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压抑住心底的颤抖,拿出那根蜡烛,将打火机摆到旁边,对她说:「我们谈谈吧。」
我其实根本就不明白,一根年久到都不确定是否还能燃烧的蜡烛,怎么就会成为彻底杀死一个人的武器?
但这个东西的威慑力比我想象中还要强:「她」眼中让人恼火的平静立刻消失,恐惧取而代之。
她盯着那根蜡烛,小小的身躯几乎都要开始发抖,那么可怜、脆弱。我用了极大的克制力,告诉自己面前的人不是我的女儿,才控制住自己不去拥抱她。
但她展现出来的脆弱,还是让我无法拿出太过强势的态度,我尽量放平自己的语气,问道:「你是谁?」
她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将视线从蜡烛上挪开,却反问我:「你会杀了我吗?」
我摇头:「我不会杀人,我只想要找回我的女儿。」
她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你想要找的答案,我都已经写下来了,那些手稿……」
「不需要,」我打断她,「手稿我已经烧掉了,我要听你亲口说。」
她问:「你想知道什么?」
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是谁?」
她:「如果你是问名字,我有过很多名字,多到我自己都不太记得了,但只有我最早的那个名字,记得最清楚,景平元九。」
我:「这是你的本名?」
她:「也不算是名字,其实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景平元年,第九个被送进那个鬼地方的女童。」
景平元年……
我浑身冰凉,手稿中提到过这个年号,正是方士们寻求永生最疯魔的那几年。
她继续道:「你问我是谁,这个问题,我自己都没有答案。我没有父母,没有出生记录,从有记忆开始,我就在那个鬼地方,被当成物件一样,任人摆弄。」
她抬起手臂,伸手比量了一下:「那个时候,我比她还要小。每天都在流血,到最后,刀子切下来,身体都感受不到疼痛了。不过最终,我活了下来。」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手稿中记录了残忍的试验,经历过那些的女童,都痛苦地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山洞里,只有一个活了下来,以一种可怕的方式获得了永生。
之前拼命否认的猜测,在她口中变成了事实,心里最后的那点侥幸期待都落空,我用尽全力才压住从心底翻上来的恐惧。
她探究一样看着我的表情,问道:「你看过手稿了对不对?怎么样?是不是都不敢相信?那么多人追求永生,下场都是不得好死,结果让一个普通女童白捡了这么个天大的便宜。」
「天大的便宜……一开始,我也是这样认为的,那么多人死了,我却活了下来……」她感叹一声,眼眶开始发红,涌出的恨意锐利得如刀子一般,「可最后,我被那些自称是我族人的畜生扒皮抽筋,活生生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四分五裂,被他们像疯狗一样抢食,饮血食肉……我以为我能痛苦又痛快地死掉,可等我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在一个陌生的身体里醒来,那些可怕的记忆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我有了一张陌生的脸,住在一间从未到过的房子里,有了疼爱我的家人,我几乎真的以为,过去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直到我又看见了那些畜生!其中有一个,他自称是我的祖父,但我记得他的脸!就在几天前,他砍掉了我的一条手臂,左臂还是右臂来着?我也记不太清了,他死死抱着我的手臂,鲜血溅了他一头一脸,但他不在意,迫不及待地抱着我的手臂咬了一口,狠狠地撕咬,像饿了一辈子的狗!」我屏住呼吸,她看向我,突然笑了出来,「不敢相信对吧,这种人吃人的事情,你恐怕一辈子都没机会看见。」
「我在他们的血脉中觉醒,一个躯体死掉,我就在另一个躯体中醒来,只要他们的血脉还在延续,我就能一直活下去。哦对,后来我报复了回去,他们很多人死得比我更痛苦,那些惨叫声……」她闭上眼睛,做出一个聆听的动作,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笑。
疯子,我在心里想,身体随即产生了恶心的反应,忍不住俯下身去干呕,她一点都不在意,就看着我一直笑,笑得我毛骨悚然。
这样一个疯子在我女儿的身体里,甚至可能已经杀死了她,这个念头让我无法平静……我努力让自己深呼吸,抓起桌上的蜡烛:「你很怕它,这是什么?」
她的表情终于变了,带着怨恨:「你说可笑不可笑,他们塑造了我,杀了我,到头来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永生,又开始畏惧我,说我是他们的报应,想要我彻底消失,这是什么道理啊?我明明也想和别人一样,生老病死走一遭的。」
「让一个人死,比让一个人生要容易多了。他们又用了很多年,特意为我做出一种毒药,将我从他们的血脉中驱逐并彻底杀死。毒药掺在蜡烛里,等这根蜡烛烧完,我漫长的人生就可以彻底结束了。」她伸手,从我手上轻轻拿走那根蜡烛,放到鼻子下面闻,明明是剧毒,却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
然后她突然凑近我,带着诱惑的语气道:「忘记告诉你一件事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明白我是如何成为永生者的,从遥远历史中遗留下的秘术和丹药,我都在医院写下来了,你只要……」
「够了!我对永生没有兴趣。」我再次打断她,夺回那根蜡烛,对女儿的担忧,让我孤注一掷地点燃了它,一丝古怪的香气随即烧了出来,「如果你愿意主动离开,我可以放过你,我只想要我的女儿。」
她坐回去,摊摊手:「我还以为你会和其他人一样,也想要永生呢。」
「我只想要我的女儿。」我笃定地重复了一遍,但她太淡定了,淡定到我都开始怀疑这蜡烛是否像她说的那样有效。
心中的焦灼让我无法平静,只能反反复复地向她询问女儿的情况,她始终都不肯回应,只安静地盯着蜡烛跃动的火苗,像是在等待着自己宿命的终点。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蜡烛静静地燃烧,香气越来越浓郁,天也已经黑了。
房间里暗下来,只有眼前这一圈黯淡的烛光,她瘦弱的身躯缩在椅子上,躲在光线照不到的黑暗中,我几乎要看不见她的身影。
「其实我也不想要……」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稚嫩的童声带着让人心疼的颤抖。
「什么?」
「永生,我也不想要。」她在黑暗中好像动了一下,「我生活的那个年代动荡不安,没有多少人能平安活到老死。你听说过两脚羊吗?打仗的军队没了粮食,就去抓人来吃,为了减轻负罪感,他们把那些人叫作两脚羊,然后再告诉自己,吃的不是人。」
我沉默下去,历史是残酷的,没有经历过那些的我们,根本无法感同身受。
她继续说着:「其实也有变好的时候,但每次,每一次,就在我以为能一直好下去的时候,屠杀又会重新开始,我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躯体中醒来,一直在逃亡,见过的死人比活人还要多。很多人渴望永生,他们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
她在黑暗中喃喃低语,我想起读到的手稿,永生是别人强加给她的,她只是在那些残酷的试验中侥幸存活了下来,这一切并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她生来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而已。
我忍不住问道:「那你的父母呢?」
「不知道,」她哽咽了一下,「我从没见过他们,也没有任何人跟我说过父母的事情,但我希望,他们在我一出生就死了……说实话,我很羡慕她,有你这样的父亲保护着,甚至愿意为了她,背负杀死一个人的罪孽。这个时代长大的人,不管用什么方式伤害他人,就算没有被人发现,也都会给自己背负上沉重的枷锁。」
我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口中羡慕的人是我的女儿。
「她出生后,我见过你小心翼翼抱着她的样子,手足无措,紧张得不像是抱着自己的孩子,更像是抱着一颗不知什么时候会爆的炸弹,一刻也不敢放松,连呼吸都忘记了。」蜡烛已经快要燃尽,预示着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这种时候她居然有了开玩笑的心情。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妻子,之前对女儿的担忧让我丧失了理智,此时我才恍然记起,我爱着的那个灵魂,现在也许就藏在我眼前的黑暗中,但我看不见也触不到。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面对她,心里一阵难过,也暗自希望像她说的那样,她的父母在她出生后就已经不在了,如果不是……那她在经历那些折磨时,该有多么委屈绝望。
黑暗中传来哭泣的声音,我想要过去拥抱她,但我发现自己无法起身,那根蜡烛的香气,似乎会让人慢慢失去力气。
「可是你忘记了,她也是我的女儿,我同样也愿意用生命去爱护她。」
这句话让我彻底冷静下来,意识到事情好像并不是我认为的样子,挣扎着想要起身问清楚,可那个古怪的香气让我无法动弹,开口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努力望向那团黑暗,想要看清她的身影。烛光一点一点暗下去,晃动的灯影中,我好像产生了幻觉,我看见一个瘦弱狼狈的小女孩,蜷缩在冷硬黑暗的山洞角落里发抖,恐惧又期待地向我伸出手。
「谢谢你。」
这是我闭上眼睛前,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八
再醒来后,我得偿所愿,女儿只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很快就恢复了原来活泼可爱的样子,这让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也清楚地知道,是我亲手送走了深爱的妻子。我想,大概我会为此一生都无法释怀。
那些被我丢在医院的手稿,在女儿最后一次检查结束后,陈医生还是重新交给了我。
我第一次认真地观察他,这位精神类疾病研究的权威,十年来一直都坚持跟踪我妻子的病情,想要彻底治愈她,这让我很感激。
就像他自己说过的,科研工作让人苍老得很快。十年过去,他苍老的速度比普通人要快很多。
交给我手稿的时候,他的神色十分疲惫,看着我欲言又止。我想他大概是已经看过了这部分手稿的内容,里面关于永生的记载,一定让这位笃定的科研工作者,产生了很大的迷惑。
我只能告诉他,那都是骗人的迷信传说,没有人能真正获得永生。
我很想将那些手稿全部烧毁,但这是妻子存在过的最后证明,我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只能将手稿整理好,封存起来。
在整理的过程中,我却意外地发现,在这一叠手稿中,藏着一封妻子留给我的信。
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抽烟,尤其不喜欢我在书房抽烟,但自从她离去,我就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烟瘾。
我像个叛逆的孩子,在她工作过的书房里,执拗地点上一根烟,才打开了那封信:
我知道,我已经走到了应该死去的时候,因为我下一次觉醒,会是在我女儿的身体里。
这是我选择去死的原因,也是我最后的秘密。
那根能让我彻底死去的蜡烛,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到了我的手上,但我这一生,从来没有想过去死。
虽然背负着永生的诅咒,我却始终相信,老天既然选择让我在那个鬼地方活了下来,我就值得好好活着。
我不相信有来生,所以这漫长的一生就算活得艰难痛苦,我也没有辜负过自己。
我的家族亲人说我是报应、是诅咒,他们痛恨我,想让我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为了活下去,只有不断逃离。
但我被血脉牵绊着,一次又一次地轮回,永远无法逃离那个家族。
慢慢地,我发现,我的觉醒并不是漫无目的的,每一次,我都会在与我血缘关系最近的那个人身体里醒来,这个选择不受我的控制。
所以这漫长的一生,我一直都是孤单一人,不敢让自己的灵魂爱上任何人,更不敢让自己延续下血脉。
生儿育女,对普通人来说,是爱之所至,人之常情,但对我来说却是无法接受的灾难。因为血脉,我注定会夺走自己孩子的身体,杀死她的灵魂。
这大概是上天对永生之人最大的惩罚吧,永远孤寂,孑然一身。
可转念一想,或许这也是一种提醒,正常人一生不过百年,我却拥有无限的生命,何苦去受情伤。用漫长的时间去怀念一个生命中的过客,那一定是种折磨,自讨苦吃。
我用尽了一切方法去排解孤独,但我发现,我的时间太长了,长到我再也找不到让自己忘记孤独的方法。
所以我动了那个念头,我爱上了一个男人。
和他在一起,我感觉到时间每天都在飞速走过,原本对我来说毫无价值的时间,都让我不得不开始珍惜起来。
我也感受到了爱,我终于明白了自己读过的那些缠绵悱恻的故事和诗词,这是我第一次触摸到爱,温暖到灼热。
它好像有无限的力量,从我爱上那个男人的第一天起,孤独就再也无法靠近我了。
我清楚地知道未来会走向何方,但就像盲人第一次见到光,虽然会刺痛流泪,却还是舍不得眨眼。
爱,就是我的光。
我们有了家庭,有了孩子,看着那个小小的生命在我身边一天一天长大,我第一次有了死的念头。死对于我来说,不再可怕,反而成了幸福的终点。
但爱也让我变得胆小又懦弱。我不敢告诉我深爱的人真相,也没有勇气亲手终结自己,所以我只能让被我夺走身体的那个女人来杀死我。
其实在我觉醒之后,被我夺走身体的人并不会立刻死去,她们的灵魂也会抗争,只是她们太弱小了,我是一个活了上千年的怪物啊。她们怀着对我的恐惧,逐渐变得疯狂,最终都自己选择了消失。
人生总有意外,我不能让自己有机会在女儿的身体里觉醒。我拥有过爱,虽然只有短短十几年,但那也足够抚慰我漫长又孤寂的一生。
在我决定走向自己终点的时候,我把杀死我的方法告诉了那个女人,只是她已经不再清醒理智,我担心她的疯狂错乱会让我的计划落空,所以我开始写自己的故事,希望看到的人能毫不留情地杀死这个邪恶的我。
曾经为了求生付出一切,如今却一心求死,我用力活了那么多年,想要安排自己的死亡,肯定也会做到完美无缺。
很庆幸我做了足够多的准备,因为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个女人从楼上跳了下去,带着我活生生的灵魂一起。
我在女儿的身体里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那根蜡烛,可我人生中最大的意外到来了——我想我还是不懂爱,或者我没有想到,女儿会那样爱着我。这个小丫头,她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她不肯让我死。
人生中唯一一次,有一个生命愿意用自己的身体接纳我的灵魂,毫无保留地爱着我。
但那一个月,我所承受的,是比以往孤寂岁月更加痛苦的折磨——我知道我在慢慢杀死自己的女儿,天真的她还不明白死亡的真正含义,却已经愿意为我赴死。
所以我最后,只剩下了一个选择,就是你,我深爱着的男人。
对不起,我太胆小了,连活着都不怕,到头来却怕亲手结束自己。
对不起,要让你做这样的事。我知道你有多么爱我,但我也知道,你和我一样,也爱着我们的女儿,所以我不怪你,你保护了她,我会很感激你。
对不起,我不该将你拖进我的命运里,让你承受这一切,是我的自私。
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感谢你,亲手结束了我的痛苦。你是一个温柔善良的男人,你还有一生的时间,我知道你一定会遇到另一个女人,你们会组建一个更加幸福的家庭,女儿会在你的陪伴和保护下快乐地长大。
她年纪还小,时间会让她忘记自己的身体曾被自己的母亲占据过。如果万一,她记得这一切,你一定要告诉她,那只是她的一场噩梦,她的母亲到死都很爱很爱她。
她很爱你,所以一定会相信你。
最后,我最爱的人,希望你忘记我,忘记我的爱,也忘记我对你犯下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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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信的那一刻,我才终于相信,这次她是真的离去了,我永远失去了她。
就像一颗大石压在胸口,让我无法呼吸,只能用眼泪宣泄心中的疼痛,女儿被我的声音吵醒,站在书房门口,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向她伸出手,她跑过来扑进我的怀里,抬头问我:「爸爸,你是想妈妈了吗?」
我点头,感觉她双手更加用力地搂紧我的脖子。我知道,她是在思念自己的母亲。
人生一世,最长不过百年,用来怀念一个人刚刚好,不会因为太过漫长而感到沉重。
后记
最终,我还是决定将剩下的手稿全部烧掉,不管手稿里面的记载是否真的能让人实现永生,妻子经历过的那种痛苦和绝望,我都不希望看到同样的命运再次降临到任何人身上。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只是我没有想到,永生的秘密依旧在蛊惑着贪婪的人心,很快我就接到了陈医生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年轻而陌生,带着巨大的恐慌:「蜡烛,那根蜡烛,我需要那根蜡烛,求求你,救救我的儿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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