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安慰她:
「有机会的话,我和你去。」
尽管我们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出这个无尽的地狱。
我与师姐商量好,手腕处系一根红绳,以便于区分。
我曾见到过一个一模一样的她,她告诉我,她也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我。
是昨天晚上,她半夜从噩梦中惊醒,听见窗外有动静。
她蹑手蹑脚地下床,打开窗户,看见有「我」拖着一把大砍刀,走进了隔壁房间。
我皱起眉头:
「那你就不曾怀疑过我?」
师姐理直气壮:
「不怀疑啊!你用的是剑,又不是大砍刀!」
「……」
她复又好奇地凑上前来:
「你也没有怀疑过我?」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怪物不会背二十四字真言。」
夜晚的街道,竟比白天还要繁华。
大街小巷,车如流水,马如游龙。
只是走在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戴着奇形怪状的面具。
我们两个人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一辆马车在我们面前停下,婢女身着绸缎织成的华服,戴着一张阴阳脸面具。
半面黑,半面白。
半面哭,半面笑。
她向我们行万福礼,并递给我们两个面具。
「小姐让我将这个送给二位贵客。月圆之夜,百鬼夜。最好不要让人看见自己的真实面孔。」
我们接过,道了谢,婢女又说:
「沿着长街一直走,灯火最盛处,就是河神祭祀。」
路边民宅的油纸伞全部变成了白色,只有驿馆门口的伞染上了刺眼的红色。
放眼望去,笔直的街道尽头,当属罗氏酒楼的灯火最盛。
蛰伏许久的巨兽,此时已完全醒来了。
越往深处走,越繁华。
人们摩肩接踵,兴奋地往河边挤。
河上,有十艘小船,每艘船都载着一个穿嫁衣的女子。
她们盖着红盖头,一动不动,平躺在船上。
双手交叠,放于腹部,看起来十分安详。
主持祭祀的巫师站在高台之上,吟唱着古老神秘的歌谣。
仪式过后,他把一盏鲜血洒向人群。
人群沸腾。
他们振臂高呼,口中喊的,却是长生。
他们在呼唤长生。
我与师姐对视一眼,也跟着照做。
巫师抬起手,往下一压。
他清了清嗓子:
「河神祭祀,每三年一次,我们将献上十位少女,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也祈求河神将更多的太岁肉,带到我们身边。」
我脑子里一声轰鸣。
我好像明白过来了。
更多的太岁肉,指的不就是我们这些误入小镇的游客吗?
至于民宅前面挂着的油纸伞,其实就是将我们这些太岁肉炼化的容器。
当伞吸收满了人的精血,就会变成红色。
每三年河神祭祀之夜,人们将伞中的精血提取出来,伞就又变成了白色。
驿馆的伞还是红色,因为师弟死了,无人提取精血。
所以木牌告诉我,镇上没有红色油纸伞。
因为它们本质,都是永远也盛不满的白色油纸伞。
和人心一样。
永远也得不到满足。
烟花在上空绽开,人群仰起头,迎接来自神祇的祝福。
我想提醒师姐小心点,没留神被她狠狠地撞向了我受伤的肩胛骨。
我吃痛低头,面具松动,掉在了地上。
我急忙捡起来,意外发现,站在我身边的师姐手上没有戴红绳。
她冷漠地凝视着我。
面具下的眼睛,是纸做的。
周边的居民不知道从何时起,不再看烟花了。
他们的身子仍保持着看烟花时向上仰视的姿势,头却转过一百八十度,俯瞰着我。
他们的声音都是同一个音调,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挤来,将我淹没。
「是太岁肉?」
「这里怎么还有一个太岁肉?」
「这里还有一个太岁肉。」
面具上的表情五花八门,面具下的贪心千篇一律。
人们向我伸出手,想要抓住我这个食材。
纵然我奋力反抗,也敌不过这么多人。
我的佩剑被他们一脚踢入河里,寒光一闪,永远地沉在了水底。
我也满身伤痕,被他们七手八脚地摁在地上。
师姐不见了。
茫茫人海,不知她去了哪里。
我也庆幸她没跟在我身边,要不然肯定与我一个下场。
巫师拿出小刀,从我的手臂上生生剜下一大块肉。
我疼得直抽冷气,咬紧了牙才不至于晕过去。
巫师的眼睛,是正常人的眼珠子,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他说要将这块新鲜的肉,献给伟大的,河神的使者——
罗氏酒楼的老板。
高台上,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我强撑着一口气远眺。
罗氏酒楼的老板,居然是我们此番堕入地狱要拯救的那个人。
当朝太子殿下。
巫师诚惶诚恐地跪下,献上我的血肉。
太子正要接过,船上用来祭祀的十名少女忽然全部都坐了起来。
人群中爆发骚动,他们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向着船只磕头。
磕到面具开裂,额角流下殷红的鲜血,也不敢停下。
他们说,河神来了。
太子赶忙把碗给放下,一撩衣摆,向着河道跪下。
河灯如星火点点,河底下,唢呐声震天响。
有个清丽的女声,她的声音仿佛河面上浅浅淡淡的水雾,萦绕在每一个人周围,如泣如诉。
「建文二年,八月十五,罗氏嫁女。」
「罗氏羽彤,淑慎性成,勤勉柔顺。克令克柔,雍和粹纯。册封为太子妃。」
太子脸上露出见了鬼的表情。
他也顾不得自己的风度了,连滚带爬地扑到高台边,死死凝视着平静的河水。
女声仍在继续:
「建文五年,七月十五,罗家灭门。」
「罗氏一族,性情奸诈,贪财为患。内害忠臣,外通敌国。满门抄斩,不留活口。」
她骤然提高了音量,河水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太子殿下!」
「我们罗氏一族,向来勤勉努力。自我嫁与你为妻那日起,罗氏子弟替你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龌龊事?可你是怎么对我们罗氏的?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甚至连我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放过?你午夜梦回,会不会梦见我们族人?他们都在地狱里,等着你啊!」
太子趴在高台上,向着河面声嘶力竭地大喊:
「闭嘴!」
「闭嘴?」太子妃冷笑,「你生来就是个无能的懦夫!」
「你无才无德,不受皇帝重视,故而刻意拉拢我们罗氏,丰满自己的羽翼。」
「待你的势力日渐强大,你却发现自己病了,病得很重,快要死了。你开始畏惧死亡,开始求长生。」
「是你拉全城的百姓下水,带他们进入这场梦魇,吸收他们的生命,作为你延年益寿的补药。」
「甚至你入了梦境,都还要借助无辜少女的生命,去祈祷河神的庇佑。」
「长生?你想得美!」
太子叫人往水里扔石头。
他说他要填平这条河,可没人敢轻举妄动。
于是他自己手忙脚乱地将周围的东西纷纷推入河里。
巫师离得最近,被太子踹了一脚,「扑通」一下坠入小河。
河面浮起一层血水。
太子妃还在笑。
「我可是你每逢三年就要祭拜一次的河神啊,多亏了有你这么虔诚的信徒,我的力量才日渐强大。」
「你以为,时至今日,我还会怕你吗?」
「我还会像从前一样,跪在你面前,求你放过罗家吗?」
大地震动,河水沸腾。
来自河神的怒火,没有一个平凡人承受得住。
高台崩塌,太子坠入水里,百姓四处逃散。
以他人性命换取长生时,他们是勇士。
该承担杀戮带来的后果时,他们是懦夫。
无一例外。
按住我的人都跑光了,我支撑着地面站起来,看见不远处师姐在向我挥手。
她的右手腕上,戴着红绳。
「师妹!这里!」
她背后,是一扇古老的石门。
门后有我们出去的路。
我用尽了全身力气,跑到师姐身边。
这个世界正在崩塌,师姐又哭又笑。
她问我:
「师妹,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南风。」
我蘸着手臂上的血,在手心里写给她看。
「『南风知我意』的南风,因为师父觉得我是他最满意的弟子,所以……」
我的手突然停顿下来。
我的手心里,是个红色的「十」字。
我们师门感情凉薄,见了面都不打招呼,更别提记名字了。
南风这个名字,世上只有两个人会喊。
一个是师父,一个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师兄,西州。
初入梦境时,我们约定好要一起出去。
如今看来,他大概是出不去了。
我默默地把「十」字攥在手心里。
手臂血流不止,我的眼前开始发黑,我得抓紧时间出去了。
出去之后,能瞬间治愈所有的重伤。
师姐说,最后一件事,她要与我约定一个暗号,这在她们的世界里,叫「摩斯密码」。
以手指叩击,三短三长三短,意为救命。
就是有危险。
她说完又笑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但既然是太子拉你们进的这个梦境,大概他死了,噩梦也该醒了吧?」
她说:
「那就祝我们,都开始幸福美好的新生活!」
她把红绳扯断,丢在这个崩塌的世界里,扶着我一起步入石门。
与所有伤痛不堪,做个了断。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境结尾,我听见有人温柔地呼唤我的名字。
「南风?南风?」
还有规律的,一成不变的「滴滴」声。
我用力睁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的世界白茫茫一片。
我身上穿着蓝白病号服,枕边放着早上新采摘下来的鲜花。
还有个知性温柔的姐姐,坐在我床边。
「南风?你醒了?」
我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但手上连接着各种仪器和输液泵,我稍一抬手,姐姐立刻给我按了下去。
「别乱动,你手术刚做完。」
「手……术?」
「嗯,你脑子里的瘤摘掉了,手术很成功,你以后再也不会有那种乱七八糟的幻觉,听见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了。」
是……幻觉吗?
我的肩胛骨还有手臂上,似乎都在隐隐作痛。
梦境中的画面仍然历历在目,无比真实。
真的只是个梦吗?
我垂下眼睛。
刚好医生来查房,为首的女医生穿着白大褂,头发扎成高马尾,整齐地束在脑后。
她拿着病历本,走到我的床边。
「南风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看见她的手指,轻轻叩在病历本上。
三短。三长。三短。
我们仍在迷宫里。
(完)
备案号:YXX18ggK8g1F555nmk2CdlwA
穿成女配后我只想搞事业
十尾 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