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生前最后一本书,就是关于历史上人类对永生的追求和研究。
我突然明白了陈医生口中「高度的相似性」所包含的意义,在女儿身体中出现的第二人格,会诊专家提前做出的预设——分明就是我的妻子!
五
视频画面暂停在女儿的脸上,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陈医生倒了一杯热水给我:「没关系,你先冷静一下,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我握着那杯水,烫手的温度终于让我找回一点属于自己的感知。
陈医生拍着我的后背,像安抚病人那样引导我:「不要着急,放松下来,呼吸,慢慢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呼吸才重新调整顺畅,鼻腔感受到蒸腾的热气,手脚的麻木感渐渐消失,我能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在问陈医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相信现代医学,但眼前的一切却都在颠覆我的认知。
陈医生斟酌了一下用词:「不同的患者觉醒出同样的第二人格,这本就十分罕见。虽然两位患者存在遗传上的联系,也曾长时间生活在一起,但也不能解释一个七岁的孩童能拥有成年人的、对世界的完整认知。」
连医生都无法解释的事情,我更是不知该说什么,只定定地看着陈医生,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陈医生:「视频还没有放完,不过后面的内容,我觉得你已经没办法继续看下去了。在跟患者的后续交谈中,我得到一些……一些线索,也许能帮助解释一些事情。不过我先声明一下,我并不相信患者的说法……永生,这太荒谬了。」
陈医生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认真思考某种可能性,但很快他就笑着摇摇头,像是要坚定心中的什么信念一样,重复了一遍:「太荒谬了……」
我诧异地看着陈医生,女儿说的一切,我一直都认为是疾病产生的妄想。但陈医生却特意强调,这显得有些欲盖弥彰,让我更加不安。
我也不相信一个人能够永生,那都是经由帝王膨胀无边的野心催生出的海市蜃楼。
陈医生:「患者告诉我,她在自己的新书里,记载了古代一个神秘的方士家族,如何获得永生的故事,但永生这件事,本身是一种诅咒。」
我回想整理过的那些手稿,当时只是潦草的整理,并没有留心阅读,零星扫过几眼,确实注意到一些晦涩难懂的内容。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妻子在写作的时候,向女儿讲述了她构思的故事,才导致了女儿现在的状况。
不管真相是不是如此,这都是眼下最合理的解释了。
我感觉自己已经陷入一种混乱中,无法冷静地去思考,无数个念头飞出来,又被自己掐灭。
陈医生看着我,建议明天再继续。
从医院离开的时候,我去看了女儿,她躺在病床上,在药物作用下沉沉安睡,脸色有些憔悴。
我握着她的手,心里翻出一股愧疚的情绪,妻子才离开一个月,女儿就在我的照顾下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想起视频中她由冷静变得疯狂的瞬间,我都不敢相信那真是我们的女儿。
回到家第一件事,我便去翻出了妻子的手稿——厚厚的一叠稿件,本来准备扫描之后发给出版社,但女儿突来的病情,打断了这个计划。
随后我花了一整夜的时间,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生怕漏掉任何一点信息。
那应该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
手稿上的字隽秀飘逸,带着风流的美感,但这份美所记录下的,却是一段不知真假的恐怖历史。
六
手稿中,记录了历史上一个混乱征伐的年代、一个寻求永生的方士家族,在当权者的支持下,为了揭开永生的秘密,在深山洞穴中豢养女童,进行残忍试验的故事。
外面已经因为战乱伏尸千里,侥幸存活下来的那些女童,逃脱了成为两脚羊的命运,却因为某些人对于永生的痴心妄想,成为各种丹药、秘术的牺牲品,尸体堆满山洞,来不及掩埋便已经腐烂。
十几年如一日的试验,依旧毫无寸进,巨大的失败感让方士们变得疯魔,甚至开始献上自己族中的女童,来进行这种根本不可能成功的试验。
只是谁都想不到,恶臭冲天的修罗场中,居然真的让方士们找到了永生之人。
一个流着方士家族血液的女童,在一次又一次的试验中活了下来,方士们将她视为天选之人,秘密看护起来,直到她顺利长大成人。
变故发生在方士家族内部。
贪婪滋生恶念,人人都觊觎着永生,一条荒唐的流言将女童推向绝路——要获得永生的力量,须得食其肉饮其血。
很快,在各种明争暗斗下,方士家族分崩离析,为了争夺女童,开始了血腥的内部屠戮。
最终,长大的女童还是没能逃脱成为两脚羊的命运,她被自己的族人分而啖之,尸骨无存。
但方士们不知道,她的死才是真正灾难的开始。
永生的种子经由血脉,生生世世,世世代代,不止不休,只要方士家族的血脉不断,女童便能以一种可怕的方式获得永生。
不断失去至亲至爱的方士们才意识到,这是诅咒。
为了阻止永生的力量延续下去,方士家族再次凝聚起来,这次他们站在虚伪的正义一方,开始追捕已经永生的女童,并试图彻底消灭她。
毁灭总比创造来得容易,他们找到了根除永生诅咒的方法,但也因为欺瞒渴望永生的当权者,整个家族被一夕覆灭。
女童顺利逃脱,依靠永生的力量,消失于茫茫人海。
妻子是一个严谨的历史类科普作家,所以这个带着恐怖色彩的故事,让我不得不怀疑其真假。
手稿中大量阴暗血腥的描写,尤其是方士家族进行的种种试验,细致到仿佛身临其境,只是看着苍白的文字,都能感受到那些女童经历过的痛苦。
如果这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如果是真的……那个女童,会以一种可怕的方式永生,究竟是什么方式?
手稿中并没有提到这些,意味着这个故事还没有写完,我将书房所有的角落都重新翻找了一遍,没有再找到关于这个故事的任何一张纸。
我想起女儿在镜头里,从容地对陈医生说自己是一个永生者。
手稿中的恐怖描写,还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却突然闪过,我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学着陈医生的样子,不停地劝说自己:「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如果我温柔的妻子只是不该出现的一种疾病,那现在的女儿会不会……
我不停地告诉自己,那是我的女儿,她只是生病了,再加上思念母亲,才会有这种奇怪的表现,这都是病人的正常反应,我要付出更多时间来好好照顾陪伴她。那些什么方士秘术,都是流传在历史中的无稽之谈,历史上凡是追求永生的帝王将相,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永生根本就是不可能的痴心妄想。
心中升腾而起的巨大抗拒,让我不顾这是妻子的遗作,将所有的手稿全部付之一炬,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只是上天没有给我逃避的机会,第二天,陈医生一早打来电话,声音颤抖地希望和我尽快面谈。
我一度担心是女儿出了事,她年纪还小,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地方,总归会害怕。
但等我匆匆赶到医院,陈医生双手颤抖着交给我一叠稿件,我看着上面熟悉的字体,隽秀飘逸带着一种风流之美,那一刻,我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七
我丢掉那一叠手稿,不顾陈医生的阻拦,执拗地为女儿办理了出院,整个过程几乎像个真正的疯子,我甚至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开车回家的。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女儿正安静地坐在我面前,就像之前的每个早晨,我们准备吃早餐一样。
她那么坦然安静,那双眼睛没有半点孩童的天真懵懂,她冷静地看着我,反而我更像是一个丧失理智的幼童,做出让人无法理解的行为。
对女儿的担心,还是让我迅速冷静下来。我望着她,问道:「我的女儿,她还好吗?」
她好像已经预料到我会这样问,坦然地对我摇头。
我绷紧了神经,听到那个稚嫩的声音说:「她应该已经不在了。」
「那她的母亲,我的妻子呢?」
她低下头,沉默以对。
一想到我的女儿有可能已经丧生在这个疯子手里,我就控制不住心里疯狂上涌的恨意。
我压抑住心底的颤抖,拿出那根蜡烛,将打火机摆到旁边,对她说:「我们谈谈吧。」
我其实根本就不明白,一根年久到都不确定是否还能燃烧的蜡烛,怎么就会成为彻底杀死一个人的武器?
但这个东西的威慑力比我想象中还要强:「她」眼中让人恼火的平静立刻消失,恐惧取而代之。
她盯着那根蜡烛,小小的身躯几乎都要开始发抖,那么可怜、脆弱。我用了极大的克制力,告诉自己面前的人不是我的女儿,才控制住自己不去拥抱她。
但她展现出来的脆弱,还是让我无法拿出太过强势的态度,我尽量放平自己的语气,问道:「你是谁?」
她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将视线从蜡烛上挪开,却反问我:「你会杀了我吗?」
我摇头:「我不会杀人,我只想要找回我的女儿。」
她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你想要找的答案,我都已经写下来了,那些手稿……」
「不需要,」我打断她,「手稿我已经烧掉了,我要听你亲口说。」
她问:「你想知道什么?」
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是谁?」
她:「如果你是问名字,我有过很多名字,多到我自己都不太记得了,但只有我最早的那个名字,记得最清楚,景平元九。」
我:「这是你的本名?」
她:「也不算是名字,其实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景平元年,第九个被送进那个鬼地方的女童。」
景平元年……
我浑身冰凉,手稿中提到过这个年号,正是方士们寻求永生最疯魔的那几年。
她继续道:「你问我是谁,这个问题,我自己都没有答案。我没有父母,没有出生记录,从有记忆开始,我就在那个鬼地方,被当成物件一样,任人摆弄。」
她抬起手臂,伸手比量了一下:「那个时候,我比她还要小。每天都在流血,到最后,刀子切下来,身体都感受不到疼痛了。不过最终,我活了下来。」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手稿中记录了残忍的试验,经历过那些的女童,都痛苦地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山洞里,只有一个活了下来,以一种可怕的方式获得了永生。
之前拼命否认的猜测,在她口中变成了事实,心里最后的那点侥幸期待都落空,我用尽全力才压住从心底翻上来的恐惧。
她探究一样看着我的表情,问道:「你看过手稿了对不对?怎么样?是不是都不敢相信?那么多人追求永生,下场都是不得好死,结果让一个普通女童白捡了这么个天大的便宜。」
「天大的便宜……一开始,我也是这样认为的,那么多人死了,我却活了下来……」她感叹一声,眼眶开始发红,涌出的恨意锐利得如刀子一般,「可最后,我被那些自称是我族人的畜生扒皮抽筋,活生生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四分五裂,被他们像疯狗一样抢食,饮血食肉……我以为我能痛苦又痛快地死掉,可等我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在一个陌生的身体里醒来,那些可怕的记忆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我有了一张陌生的脸,住在一间从未到过的房子里,有了疼爱我的家人,我几乎真的以为,过去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直到我又看见了那些畜生!其中有一个,他自称是我的祖父,但我记得他的脸!就在几天前,他砍掉了我的一条手臂,左臂还是右臂来着?我也记不太清了,他死死抱着我的手臂,鲜血溅了他一头一脸,但他不在意,迫不及待地抱着我的手臂咬了一口,狠狠地撕咬,像饿了一辈子的狗!」我屏住呼吸,她看向我,突然笑了出来,「不敢相信对吧,这种人吃人的事情,你恐怕一辈子都没机会看见。」
「我在他们的血脉中觉醒,一个躯体死掉,我就在另一个躯体中醒来,只要他们的血脉还在延续,我就能一直活下去。哦对,后来我报复了回去,他们很多人死得比我更痛苦,那些惨叫声……」她闭上眼睛,做出一个聆听的动作,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笑。
疯子,我在心里想,身体随即产生了恶心的反应,忍不住俯下身去干呕,她一点都不在意,就看着我一直笑,笑得我毛骨悚然。
这样一个疯子在我女儿的身体里,甚至可能已经杀死了她,这个念头让我无法平静……我努力让自己深呼吸,抓起桌上的蜡烛:「你很怕它,这是什么?」
她的表情终于变了,带着怨恨:「你说可笑不可笑,他们塑造了我,杀了我,到头来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永生,又开始畏惧我,说我是他们的报应,想要我彻底消失,这是什么道理啊?我明明也想和别人一样,生老病死走一遭的。」
「让一个人死,比让一个人生要容易多了。他们又用了很多年,特意为我做出一种毒药,将我从他们的血脉中驱逐并彻底杀死。毒药掺在蜡烛里,等这根蜡烛烧完,我漫长的人生就可以彻底结束了。」她伸手,从我手上轻轻拿走那根蜡烛,放到鼻子下面闻,明明是剧毒,却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
然后她突然凑近我,带着诱惑的语气道:「忘记告诉你一件事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明白我是如何成为永生者的,从遥远历史中遗留下的秘术和丹药,我都在医院写下来了,你只要……」
「够了!我对永生没有兴趣。」我再次打断她,夺回那根蜡烛,对女儿的担忧,让我孤注一掷地点燃了它,一丝古怪的香气随即烧了出来,「如果你愿意主动离开,我可以放过你,我只想要我的女儿。」
她坐回去,摊摊手:「我还以为你会和其他人一样,也想要永生呢。」
「我只想要我的女儿。」我笃定地重复了一遍,但她太淡定了,淡定到我都开始怀疑这蜡烛是否像她说的那样有效。
心中的焦灼让我无法平静,只能反反复复地向她询问女儿的情况,她始终都不肯回应,只安静地盯着蜡烛跃动的火苗,像是在等待着自己宿命的终点。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蜡烛静静地燃烧,香气越来越浓郁,天也已经黑了。
房间里暗下来,只有眼前这一圈黯淡的烛光,她瘦弱的身躯缩在椅子上,躲在光线照不到的黑暗中,我几乎要看不见她的身影。
「其实我也不想要……」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稚嫩的童声带着让人心疼的颤抖。
「什么?」
「永生,我也不想要。」她在黑暗中好像动了一下,「我生活的那个年代动荡不安,没有多少人能平安活到老死。你听说过两脚羊吗?打仗的军队没了粮食,就去抓人来吃,为了减轻负罪感,他们把那些人叫作两脚羊,然后再告诉自己,吃的不是人。」
我沉默下去,历史是残酷的,没有经历过那些的我们,根本无法感同身受。
她继续说着:「其实也有变好的时候,但每次,每一次,就在我以为能一直好下去的时候,屠杀又会重新开始,我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躯体中醒来,一直在逃亡,见过的死人比活人还要多。很多人渴望永生,他们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
她在黑暗中喃喃低语,我想起读到的手稿,永生是别人强加给她的,她只是在那些残酷的试验中侥幸存活了下来,这一切并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她生来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而已。
我忍不住问道:「那你的父母呢?」
「不知道,」她哽咽了一下,「我从没见过他们,也没有任何人跟我说过父母的事情,但我希望,他们在我一出生就死了……说实话,我很羡慕她,有你这样的父亲保护着,甚至愿意为了她,背负杀死一个人的罪孽。这个时代长大的人,不管用什么方式伤害他人,就算没有被人发现,也都会给自己背负上沉重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