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屈晏归

屈晏归

大人救命!女主她只想苟且偷生

我临死的时候,我的夫君正在成亲。

他握着那个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女子的手,感谢她的军书,还感谢她带着千万援军,前去救他于危难之中。

但他不知道,那秘笈是我做的。

援军,是我用自己的命作抵押,换来的。

他所珍视的女子,不过是个惯会做表面功夫的贼。

可是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开口了。

我已经死了。

1

我咽气后的第三天,秦时在府中举行了大婚。

这场婚礼他极用心,从满室金碧辉煌的装潢,到宋嫣头上的一枚金凤朱钗。都是亲力亲为,端的是京城里最盛大的婚礼。

他向来谨慎小心。

生平唯一一次的逾越,只是为了迎娶宋嫣。

对面的美娇娘言笑晏晏,眉目如画,是江南女子的好模样。

外面小厮来报:「将军,主母她不肯出现,到处都找不到人。」

「夫君,公主一定是生我气了。」

宋宴微微蹙眉,眼泪簇簇流下:「向来主母不喝平妻的茶,是无法入门的。」

「公主…可能是还不能接受我。」

一旁的秦老夫人,我的婆婆,也是面色铁青:「我早就说过,这大漠的都是野丫头!一定是跑回自己家里去了!」

「整天只知道抛头露面,一点礼数也不懂!」

她忘了,她手上的金镯子,身上的锦缎。都是我这个野丫头一点一点,抛头露面给她挣回来的。

秦时的脸也沉沉地拉了下来。

我和他相伴多年,看得出来,他现在十分生气。

「不必管她。」

他冷声道:「从今天起,府里事宜全部交给嫣儿掌管。」

宋嫣脸上闪过一丝欣喜,又怯生生拉了拉秦时的衣袖:「夫君,这不好吧,公主她毕竟是正妻…」

他温声回她:「不怕。」

「我便是要让所有人知道,你才是我心中唯一的妻。」

我呆呆站在他们旁边。

看着他们高燃红烛,看着他们双手相就。

看着他们共拜高堂,看着他们送入洞房。

五年前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一点一滴,此刻,秦时细细为她打就。

他们饮过合欢酒,秦时摘下宋嫣的发簪,抚摸着她胸前伤口,轻声道:「这是我一生里唯一一次,得到女子的心头血。」

「嫣儿,多谢你。」

宋嫣温声对他道:「夫君,为你做一切,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我看着秦时吻上宋嫣,修长手臂拉下帷幕,里面红浪翻滚,渐渐传出宋嫣羞涩的声音,眼里酸涩得几乎包不住泪。

秦时不知道,我已经死了。

他也忘了。

这心头血,在三年前。我曾经给他割过的。

2

我和秦时,是幼年相识。

刚认识他的时候,我娘亲刚死。

而我在送娘亲回家乡安葬的路上,和父皇走散,掉进深山洞里,又受了伤,一群饿狼循着血迹找到了我,在洞口盘旋。

那一刻,我曾以为自己要死了。只好哭着祈求上天:「菩萨,请你救救我,如果这次狼都死了,我,我一定好好听话,把我最要紧的东西都给你!」

就在狼群按捺不住,朝我扑过来的瞬间–

空气中突然响起一声呼哨。

世界突然安静了。

我闭着眼睛不敢看,只听见耳旁传来一声悦耳的清笑:

「小丫头,誓言,可不能随便许下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秦时。

风雪如刀,霜白如缕。他负剑而来,背后是千山万雪。

他一身白衣,就这样风雪中独立,面前狼群都已被斩杀,他身上竟不落一滴血迹,不见一丝慌张,还慢条斯理地擦着剑上的血,调笑我:

「当心天上的神明听见,当真取走你要紧的东西。」

当时我又惊又怕:「你是谁?在这里干嘛!」

他失笑出声,倚着石壁上,慢悠悠拉长声音:「我是谁不重要,不过,这天色晚了。没有人在这,可能会有鬼来吃你。」

在大漠,我最害怕鬼,他这么一说,立马吓得抱住他的腿:「哪里有鬼!哪里有鬼!」

他吃痛一声,打了一下我的头顶:「胆小鬼!」

大雪封山,我又受了伤,不能轻易挪动身体。

秦时就这样,陪我在山洞里待了七天七夜。

他告诉我,他是跟随过往车队来此,选一处地了结自己的生命,结果听见我的救命声。

「你为何要死?」

我困惑问他:「父皇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为何要死呢?」

当时他笑了笑,对我说:「人有时候,在世间没了牵挂,就会不想活了。」

当时的我想了想,告诉他:

「我母后去世了,父皇也是这样,恨不得跟着母后去,后来是我在他床前哭了七天,父皇才下地行走的,他说,我是他的牵挂。他舍不得走。」

「不如,我也做你的牵挂。这样你就不必死了。」

他哑然失笑:「这如何能做?」我赌气道:「如何不能。」拉开他的衣袖,割开我的手指,又割开他的手指,将两个手指并在一处,扬眉道:

「如何?如今你我血脉相连,你便是我,我便是你。」

「从今往后,你死了我便死,我死了你便死。」

这当然是玩笑话,我是不忍心看他没了性命。故意拿话刺激他。

但是不知为何,两个手指相连处,竟然微微发出光。

这少年显然也是一愣,看着我们相连的手指半天不做声。

许久,才摸一下我的头发,原本灰灭的眸子微微亮了一下,他微笑道:「好。」

我们在山洞里呆了七天七夜,这七天里,他告诉我中原地区的壮美,告诉我死去的人会在天上变成星星,教会了我好多好多东西。

最后,父皇来接我的时候,我叫他同我一起走。

他微笑辞别,只余我一枚玉佩:

「我叫秦时。」

「倘若你长大了,以后,我便来娶你为妻。」

我接过了那枚玉佩。

同样接过的,还有对秦时的十年倾心。

当我成人后,父皇问我,想嫁何人的时候。

我毫不犹豫告诉他:「大丞,秦时。」

我几乎把所有的能为秦时好的东西都带上了,军书,黄金,甚至我父皇给我的秘笈,通通都带上。

我为了他学习后庭事宜,学习应酬交际,这是我大漠儿女向来不屑的。

可是我要做的,是秦时的妻。

大漠到大丞,一路千里。

我身体羸弱,这一路以来,几乎每天都在呕吐,就每晚出来吐纳气息,强迫自己吃下不喜欢吃的东西。

我要在秦时看见我的时候,我是最好的状态,我是最美的样子。

但大婚当日,我满心欢喜,等着我等了十年的夫君掀开盖头的时候,看见的却是秦时一张铁青的脸。

当时的他看着我,容颜依旧,高高的鼻梁下是一张抿紧的唇。

他红衣如血,面色却如铁。

我期盼了十年的丈夫,对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

「朝晖公主。」

「拆散别人的姻缘,你可满意了?」

我曾无数次跟他说过玉佩的事,他却总说,他不记得这些,还板着脸对我道:

「公主若想用这种手段取得秦某的心,未免太过龌龊!」

三年前,北疆有战事。

秦时临危受命,领兵出战。回来的时候,却受了重伤。

他身上被种了极为奇险的蛊,脸烧的通红,呢喃:「好冷,好冷。」

我策马千里,跪在已经隐居的化山道人门前七天七夜,才让他打开门,给了我一张奇方。

那张药方上,极尽奇珍异品,几乎出动了大漠所有勇士,才将药材收齐。

最后一味,是女子的心头血。

惟有深爱此男子的女子,剖开心头,取出血来,才能成就这味药。

当时的我毫不犹豫,取出刀子,插进了心口。

我身体向来羸弱,一刀下去,几乎要了我的命。

醒来的时候,看见的却是宋嫣,坐在秦时床前。

秦时对她缓声说:「人人都说,这药是朝晖刺破心头血做的,但是我知道,她前几日,分明都不在府中,对我情深义重的人,只有你一个。」

「嫣儿,你胸口的伤口,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们的手紧紧牵在一起。

衬得门外面白如雪的我,好像一个笑话。

不是没有找秦时解释过,我那几日正跪在化山道人面前求药。换来的却是他厌恶的眼神:

「你以为我不知道,化山道人何曾给过外人药方?他曾经在嫣儿幼时的时候教她武艺,连这个功劳,你都要抢?」

「朝晖,我只以为你刁蛮任性,没想到你还如此工于心计!」

我百口莫辩。

当时一点一点灰下心去的冰冷,三年了,依然记忆犹新。

3

第二天天明,秦时就醒了,他穿衣起来,下意识唤道:「朝晖,我的汤呢?」

躺在床上,春容满面的宋嫣脸色一僵。

意识过来的秦时和她解释:「我……之前留有旧疾,所以,一直都是朝晖早起给我做汤调理。」

宋嫣的脸色缓和下来,上前抱住他的手,娇声道:

「我会给你日日做汤。

「以后,你只许喝我一个人做的汤,不许喝旁人做的。」

但是那秘方我一直贴身带着,就为了防止别人偷去,宋嫣自然找不到。

她问了一圈下人,无人知道秘方,便只好自己翻查医书,草草准备了几味药膳。

宋嫣虽然出身不高,但是一直是娇生惯养,从来没有下过厨。这几味药膳,虽然都放了名贵的药材,但是炖得乱七八糟。

闻起来,也是奇苦无比。

端到秦时面前的时候,她还可爱地吐了吐舌头,挠头道:

「夫君,这是我做的,第一次做,你不要嫌弃。」

秦时接过来,冲她会心一笑。但尝到药膳味道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簇紧了眉。

他向来嘴刁,又怕苦,为了能让他好好喝药,我在汤的基础上,又放了许多食物调理。

这么多年来,被我的手艺养刁了嘴,就连最顶尖的厨子做的汤羹,秦时都喝不下。

更不要说,是面前这一盏。

「是不好喝吗?」

察觉到秦时脸色的变化,宋嫣惴惴不安地问,「是哪里有问题?」

「比朝晖……不是,比平常喝的是不大一样。」

秦时微笑道,「但是没事,嫣儿做的也很好。」

宋嫣默了片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下来:「我知道,我错过了这三年,这三年都是朝晖与你朝夕相伴。所以我才会不知道你的口味。」

看见她哭,秦老夫人嗔怒道:「都是朝晖!

「她为了讨好时儿,才会虚与委蛇,假情假意做汤,现在人走了,把秘方也带走,不是存心让时儿难受吗!」

「你放心,嫣儿。」

秦时疼惜地摸着宋嫣的头发,「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以后纵使她回来,我也不会再理她。」

一家人都在围着宋嫣,不停地安抚她。

她哭得那么伤心,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让我恍惚想起,那天晚上,血一点一点从我身体里流出去,我独自一人躺在破庙里,似乎也是这么哭的。

4

宋嫣说的取代,便是全方面的取代。

不光是早上的汤羹,便连手下的铺面,甚至在外的交际,都一一接掌。

这些铺面都是我一手栽培起来的,用的是我从大漠带来的,就连货物也是从大漠运来。

这些年来,秦时只知道在外打仗,秦老夫人又不问世事多年。

家里的花销,全靠我在外面运作。

此时,宋嫣穿着华服,站在庭院面前,看着底下的众人,红着脸细声细气道: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新主子了。以后商铺的运作,全听我的调遣。」

当下众人互看了一眼,商铺的主事是我的拜把子兄弟成美,第一个提出了不服:「这些商铺都是公主带来的嫁妆,你是谁?凭什么接管公主的嫁妆?」

宋嫣被戗了一下,片刻间又镇定道:「我是夫君的平妻,这是夫君的吩咐。

「从今天起,这些产业,全部归我调遣。」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的部下:「公主既然嫁到了秦家,就是秦家的人,秦家都是夫君说了算,夫君大过天。

「你们,从现在开始,就都是我的人,这些产业,都记在我的名下。」

「你放屁!」

她还没说完,另一个部下便挺身而出,「我们都是大漠的人!就连皇帝老子见了都不敢说我们是他的人,你又算什么东西!

「我们的货物,只有公主下令,才能从大漠调来那些货物,这么久以来,日夜辛苦,你以为大漠稀罕和大丞做生意吗?不过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罢了!

「见不到公主,我们就绝不会开张!」

看着这些部下,我的眼眶一热。

他们本都是大漠的好儿女,为了我,才辞别家乡,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大丞。

他们数年如一日般,没有怨言,勤勤恳恳,为了我,辛苦维持着秦府的富裕与光荣。

到头来,也只有他们,从来没有背叛过我。

如果他们知道我已经死了,父皇知道我已经死了,该会有多伤心?

想到父皇,我的心口一阵比一阵闷,宋嫣已经被气得面色通红,泪水扑通扑通从脸上掉下来。

向来她这样哭,秦时就会立时心软。

果然,这会秦时从宋嫣身后缓缓步出,不知道他听了多久,扶在宋嫣肩膀,沉声道:

「这是我的吩咐。

「你们公主现在使小性子,离家出走,但是秦府的开支还得继续。你们暂且便听嫣儿的。等朝晖回来,再还给她不迟。」

他自气势威严。只可惜,使错了地方。

我看见成美额上青筋几乎蹦起,往前走了一步,沉声道:

「秦将军,公主使小性子?我们公主的辛苦,你看在眼里了吗!

「为了你,小公主开始学习商务,学习管账,还要调遣货物,几乎没有一宿睡得好。

「你们秦府收入少,要求多,小公主几乎把她的陪嫁都赔进来了,才保你们荣华富贵,甚至就连你身边这个女人身上的一针一线,都是她赚钱买的!」

他喘了一口气,用极寒极冷的眼神盯着秦时:

「她在我们大漠,也是大漠最宝贝、最耀眼的珍珠!但你可曾宝贝过她一分一秒!」

秦时扶着她,面色一愣。

成美整顿衣服,冷峻道:「我们已经派人去找小公主了,你们秦府不珍惜的人,我们珍惜!」

他眼神扫过气得满脸不忿的秦时和梨花带雨却眼含愤恨的宋嫣,不屑道:

「在找到小公主前,管你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别想动用我们商铺的一分一毫!」

5

秦府没有了开支,很快就开始掣肘。

秦老夫人性喜奢华,秦时身体留下了遗病,需要名贵药材吊着。

就连宋嫣,也喜欢时新的钗环衣物。

更别说,家里还有这么多仆人的开支,以及在外的迎来送往。很快,秦府的财政就开始赤字。

「怎么会现在就没钱了?」

秦时皱着眉翻着账簿,「之前朝晖在的时候,家里明明……」

话说到一半,他便停住了嘴,脸色也变得铁青。

「对不起,夫君,都是我没用。」

宋嫣低声道,「嫣儿没有能力掌管公主留下来的部下,可能是公主吩咐过,不让嫣儿掌管家中事务,所以下人们才会……」

「朝晖不是你想的那样。」

秦时揉着眉头道,「她没有那么多心思。」

宋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双眼一下盈满泪水:「那夫君是觉得,嫣儿心思多吗?」

不光是她不敢置信,便连我也吃了一惊。

印象里,这是秦时第一次替我说话。

「嫣儿,我不是那个意思。」

秦时眉头微微皱起,但还是把她揽进怀中,温柔劝导:「我只是觉得,朝晖走得突然,是来不及说这么多的。」

宋嫣哭得极其委屈,秦时哄了半天也没哄好,几乎赌咒发誓,跟她证明就算等我回来,也不会再给我好脸色看。

最后宋嫣委屈地窝在他怀里说:

「夫君,我,我想要金缕玉衣。」

我心中一惊。

6

我在秦府留下的最为珍贵的东西,就是那件金缕玉衣。

那是出嫁的时候,父皇给我的。

是我母后留给我最后的遗物。

传说这件金缕玉衣,是我父皇母后的定情信物,当初母后病重,父皇为了给母后取得它治病,不惜自损身体,徒手爬上雪山,才在峰顶古墓取得。

为了这件金缕玉衣,父皇身体一直不好,一到风雨天就会腿疼。

当初大丞的皇帝,用万金之数和十座城池来换这件有奇效的金缕玉衣,父皇都没有答应,而是把它赠给了我。

「晖儿身体不好,又嫁得这么远,金缕玉衣能治病,又代表父皇的祝愿。」

他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睛里依稀能看见泪光,「晖儿,嫁得这么远。

「从今以后,只有这件金缕玉衣,当做父皇和母后对你的陪伴了。」

嫁过来之后,多少次,秦时对我的冷漠,秦老夫人对我的刁难。

都是摸着这件金缕玉衣,才能让我想到大漠里的爹娘。

才能有片刻的温暖,让我温存下去。

此刻我看见宋嫣跑进我的房间,翻箱倒柜,拿起那件金缕玉衣,兴奋地抖了抖,在身上比划:「夫君,你看嫣儿穿好看吗?」

「别碰它!」

我尖声叫道,「这不是你的东西!」

这件金缕玉衣,除了父皇母后和我之外,从来没有让外人碰过。

它象征着我父母至死不渝的爱情,怎么能让别人来碰!

「嫣儿向来身体不好,听说穿上金缕玉衣之后,会好一些。」

宋嫣欣喜地翻看金缕玉衣,眼里透出沉醉的光芒,摇着秦时的手,「夫君你就答允了嫣儿吧,你看嫣儿穿上了多好看,大不了,等公主回来再还给她。」

我紧张地看向秦时。

这件衣服对我有多重要,秦时是知道的。

曾经有一次,秦府起了火,我拼着性命都不要,也要回去拿回金缕玉衣,那一回我差点被火燎伤,救出来之后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

果然,秦时脸上露出犹豫之色:「还是等朝晖回来,再问她要吧。」

「夫君,嫣儿为你做了这么多,连一件衣服都不能得到吗?」

宋嫣双目红红地望着他,「公主她在你大战的时候和你赌气出走,是嫣儿找了军书去战场上找你,才引发了旧疾。

「嫣儿现在只想要这个!」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我没有赌气出走,那本军书也不是你找的!

宋嫣拿着金缕玉衣,倔强地看着秦时。

泪水不断从她眼睛里滑出,她深夜出来,穿得单薄,胸前的伤口暴露无遗。像是时时刻刻提醒秦时,当年那碗心头血。

果然,看到这枚伤口,秦时眼里闪过一丝疼惜。

片刻后,他松开了手,低声道:「你先穿着疗伤。

「朝晖那边,我会替你说的。」

砰。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碎开了。

我看着宋嫣欢天喜地地披上金缕玉衣,她特意脱下外衫,只着肚兜穿上它,炫耀一般抬起手来,问秦时:「嫣儿好不好看?」

秦时微笑道:「好看。

「嫣儿穿什么都好看。」

然后,他们站在我的房间里,拥吻在了一起。

那是我母后的遗物。

那是我父皇的血迹。

他们至死不渝的信物,我拼了性命都要相护的珍贵宝物。

如今被宋嫣随便披在身上,成了获取胜利的器物,装成妖媚的样子,去讨秦时的欢心。

她战胜一般发出高昂的声音,眼里的得意之色刺痛了我的双眼。

这一刻,我彻底对秦时死心了。

7

接下来的几日,宋嫣日日便在我的房间流连。

秦府开支变少,她又喜欢奢华,又要出去交际。

便时常来我的房间,用借的名号,拿走我的钗环,来给自己装点门面。

我从一开始的痛恨,到现在的木然。

看着宋嫣穿戴我的衣服,去接受那些贵妇们的赞美。

而秦老夫人,则趁机辞退了我在府中所有大漠带来的侍从,美其名曰「节约开支」。

可是我大漠的侍从何时动用过秦府的一分一毫!

他们的开支被秦老夫人扣下,当做秦府的日常开支:「那野丫头不是离家出走甩脸子吗?那等她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再把她这些野奴隶接回来。」

取而代之的,是宋嫣那些远房亲戚。

他们一窝一窝地搬进秦府,在我精心布置的庭院里肆意践踏。

而我的侍从,背着行囊,在大雪天被赶出秦府,一枚银钱都不能多拿。

一股从未有过的恨意,几乎把我吞噬。

都是我。

都是我。

是我错信了秦时,把他们带来大丞。

他们在家乡都是骄傲的汉子,保家卫国,征战沙场都不在话下。

如今却如同丧家之犬,任由一个老妇驱赶!

幸好成美在京城,早就听闻了消息,把他们接走。

站在门口的时候,我看见成美的眼睛微微发红。

从来没有哭过的汉子,现在脸上涨得通红,接过他们的行囊,粗声道:

「走!奶奶的,这秦府,不待也罢!」

风雪交织,他们披雪迤逦而去,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定。

我相信成美。在这次之后,一定明白我的选择。

那边成美他们刚走,这边秦时匆匆进府,对满面喜色的宋嫣道:「圣上突然下旨,我们要出去打仗了。」

宋嫣担忧地摸上他的胸膛:「夫君上次伤口还没好,怎么就又要去战场了。

「大漠军呢?」

他烦躁地捏了捏眉心:「这次来势汹汹,圣上看我上次胜仗,战场在大漠边缘,只怕地形还需要借助这些大漠人来带路。他们在哪?快随我一同。」

他这话一出,宋嫣的脸色一僵。

这时,他才意识到庭院里杂乱纷纷,两道剑眉拧起:「这些人是?」

「是我的亲戚……」

看着秦时的脸色一变,宋嫣又忙笑道:「最近府里开销比较大,娘亲说,府里不需要养闲人,所以把那些大漠人请出去了,换成了我的……」

「那些哪里是一般的奴仆!」

秦时几乎忍不住自己暴躁的情绪,「他们跟着我征战沙场,是最好的战士!」

这些年,我的侍从养在秦府,从来不需要做这些粗活,但一个个,都是战场好手。

秦时去到哪里征战,我的侍从们总会相随。

可以说,秦时的战功,有一半都是我的侍从帮忙立下的。

宋嫣脸色一白,几乎是瞬间,眼泪就充盈了眼眶。

这一回,秦时却没有心情再去对她小意哄情,而是捏着眉头:「快去把他们请回来!」

然而,我大漠儿女,哪里是这么好欺负的。

以往他们陪着秦时征战沙场,不过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如今我不在府中,秦时在他们面前,又有什么面子。

被成美他们拒绝后,秦时坐在大堂里,良久没有说话。

宋嫣大着胆子上前,抓住他的手,一脸坚定:「夫君,你别怕。

「这次战场,嫣儿陪你一起去。嫣儿的计谋,加上夫君的谋略,不比那些大漠人差。」

这次,秦时却没有回应她。

他喃喃自语:「朝晖……」

在宋嫣蓦然发白的脸色里,他低声道:

「如果是朝晖在这里,一定有办法。」

这是秦时在我死后,第一次想起我。

8

没有了大漠军的相助,秦时的仗打得并不顺利。

他武艺极高,又有谋略,向来都是大丞难得的将才。

但这次,面对完全不熟悉的地形,少了大漠军的相助,他自然是节节败退。

回宫复命的时候,受到了大丞皇帝的斥责。

阴沉着脸回府的时候,秦时第一次问起了我的消息:「朝晖找回来了吗?」

「没有,将军。」小厮低头道,「已经派人去大漠那边打探了,只是路途遥远,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再派一些人马!」秦时烦闷地低吼,「如今战事拨乱不安,随时可能再出战,她这个时候不见了,不是添乱吗?」

「不许去找那个野丫头!」

秦老夫人拄着拐杖,从内室里走出来,满脸阴沉,「我可怜的时儿,自从娶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大漠公主之后,总是被外人说吃软饭,我秦家满门英武,就因为这个女人,一世英名都涂地了!

「让她滚!如果她想回来,必须要从城门到这里三跪九叩,一步一个响头!

「不然,你就干脆不要认我这个娘!」

这句话许是戳中了秦时的痛点,他果真停了下来。

我站在一旁,心冰如铁。

这么多年来,秦老夫人一直刁难我。

她嫌恶我不和她一样以夫为尊,也不肯每日晨起给她磕头问安,更嫌恶我的大漠侍从,见到她从不磕头。

但纵使如此,我何曾亏待过她?

前年她重病,需要一味极其珍贵的鹤鹿髓,是我策马狂奔,向我父皇求的药。秦老夫人看不上我,但又喜欢摆出她世家大族的架子,花销从来不肯小气,我大漠的商铺日日夜夜劳作,光是她的盘中之餐,就值万金之数。

事到临头,却还是要因为所谓的面子,将我所有付出一笔勾销。

居然还肖想我堂堂大漠公主,为她从城门口三拜九叩,来树她的威风!

送走了秦老夫人,秦时的烦闷却没有停止。

他的伤口之前一直没有愈合,这次出征,又前后夹击,比之前伤势更重。

但这一次,再也没有了我的药替他疗伤。

宫中御医的医术,远远比不上大漠行走多年的巫医,更别说那些奇珍药材,甚至有钱都买不到。

庭院里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秦时皱起眉头:「这是什么声音?」

「是如夫人的亲眷们。」

小厮低头低声道,「他们得知将军和如夫人归来,得了圣上的赏赐,很是高兴,在庭院里大摆宴席。」

秦时脸上烦闷之色更郁,还未开口,门外已经传来一声娇呼:「夫君。」

宋嫣从内室走出来,身上焕然是一身粉嫩新衣。

她走到秦时面前,用手轻抚他眉头:「知道你烦心,我特意摆了宴席,贺你平安归来。」

她又奉上一盏蜜饯,眉眼弯弯:「这是夫君你最爱吃的蜜饯葡萄,是我亲手做的,夫君,战事已经平了,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对嫣儿来说,你能平安归来,就是最大的胜利。」

她一边说,一边泪水盈盈地抬头,望向秦时。

秦时曾经说过,我不如宋嫣,宋嫣温柔小心,永远能体贴他人。

不像我,除了能拿一些大漠人和药逼迫他妥协以外,一点也不懂他的心。

但这一次,秦时却没有接过她的蜜饯。

他一把把她推开,双眼烦躁地眯起:「嫣儿,让后院那些人不要再吵闹了。」

宋嫣一愣,泪水滚滚而下:「夫君,他们都是嫣儿的亲人,你怎么能?」

这一回,秦时却没有再哄她。

他站起身,拂袖而去,只丢下一句「我累了」。

宋嫣呆在原地,几乎是片刻间,脸色一点一点发白起来。

我也一愣。

这是记忆中,秦时第一次和宋嫣产生矛盾。

9

我羡慕过宋嫣的。

刚嫁过来的时候,我真是羡慕她啊。秦时虽然没有娶她,可是心里时时刻刻都有她。

他为了宋嫣,从来没有碰过我,即便我和他说起往事,他也只是漠然道:

「秦某五年前曾经头脑受创,许多事情记不清了。公主如果是想借用这点来构建往事,秦某只觉得龌龊。」

宋嫣日日都会来秦府。

她自小在京都长大,虽然出身不高,但是比我要懂京都礼仪。于是打着替「秦哥哥」教习嫂子的名义,和我义结金兰,在秦府小住。

这一小住,便住上了三年有余。

秦时不是没有对我动过心的。

这几年里,我虽然不懂他们京都的风花雪月,也不懂秦时为什么变成这样。但既然秦时不愿意和我同房,不愿意我与他亲密,我便尊重他。

秦时喜欢战功,喜欢享受荣誉,我便搜罗军书和药物。

我尊重秦时。

半年前,秦时战败归来。

他一身是血,面白如雪,又加上旧病复发,被带回来的时候,几乎只剩下一口气。

秦老夫人只知道哭,宋嫣也被吓得六神无主。是我喝退了众人,把我与他关在房中,七天七夜。

我用尽了所有方法,虽然流泪,但镇定心神,搜刮医书中所有奇招,最后割破他和我的指尖,用了巫蛊之术,将他身上的病痛引到我身上足足一半。

那一次,秦时终于对我动了心。

他把我揽进怀里,我被病痛折磨得脸色苍白,他看着我,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温柔,他低声问我:「朝晖。

「我们之前,是不是当真见过?」

但下一秒,对上的却是宋嫣惨白的脸。

因为秦时抱了我那一下,宋嫣哀哀哭泣了整整七天,七天里,她整日以泪洗面,甚至悬梁,被救下来的时候,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地对秦时说:

「秦哥哥……你说过,这辈子只喜欢嫣儿……

「你怎么能……怎么能……」

那是秦时看我最后温存的一眼。

从那之后,他面上冷峻,有时见到我,虽然动容,也会立马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常态。

那一刻,我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得到秦时的心。

我大漠的儿女,向来洒脱。原本以为是秦时忘记了我,那我便不会在意他的态度,只一心一意等他想起我。

如今,知道秦时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是以前的秦时,我也不会再做纠缠。

我没有想妨碍他们。

我没有想妨碍他们。

我只想这次把一切都还给他们,然后让我回去,让我回到父皇身边去。

那天大雪,秦时被困在城中。我求得了军书地图,策马过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秦时。

秦时之前救过我一命,又陪我在大雪天待了七天七夜。

我此番,救他三命,足够能相抵。

但是过去的途中却被暗箭所伤。原本这种小伤,是不足够伤害我的。但前些年替秦时挖心头血,又渡过他的伤痛。我的身体已经是大不如前。

当时在我身旁的,只有宋嫣一人。

我把军书地图放在她手中,虚弱道:「宋嫣,交给秦时,然后我会回大漠。」

我以为我了解宋嫣。

她不过是喜欢秦时,她不是蛇蝎女子。

她只要知道,我会回去,不会妨碍到她和秦时,她就一定会来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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