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春光昭昭

最后是父亲在大殿跪着上谏的样子,「圣上!迟迟不立后是想让您的正统太子妃成为天下的笑柄吗!」

我想去拉起父亲,不要惹怒赵晔,没有好结果。

但我一动也动不了,只能看到父亲直栽倒地。

太子妃,太子妃……

这三个字,限制着我的人生,也举家为我烦忧,最后害得家破人亡。

「爹爹……」我从梦中哭醒。

一只手擦去我的眼泪,我转头看过去。

赵晔看我醒来,叹了口气,「朕已厚葬秦国公与夫人。」

思绪一瞬间聚到一起,心底有个不可思议的声音,且越来越响。

我一瞬不眨地看着赵晔,手攥紧龙袍的袖口,沙哑地出声,「赵晔……」

我直呼着天子的名字,但我已处于崩溃的边界,无暇顾及。

他被我拉得俯身下来,距离瞬间拉近。

赵晔平静地看着我,半晌,才缓缓问:「阿筝,你怀疑是朕派人下的手?」

我没答,只盯着他的眼睛,企图看出一丝心虚。

但里面映着的除了自己,便是一片坦荡。

我脱力般松开了手,侧身过去,躬着身子蜷缩在一起,窝在被子里隐忍地哭着。

的确,不会是赵晔动的手,父亲已经对他毫无威胁。

更何况父亲这个节骨眼出事,太多人都在盯着皇帝。

赵晔没有怪罪我,反常地躺在我身侧,把我摁进怀里。

热气喷在我耳根,他低声道:「你还有朕,你是朕的皇后,不久就会举行封后大典。」

「我们忘掉以前,阿筝。你为朕诞下皇子,朕只会立我们的孩子为太子。」

赵晔温热的体温包裹着我,我却心底一片死灰。

如今明家势力被他逼得彻底垮台,只剩我一人时,他来告诉我,他要我为他生孩子。

我不由地想起第一次看清赵晔样貌的那天,那是洞房花烛夜,他笑得温柔又好看。

我记得那时我满心欢喜,以为他会是我的良人。

以为他如我爱他那般爱我的,实际上他眼里毫无风月。

他不爱我,不爱戴琅月,只爱权力,只爱他自己。

10

圣旨下来,封后大典就在册封贵妃仪式后三天。那是钦天监算出的黄道吉日。

我宫内的所有人都笑得开心,连环溪也弯了弯眉眼。

这段时间我异常平和,对任何事都谈不上抗拒,即便是赵晔。

他最近常来,也只是陪我一起用膳,下棋。

天色一暗,我道自己身体乏累,他没说什么仅点点头离开,第二天依旧会来陪我用膳。

有一日他没来,我吃得就简单些,不用过于繁琐。

午后出去散步消消食,不觉已走到御花园。

我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亭中的两人。

赵晔背对着我站在亭边,瑄妃扶着肚子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拉过他的手摸着自己的肚子。

赵晔怔了一瞬,随即抚了抚她的肚子,温和地笑了。

大概是历过千帆,我已回忆不起当时喜欢赵晔的那种感觉了。

那时只觉美好,实则是浸着无色无味的剧毒。触碰过才后怕。

我淡淡收回视线,心底平静无波。

「娘娘是想留在皇宫当皇后?」

卫偃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内宫。

赵晔当时分他兵权,他很利落地全交了出去,只留了北部的一小支。

我审视着面前的外臣。

他曾是天下兵马大元帅,胜仗累累,后也是实权在握的南中大将军。

他最鼎盛时期完全有能力拥兵自立为王,但他没有,甚至自愿散兵,让出兵权。

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我沉闷乏味了许久,却第一次在卫偃身上感受到轻松自由的气息。

册封贵妃前日,天色已暗,但赵晔却未像往常那般,我委婉拒绝后便离开。

他起身走到我面前,拾起我的右手贴在他左胸膛上,我垂着眸任由他动作。

良久,他才说道:「一些话,封后大典那晚我再与你说。」

我不知他注没注意到,他用了我,而不是朕。

我乖觉地点点头,「好。」

第二日,晋封贵妃,赵晔留宿了在戴琅月那里。

所以他不知道我已经离开京城了。

月色朦胧,我坐在马背上,回头深深望了眼宫门。

只一眼,便回身对卫偃说道:「走吧。」

随即马便疾步跑了起来,离身后越来越远。

卫偃说赵晔很快就会发现,派人追来,甚至全国搜捕都有可能,一马两人是最快的方法。

无暇顾忌男女有别,我只望尽快逃离。

我坐在前面,感受着风扑在脸上的压力,似乎压在心底多年的顽石忽然消散了,它带走了我对赵晔仅剩的一丝执念,只余畅然。

如卫偃所说,第二日不到晌午,宫中便传出明妃昨夜被潜进皇宫的贼掳走的消息。

圣上大怒,全国散出去逮捕令,那纸上却只有明妃的画像,说是无人瞧清贼人长相,只寻明妃既可。

几日后,前南中大将军卫偃被查出有谋逆之心,现已潜逃。

圣上下旨,全国搜捕,若各地发觉疑犯,无须上秉,即时杀无赦。

后妃失踪,陛下却与平常无二般上朝处理政务。

众人皆道明妃于圣上而言,无可无不可。

后某一日,皇帝又去明妃宫中时,寝殿的梳妆台被挪了位置。

遣人来问才知,新来负责打扫的宫婢认为梳妆台挡了窗外照进来的光,便自作主张挪偏了些,不过几尺而已。

圣上听罢,只平淡地睨了一眼,便吩咐道:「拖出去,杖杀。」

新帝登基不过一年多,向来以仁和著称,未曾因此等小事罚过底下。无论前朝后宫,不少人听说后都出了一身冷汗。

那些背后闲议明妃的宫婢,欲向上书指责皇帝为一后妃大肆搜捕而劳民伤财的言官均止了心思。

无人再敢轻易提起那位明妃娘娘。

对明妃的重视程度,圣上从未言明表现出来。一切不过简在帝心罢了。

我听说这些时,已逃到北部,卫偃执意留下兵权的地方。

受这里民风的感染,我已然与以前大相径庭。

一年时间里,不仅马术,轻弓射箭也颇为娴熟。

但大多闲时,我都是拎着一小壶酒,坐在镇前的那颗梨花树下独饮,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待着。

明昭二年,朝廷撤销一切关于明妃的逮捕令,说是皇宫得了消息,明妃已薨。

在我出逃一年后,赵晔终于放弃追捕我。

直至明昭十六年,懿景帝因劳思过度,急疾而驾崩,仅在位十六年。

明昭年间,百姓安居,无战乱纷扰,是经久未现的盛世。但更令后世津津乐道的谈资,是皇后之位从伊始悬空至终。

有人认为是因为熙景帝好男色,但大多数都认同的观点是,懿景帝与他最爱的女子分离,爱而不得以此纪念。

后有野史记载,懿景帝死前曾不停地念着那名早已被贼人所杀的明妃。

但最终也没有任何考究到切实的证据,证明此事。

彼时,我正靠在梨花树底,拎了壶桑落。

从城里回来的人路过边跑边喊着:「皇帝驾崩了!皇帝驾崩了!」

我喝酒动作顿住,出神了许久。

树荫下映着点点光斑,枝干暂歇的新雀抖翅离开,带起的树叶簌簌做响。

我眨了眨眼,视线清明。许久,我似乎什么都想了,也似乎什么都没想。

片刻后,把手中的桑落来回倾倒在面前,直至一滴不剩。

树上的梨花瓣落在眼角,我抚去,假装没感受到一滴湿润。

空酒壶在手中掂了掂,接着被我抛进旁边的溪流里,随即启步离开。

梨花树很美,但我不打算再回来了。

【番外】

1

「殿下,此次前往靳隘关,您……」

「爹爹!」

明疏鸿正与太子在正厅议事,小明筝不知何时从后院绕到前厅来了。

秦国公看着女儿有些头疼。

只好拉着明筝到赵晔面前,「筝儿,不得无礼,见过太子殿下。」

赵晔坐在主位上,看着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对他俏生生地行礼,牵了下嘴角,

「免礼。」

女孩儿点点头,起身又回头拉了拉父亲的衣角,「爹爹,筝儿的风筝挂在树上了。」

仿若太子殿下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还不如她的风筝重要。

明疏鸿神情都僵了,正要唤侍从将她拉走。

「无妨,右丞先去便是,孤也该启程了。」

看着小姑娘都快急哭了,赵晔起身准备离开,不打算让明疏鸿为难。

「多谢殿下。」明疏鸿忙作揖。

赵晔没让他们送,自己带着人和明家父女在小径岔口分别。

小明筝拉着父亲的大手走出两步,又忽地回头。

不期而遇地对上赵晔的视线。

看着小姑娘歪着头眨了眨眼看他,又转了回去,赵晔摇头轻笑出声。

太子此行有公务在身,没把这段插曲放在心上。再次想起她时,已过去两年。

顺和三十一年,太子十九岁,早到了立太子妃的年纪。

「殿下,肃平侯的嫡女,金吾将军的嫡女与秦国公的独女皆是太子妃的上佳人选。」幕僚说道。

赵晔屈指敲着桌面,两年前的一面猝不及防闯入回忆。

仅是短暂地见了一面,但分别时小姑娘不谙世事的眼神,依然清晰地映在记忆里。

良久,他淡声说道:「明日孤会登门秦国公府,再请旨赐婚。」

思及明筝年岁尚小,且秦国公爱女心切,便特意推迟了两年婚期。

赐婚圣旨下来后,皇后便定好聘礼着人送到明家。

赵晔晃然想起什么,差京城内最好的师傅做了一盏风筝,私下送到明筝贴身侍女手上。

彼时,明筝早已忘了两年前那一面。

明筝十七岁那年,太子大婚。

花烛的映衬下,女孩儿亭亭而坐,五官彻底长开,娉婷不可语。

四年前的小桃子已然成熟,粉嫩清甜。这是赵晔低头看着身下人时的第一反应。

随即,他吻了上去。

娶她最初是为了她背后的明府,但在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女孩儿美好的让他有些失控。

明筝学不来换气,忍不住张嘴呼吸。

明筝被亲得意乱情迷。

「吹不吹灯?」耳边响起低醇的喘声。

明筝愣了愣,霎时红透了脸,埋在枕头里不答他。

殿内光线慢慢暗下来。

翌日天亮,赵晔微睁眼就看到怀里的小姑娘正软软地看着他,羞怯的眼神里透着水光。

「醒了?」他开口的声音还有些低哑。

明筝点点头,耳尖也泛着红。

赵晔又低头去亲她。

明筝乖乖地任他索取。

在意识沉沦之前,赵晔及时停下动作。

身下的女孩还有些迷乱,不知道怎么了,抬起双臂勾着男人的脖子,微抬起头又去寻他的唇。

赵晔止住她的动作,蹭了蹭女孩嘴角上的水光,低声道:「今日要进宫请安。」

明筝一僵,猝然醒神。

赵晔看着瞬间藏进被子里的小鹌鹑,低笑一声,先行起身,留给她调整的时间。

不多会儿,明筝还坐在梳妆台前,赵晔已洗漱完倚在她身后的太师椅上看书。

抬眼透过镜子,他的小太子妃脸上红晕还未褪去,眼神闪躲着不敢看他。和最初见面时,将他视若空气的样子截然相反。

她果真是长大了。

赵晔眼里漾上点点笑意。

「娘娘,这是殿下吩咐下面为您熬的补药。」侍女呈上一碗药至明筝面前。

赵晔眼里的笑戛然而止。

明筝回头看着他,弯着唇道:「多谢殿下。」

赵晔冷静下来,温淡地点了点头起身往殿外走去,背对着那一幕。

2

东宫的侍从都觉得最近太子殿下温和了许多。

虽然从前殿下脸上也总挂着笑,但不免疏离淡然,近来倒是和煦不少。

想来,是太子妃的缘故。

「殿下,您送臣妾的风筝坏了。」明筝手支颐着下巴,黯然地抿了抿唇。

赵晔听罢,放下手上的书,看着面前的小妻子。

手背蹭了蹭她的侧脸,「命人再做一盏就是,明天似是来不及放了,下次出游再放好不好?」

明筝眼睛又亮了起来,点头道:「好。」

但她没等到下次出游,先等到了太子暗访北塞的消息。

「它会代替阿筝陪在夫君身边。」明筝声音抑着哽咽。

赵晔看着手里的荷包,还有耳边那句夫君。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唤他。

他心底微动,涌起一股不明的情绪,是二十多年来没有过的。

皇后的母家日渐式微,九皇子势力已到他不得小觑的地步。从小太傅和母后都告诉他,那把皇位会是他的,万不能被别人觊觎。

因为这个信念,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稳固他的太子地位,甚至甘冒生死存亡之事。

包括娶她。

但现在,因为她的这份惦念,他在这世间有了放不下的东西。

明明眼泪已经蓄满眼眶,她却依然强装无事。

赵晔挪开目光,把她摁进怀里。

半晌,只简言道:「等我回来。」

本就是严冬,暴雪在北塞尤为常见。赵晔回京路上更甚。

只有在日落前下山,才能避开雪崩。

同行的一个随从不幸在护送赵晔时意外伤到膝盖。赵晔没扔下他,三人借宿在山腰出的一户人家。

暴雪已连着下了五日,路面积起三尺高的雪层。

户主是位老人,对赵晔说:「现今大雪封山,公子不妨多歇几日再赶路。」

赵晔笑着摇了摇头,「多谢您好意,我们急于赶路,雪停后便启程离开。」

「公子可有要紧事?」老人不解。

赵晔转头看着外面,暴雪模糊了天与地的界线,依旧持续肆虐着。

他蓦地轻笑开来,温和道:「我娘子正等我归家。」

似是雪也听懂了赵晔的话,夜晚悄无声息中没再落下一片。

翌日尚早,三人已经准备下山。

天气寒冷,雪层未化,下山的路很艰难。

在不知几次差点跌落悬崖后,终于回到了京城。

赵烨在离东宫不远处似是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他怔了一瞬,随即否定了猜测。

京城虽不若北塞,却也寒冷得刺骨。

她那么娇弱,有次晚上他没控制住,第二天还发了高烧。

走近后,他看清的一瞬,那人儿也扑进了他怀里。

赵晔抱着她,却觉得小妻子的身上比他还凉。不知她已经站在外面多久了。

赵晔紧了紧环着她的手。茫茫天地间,他第一次有了归属感。

夜晚赵晔沐浴出来,小姑娘跪坐在床上,还一直追问他有没有哪里受了伤,发不发热。

明筝正说着,就忽然被堵上了嘴。

数月未见,他变得不太有耐心。

明筝双手抓着帛枕的两侧,赵晔眸色沉沉,他拉下两只小手,强势地分开十指,与他的大手相扣。

淡黄色的床帏摆荡到半夜。

「想我了么?」赵晔低声问道。

明筝不知道平时霁月清风般的太子殿下还可以这样坏的,逼着她回答。

明筝呜一声,妥协地在他耳边小声道:「想了……」

听罢,赵晔闷笑一声。

后来,赵晔撑着头侧身看她。

女孩儿红扑扑的小脸,赵晔拨了拨她的头发,神情餍足。

这是他的太子妃。

3

天将亮未亮时,帐内的两人几乎同时醒来。

明筝窝在他的怀里讲着这两个月的近况。她没有向他抱怨,只挑趣事讲着。

但讲着讲着,小姑娘的眼眶就红了,声音也带着哭腔。

太子失去音信大半月,皇帝都日日眉头紧锁,更何况他的妻子。

赵晔低头亲掉她眼边的湿润,温柔道:「不哭了。」

抱在怀里安慰了好一阵子,才将将哄住。

已到辰时,赵晔又哄着小妻子起身洗漱。

侍女照例端着补药上来。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赵晔鬼使神差地叫住了明筝。

阻止的话本已到了嘴边,前朝魏成佲外戚专政导致国灭的事猝然晃进他脑海里。

「殿下何事?」明筝看着他问。

他不能对任何一个人放下戒心,赵晔如是想。

「无事。」他背过身看着窗外。

厚雪压断了枯枝,毫无生机。

所有事情的发展都在他的掌握之内,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明筝会发现。赵晔气定神闲了二十余年,这是他第一次感到一丝无措。

幕僚提出以太子妃腹中之子使秦国公彻底倒戈东宫时,赵晔没犹豫就否决了。

他说的这番话不仅是反驳幕僚,更是提醒自己。

然而,他从未料到会被明筝听见。

听见外面的声音后,他整个人僵了一瞬。

他知道她在外面,但他没得辩解。这本是事实。

所以,他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了。

几位幕僚确定太子妃走后刚松一口气,便听见上位开口:「今日先到这里,回去吧。」

偌大的书房只剩他一个人。

她会哭吧,赵晔垂眸想着。从太阳高西沉黑夜,再到日初。

他一直坐在那里,不许任何人打扰。

殿外的侍从怕太子出事,偷摸地透过窗户缝隙看了一眼。太子面无表情地静坐着,看不出在想什么。

直至他对着殿内说道:「殿下,该用早膳了。」

赵晔回神,他下意识端起面前的茶。

早已凉透了。他默了一瞬,随即一饮而尽。

她已嫁做人妇,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

即便她知晓了一切,也什么都改变不了。赵晔对自己说道。

但他还是不够了解明筝。

她不再让他碰,甚至也不愿与他出游。

女孩儿眼睛红红的,是哭了很久留下的痕迹。而那双眸子里彻底暗淡,再也无爱意。

赵晔的若无其事在明筝提出要搬到偏殿时全然瓦解。

他不想吓到明筝,依然笑着。缄默良久后,他答应了她的要求。

这样也好,他似是有一丝释然。

赵晔端起粥,碗沿却瞬间迸出一道裂痕。

明筝没听见,她看起来轻松许多。他平静放下碗,手垂在桌子下。

赵晔实在笑不出来,便起身离去,没看她一眼。

那天书房烛火亮到深夜,太子才起身回的寝殿。

侍从已将床榻整理成一套寝具。

赵晔站在床前,眼神无波。

未被关严的窗户外忽透进一缕风,吹灭殿内最后一支烛火。寝殿瞬间暗了下来,空寂的气息又重了几许。

良久,他鼻息逸出一丝轻笑。

比冬风更凉。

4

那半年里,他很少见到明筝。

她有意在躲着他。

太子身边的侍从叹了口气,明明冬天已经过去,为何东宫像是刚入冬般清冷。

两人唯一一次的交谈,便是明筝主动询问他何时纳侧妃那次。

彼时,她跟他说话的语气与以前截然不同。

她只将他视为太子,殿下。

赵晔定定地看着她。

半年前,她还曾为他拒绝纳妾高兴了许久,现今仿若一片死水。

毫无生气,毫不在意。

她早不似从前那般恋慕他,赵晔很清楚。但他也不知为何,即便这样,他也无心纳妾。

在本以为的漫长之路中,赵晔猝不及防登基。

对于先皇的崩逝,他来不及难过,成堆的政务等着他处理。等他终于缓出空闲时,国丧早过。

侍从说太子妃已入宫。新帝没有休息,直接去了寝宫。

她穿着一身宫装唤他陛下,在他拥住她时,她也没有挣开。

声音温和的仿若最开始的阿筝。

赵晔一瞬间以为他们会重修于好。然,她依旧不让他碰。

她不是温和,是对天子的恭顺。她把自己当做他的臣。

是他想错了。

赵晔从她身上起来,漠然地下旨延迟封后。

侍从吓了一跳,本想圣上会对太子妃发怒,怎的看起来那么平和。

赵晔登基后更会隐藏情绪,从不外显。没人猜的透天子现在在想什么。

无论是戴琅月进宫,还是亲赐封号。赵晔都不过是为了安抚戴逍。

从未想过碰她。

那日是意外。

太后规劝皇帝,不该接了人家姑娘进宫一次都不去看,戴将军也会有怨言。

是以,他第一次去了戴琅月宫里。

「陛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珍重无比。」戴琅月羞怯又大胆地拉起赵晔的手,把荷包放上去。

「这是臣妾的一缕青丝,以后琅月就把自己托付给您啦……」

这是她喜欢赵晔的第五年,她终于如愿以偿。

赵晔看着手心里的荷包,一瞬间与一年前重合。

大概是因为于此,她问赵晔今晚是否在这里休息时,他点头答应了。

赵晔不允许她出声露面,甚至也没有亲吻。

狂虐的快感后是无尽的悲凉。

赵晔看着身下一丝不挂的女人,干涩的眼睛里漆黑一片,似是无任何情绪。

身上的热汗冷却下来,密密麻麻地包裹着他。

明筝该是再也无法原谅他了。

赵晔自行清洗完穿戴整齐出来,手里把玩着戴琅月送他的荷包。

戴琅月拥着被子坐起身看他。

只看了两眼,他便随意扔在桌案上,眼神又游离在床上的女人身上。

半晌他才开口,语气中带着微妙的快意,「送朕你的头发是想与朕结发?」

戴琅月惶然,她的心思被轻飘飘地挑明。

赵晔似乎思忖了半刻,才不疾不徐问:「但,朕有发妻你不知道?」

戴琅月忙答:「臣妾晓得,明妃娘娘便……」

「她是皇后,身体不适而延迟的封后。」赵晔打断她。

戴琅月双手已将被褥抓的死死,却还强颜欢笑应着。

赵晔点点头,随即施然一笑:「所以,朕要你这头发做什么?」

言罢,没管女人笑得有多僵硬,转身离开。

一眼都没看桌子上孤零零的荷包。

5

赵晔知道,总有一天明筝会知晓他与戴琅月的事。

一日清晨,他从戴琅月宫中出来刚好和路过的明筝对上视线。

但很快,她便平静地偏头移开离去。

赵晔走出去伫立在她刚停留的原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

道路尽头是宫门,宫门打开还是路。循环往复,看不到终点。

就像是他和明筝,已然没有结果。

赵晔曲了曲冰凉的手,近来酷暑天,他却冷得有些反常。

忽地,他轻咳一声。

侍从正想呈上帕子,动作骤然顿住。

「陛下……」

赵晔也似乎感受了什么,抬手碰了碰嘴角。

接着笑意倏起,觉得不免有些荒唐,他才不过二十余岁,怎的就咳血了。

朝堂之上,他无意激怒明疏鸿。他却频频提起立后之事,赵晔不得不被迫回想到明筝拒绝他的样子。

他没料到自己一句话竟惹得他那么大反应。

明筝来寻赵晔时,他刚好抽身离开戴琅月的身体。

他抬手点了点门口,「带着你的东西先出去。」

戴琅月咬着牙捡起自己的衣服开门离开。

明筝随后进来。赵晔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再想起她嘴角漾着笑的样子似是上一世。

他本以为他会这样和明筝过一辈子。

明筝待他的爱意已所剩无几,他没再去她跟前自讨没趣。

但这不代表,他要放开她。

明筝说仅是回府看望父亲,但赵晔有种直觉:放她回去,她不会再回来的。

于是他拿立后之事威胁她。

果不其然,她没再提过离宫。

赵晔转着手上的扳指,一时不知该悲该喜。

明筝走后,他抑不住地又咳了几声。这次他连嘴边的血渍都懒得擦了。

他私心地将明筝困在这个死板的皇宫里。即便他是皇帝,能做的却也只有这些。

那日,卫偃私入内宫的消息传到圣上耳朵里。

赵晔手指敲着书案,淡淡听着。

在听到:「卫偃进宫似乎只是为了见明妃娘娘一面」时,他顿住动作。

暗卫通禀后没得到指示,便出声提醒:「陛下……」

赵晔回神,面不改色地拿起一本奏折看了起来。

「兵权上交后,杀了。」他边看边说着。

上次陛下明明打算仅撤他兵权而已。暗卫按捺下疑惑,作揖退下。

卫偃如今手上还有一部分兵权,赵晔想到了戴逍。

正思虑如何提拔戴逍时,戴琅月跑来告诉他,她怀孕了。

赵晔眯了眯眼笑着,理由充足了。此时,他已无暇顾忌明筝听后的反应。

她也许会难过,也许依旧漠然。但他不能给她留出一点出逃的余地。

趁着晋封贵妃,赵晔提拔戴逍,又分出一部分卫偃在京中的兵权。

所有人都认为是他宠幸戴琅月,爱屋及乌晋了戴逍的位。

紧随其后的,便是秦国公气急攻心中风半瘫,最后异死归乡途中。

赵晔手中的奏折掉落在地上,整个人跌坐回龙椅。他不再在意明筝有多抗拒他。

她现在该有多难过。

她才十九岁,仍是个娇气的小姑娘。一年前的她还会因为一点不顺意都会娇娇地掉两滴眼泪。

往后,他只想待在他的阿筝身边。那是他的皇后,他的发妻。

即便她不信他,怀疑她父母是他杀的。

6

此事过后,明筝不再对他那么排斥,赵晔近日的咳嗽都缓解了不少。

虽然仅是陪她下下棋又或是一起用膳,但这种平常事赵晔都似乎恍若隔世。

两人久违地下棋时,他输了一局接一局。并非故意让着她。

无人料到,这位深不可测的帝王也会无措到思绪混乱。

赵晔依然还有些不可置信,仿若半梦半醒间。

但晌午的日光打在面前人身上时,整个人都像是披着一层柔雾。

她从棋局里抬眼看着自己,说:「陛下,该你了。」

赵晔又莫名被安慰下了浮躁。

卫偃已把兵权尽数交出,除北部延边地区一小部分。

暗卫跪在赵晔面前,「陛下,是否要对卫将军斩草除根?」

赵晔垂眼看着拟定好的封后圣旨,那日宫宴遇刺的事乍然从回忆中冲出。

明筝腰上环着别的男人的手尤为刺眼。

两人看似正常的对话,他却看出一丝熟稔感。

皇帝隐没在阴影里,看不见神色。须臾后,暗卫听见上位传来声音。

「尽快。」

自从和明筝的关系似有缓和后,他没再见过戴琅月。甚至她挺着肚子来勤政殿找他,也闭门不见。

他想还给他的妻子一个干净的自己。

即便,有些事已成事实。

这时戴逍忽通传消息进宫,说是找到了消失已久的卫偃下落,且已递消息给瑄贵妃。

听罢,赵晔冷然地嗤笑一声。

又是一条喂不熟的狗。

如戴逍所愿,他去见了戴琅月,在御花园。

戴琅月拉着他撒娇游玩,他均应了。

她最后提出的要求,是行晋贵妃礼前一天再陪她待一晚。

赵晔笑着应道,内心的不耐没有表现出分毫。

只有随行的侍从才知道,他碰过戴琅月的手洗了多少遍。

与近乡情怯一个道理,赵晔和明筝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只留意了她的心情,忽略了很多更为重要的东西。

册封贵妃前日,他依然陪明筝待在一起。

即使已过去一段时间,不是明筝情愿,他甚至连自作主张地牵她的手都做不到。

不仅是明筝的原因,他对于自己碰过戴琅月这件事,似乎永远也对她张不了口。

但那日,他直接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手放在他的心口。

他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温柔一如从前。

阿筝,这是我从未宣之于口的爱。

可惜明筝没理解他的意思,也没直视他的眼睛。

赵晔手心难得冒了些汗。空气沉默半晌,他还是没说出口。

最终,他打算封后那晚认真地跟她说,为他以前道个歉。

这一年多来,受了很多委屈吧阿筝。

以后不会了。

他踏出正殿门前,回头唤了一声:「阿筝。」

明筝几乎是下意识抬头,疑惑道:「嗯?」

赵晔笑得柔和,「无事。」

那晚后来成了赵晔多年直至死的噩梦。

明筝几乎与卫偃同时消失,有些事不言而喻。

得知明筝走后,赵晔在她的寝宫待了一天。所有侍从都被遣出去。

他从前襟内拿出一个有些泛旧的荷包。最初明筝给他时,里面只有她的一撮青丝。

现在多了一撮他的。

赵晔靠在床边拿出早已混在一起的头发,指尖动了动,挽了一个结。

偌大而空虚的殿内,他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后记:

明昭元年,皇妃明氏惨遭贼人掳走,圣上大怒,全国搜捕。

明昭二年,懿景帝私访边北部落,仅几人知晓。数月归来后,下诏,明妃已薨,停止任何对其的搜查。

同年,谏议大臣上书立后被懿景帝否决。

明昭四年,大臣上书纳妃充盈后宫被否。

明昭七年,骠骑将军戴逍不幸战死沙场。

同年,贵妃戴氏被废,一生无所出。

明昭十二年,懿景帝痨病加重,经太医诊治,已不足五年阳寿。

明昭十三年,言官指责皇帝后宫虚空,无留子嗣。懿景帝遂下罪己诏。

明昭十六年,懿景帝咯血到无法出声,气息奄奄。彼时,众大臣结党营私,分派推举异性王。懿景帝最后一道圣旨是追封已故明妃为正统皇后,逝后与其合葬。

先皇后的棺椁里只有先帝亲手放入的一个荷包,一个旧的发白的荷包。此事无人知晓。

至此,懿景帝短暂而辉煌的一生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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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7-13 17:45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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