,将我紧紧和他贴在一起,密不可分。

耳畔的呼吸变重,我闭上眼睛,想要投入进这一吻里,空气中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一记敲门声。

李朝明瞬间将我的脸扣进他的怀中。

季文渊慵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在下等会儿再来,打扰了。」

脚步声远去,我拽了拽李朝明的衣袖,他如梦初醒一般将我放出来,我喘了两口气,方才的旖旎气氛被季文渊搅和得干净。

「这里是哪里?」

「季家,景行让我们暂住在这里。」他素日清冷的脸上浮着一抹艳色,躲开我的视线,看向门外,「我去看看舒也,你先好好休息。」

他很快离开,从背影来看,无端有几分狼狈,连门也没有给我关。

我在床上静坐了一会儿,无意识地抬手摸上自己的唇,意外发现自己一直在笑。

有风从敞开的门吹进来,我到门口吹了一会儿风,,想要把门关上。

门将要合拢,一只手倏地扣上门边。

门缝里露出季文渊的半张脸,他看到我,歪了歪头,「可否和在下谈一谈?」

10

门大敞。

我和季文渊坐在桌边,他为我斟了一盏茶,并不着急开口。

我看了一眼天色,马上就要完全黑下来,天边只缀着一点太阳的余晖。

「李夫人,不知是不是在下的错觉,在下总觉得您似乎对我有一些偏见,不知道在下哪里不合夫人的心意了?」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眼看向我,漆黑的眸子深不可测。

「之前就和季公子解释过了,避嫌而已,」我没有给他纠缠的机会,很快转移话题,「公子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季文渊轻笑,「也不是,是仲卿和我讲过,你似乎不想让他科考,他便有些动摇,我此次来,是来当说客的。」

我猛地捏紧茶盏,我从来没有和李朝明说过不让他考试,他还是看出来了吗?

季文渊接着说,「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恕在下直言,仲卿天生就应该在朝堂上燮理阴阳,而不是在这个小镇上窝窝囊囊卖字画,为人代笔,潦草一生。」

他站起来,撩顺衣服上的褶皱,「与夫人相识虽短,但季某亦看出夫人不是贪图名利的人,但是,不为名利,也该为仲卿。」

「您好好想想吧。」

那盏茶他只喝了一口,走到门口时,他霍地转身,像是想起了什么。

「夫人的衣服全被大火烧尽,我遣丫鬟买了新的,首饰也一并挑了些,不知还有什么缺的,若是有需要,尽管让下人去买就是了。」

我站起来,对他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多谢季公子。」

他笑开,向我拱手,接着便潇洒离开。

我思前想后,夜里也是望着帐顶发怔。

李朝明也没有睡着,我就问他,「仲卿,非要科考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心之所向。」

如此,那便去做吧。

我已经不会死在季文渊的后院,李朝明就不一定会和公主成亲。

「好好考。」

李朝明动了一下,我说,「将来让我做状元夫人。」

我听到他静静的呼吸声,离我越来越近,最后在我额头上方停止。

他亲吻了我的额头。

八月乡试,李朝明的时间紧张起来,时常从头看书看到晚。

季文渊就提议,左右他家里空着,地方大且安静,最合适读书。

怕我们拒绝,玩笑似的说,算作他的门客,日后状元出身季家,于他而言亦是一件十分有脸面的事。

我们便在季家住下,为了不做闲人,我会时常去厨房做些小吃,季文渊倒也喜欢,有时还会主动来讨。

他不担心李朝明的能力,我也不担心,李朝明也算是冷静。

在乡试放榜的时候,季文渊早早就订好了镇上最好的酒楼,要为李朝明庆贺。

只是前后脚的时间,小厮刚出去订酒楼,外头喇叭奏响,由远而至门前,报信的人从马上下来喜庆着脸,大老远就喊,「恭喜举人老爷,贺喜举人老爷。」

李朝明站在廊檐底下,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在听到是解元后,眉梢才微动。

我给这些报喜的人拿了赏钱,季文渊的马车就在门口停下,他撩开帘子,不等人放下木阶,直接从马车上跳下来,「走,仲卿,吃酒去。」

虽都不意外这个结果,但到底是一件喜事,他们两个人喝得都有些多。

李朝明打开窗子,对着外面透气,我想去给他送碗汤,路过季文渊时却被拦下,他醉眼蒙眬,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碗,一饮而尽。

他把碗扔到桌上,手撑着头重重吐出一口气,我叫来小厮,让他照顾好他。

他却把小厮推开,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浑身一惊,下意识地去看李朝明,幸而他没有回头。

季文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眯了起来,看清我的脸,慢慢将我的手松开,嘴中呢喃,「月娘啊……」

「真好……」

我不懂他嘴中的真好是什么意思,迅速远离了他几步,李朝明走到我身后,扶着我的肩膀,对小厮说:「带你家公子走吧。」

小厮连扛带拉地将季文渊带走,包厢内只有一桌子狼藉还有我和李朝明。

他坐下,倒了一杯茶,刮了刮茶面的浮叶,喝了一小口后闭着眼睛。

我在他身边坐下,他突然看向我,开口说,「景行似乎对你很不一般?」

递与他的汤碗滞在空中,微微抖出几滴到外面,我将碗放到他跟前,「有什么不一般的?不是因为你是他的好友,他爱屋及乌吗?」

他收回视线,盯着碗中的浮叶,「你还记得当初家里走水,是景行救你出来的吗?」

季文渊当时气急败坏的神色顿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腹部隐隐作痛,好像又被硌在他的肩上。

「当初我要进去,景行拉住了我,说他习武,比我更适合进去,只打湿一个手帕就义无反顾地冲进去了。」

他的眼帘越发低垂,纤长的睫毛投下深深的剪影,「当时我只当他侠肝义胆,今日听到他的呓语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若是没有我的存在,月娘和景行倒真是天……」

我倏地起身,砸烂了他的茶杯。

他微微向后倒,神色不惊地望向我。

「你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季文渊?」我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他的猜想仿佛一道利刃插入我的心口。

「他在你眼中是个觊觎好友妻子的小人,那我呢?我做错了什么要被你恶意猜度?」

他微抿起唇,站起来,将僵直的我抱起来,下巴搁在我的肩窝,幽幽叹气,「抱歉,月娘,我只是觉得,你跟我在一起吃了太多苦,如果你是……」

「没有那种如果!」

「是,没有,」他将我抱得更紧,「是我错了。」

他虽道歉,我却是耿耿于怀,回到季家,他和季文渊长谈一夜,出来之后,他们一应交往一如从前,只是季文渊会有意无意与我保持距离,再没用过那种暗如深潭的眼神看过我,反而举止磊落,坦然自若,似乎他一向如此。

李朝明知道我在生气,对我便越发温柔,让我想到「柔情蜜意」四个字。

走水之后的家早已经翻修好,李朝明便提议我们回家去住,我自是没有意见,季文渊轻蹙眉头,诧异地看了一眼李朝明,却也没有反对。

回到家中的那一刹,我莫名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喜悦感,好像终于摆脱了某种牵扯。

舒也长得很快,已经会爬,会翻身,李朝明时常边把她放在摇篮里,边看书,看到我便会露出会心的笑容。

白日恩爱,夜晚缠绵。

他偶尔会看着我的肚子出神,我逮到一个现行,问他,「是想给舒也多一个弟弟妹妹?」

他看着我,敛眉思索后,摇了摇头,「太疼了。」

「我生孩子,你疼什么?」

我笑他,他只是笑笑不说话。

隔年春天,李朝明要去上京参加会试,季文渊特地从镇上过来,为他送行。

我在屋内给他收拾东西,他们二人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说话,实在找不到他的护膝,我便出去找他。

走水之后,家里多修了道围墙,还围了一块小花园,他们交谈的声音顺着风隐隐约约送过来。

李朝明在说,「我离开后,月娘和舒也麻烦你多照看。」

季文渊应下,还说了点其他的,我没有听清。

等我再走近些,他们也没有发现我,季文渊的声音清晰了一些,他在说:「你不打算和月娘坦白吗?」

我停下脚,坦白?和我坦白什么?

李朝明没有答话,季文渊又说:「难道你还打算对着她装一辈子?」

「未尝不可。」

我的心无限下沉,他在对我装什么?

季文渊道:「你自然也可以,毕竟装到现在,月娘也并未察觉出你的破绽,只是……你就真的这么心安理得?」

顿了顿,他说,「还是说,你不知该如何收场,唯恐月娘知道你从未失忆,怨憎于你?」

恍惚间,我听到什么东西碎了,脑中有一根线霎时间崩裂,初春的寒风飒飒地吹进我的胸腔里。

他竟是……装的。

他是装的。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失忆,他是装的,他是为了骗我。

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你是从哪里听信的传言,非要那样试探月娘?」

季文渊还在说话,我仿佛被钉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这半年以来的一切,竟然都是他演出来的。

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特别疼,但我却诡异地冷静,这半年的一幕幕快速在我脑海中掠过,从他刚失忆回家到季文渊对我的特别,再到他考取解元,故意提起季文渊。

这一切都只是他和季文渊设计好的试探。

那些我自以为的浓情蜜意终于被扯下外面,露出其中七零八碎不堪一击的内里。

沉浸在其中一无所知的我就是一个傻子。

「月娘?」

11

脸颊被风吹得冰凉,他们终于看到身在阴影里的我。

李朝明身体绷得像是一把剑,他走过来,难得慌乱地抬手,张口却说不出什么来,最后手握成拳,无力地垂下。

「你别说话,我问你答。」

我从来不知道我可以这么冷静,在这种情况下,不会哭得说不出话,也不会因为心痛而窒息到无以复加。

冷漠到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成为了一个旁观者,可以清晰得看到我在面无表情地质问李朝明。

季文渊走过来,犹豫了一会,没有说话,没有告辞,径直离开了这个花园。

我说,「你从来没有失忆是吗?这半年来你都是在演戏?」

他的喉结几番滚动,似乎要张口解释,被我冷冷打断。

「你只需要说,是或者不是。」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颓然睁开眼,哑着嗓音道。

「是。」

我竟无意识地嗤笑出来,却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笑。

「就为了试探我是不是一个攀附权贵的女人?我哪有那么重要,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月娘……」

他终于绷不住,想要过来抓住我,我疯了一样挣开他,朝他怒吼,「你别碰我!」

「李朝明,」我哽咽了一下,「你连家都烧了……最后发现我不是你预想的那种人,会不会觉得没有揭穿我的真面目,白费苦工了?」

月光与以往无异,照样明亮,照样温柔。

照在我身上,我感到透彻肌骨的冷,冷到我开始发颤,我已经控制不了我自己,灵魂仿佛已经离体,只有躯体痛苦而麻木地留在原地。

我听到自己说:「你是不是觉得,只有你最是凄惨,重伤之后,家中唯有一女嗷嗷待哺,妻子早已另觅高枝,不知所终?」

他嘴角勾起一丝苦笑,「果然,你也和我一样,重活了这一世。」

很是离奇,他居然可以猜测出我并非原本柳月,但我竟不觉震惊,反正他聪明,他有什么不能知道。

只有我是一个沾沾自喜的蠢人,还自顾自地以为所作非凡。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他垂着眼睛,煞是惹人心疼,「从我失忆开始,你烧掉了那枝花,我就意识到,你对我前后的不同。」

「哦……」我了然,「演了这么久的戏,你是还在等着我暴露本性吗?」

我情不自禁地发笑,捂着嘴才能堪堪停止,「想什么呢,状元郎?我既是重生而来,那必定也会知道你高中状元,怎么会那样眼皮子浅,为了几文臭钱就放弃你呢?诰命夫人才是真的风光啊。」

大概是自暴自弃了,我出言讥讽,讥讽他,也嘲笑我自己。

我一直认为我和书中的柳月不同,我和她只是有同样悲惨的遭遇,但我一直认为她是她,我是我。

直到此刻,我切身体会到了她那时的绝望,青梅竹马的心上人,相敬如宾、恩爱不疑的丈夫早已经忘了她,甚至厌恶她,转头迎娶其他女子。

而她,像是一枝早早被采摘的花,在摘后的每一天里,都在等待凋零。

他辩解,「我已经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现在知道了?」我冷眼看着他,「你还有不知道的吧?你心里还觉得我那时是为了攀高枝弃你而去?」

他哑然。

我突然起了兴致,想看到他淡然被尽数摧毁的表情,一点恶意在胸腔蔓延,「你知道我攀的那根高枝是谁吗?」

他倏地抬起眼。

我顿了顿,满怀恶意地开口,「是你的好知己啊,你的知己,季、文、渊。」

他的表现没有出乎我的意料,震惊之下,甚至向后退了半步。

「在你辛苦地带着舒也艰难度日的时候,我正和季文渊如胶似漆,赏花,弹琴,云雨。」

「你别说了。」

他颤着声音阻止我。

我很喜欢他的这个反应,我好像彻底将他和我所爱的仲卿区分开,他现在于我而言——是书中男主角,李朝明。

我不会心疼他,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意去伤害他,让他伤心,我就开心。

「知道为什么吗?」我顿了顿,「不是因为你的好邻居说的那样,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因为你要死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家里没有一点钱,没有医馆愿意救你,你的好邻居们也都不愿意借钱,哪怕我给他们下跪,因为他们知道,你活下来的几率不大,但凡你死了,我一个女子,还带一个女婴,十有八九还不了那些钱。他们劝我放弃,倒是可以凑以一副棺材钱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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