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笙很高兴,兴冲冲地找了只空相框把这幅画装进去,摆在客厅里最显眼的位置。
这是专属于何笙的炫耀方式,只要有人来家里就能看到。
他不允许别人碰他的珍藏,却热衷于向所有人展示。
曾经得到这种待遇的,是我的星星。
「星星呢?」我问他。
之前白烟打碎了玻璃瓶,她把星星收起来后还给了何笙,但我不知道何笙把星星放哪儿去了。
「杂物间。」他是这样说的。
我的星星被装进纸盒里,扔进了杂物间,和所有不被珍爱的东西放在一起。
我很难过,但我只偷偷哭了一会儿,何笙不喜欢我哭。
他从前会哄我,现在大概觉得烦。
因为白烟从来不哭。
我买了一个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埃菲尔铁塔玻璃瓶把星星装进去放在了我的床头。
如果何笙向我道歉,我就把星星还给他。
我的爸爸妈妈走了,我找不到他们,我只有何笙了。
我很努力地在成长,我可以不要何笙保护,我会努力和他并肩。
我给何笙做饭,烫得满手水泡。
但何笙不知道,因为他不吃我做的饭,他甚至不看我。
「何笙,我做了你喜欢的番茄牛腩,要来吃吗?」我敲他的门。
「我吃过了。」
他不开门,我只能听到他冷冰冰的声音。
何笙不吃,我自己吃了。
牛腩很老,嚼不动。
番茄太烂了,只有酸味。
难怪何笙不吃,真难吃。
大概是吃坏了肚子,我半夜上吐下泻,一个人跑去医院挂水。
幸好何笙没吃,我想。
生病很难受,从前是何笙陪我,现在只有我自己了。
「小姑娘怎么一个人呀!」
旁边的阿婆问我,她老伴在一旁给她剥橘子。
「我老公,他很忙。」
我撒谎了。
我以前问过何笙,「我以后老了,变成老婆婆了你会不会嫌弃我?」
何笙笑着亲亲我的脸,「你就算牙齿掉光我也爱你。」
何笙骗了我,我还没变成老婆婆他就不爱我了。
「哎哟!你哭什么啦!老公不在阿婆陪着你嘛!来来来,吃橘子!」
阿婆从老伴手里抢过橘子递给我。
「谢谢……阿婆……」我抽噎着把橘子往嘴里送,讲话都断断续续。
挂完水已经凌晨三点了,太晚了不好打车,我等了十来分钟才约到网约车。
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偶尔会路过一辆车,四周空旷又静谧。
我有点儿害怕,安静地窝在后座。
司机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操着一口粗犷的北方口音。
「小姑娘怎么大晚上一个人来医院啊?家里人不陪你?」
「我老公在家等我。」我小声说。
司机又问了两句,似乎是看出我没有聊天的兴趣了,索性闭上嘴,打开了车载音乐。
劲爆的乡村舞曲在狭小的车厢里沸腾,司机时不时跟着哼唱两句,周身的空气都变得喧嚣。
我轻轻靠在车窗上,看窗外一闪而逝的风景。
「滴答,滴答」
雨点砸在车窗玻璃上,下雨了。
车在小区门口停下,雨已经很大了,我深吸一口气,冲进雨幕中。
回到家门口我才想起来没带钥匙,我只好敲门。
「何笙,开开门。」
我小声叫他,怕吵到邻居。
我敲了很久,门一直没开。
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冷了,我淋了雨,身上又湿又冷。
我找了家 24 小时便利店将就了一晚。
何笙八点半出门上班,我赶在这之前回去了。
「你是小孩子吗?为什么一个人偷偷跑出去?」
何笙很生气。
「对不起,我忘带钥匙了。」
我低着头道歉。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让人担心?」
何笙在担心我?
所有的委屈一扫而空,我就知道何笙还在乎我。
我抬起头冲他笑,「我以后……」
「能不能别用这张脸做这种表情?」何笙冷冷打断我。
我从前占有着何笙的偏爱,所以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他对不在意的人可以这么冷漠。
「什么?」什么表情?
何笙没有回答我的话,越过我出门了。
我跑到镜子前,终于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表情了。
脸色苍白,眼睛鼻头都很红,要哭不哭的模样,硬生生扯出一个违和的笑容。
这样可怜巴巴的表情,白烟才不会有这种表情。
可是我不是白烟啊。
我洗了个热水澡,头重脚轻地躺进被子里,我太累了。
醒来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手背挂着点滴。
何笙坐在床边看着我。
「生病了为什么不说?」
我张开嘴,喉咙有点儿干,吸进一口空气就开始咳嗽。
何笙把我扶起来喂我喝水。
温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好受多了。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难受,我不知道自己生病了。
何笙的脸色沉下来,眼神透着责怪。
他说:「你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永远长不大?」
生病的人总是情绪不好的,我并不接受他的指责。
「何笙,」我看着他的眼睛。
「我已经在努力长大了。昨天我吃坏了肚子,半夜去医院挂水,回来淋了雨,所以才会感冒。」
「我没带钥匙,你又不给我开门,所以我才没有回家。」
「我并不想给你添麻烦,但你能不能偶尔也关心关心我?我不想生病的时候还要听你指责。」
何笙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下一秒又沉着脸起身要走。
「何笙,你有没有哪一刻对我感到抱歉?」
我在他转身的前一刻问出这句话。
何笙身形一顿,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在做什么?」何笙冷冰冰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我吓了一跳,把手里的相框放回原位。
「我没想干什么,我只是看看她。」
何笙推开我,我的腰撞到另一侧的桌角,很痛。
何笙紧张地拿起相框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通,确认我真的没动手脚后才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脸色缓和了一些。
「她很漂亮。」我说。
何笙戒备地看着我。
「不要乱碰我的东西。」
何笙似乎是生气了,他一连几天都不肯跟我讲话。
「我做错什么了?」我问他。
「没有。」
又撒谎。
其实我知道,在他眼里我最大的错就是回到这具身体里了。
可这不是我的错。
「这本来就算我的身体,你凭什么要生气?」
他猛地盯住我,被我戳中了。
「你已经离开了。」他的脸色很冷,似乎在结冰。
「我没有离开!」我反驳。
「我只是被关起来了。我的灵魂,被关起来了。」
何笙看着我不说话。
「我什么都没做错,何笙。」我应该是哭了。
「我只是睡了一觉,」我的声音在发抖。
「一觉睡醒我的身体就被夺走了,连我的人生也一并夺走了。」
「我才是你最爱的人啊!你为什么恨我?」
「秦书,我没办法爱你了。」他终于说话了。
「你撒谎!」我拼命摇头。
「你在骗我,为什么没办法了?」
「你说过会一辈子对我好不让我受委屈的!我们之间的二十年难道抵不过你和她的半年吗?」
「你明明爱了我那么久……你现在要告诉我你爱她?你把给我的爱分给她了是吗?你凭什么这样做!」
「我什么都没有了,爸爸妈妈走了,你也不要我了……何笙,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睡了一觉,怎么一觉醒来后什么都变了?」
「把我的人生还给我,把我的何笙还给我……」
我苦苦等了这么久才重新回到爱人身边,可是早就没有人在等我了。
「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我最讨厌对不起了。
我折过 999 颗星星,但是我们没能在摩天轮下接吻,还不听话地在婚礼前一天见面。
我一心求得圆满,到头来还是不得圆满。
「何笙,我们离婚吧。」
他不会再爱我了,我早该离开了。
「我不会和你离婚的。」
何笙拒绝了。
「为什么?你根本不爱我啊……」
「万一阿烟回来……」
啊,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他还在奢望白烟能重新回到我这具身体。
何笙也很可怜,他深爱白烟,可白烟不会回来了。
白烟没那么爱他。
系统曾问过白烟,「这次也不留下吗?」
白烟当时是这样说的,「我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何笙只是白烟经历过的无数世界中的某个站点,白烟或许爱过他,但永远不会为了他放弃自己的目标。
白烟会继续去往下一个世界,也会继续爱上下一个人。
可我不打算告诉何笙。
他会难过,我不想他难过。
「那你继续等下去吧。」我说。
何笙也曾在深夜喝得烂醉,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
但他从来不会把我错认成白烟。
我把他扶回房间,他抱着白烟的相框蜷缩着哭泣。
「阿烟,回来……阿烟……」
没有人回答他。
我看着他痛哭哀嚎,像在看一出荒诞喜剧。
我本以为我跟何笙会这样互相折磨,死守到老。
可是我怀孕了。
不,准确地说,是这具身体怀孕了。
我的身体里,怀着何笙和白烟的孩子。
这太恶心了。
白烟夺走了我的人生,难道还要我替她生下她与我的爱人的孩子吗?
我绝不允许。
我预约了人流手术,在进手术室之前就被何笙抓回去了。
「你怎么敢!」
何笙很生气,眼睛里几乎能喷出火。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我很平静,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显然何笙很抓狂。
「我绝不允许你伤害我和白烟的孩子。」
何笙把我关起来了,他不许我出门。
何笙说我有病,我确实是生病了。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睡着就会惊醒。
我梦见肚子里的孩子在蚕食我的身体,它有着和白烟一样锋利的眼睛。
我吃不下东西,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
后来是何笙强行喂我吃,一吃下去就会吐出来。
我的身体上有很多伤口,深的浅的,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全是我自己拿剪刀划的。
何笙发现了,他把房间里所有利器都收了起来。
他说白烟还没回来,不许我伤害白烟的身体。
我不明白,这明明是我的身体。
我这一生从没做过什么坏事,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呢?
怎么一觉醒来,我的身体、我的爱人、我的人生就全都不属于我了?
我们都有病,我很清楚,但是何笙并不知道。
何笙会在半夜冲进我的房间掐着我的脖子让我把白烟还回来。
我只能无力地抓着他的手臂告诉他白烟不会回来了。
何笙会在我窒息的前一秒松开我,然后紧紧抱着我的身体睡去。
如果不看我的眼睛,大概我会很像白烟,有他熟悉的体温和心跳。
何笙常常看着我的肚子发呆,他的眼神很难过,脸上的表情却在笑。
他会把耳朵放在我的肚子上希望感受生命的悸动,即使什么也听不到,他还是很开心。
事实上,何笙很喜欢孩子。
从前我们还相爱的时候他就对此有了规划。
他说要和我生两个孩子,最好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男孩是哥哥,永远保护妹妹。
何笙是个很传统的人,钟情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认为相濡以沫,子孙满堂是俗世最圆满的幸福。
这个孩子带给何笙希望,他无比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
何笙依旧在等待白烟,但他开始接纳我。
他抱着我说:「秦书,我们好好生活。」
他厌倦了和我互相折磨,他已经两次失去爱人,他比谁都渴望好好生活。
何笙的父母来看我也被他挡在门外,他说我怀孕了需要静养,不让他们打扰。
他们送来很多东西,说是给我补身体。
我什么也吃不下,白白浪费了他们的好心。
天气好的时候何笙会带我下楼走走,他说适当的走动对孩子好。
何笙牵着我的手绕着楼下的花坛散步,他握得很紧,陪着我慢慢地走。
何笙不许我和别人接触,他怕我逃跑,可是我没力气逃跑了。
我们看上去很像一对恩爱夫妻,小区里的老人家总是笑着夸我们夫妻感情好。
我抬头看何笙,何笙只是笑。
何笙兴冲冲地买了很多婴儿用品,布置起了小小的婴儿房。
我进去看过,很温馨,特别漂亮。
何笙会是一个好爸爸,婴儿房的装修全部是他亲力亲为。
他偶尔会询问我的意见,我不说话,他也不在意。
我坐在地毯上跟何笙一起组装婴儿床。
「宝宝会喜欢这里吗?」何笙突然担心起来。
我低着头拆木板,「会喜欢吧,这里很漂亮。」
何笙高兴起来,「那太好了!」
「宝宝可以和我在这里一起等白烟回家。」
何笙偶尔会翻出婚礼摄像,津津有味地看,看多少次也不会厌烦。
婚礼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完美到无可挑剔。
「这件婚纱真的很适合你。」
何笙笑起来。
屏幕上的「秦书」正挽着爸爸的手臂缓步走向何笙。
会场的灯已经灭了,只留着零零散散的圆形吊灯,像星星四散在夜空里,照亮了长长的天桥。
「秦书」走在天桥上,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在灯光下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
头纱随着裙摆铺在身后,像拖着银河的尾巴。
何笙等在尽头,眼含热泪。
这是何笙最爱我的时候。
我也笑起来,「很漂亮。」
我们坐在一起看屏幕上的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你是否愿意接受秦书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无论疾病……」
我在神父仁慈的声音中开口,「这时候已经不是我了,何笙,你遗憾吗?」
如果我的身体没有夺走,与何笙举行婚礼的应该是我。
何笙转过头看我,表情很苦恼,然后他低下头。
「我不知道。如果你一直是你,我想我们应该会过得很幸福,但是我不后悔遇到白烟。」
屏幕上的宣誓还在继续,我看见何笙神情温柔坚定。
「我愿意。」
真幸福啊,何笙。
我在屏幕上两人嘴唇相贴的前一刻偏头移开视线。
「何笙,再次失去我会像失去白烟一样难受吗?」
何笙望着屏幕,长久地沉默着。
然后他紧紧拥抱我,像要把我揉碎进身体里。
「秦书,别离开我,我没办法再承受第三次失去了。」
滚烫的液体落在我的肩头,几乎要将我灼伤。
我一手揽着他的腰,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像他无数次安慰我那样。
「何笙,何笙……」
日子一天天变好,我们几乎就像是我从前梦想的那样幸福。
何笙空闲的时候会带着我逛超市,他推着购物车,问我今晚想吃什么。
我总是不知道,我依旧提不起胃口,但比以前好一点儿,不再一吃就吐。
何笙想方设法地给我补充营养,他说我太瘦了,宝宝也会没营养。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何笙问我。
我从前也这样问过他,现在换他问我。
「你呢?」我把问题抛给他。
何笙垂眸,思考了一会儿。
「女孩吧,女孩像你一样漂亮。」
我忍了忍,没忍住,问他。
「会像白烟吗?」
何笙愣住了,表情空白了一瞬。
然后他笑起来,眼神悲伤得像被雨淋湿的小动物。
「谁知道呢?」
何笙变得像个小孩子一样黏人,下班回来没有第一眼看见我会很着急。
他经常会半夜惊醒,然后在确认我在他身边后抱着我重新睡去。
他会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固执地要得到我的回应。
「秦书。」
「嗯。」
「秦书。」
「嗯。」
「秦书。」
「嗯。」
「秦书。」
「何笙,我在。」
何笙很不安,我无能为力。
我的肚子一天天变大了,小腹凸起一块,怪异又别扭,很难看。
我还是不想生下这个孩子。
那天天气很好,下了一场雪,地上厚厚的一层白色,很漂亮。
我说想吃草莓蛋糕,何笙答应我回来给我带。
「何笙。」我叫住他。
何笙转头看我。
我走上前给他一个拥抱,「路上小心。」
何笙愣了一下,轻轻回抱住我,「嗯。」
其实我想要一个吻的,但还是算了。
「秦书。」
何笙站在门口回头望我。
「等我回来。」
我朝他笑,他上前重新给我一个拥抱,用力到几乎将我揉碎。
何笙给了我拥抱,我很开心,给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头发吹得蓬松柔软。
我穿上白色的棉麻睡裙,抱着我的星星从窗台一跃而下。
天空很蓝,有小鸟在叫。
「何笙,我不等你了。」
何笙:
我本来想挑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和你告别的,可是冬天太漫长了,好不容易天晴一次,我怕再等下去就没有好天气了。
我曾无数次幻想我们老去的样子,很可惜,我没机会看见了,我永远不会老去。
请别怪我,如果让你难过的话,我很抱歉。
我的灵魂残破不堪,我已经撑不下去了。
如果有一天我的父母回来了,请不要告诉他们我回来过。
不用给我立碑,我没什么留恋的。
如果不麻烦的话,可不可以请你把我的骨灰撒进大海?就是你高考结束那年我们一起去过的海边。
那里的日出很美。
因为你没有向我道歉,所以星星我就不给你了。
别等她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何笙,我一直希望你能幸福。
何笙,你为什么会不爱我了呢?
草莓蛋糕你自己吃吧,我等太久了,等到不想再等了。
我已经不怕疼了,所以这一次你不用担心我会痛。
祝贺我吧,从此我的身体只属于我了。
何笙,秦书死了,这次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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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意随风起:与你的黄昏与四季
小奶盖儿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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