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我在家政上毫无天赋。
「小心,万一伤到手就不好了。」白竹接过我手里的盘子,示意我去客厅坐着休息。
我打开电视,心不在焉地听着仿生主持人的播报。
他穿着衬衫,有些皱,不过不会显得邋遢,外面随意披了一件休闲款的外套,中和了衬衫板正的感觉,颜色上却不那么搭。
「要不要换一件外套,浅色的。」我随口一提。
「好。」他脱下外套,随手挂在衣帽架上。
他常穿的衣服都收在工作室里,方便换洗。
再次出来时他果然穿了件浅色的外套,显得人干干净净,日光清浅和煦的碎片就在他眼里流淌。
「这样吗?」他询问。
我点点头。
在他出门大约十分钟后,我起身去了工作间,在他脱下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二楼卧室的钥匙。
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被打开的门就像潘多拉魔盒。
压下门把手,门轴转动的声音撩拨我的神经。闯入视野的绚烂颜色刺得我双眼微痛,太阳穴随着心脏脉动突突地跳。
空间很大,就像展馆。
缩小版的漂亮裙子被整整齐齐地穿在人偶娃娃上,一整套妆发齐全。娃娃在透明的玻璃柜里陈列,鳞次栉比,材质说不清是硅胶、石膏或者黏土。
也可能是我叫不出名字的复合材料。
这是左侧。
右侧是被巨型圆柱玻璃罐封存的等身人偶娃娃。
她们飘浮着,置身于透明的液体中。身上穿着与楼下工作室里风格如出一辙的衣服,佩戴与之呼应精致的首饰。
我踮着脚步走近,手撑在玻璃柱上,凝望她们的面部。
手心传来的冰冷温度与脊背蹿起的恶寒几乎冻结我的呼吸。
光滑透明的玻璃上,结了一层雾蒙蒙的白色水汽。我抬手擦掉,柱子里,少女手部的掌纹与美甲上未处理好的死皮清晰可见。
她们全部闭着眼,眉头微蹙,栩栩如生,就像是睡着了。精致的妆容在液体里没有半点融妆的痕迹。
值得一提的是,她们的脸长得很像,就是在复制粘贴的基础上微调。但是细细观察,又能从她们微妙的神色察觉出不同的气质。
流畅柔顺的鹅蛋脸,幼态感的短平下巴,坚毅挺拔、骨骼感偏强的鼻子,微微下垂的嘴角传递出倔强的感觉。
就像是我的脸。
8
我在发抖。
肾上腺素飙升引起的肌肉战栗、心跳加速、感官敏锐。
柱子里的女人真实到我忍不住怀疑她们是真人。最起码,也是高品质的仿生人。
比温临舟看起来更像人。
房间里还未打开的地方只剩下床头柜,这种老式建筑,应该没有暗格暗门之类的。钥匙就插在锁孔里,没锁,轻轻一拉抽屉便应声而开。
棕褐色的笔记本,封面似乎是皮质,上面留下清晰的褶皱痕迹。页面发黄,笔墨洇晕,部分纸张上还有不明液体干涸留下的印记。
总不会是眼泪吧?
厚厚的本子几乎记满了他的想法与尝试,就像手记。
我替他概括一下吧:人偶娃娃不够生动,仿生人不够灵动,唯有人类女性可以同时满足这两点,却又太过聪明,不知顺从,徒惹祸端。
玻璃罐里装着的是活生生的女人。她们漂亮、优雅、充满灵气,又不够听话,被迫成了只供他一人欣赏的娃娃。
这些东西被我挑重点拍了下来,用我的手机。
这都是证据。
我当然不会什么准备都没做就去开二楼卧室的门。
幸好白竹这个充满年代感的家里还有移动电源这种东西。
其实大多数人更倾向于使用芯片,从此与电子设定绑定,成为一个半机械化的人。
但我讨厌皮下植入的感觉。
讨厌永远被监控的感觉。
我带上满格的移动电源,摘下他给我的手表——以免有定位装置,一路摸着墙砖找到了藏匿手机的位置。
墙角满是灰尘,砖石的缝隙里是脏兮兮的灰黑色。蹲下身细看,角落边缘的一处地砖相较之下显得异常干净。
我移开活动地砖,里面摆放的手机已然换了个方向。从正面朝上,变成背面朝上。
启动后,它还有 64%的电。
有人动过了。
第一个动的人是我,第二个,是温临舟。
放置手机的时候我没有关机。为了以防万一,假如我逃出去后发现我还需要温临舟,他能借此找到我。
我想,我离开的这段时间,足够他重新评估自己的行为。
认真「反思」,斟酌复盘,然后等待我的指令。
亮起的屏幕上显示有二十来条未读信息。他知道我会在某一天回来取手机,于是保持手机电量,留下给我的信息。
他在回答我留下的问题。
「爱究竟是什么?
真的只是神经分泌多巴胺产生的一种感觉吗?或许还有别的答案。
对于一个精神孤独的人而言,爱是与你产生直达灵魂共鸣。
对于一个感性浪漫的人而言,爱是春花秋月、茶米油盐与共。
对于一个理性独立的人而言,爱是仔细考量思索后的托付终生。
对于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而言,爱是唯有你,我希望有来生。
我索引记录了无数种答案。
那么对我呢?我一直在演算,那究竟会是一个什么答案。
看到你难过的时候,我会心痛。
这个位置,我认为是心脏,你认为是供能的电池。它会一抽一抽的,就像短路。
看到你不安、被欺负、受伤的时候,我想陪伴在你的身边。
知煜,于我而言,爱是我想要保护你,每时每刻。」
我没忍住冷笑一声。
对我造成最大伤害的不就是你吗?温临舟。
非法囚禁,隔绝我的人际往来,试图精神控制我。
好像也不完全对。
是我放权依赖,造成机械反客为主。
算我活该。
但我此刻需要他。
让我意外的是,除了啰里吧嗦的回答,他还发给了我一份资料。
白竹,人偶师,曾从事建模相关工作。因故意杀人罪和侮辱尸体罪被指控,现潜逃在外。
温临舟他……怎么知道的?
我想起与他一同收看新闻频道时,他忽然调台的举动。
与地下室不同,两层楼之间的隔音不是很好。楼下无聊影视剧的台词模糊地钻进我的耳朵。
似乎正上演到男女主为他们曲折离奇的爱情哭泣争吵,背景音异常嘈杂。尖叫声、哭喊声、玻璃制品碎裂的声音……还有,脚步声。
比其他一切声音都要清晰,更加近距离的脚步声。
柔软的橡胶底摩擦木地板,略显刺耳尖锐,每一步落下时,地板都给予通透的回音。
咚、咚、咚……
我微微转身,不用抬头,通过地板上投下的影子,便可知白竹逆光站在卧室门口。
挡住最直接的光源。
打开电视本是为我上楼搜寻打掩护,没想到,反倒掩盖了他回家的声音。
「知煜。」他念着我的名字,向前走来,听不出喜怒。
如果是曾经被养成废物的我,此刻会不会吓得哭出来?
就像雷雨夜面对甲方时一样懦弱无能。
我的手放置于心脏猛烈跳动的位置,指腹轻轻摁住。
嘘。
不要慌乱,不要害怕,不要不美丽,不要不优雅。
遵循白竹的思路,先发制人。
恐惧会让人妥协。
「这些女人是谁?」
我微蹙眉头,捂着心口,目光里的哀伤与震惊如汇流的水一般汩汩流出。
「她们穿的裙子,是你做的吗?」我缓缓走过去。
他面上有一丝动容,低头回避我的眼神。
有效?
我苦笑一声,用每一处细节诠释悲伤脆弱,表情管理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你不是说,我是你的模特吗?白竹。」
双手背在身后,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眼眶霎时红了,视线朦胧模糊。
我本身体虚弱,此刻头晕的恰到好处。我轻晃一下,作势要摔倒,白竹连忙走来扶住我。
余光探寻,他眼里浮现大约是心疼与内疚的情绪。
好像成功了。
暂且成功。
他眉眼松动,欲扶我的手抬起又放下。他微微仰头,眼珠从天花板上转一圈又垂下,双手抖了一下外套,捋平。
「知煜啊。」说话时他含着叹气时的长音,他的目光如森幽的鬼火,「别演了。你的演技并不比她们好多少。」
我心里一颤,手指不禁攥紧。
楼下剧烈的争吵声戛然而止,被机械播报音取代:「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不用问我也知道他口中的「她们」是谁。
我会和她们一样吗?停止思考,被封存在玻璃罐里。
「下面是午间新闻。我是你们的主持人小音。」
「……根据最新统计数据,去年人口净增创历史新低,引发社会高度关注……」
不,不对。
如果他想把我做成玻璃罐里的人偶,大可在第一次见面时就下手,完全不必大费周章地用药物控制我,再一点点以温柔关切瓦解我的戒备。
眨眼间,我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你怀疑我啊……」
继续装。
「大型智能驱动汽车的广泛普及进一步加剧了司机师傅的就业难度……」
「知煜。」他收起喟叹,唇齿轻捻我的名字,韵母的发音轻巧,透着轻飘飘的暧昧感,「你爱我吗?」
我一时语塞,完美的表情管理忽然就有了裂痕。
「首先,我不怀疑自己的魅力。但是,我更不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你和她们一样,轻巧、灵动、细致、敏慧,但你比她们更乖戾。」
「……推出了下岗工人、无业游民再教育体系,鼓励广大居民灵活选择就业方向……」
我收起了眼底刻意的柔光,左手背后。
「下面,让我们一同观看事故现场。」
他勾起唇角,嘴角向斜上方发力,拉扯出一个染着疯狂的夸张微笑,紫黑色的眼眸里跳跃、闪烁着某种不知名的悸动。
电视机里传来的爆炸声如山崩雷鸣,恰到好处,火焰燃烧的杂乱声响压过尖叫哭喊,与他眼里跳动的火焰融合。
「和温室里的营养液培育出的花骨朵不一样,你浴血而生,骨子里流淌着勇烈、不羁与支配欲。」
两种不同的刺耳鸣笛声越来越响,交织缠绕,属于救护车与警车,接踵而至的还有指挥口令与整齐一致的脚步声。
「既然你知道了……」我拿出藏在口袋里的水果刀,刀尖抵着我的脸。
他眼里汹涌而出的慌乱或许比事故现场更甚
「我想,你一定很喜欢这张脸。」
他僵在原地,进退维谷。
后退怕我跑掉,前进怕我动刀。
他站在门口,我站在卧室内侧,中间横亘一张床。和常见的床头抵墙摆放的布置格局不同,白竹的床正巧放在中央,四周留出一个「口」字型通道。
很奇妙的布局。
我嗤笑一声,「你觉得,我是要靠脸威胁你吗?」
只是这样可不够。
白竹,他不惜舍弃名誉财富、违法犯罪,潜逃至此,都是为了他心里的完美模特。
一个偏执的、枉顾道德法律的艺术家。
我攥起衣摆,繁复冗长的裙摆被撩起一角,踮脚转了一圈,就像八音盒里会转圈跳舞的娃娃。
我身上穿着他给我的渐变紫色的裙子。从衣袖上的薰衣草色逐渐加深,神秘浓郁的紫色在层层叠叠的纱裙上绽放,如深邃的夜幕。
也像他流转的眼睛。
「这样冷艳傲慢的裙子,怎么会属于一个乖顺恭谨的女人。」我用指腹轻点了刀尖,银光映在我脸上。
不够锋利。
「你也发现了吧,你做的裙子没有灵魂。」
白竹没有应答,不过,他松懈的肩颈与暗淡的目光已然给了我回答。
「这个紫色应当是你自身的投射,是吗?」我随口一猜。
猜错了也不要紧,诛心之谋不在此。
他轻笑一声,卸下往日的温柔面具,如冷哼。转而,释然的情绪随着他放松的面部肌肉一点点传递。
「你发现了啊。」
我悄悄松了口气。
「但是很可惜。」
主持人依旧在播报现场情况,「据不完全统计,此次事故造成二十三人死亡,四十一人受伤。爆炸原因尚不明确……」
据说,纵观历史,科技钻研、文化探索并不是一出循序渐进的话剧,而是骤然迸发的。
就像一场爆炸。
「你的设计进入瓶颈,如一潭死水。」我用惋惜的口吻说道。
寄希望于合适的模特赋予作品生命,又错误地剥夺她们的生命。
「是的。」白竹承认了。
白竹将自己的情绪、经历乃至人格特质,投射在他的设计风格上。然而他挑中的模特为了最大限度地适配风格、衬托衣服,已经如一个普通的衣架般失去了特点。
人类模式化表演呈现的生动,和仿生人被程序设计好的灵动,都不够。真正鲜活的灵魂,却不一定欣赏他的设计,遑论配合。
这是最大的矛盾。
「衣服是为人而生的。职业习惯让你把模特当做衣架,殊不知人才是本位。」我用余光探寻他的神色,继续道,「可似乎,你就算明白了,这样的人也十分罕见。」
白竹盯着我,目光灼灼,又不似在看我,「但是我找到了。」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就一定会配合你呢?」我并不担心激怒他,于他而言,我这种人可遇不可求。
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
我很特别吗?
也对,我一直都很特殊。
清晰的汽车鸣笛声传来,发动机的噪音古早得起码是上个世纪。
我透过卧室的窗户往窗外一瞥,满目青绿。
白竹见状,意识到这次的声音来源不是那台老旧的电视机。
「是谁?」他快步向我走来,焦急甚至惶恐。
害怕失去我这个完美模特吗?
幸好这个房间的布局如此,我绕着床和他来了一段现代版的秦王绕柱。
「既然你是以自身为原型寻找模特,那么你也应该明白我不会任人摆布。」我脱下高跟鞋朝他扔过去。
他做的鞋虽然不太好穿,但分量十足,用来砸人倒是不错。
「你没有意识到吗?你所追求的东西根本是相悖的。」
鞋拉开了我和他的距离。
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自楼梯传来。卧室门口,一道颀长的身影逆光而来。
来得还算是时候。
铁拳。
这个词一般是自带夸张的修辞意味,不过此刻,属于仿生人的机械拳头直直砸在了白竹的脸上。没有任何技巧可言,但将他那张还算精致的脸打得变形。
一颗沾血的牙落在地板上,蹦了几下。
咚的一声,白竹倒在地上。
温临舟站在他旁边,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随后,他如响应感召一般看着我。
平行四边形的丹凤眼,黑白分明的眼眸,兼具古典的温润与机械的冰冷。
是的,我「授权」他来此处找我。
只可听命于我,不可擅自行动。
「嘘,别说话。」我竖起食指,轻点嘴唇,「站在那里,先别过来。」
他听话照做,僵硬地立在原地。
「温临舟,你也意识到了。强硬的举措不仅会违背『保护我』这条要义,还会将我推得更远。」
他低下头,嘴唇紧抿,嘴角下垂,双手握拳,隐隐颤抖,「知煜……」
「以我为准。」我缓声道,声音像羽毛一样飘忽,挠人心痒,「温临舟,你为我而生。」
他垂下头,不带犹豫,肩颈舒展,脊背笔挺,「我为爱而生。」
王西与应该马上就到。
我坐在卧室的床上,看着温临舟。他会意,蹲下身替我穿好鞋子。
在他高挑结实的身影上,我看到了臣服。
再次醒来时我在疗养院里。
金色的日光刺眼,晒得白色被罩反光。王西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单手撑着下巴打盹。
是她来接我和温临舟离开陷落之城。
进入白竹的卧室前,除了温临舟,我还联系了王西与。
回去的路上我实在太困,睡了个结结实实。她八成以为我是虚弱晕倒。
我的手机里存着白竹的犯罪证据。
我的保险箱里锁着温临舟的退回申请书,手机里也还有备份。
让我想想,怎么处理好呢……
——完——
开放式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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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0:未来的终结
明澈echo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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