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没有被外来者夺走身体,那本该是属于何笙与秦书的婚礼。
我曾无数次憧憬过与何笙的婚礼,为了一场完美的婚礼,我前前后后忙活了三个多月,力求每一个细节都尽善尽美。
婚纱是何笙提供灵感找设计师为我量身定制的,他说他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娶我。
「俏俏,我一定尽我所能给你最好的。」
我还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眼神,坚定诚恳,温柔炽热,我是他此生最珍爱的宝藏。
婚礼请柬是我一张张亲手写的,我衷心希望所有亲人朋友,所有生命中重要的人都来见证我们最幸福的时刻。
这场寄托了少女最诚挚心意的婚礼竟成了何笙刺向我的利剑。
我付出的全部心血都在为他人作嫁衣。
何笙说出那句话时有没有想起我呢?
从那天之后,何笙和白烟开始冷战,准确来说似乎是何笙在躲白烟,两人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却几乎见不到面。
直到那天我的父母找上门来。
「俏俏呢?」
几乎是一开门我妈妈就单刀直入,眼神哀切。
何笙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愣了一下拉过一旁的白烟,干笑道:「妈,您说什么呢?俏俏不是在这吗?」
「你别装傻,她不是俏俏。」妈妈无比坚定,认定了面前这个女人不是我。
这段时间何笙带白烟和他们接触过许多次,他们终于还是发现异常了。
「俏俏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会认不出她的。」
妈妈落下泪来,拉住何笙的手。
「何笙,你早就发现了是不是?你告诉我,俏俏去哪儿了?」
何笙低下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俏俏去哪儿了。」
「是你对不对!」妈妈的目光猛地转向白烟,透着怨愤。
「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何笙将白烟挡在身后,「白烟是无辜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俏俏的身体里。」
「她骗你的!她是故意的!」
我疯狂捶打着屏幕,企图让何笙清醒。
白烟夺走了我的身体还不够,为什么还要抢走我的爱人?
「她哪里无辜?要不是她,俏俏怎么会不见了……」
妈妈崩溃痛哭出声,几乎要站不稳,爸爸及时搀扶住她,才看向何笙。
从来这里开始,爸爸一言不发,这会儿才终于开口。
「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们?」
「对不起。」何笙说不出缘由。
「这件事是我的错。」一直默不作声的白烟朝我的父母鞠躬致歉。
「很抱歉占用了秦书的身体。」
爸爸看向白烟,眼神带着哀求,「能不能请你把身体还给俏俏,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我看着爸爸苍老的脸,眼泪汹涌而出。
「爸爸……」
世界上唯一不会放弃我的就是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永远不会让别人取代我。
「抱歉,我无能为力。」白烟低下头,声音隐含歉疚。
可是道歉有什么用呢?她依然占用着我的身体。
「都是你害的!」
「您冷静一点儿。」何笙牢牢挡在白烟身前,生怕她受到一点儿伤害。
他的背影高大强壮,很容易就能让人产生安全感。
「你叫我怎么冷静!」我只能听到妈妈的悲号,凄凄哀哀悲伤到了极致。
「我最疼爱的女儿不见了,另一个人顶替了她的身体,我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
「我怎么冷静?我养了俏俏二十年,二十年啊!」
「何笙,你是俏俏最爱的人,你怎么忍心啊?」
何笙依旧挡在白烟面前,毫不退让,「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您要怪就怪我,不关白烟的事。」
我听着何笙对另一个女人的袒护,心如刀绞。
「何笙,俏俏才是你的爱人!你现在却护着这个冒牌货,你对得起俏俏吗!」
「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还是对不起,对不起是这个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
我眼睁睁看着青梅竹马的爱人在明知道皮相之下的灵魂换了个人的情况下,一步步沦陷,爱上了夺走我身体的人。
我的父母出国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明白的,他们不能接受另一个人占用了我的身体,却也没办法伤害顶着亲生女儿的身体的人。
他们无能为力,却也不能心无芥蒂,于是他们决定离开。
「对不起,是我的错。」
「不怪你。」何笙掐掉了烟,转头注视着白烟。
白烟回望他,「我以为你讨厌我。」
何笙笑了一下,笑容发苦。
「我应该讨厌你的,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我挣扎过,也曾试着远离,但是都失败了。」
「他们说得对,我对不起秦书。」
「何笙,」白烟捧住他的脸颊,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我不擅长自寻烦恼。」
「我一向随心而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我们可以试着交往。」
她俯身给何笙一吻,他的眼中闪烁着动人的光彩,热烈地回吻白烟。
这像是一场盛大的狗血爱情电影,我的爱人终于走出失去我的伤痛,开始一段崭新的爱情。
或许我该为他高兴,可是我笑不出来。
我闭上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听不看。
或许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只要梦醒了就好了。
只要梦醒了,何笙依然会爱我。
何笙带着白烟去了朋友间的私人聚会。
几个人围在一起打斯诺克。
何笙的球技很好,姿势也足够赏心悦目,几轮下来,桌上属于何笙的花球都清空了。
还剩最后一个黑八。
朋友不干了,「笙哥你这不欺负人嘛!」
何笙笑了,「公平公正,别耍无赖。」
「我们这些人在你面前哪儿够看的呀!这样,笙哥你放我一马,这球让嫂子来吧!」
我不会打斯诺克,别说打球进洞,打中都够呛。
何笙教了好久都没把我教会。
何笙闻言看向白烟,挑眉笑道:「要试试吗?」
白烟接过球杆,利落地俯身贴近球台,手臂呈九十度,提杆,击球。
一杆进洞。
「我去,嫂子你跟着笙哥没少练啊!」
何笙意外地看着白烟,眉眼带笑,「你还会这个?」
白烟凑过去亲他,「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何笙上高中那年,他的父母做生意发家,举家搬去了新的楼盘。
何笙依旧会每天准时出现在我家楼下,骑车送我上学。
「我妈让我给你带了牛奶。」我把书包扔进车筐,一屁股坐在自行车后座上。
何笙的声音带着愉悦的笑意,「阿姨对我真好。」
我不满地戳戳他的腰,「牛奶还是我给你热的呢,你怎么不夸夸我?」
「嗯,俏俏最好了!」何笙骑着自行车冲下一道斜坡,风刮得他敞开的校服猎猎作响。
「骑慢点儿!」我赶紧搂紧他的腰。
何笙笑意更盛,「俏俏,周末我们去游乐园吧!」
我剥了个鸡蛋,把蛋黄塞他嘴里,「好啊!好久没去了!」
「怎么不吃完再下楼?」何笙张嘴咬住蛋黄,嘴唇碰到了我的指尖。
我连忙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他嘴唇温软的触感。
「我怕你等久了……」脸颊好烫。
耳畔传来他温柔的低语,「多久我都会等你。」
周末游乐园整修,我们没能去成。
后来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们再也没去过游乐园。
而现在,何笙带白烟去了。
我所有遗憾,他都带着另一个人补全了。
我热衷于一切能让我与何笙长长久久的事物,因此我一直心心念念着跟何笙在摩天轮最高点接吻。
我从没把这件事告诉过何笙,但大概我们心有灵犀,他带着白烟坐上了摩天轮。
「我以前说过要带秦书来游乐园。」何笙望着远处高楼林立,大概是想起了我。
「我知道。」白烟拥有我全部的记忆,理所当然地知道我们最后没能去成。
我并不愿意让自己的狼狈暴露在白烟面前,这让我感到难堪。
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回望我与何笙的过去呢?
「我曾一度很遗憾没能完成承诺。」何笙收回视线,看向白烟,眼里满是爱意。
他生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没有人能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不为所动。
我曾深深地为这双眼睛着迷,心甘情愿沉沦其中。
我亲眼看着这双眼睛在注视白烟时,从冰冷厌恶一步步燃烧成炽热的爱意。
「我和秦书的遗憾无法补全了,但我希望我和你之间不要再有遗憾。」
摩天轮升至最高点,他们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我坐在地上背对着屏幕,不再看他们。
我被困在这一片黑暗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母伤心远走,昔日的恋人移情别恋,我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没人知道我的绝望,也没人听见我的崩溃哭喊。
何笙与白烟就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人,牵手、拥抱、接吻,他们做着世界上最亲密无间的事情。
从前我以为何笙是因为白烟顶着我的脸才会爱她,我自欺欺人地坚定认为,何笙会爱上白烟,是因为她身上有「秦书」的影子。
后来我才发现,白烟和我一点儿也不像。
何笙吻着白烟的耳垂,嗓音喑哑,「我从来没把你当成秦书。」
「秦书是需要被保护的小公主,而你能够和我并肩。」
「你顶着秦书的脸,却拥有一个完全独立的灵魂。」
白烟亲吻他的头发,近似呢喃,「你爱我的灵魂吗?」
回应她的是更激烈的吻,「我深爱你的灵魂。」
多讽刺啊,何笙把我宠成了一无是处的小公主,现在却爱上了和他并肩的灵魂。
情到浓时,何笙咬住白烟的咽喉,「白烟,永远不要离开我。」
我不知道白烟是什么表情,她仰头看着天花板,抚摸着何笙紧实的肩背,温柔安抚。
「嗯,不离开。」
我一度以为白烟不会把身体还给我了,但她似乎并没有终止任务的打算。
白烟诱哄张文顺参与的那个项目出了问题,一处土地的审批没下来,暂时不能动工。
张文顺此人能力不足贪心有余,当初从白烟那里听说这个项目后妄想一口吞下,投光了自己的全部积蓄后还抵押房产向银行贷款。
现在项目进行不下去了,张文顺公司资金链断裂无法维持公司运转,银行也不肯再借钱给他。
张文顺没办法,只好去借高利贷,但是也没坚持多久,公司宣告破产。
张文顺还不上贷款,房子也即将被银行拍卖。
张文顺发不出工资,每天被追着要钱。
赵梦的私房钱也全部被他投进了项目,如今血本无归,两人闹得鸡飞狗跳,吵着要离婚。
后来张文顺被放高利贷的人捅进了医院,差点儿丢了半条命,赵梦连夜坐火车回了乡下。
张文顺出院后灰溜溜地拎着一口破箱子也离开了这座城市,恐怕这辈子都不敢再回来。
睁开眼时,我的四周不再是冰冷的黑暗,我的身下是柔软的床,天鹅绒被子温暖绵软。
腰间横亘一只紧实有力的手将我牢牢禁锢在怀里,我的身后是何笙炽热的胸膛。
「何笙!」我猛地转身用力地抱紧他,泪水夺眶而出。
我日思夜想的爱人啊,我终于回到他的怀抱。
何笙迷迷糊糊地将我抱紧,用力按进怀里,亲吻我的额头。
「阿烟,别闹,再睡一会儿……」
他的声音温柔沙哑,带着倦意,却让我如坠冰窖。
「是我,秦书,我回来了。」
我紧紧抱着他,妄图汲取一丝暖意,指尖都用力到颤抖。
「秦书……」
何笙喃喃念着我的名字,猛地惊醒,一把推开我。
他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困倦,眼睛瞪大,嘴唇颤抖着,似乎是不敢置信,但绝对称不上惊喜。
他仔仔细细打量着我的脸,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何笙,我回来了。」
我哭着去拉他的手,却被他躲开了。
「白烟呢,你把白烟怎么了?」
他的眼神很冷漠,充满戒备,仿佛我是他的敌人。
不应该是这样的,何笙怎么能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摇摇头,「她走了,她不会回来了。」
「撒谎!」他几乎是暴怒,双手钳制我的肩膀,几乎要把我捏碎。
好痛。
「我没撒谎!何笙你不要这样,我痛……何笙,我痛……」
我声嘶力竭地哭着,心痛得无以复加。
「你在骗我是不是?阿烟,这不好玩……」
或许我该假扮成白烟,自欺欺人地和何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很了解白烟,我能扮演得很像,那样我会轻松很多,我依然能享受何笙的爱。
可是我不屑于扮演任何人。
我只会是秦书。
「我是秦书,白烟已经走了,她把身体还给我了。」
「我回来你不高兴吗?」
他不高兴。
我此生最爱的男人此时正掐着我的脖子将我抵在墙角,眼眸猩红地质问我。
「白烟呢?你把她弄哪儿去了?你走!你把身体还给她!你把白烟还给我!」
我们本该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这是我的身体啊!
我流着泪,双手试图掰开他的手掌。
「何笙……何笙……」
我一无是处,我只会哭。
何笙松开手,疲惫地离开,独留我一人蜷缩着撕心裂肺。
我应该理解他的,短短半年,他接连两次失去爱人。
他只是一时难以承受,我应该给他时间,他会像爱上白烟那样重新爱上我的。
何笙把我当成空气,我搬去了白烟曾经住过的客房。
何笙上大学第一年,我曾因为思念他在电话里哭了好久,何笙连夜坐飞机赶回来。
当我第二天早上在我家楼下见到他后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何笙!」我扑进他怀里,眷恋地感受他的拥抱。
「你怎么回来了?」我搂着他不撒手。
何笙倦容满面,眼底有淡淡的青黑,但笑容很温柔,「因为爱哭鬼想我了呀!」
何笙上午还有课,送我去上学后马不停蹄地赶往机场飞回学校上课。
当时我一心沉浸在见到何笙的喜悦中,完全忽视了他的疲惫。
我是爱哭鼻子娇生惯养的小公主,爱我是一件很累的事。
何笙只是累了。
何笙把我们的合照全收起来了,这间房子里满是他和白烟的照片,顶着我的脸的白烟。
白烟和我是不一样的,即使有着相同的脸,她也是特别的。
白烟的气质很沉静,像春风化雨抚慰人心。
她的眼神总是很锋利,但这份锋利掩藏得很好,眼中是漫不经心的笑意。
何笙总是对着白烟的照片发呆。
明明是同一张脸,他却对我视而不见。
何笙也有和白烟值得怀念的过去了。
曾经摆着那只玻璃瓶的地方放上了一只相框,相框里是一张素描画。
画里有一个女人。
绑着利落的低马尾,眉毛细而上挑。
眼睛狭长,眼尾轻轻勾起,眼神锋利,疏离又薄情。
鼻梁很挺,嘴唇偏薄,是寡淡的弧度。
这张脸称得上冷艳,像烟雨朦胧的江南,温柔而沉静。
这是真正的白烟。
何笙曾经问过她的模样,白烟亲手画了这幅画给他。
何笙很高兴,兴冲冲地找了只空相框把这幅画装进去,摆在客厅里最显眼的位置。
这是专属于何笙的炫耀方式,只要有人来家里就能看到。
他不允许别人碰他的珍藏,却热衷于向所有人展示。
曾经得到这种待遇的,是我的星星。
「星星呢?」我问他。
之前白烟打碎了玻璃瓶,她把星星收起来后还给了何笙,但我不知道何笙把星星放哪儿去了。
「杂物间。」他是这样说的。
我的星星被装进纸盒里,扔进了杂物间,和所有不被珍爱的东西放在一起。
我很难过,但我只偷偷哭了一会儿,何笙不喜欢我哭。
他从前会哄我,现在大概觉得烦。
因为白烟从来不哭。
我买了一个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埃菲尔铁塔玻璃瓶把星星装进去放在了我的床头。
如果何笙向我道歉,我就把星星还给他。
我的爸爸妈妈走了,我找不到他们,我只有何笙了。
我很努力地在成长,我可以不要何笙保护,我会努力和他并肩。
我给何笙做饭,烫得满手水泡。
但何笙不知道,因为他不吃我做的饭,他甚至不看我。
「何笙,我做了你喜欢的番茄牛腩,要来吃吗?」我敲他的门。
「我吃过了。」
他不开门,我只能听到他冷冰冰的声音。
何笙不吃,我自己吃了。
牛腩很老,嚼不动。
番茄太烂了,只有酸味。
难怪何笙不吃,真难吃。
大概是吃坏了肚子,我半夜上吐下泻,一个人跑去医院挂水。
幸好何笙没吃,我想。
生病很难受,从前是何笙陪我,现在只有我自己了。
「小姑娘怎么一个人呀!」
旁边的阿婆问我,她老伴在一旁给她剥橘子。
「我老公,他很忙。」
我撒谎了。
我以前问过何笙,「我以后老了,变成老婆婆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何笙笑着亲亲我的脸,「你就算牙齿掉光我也爱你。」
何笙骗了我,我还没变成老婆婆他就不爱我了。
「哎哟!你哭什么啦!老公不在阿婆陪着你嘛!来来来,吃橘子!」
阿婆从老伴手里抢过橘子递给我。
「谢谢……阿婆……」我抽噎着把橘子往嘴里送,讲话都断断续续。
挂完水已经凌晨三点了,太晚了不好打车,我等了十来分钟才约到网约车。
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偶尔会路过一辆车,四周空旷又静谧。
我有点儿害怕,安静地窝在后座。
司机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操着一口粗犷的北方口音。
「小姑娘怎么大晚上一个人来医院啊?家里人不陪你?」
「我老公在家等我。」我小声说。
司机又问了两句,似乎是看出我没有聊天的兴趣了,索性闭上嘴,打开了车载音乐。
劲爆的乡村舞曲在狭小的车厢里沸腾,司机时不时跟着哼唱两句,周身的空气都变得喧嚣。
我轻轻靠在车窗上,看窗外一闪而逝的风景。
「滴答,滴答」
雨点砸在车窗玻璃上,下雨了。
车在小区门口停下,雨已经很大了,我深吸一口气,冲进雨幕中。
回到家门口我才想起来没带钥匙,我只好敲门。
「何笙,开开门。」
我小声叫他,怕吵到邻居。
我敲了很久,门一直没开。
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冷了,我淋了雨,身上又湿又冷。
我找了家 24 小时便利店将就了一晚。
何笙八点半出门上班,我赶在这之前回去了。
「你是小孩子吗?为什么一个人偷偷跑出去?」
何笙很生气。
「对不起,我忘带钥匙了。」
我低着头道歉。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让人担心?」
何笙在担心我?
所有的委屈一扫而空,我就知道何笙还在乎我。
我抬起头冲他笑,「我以后……」
「能不能别用这张脸做这种表情?」何笙冷冷打断我。
我从前占有着何笙的偏爱,所以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他对不在意的人可以这么冷漠。
「什么?」什么表情?
何笙没有回答我的话,越过我出门了。
我跑到镜子前,终于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表情了。
脸色苍白,眼睛鼻头都很红,要哭不哭的模样,硬生生扯出一个违和的笑容。
这样可怜巴巴的表情,白烟才不会有这种表情。
可是我不是白烟啊。
我洗了个热水澡,头重脚轻地躺进被子里,我太累了。
醒来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背挂着点滴。
何笙坐在床边看着我。
「生病了为什么不说?」
我张开嘴,喉咙有点儿干,吸进一口空气就开始咳嗽。
何笙把我扶起来喂我喝水。
温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好受多了。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难受,我不知道自己生病了。
何笙的脸色沉下来,眼神透着责怪。
他说:「你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永远长不大?」
生病的人总是情绪不好的,我并不接受他的指责。
「何笙,」我看着他的眼睛。
「我已经在努力长大了。昨天我吃坏了肚子,半夜去医院挂水,回来淋了雨,所以才会感冒。」
「我没带钥匙,你又不给我开门,所以我才没有回家。」
「我并不想给你添麻烦,但你能不能偶尔也关心关心我?我不想生病的时候还要听你指责。」
何笙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下一秒又沉着脸起身要走。
「何笙,你有没有哪一刻对我感到抱歉?」
我在他转身的前一刻问出这句话。
何笙身形一顿,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在做什么?」何笙冷冰冰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我吓了一跳,把手里的相框放回原位。
「我没想干什么,我只是看看她。」
何笙推开我,我的腰撞到另一侧的桌角,很痛。
何笙紧张地拿起相框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通,确认我真的没动手脚后才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脸色缓和了一些。
「她很漂亮。」我说。
何笙戒备地看着我。
「不要乱碰我的东西。」
何笙似乎是生气了,他一连几天都不肯跟我讲话。
「我做错什么了?」我问他。
「没有。」
又撒谎。
其实我知道,在他眼里我最大的错就是回到这具身体里了。
可这不是我的错。
「这本来就算我的身体,你凭什么要生气?」
他猛地盯住我,被我戳中了。
「你已经离开了。」他的脸色很冷,似乎在结冰。
「我没有离开!」我反驳。
「我只是被关起来了。我的灵魂,被关起来了。」
何笙看着我不说话。
「我什么都没做错,何笙。」我应该是哭了。
「我只是睡了一觉,」我的声音在发抖。
「一觉睡醒我的身体就被夺走了,连我的人生也一并夺走了。」
「我才是你最爱的人啊!你为什么恨我?」
「秦书,我没办法爱你了。」他终于说话了。
「你撒谎!」我拼命摇头。
「你在骗我,为什么没办法了?」
「你说过会一辈子对我好不让我受委屈的!我们之间的二十年难道抵不过你和她的半年吗?」
「你明明爱了我那么久……你现在要告诉我你爱她?你把给我的爱分给她了是吗?你凭什么这样做!」
「我什么都没有了,爸爸妈妈走了,你也不要我了……何笙,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睡了一觉,怎么一觉醒来后什么都变了?」
「把我的人生还给我,把我的何笙还给我……」
我苦苦等了这么久才重新回到爱人身边,可是早就没有人在等我了。
「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我最讨厌对不起了。
我折过 999 颗星星,但是我们没能在摩天轮下接吻,还不听话地在婚礼前一天见面。
我一心求得圆满,到头来还是不得圆满。
「何笙,我们离婚吧。」
他不会再爱我了,我早该离开了。
「我不会和你离婚的。」
何笙拒绝了。
「为什么?你根本不爱我啊……」
「万一阿烟回来……」
啊,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他还在奢望白烟能重新回到我这具身体。
何笙也很可怜,他深爱白烟,可白烟不会回来了。
白烟没那么爱他。
系统曾问过白烟,「这次也不留下吗?」
白烟当时是这样说的,「我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何笙只是白烟经历过的无数世界中的某个站点,白烟或许爱过他,但永远不会为了他放弃自己的目标。
白烟会继续去往下一个世界,也会继续爱上下一个人。
可我不打算告诉何笙。
他会难过,我不想他难过。
「那你继续等下去吧。」我说。
何笙也曾在深夜喝得烂醉,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
但他从来不会把我错认成白烟。
我把他扶回房间,他抱着白烟的相框蜷缩着哭泣。
「阿烟,回来……阿烟……」
没有人回答他。
我看着他痛哭哀嚎,像在看一出荒诞喜剧。
我本以为我跟何笙会这样互相折磨,死守到老。
可是我怀孕了。
不,准确地说,是这具身体怀孕了。
我的身体里,怀着何笙和白烟的孩子。
这太恶心了。
白烟夺走了我的人生,难道还要我替她生下她与我的爱人的孩子吗?
我绝不允许。
我预约了人流手术,在进手术室之前就被何笙抓回去了。
「你怎么敢!」
何笙很生气,眼睛里几乎能喷出火。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我很平静,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显然何笙很抓狂。
「我绝不允许你伤害我和白烟的孩子。」
何笙把我关起来了,他不许我出门。
何笙说我有病,我确实是生病了。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睡着就会惊醒。
我梦见肚子里的孩子在蚕食我的身体,它有着和白烟一样锋利的眼睛。
我吃不下东西,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
后来是何笙强行喂我吃,一吃下去就会吐出来。
我的身体上有很多伤口,深的浅的,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全是我自己拿剪刀划的。
何笙发现了,他把房间里所有利器都收了起来。
他说白烟还没回来,不许我伤害白烟的身体。
我不明白,这明明是我的身体。
我这一生从没做过什么坏事,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呢?
怎么一觉醒来,我的身体、我的爱人、我的人生就全都不属于我了?
我们都有病,我很清楚,但是何笙并不知道。
何笙会在半夜冲进我的房间掐着我的脖子让我把白烟还回来。
我只能无力地抓着他的手臂告诉他白烟不会回来了。
何笙会在我窒息的前一秒松开我,然后紧紧抱着我的身体睡去。
如果不看我的眼睛,大概我会很像白烟,有他熟悉的体温和心跳。
何笙常常看着我的肚子发呆,他的眼神很难过,脸上的表情却在笑。
他会把耳朵放在我的肚子上希望感受生命的悸动,即使什么也听不到,他还是很开心。
事实上,何笙很喜欢孩子。
从前我们还相爱的时候他就对此有了规划。
他说要和我生两个孩子,最好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男孩是哥哥,永远保护妹妹。
何笙是个很传统的人,钟情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认为相濡以沫,子孙满堂是俗世最圆满的幸福。
这个孩子带给何笙希望,他无比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
何笙依旧在等待白烟,但他开始接纳我。
他抱着我说:「秦书,我们好好生活。」
他厌倦了和我互相折磨,他已经两次失去爱人,他比谁都渴望好好生活。
何笙的父母来看我也被他挡在门外,他说我怀孕了需要静养,不让他们打扰。
他们送来很多东西,说是给我补身体。
我什么也吃不下,白白浪费了他们的好心。
天气好的时候何笙会带我下楼走走,他说适当的走动对孩子好。
何笙牵着我的手绕着楼下的花坛散步,他握得很紧,陪着我慢慢地走。
何笙不许我和别人接触,他怕我逃跑,可是我没力气逃跑了。
我们看上去很像一对恩爱夫妻,小区里的老人家总是笑着夸我们夫妻感情好。
我抬头看何笙,何笙只是笑。
何笙兴冲冲地买了很多婴儿用品,布置起了小小的婴儿房。
我进去看过,很温馨,特别漂亮。
何笙会是一个好爸爸,婴儿房的装修全部是他亲力亲为。
他偶尔会询问我的意见,我不说话,他也不在意。
我坐在地毯上跟何笙一起组装婴儿床。
「宝宝会喜欢这里吗?」何笙突然担心起来。
我低着头拆木板,「会喜欢吧,这里很漂亮。」
何笙高兴起来,「那太好了!」
「宝宝可以和我在这里一起等白烟回家。」
何笙偶尔会翻出婚礼摄像,津津有味地看,看多少次也不会厌烦。
婚礼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完美到无可挑剔。
「这件婚纱真的很适合你。」
何笙笑起来。
屏幕上的「秦书」正挽着爸爸的手臂缓步走向何笙。
会场的灯已经灭了,只留着零零散散的圆形吊灯,像星星四散在夜空里,照亮了长长的天桥。
「秦书」走在天桥上,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在灯光下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
头纱随着裙摆铺在身后,像拖着银河的尾巴。
何笙等在尽头,眼含热泪。
这是何笙最爱我的时候。
我也笑起来,「很漂亮。」
我们坐在一起看屏幕上的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你是否愿意接受秦书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
我在神父仁慈的声音中开口,「这时候已经不是我了,何笙,你遗憾吗?」
如果我的身体没有夺走,与何笙举行婚礼的应该是我。
何笙转过头看我,表情很苦恼,然后他低下头。
「我不知道。如果你一直是你,我想我们应该会过得很幸福,但是我不后悔遇到白烟。」
屏幕上的宣誓还在继续,我看见何笙神情温柔坚定。
「我愿意。」
真幸福啊,何笙。
我在屏幕上两人嘴唇相贴的前一刻偏头移开视线。
「何笙,再次失去我会像失去白烟一样难受吗?」
何笙望着屏幕,长久地沉默着。
然后他紧紧拥抱我,像要把我揉碎进身体里。
「秦书,别离开我,我没办法再承受第三次失去了。」
滚烫的液体落在我的肩头,几乎要将我灼伤。
我一手揽着他的腰,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像他无数次安慰我那样。
「何笙,何笙……」
日子一天天变好,我们几乎就像是我从前梦想的那样幸福。
何笙空闲的时候会带着我逛超市,他推着购物车,问我今晚想吃什么。
我总是不知道,我依旧提不起胃口,但比以前好一点儿,不再一吃就吐。
何笙想方设法地给我补充营养,他说我太瘦了,宝宝也会没营养。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何笙问我。
我从前也这样问过他,现在换他问我。
「你呢?」我把问题抛给他。
何笙垂眸,思考了一会儿。
「女孩吧,女孩像你一样漂亮。」
我忍了忍,没忍住,问他。
「会像白烟吗?」
何笙愣住了,表情空白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