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南风知我意

南风知我意

穿成女配后我只想搞事业

师姐的皮囊下换了个灵魂。

她教导我,要冲破封建桎梏,勇敢追寻真爱。

我邀请她睁开眼,看一看面前狰狞可怖的怪物。

我说:

「醒了吗?」

「这里可不是你的古代小言情,而是恐怖无限流哦。」

建文六年,天狗食月。

一夕之间,京城有近半数的人陷入长眠。

包括太子。

据说,他们留给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

「它看见我了。」

我们师门是皇帝豢养的暗卫,只忠于君王。

皇帝要我们彻查此事,救出太子。

我们在折损了数十个师兄弟后,终于摸清楚了梦境的秘密。

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怪诞的,扭曲的,无穷无尽的。

十八层地狱。

一旦进入,便再无回头路。

这是我第二次踏入这个地狱。

这次的世界是一处江南小镇。

白墙黑瓦,错综复杂的河道与窄小的巷弄交织。

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一柄撑开的红伞。

引路的小厮说,这是镇上的习俗。

油纸伞日日都要更换。

红伞代表这家住的是活人。

白伞则反之。

我们一路走来,遇见的都是红伞。

唯独道路尽头,最后一家的屋檐下,静静地悬挂着一把白色油纸伞。

小厮在这里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他面色苍白,唇色血红,黑色的瞳孔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

他稍一弯腰,眼球就掉在了地上。

骨碌碌顺着长满绿苔的青石板小路,滚到我的脚旁。

我拾起来,在手里掂了掂。

纸做的,没什么分量。

我将他的眼珠子还给他,他对着我们露出瘆人的微笑。

「此间驿站,便是我家老爷为各位贵客们准备的。」

「各位贵客,里边儿请吧。」

师姐在我身旁练了许久的憋气。

从小厮转头那会儿开始,她的手就捂在嘴巴上,没有放下来过。

一张脸憋得通红,愣是没敢出一声。

直到小厮说要我们进去,她才终于蹦出一句:

「我超。」

我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宅院不小,三进三出。

垂花门前,立了一块摇摇欲坠的木牌,爬满了歪七扭八的朱色字迹。

凑近了,能闻到一股很大的血腥气。

上面写着:

「想要活命,仔细阅读以下内容。」

一.

所有人需于亥时前熄灯就寝,无论听到门外有任何动静,请勿回应。

二.

驿馆每日都会有身着白色衣裳的婢女将饭菜送至房间,若送菜的婢女身着红衣,记得不要食用她提供的任何食物。

三.

小镇的婚礼三年举行一次,婚礼前夜没有灯会,如果有人来邀请你参加灯会,一定要拒绝。

四.

镇上没有红色油纸伞。镇上没有红色油纸伞……

镇上没有红色油纸伞?

镇上……有红色油纸伞?

字迹越到后面越潦草,跟鬼画符一样。

我皱着眉辨认了许久,只看出隐隐约约有个「十」字。

却还是没看明白最后一句话究竟写了什么。

木牌底部,还有一行工整的簪花小楷。

墨色均匀,笔迹清晰。

它提醒我们:

「不要相信朱色字迹。」

不等我们研究出个所以然来,小厮悄无声息地从后头走上来,一把拔出木牌。

木牌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朱色字体全部拧在一起,远看就像一张痛苦的人脸。

它底下的土壤也渗出鲜血,小厮随手将木牌丢在腥臭的血水里。

继而,他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嘴角咧至耳根,里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尖牙。

他歪着脖子,好奇地问我们:

「尊贵的客人们,你们看见了什么?」

不等我开口,师姐小声地回答:

「看见你的牙齿上有菜叶子。」

小厮:「……」

师姐:「你要剔个牙吗?」

小厮:「……」

我突然觉得,这个穿越女,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胆小。

师姐不是我的师姐。

这件事,早在我刚进入小镇时就发现了。

她眼里有清澈的愚蠢,一边想要积极融入我们这个时代,一边又想极力彰显自己超前的思想观念。

她与我说人人平等,与我讲风花雪月的诗句。

我却只请她往前看一看。

前方,有个脸生的师兄,因为在红伞下站了片刻。

他神情呆滞,瞳孔涣散,一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伞柄,任谁叫他都没有反应。

有人用剑鞘轻轻碰了碰他的身子。

他竟随风飘了起来。

不知何时,他只剩了一张人皮。

师姐吓哭了。

但她又不敢哭得太大声,生怕引来什么东西。

她攥着我的手,问我:

「我们不去救他吗?」

我说:

「他已经死了。」

「不出意外的话,我也会死在这里。以我的死因作为经验,为后人铺路,帮助我的国家,尽快脱离这场噩梦。」

师姐的眼泪怎么也流不完,她哽咽道: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来救你的。」

而现在,被师姐一打岔,小厮不再继续找我们的麻烦。

他敛起笑容,视线在我们之间逡巡一圈,最终还是让我们去内宅挑选房间。

「主子说,为了防止大家觉得他怠慢贵客,一间房最多只能住两个人。倘若超过两人,引起镇上的流言蜚语,老爷会很不高兴的。」

众人不答话,他的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

「对了,还未与各位贵客介绍过我们家老爷吧?他姓罗,是我们镇上的富商,平日里乐善好施,矜贫救厄,受所有镇民爱戴。」

「老爷此番邀请各位前来,是为了请贵客们一同参与后日我家小姐的大婚。按照习俗,婚礼前夜镇上会举办灯会,各位贵客们也可以来体验一番。」

说完,他的视线落在我与师姐身上,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一句话不说,转身走了。

师姐拽着我的袖子瑟瑟发抖:

「他不会今晚就刀了我们吧?」

我:「……不会。」

「为什么?」

「这个世界有特定的运行规则,怪物想要杀人,必须在我们违反了规则之后。比方说——站在红色油纸伞下面。」

我望向木牌所在的位置。

土壤里的血水已经褪去,地面上干干净净,再无木牌的踪影。

我说:

「看见木牌不是必死的条件,或许看见木牌上的内容才是。所以小厮刚刚首先向我们确认『看见了什么』,而不是直接对我们动手。」

师姐点头如捣蒜,说自己明白了。

我多嘴问了她一句:

「明白什么了?」

她说:

「跟着你,最安全。」

「……」

师姐说什么都要与我住一处。

我们俩挑了间二楼角落里的屋子,住在我们隔壁的是一对孪生姊妹。

长姊清冷,幺妹可人。

我们虽师出同门,但互不通名姓。

毕竟谁也不知道,身边人何时会死。

推门入内的那一刹,我感受到有一股恶毒的视线,似附骨之疽般缠绕在我的脊背上。

往下一瞥,楼梯口站着个人。

她的半张脸隐匿于阴影里,剩下的小半张脸泛着诡异的青色。

对上我的目光,她缓缓露出微笑。

她竟与师姐长得一模一样。

与此同时,师姐从房间里探出头来:

「小师妹,怎么还不进来?」

一晃神的工夫,楼下的人早就不见了。

面前的师姐还是我熟悉的模样。

我无法肯定,她还是不是人。

但外头天色逐渐暗下来了。

这个世界里,晚上的鬼怪比白天更多,在外面逗留显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我对刚刚看见的东西只字不提,进屋,掩上门窗,只道:

「今夜早点休息。」

师姐似懂非懂:

「这里的鬼怪,也遵守被窝是安全区的国际通用法则吗?」

她愈发异想天开:

「那我出门时,带床棉被,遇到鬼就把被子往身上一裹不就完了?」

我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正想说话,房门被人叩响。

还有一个细细的女声,像长指甲在木板上反复刮划。

「客人,饭菜到了。」

雕花的窗棂外,隐隐约约印出了一个红色的影子。

师姐说到做到,果真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张脸在外面。

她大气都不敢出,用口型无声地问我:

「怎么办?要开门吗?」

我看着窗外的影子。

敲完门后,她就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只是印在窗户上的红色越来越浓烈,如一大片晕开的血迹。

四周也开始响起奇怪的「咕噜」声。

目之所及处,灯光晦暗。

墙壁变得扭曲,地板缓慢地蠕动,整个房间镀上了一层奇异的肉粉色,就像是——口腔内壁。

师姐已经吓得连脸都蒙上了,直挺挺地往地上一躺,省去颇多麻烦。

我赶在房间的最后一束光消失之前,拉开了门。

门外,是身着红裳的婢女,拎着一个食盒。

她脸上狰狞的笑尚未来得及收起,见到我身后的房间恢复了原样,目光阴毒地瞪了我一眼,不情不愿地递上食盒。

「客人,饭菜到了。」

红裳婢女走后,我随手将食篮搁置于桌上。

房间重回平静,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师姐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坐下,与食篮大眼瞪小眼,却不敢动它。

她仰头问我:

「我们要吃吗?」

我并没有给出回答。

垂花门前的木牌上写:

「若送菜的婢女身着红衣,记得不要食用她提供的任何食物。」

可底下的小字写的是:

「不要相信朱色字迹。」

我们……应该相信谁?

晚饭菜色很精致,三菜一汤,腾腾冒着热气。

师姐的肚子叫了,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尴尬道:

「我其实也没那么饿……」

话音未落,又叫了一声。

师姐:「……」

她可怜巴巴地看向我,我将食盒盖上:

「先别吃了。」

「我方才计算过,从我们收下饭菜到现在大约有小半个时辰,我们不动筷,也依旧无事发生,或许不吃饭并不会有事。」

师姐追问:

「那如果不是现在有事,而是半夜三更呢?」

我冷静地回答道:

「死便死了。我们师门为皇帝卖命,从小到大,习惯了生离死别。死亡在我们看来,原本就是家常便饭,稀松平常的小事。」

师姐的假设并未发生。

我们饿着肚子入睡,一夜风平浪静。

鸡鸣拂晓之时,我被隔壁房间传来的动静吵醒。

隔壁那对姊妹不晓得在做什么,一直「笃笃笃」地敲着墙。

我听了一整晚,这个声音时快时慢,没有规律。

外头天色已经亮了,我趿着鞋出门,发现隔壁的屋子房门并没有关上,而是留了一条缝,飕飕地吹出一阵腥风。

轻叩门框,无人应答。

我索性直接开门进去。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妹妹不知所终。

而姐姐,她的脖颈被自己的长发缠绕,悬挂于房梁之上,面朝墙壁,身子已经僵了。

有风吹过,她的身体微微摆动,撞在墙上。

「笃。笃。笃。」

她的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绣鞋。

第一夜过去,我们折损五人。

他们无一例外,都动了红衣婢女送来的吃食。

其中一间房,有个幸存的师弟。

他面无表情地讲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申时五刻,红衣婢女将晚饭送至我们房间。师兄说,以防万一,他吃,我不吃。」

「我向来浅眠,昨夜也不例外。夜半听见滴水声,我清醒过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全身上下仿佛被重物压迫,又似被绳索束缚,动弹不得。」

「直到……那滴水,落在我的脸上。」

师弟眼底里掠过一丝不自然,但他很快又强装镇定,遮掩了过去。

他说:

「……接下来,我就陷入了昏睡,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师兄他睡在我身边,肚子被人剖开,五脏六腑都被掏了出来,乱七八糟地丢在一旁。脸上似乎被什么动物啃过,只剩下一点肉沫挂在骨架上。」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或许是紧张,不停地吞咽着口水。

这些苍白的文字对于他而言,皆是血淋淋的现实。

恰逢婢女送来朝食。

今天的婢女全部穿着白衣,食物是清淡的白粥和开胃的咸菜。

我与师姐饿了一晚上,闻到饭菜香味便已馋虫大动。

可师弟的脸色仍旧很难看。

他还沉浸在昨夜的梦魇里,面对清粥小菜,也提不起兴致。

他脚步虚浮,踉踉跄跄地起身:

「抱歉,我想出去散散心。」

没人会拦他。

生死有命,我们只管走好自己的路。

用过饭后,我去街上打探消息。

师姐也一起。

白天的小镇,看起来与外面世界的并无不同。

路边的小贩热情地向我们兜售当季的鲜莲子,还有香甜的桂花藕粉。

他的摊位前,也悬挂着一把撑开的红伞。

小贩递上一碗藕粉:

「我瞧娘子们的衣着打扮,不似当地人。娘子们初来乍到,定要先尝尝这地道的江南风味。」

师姐不出声,扯着我衣角的手微微颤抖。

我低头一看,碗里盛着的哪是藕粉。

分明是浑浊腥臭的脏水,零星漂浮着几颗人类的牙齿。

师姐:「尊重……yue……理解……yue……包容……yue……每个人的……yue……特殊口味……yue……」

那股腐败的气体直直地往我鼻子里钻,我也并不好受。

小贩见我们无意接受他的藕粉,也不强求,缩回手来,叹息一声:

「如今生意,大都被那姓罗的奸商给揽走了,压根不管我们小商小贩的死活,这日子是一日比一日难过喽!」

「姓罗的奸商?」

「喏,就那家。」

小贩朝对岸的酒楼努努嘴。

河道的另一边,高楼耸立,张灯结彩,像一只刚睁开眼睛的巨兽。

迎风招展的旗子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罗」字。

真是奇怪。

河对岸方才,明明还只有一片低矮的民宅。

小贩对罗氏的评价,与昨天领路的小厮截然相反。

他痛骂罗氏是水蛭。

自从他们来了,镇上的百姓们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姓罗的自己坏事做尽,乏嗣无后,就把主意打到别人家的女儿身上。」

「他自诩是河神的传人,每隔三年就要在镇上举办一次祭祀,从镇上的少女中挑选三名,献给河神。」

师姐忍不住问:

「既然你们都不愿意,为什么不联合起来反抗他?」

小贩摇了摇头:

「反抗他的人,都死了。天谴。好端端坐着、立着、走着的人,突然身上起火,怎么都扑不灭。只能看着他在火里挣扎、惨叫,直至化成一抔灰,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镇上的人,也逃不走,无论逃到哪里,都会死。」

「他们的体内,有罗氏埋下的种子,一旦走出这个小镇,种子就会开始发芽。先吞噬他们的内脏,再是骨骼、肌肉,人只剩一张皮的时候,新芽从他们的眼眶中萌发,盛开出这世上最艳丽的花。」

「你……见过吗?」

他的声音仿佛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顺着他的话走,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就快要迷失在这光怪陆离的故事中时,我猛然被人拉了一把。

是师姐。

她大汗淋漓,浑身脱力,与我一起跌倒在地。

我这才发现,我刚刚的位置离红伞仅仅只有半步之遥。

起雾了。

突如其来的大雾自青石板路尽头蔓延,侵蚀着整个小镇。

师姐紧紧拉着我的手,我们才不至于走散。

大雾中,唯有罗氏的酒楼格外显眼。

它好像活过来了。

我拉着师姐往驿馆跑。

路过的每家每户,红伞下面都站满了亡魂。

我还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庞,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师兄师姐们。

他们面色铁青,双目圆瞪,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方式扭过头,向我们伸出手。

「和我们走吧。」

他们没有张口,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

「你早就死了,你身边的人也死了,你不是早就见过她的尸体了吗?还在挣扎什么?快从执念中醒来吧。」

是的,我见过。

那个楼梯拐角处的身影。

那张与师姐一模一样的脸。

他们再次重复:

「和我们走吧。」

声声似擂鼓。

敲在我的耳膜上,我头痛欲裂。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居然真的开始怀疑起来。

这所谓的噩梦,是不是真的地狱?

我们这些被困在噩梦里的人,是不是找不到归家之路的亡魂?

我脚步微顿,立马又被师姐拽着向前跑。

师姐丝毫不理睬这些魂灵的蛊惑。

雾色弥漫,她的嗓音清晰洪亮:

「小师妹!教你一句咒语,你听好了!」

我咬破舌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听师姐大声地念道: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驿馆近在眼前。

我执剑斩断那些快要触碰到我们的手。

一剑下去,断手飘落在地,化作一张纸钱。

下一秒,纸钱上又重新生出两只手。

师姐被纸钱上的手抓住了脚踝,险些摔倒。

我及时搀住了她的胳膊,顺势把地上的手也给砍了。

师姐的脚踝上鲜血淋漓,被手抓过的地方,血肉都翻了起来,隐约可见到森然的白骨。

她的血落在地上,每走一步,就开出一朵妖异的花。

茎叶缠上我的佩剑,顺着剑柄往上生长。

「还能跑吗?」

我问师姐。

在雾里,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能听见她的语气。

虽战栗,但也坚定:

「能!」

「好,那你继续往前跑,跑到驿馆,就安全了。」

我丢开剑,同时也松开了与她相握的手。

「剩下的路,你自己一个人走。」

我的身侧,藤蔓约有一人高。

它已经缠住了我的腰。

并缓缓举起我丢弃在地上的佩剑,对准了我的喉咙。

师姐没有跑。

她仍停留在原地,呼喊着我:

「小师妹!小师妹你在哪里?」

或许她很快也会被藤蔓找上,但我已分不出心来提醒她。

我快死了。

我能感受到佩剑的悲鸣,自从师父将它赠予我那天起,我日日与它相伴,至今已有十三载。

它染上过许多人的血,现在,该染上我的了。

可我仍在思考。

这个世界里的怪物不会无缘无故地杀人,而我究竟违背了哪条规则?

是与小贩闲聊,是拒绝他的桂花藕粉?

还是看见了罗氏酒楼?

我的手垂在身侧,在剑落下的前一秒,我要为后来的师兄弟们留点线索。

但是,剑并没有落下。

几乎是须臾之间,藤蔓枯死,雾气散尽。

师姐哭红了眼,茫然地站在离我不远处的巷弄口。

她来不及与我寒暄,我拾起佩剑,拽着她头也不回地朝驿馆跑。

我们都听见了。

变了调的唢呐声,正在向我们靠近。

我们满身狼狈,终于逃回房间里。

我丢给师姐一点伤药,叫她自己包扎,随后躲到后窗之下,偷偷打开一条缝隙。

我们的房间临街,从这扇窗户望下去,可以窥见一些街道的景象。

我想知道那阵唢呐声究竟是什么。

这场大雾已是凶险万分,能叫大雾也退却的,必然是比它更可怕的东西。

拐角处,出现了一抹红色。

唢呐声接近了。

这是一支迎亲队伍。

为首的新郎骑着高头大马,着喜服,佩红花,脸颊打着大团的胭脂,眼眶里空空荡荡。

是个没有眼珠的纸扎人。

他身后是八抬大轿,新娘赤着脚,端端正正坐在轿子里。

风掀起轿帘一角,露出她一小段苍白的脖颈。

红色丝线触目惊心,粗暴地将她的头颅与躯干缝合。

轿子稍有颠簸,丝线崩开。

新娘子的头从轿子里滚出来,停留在道路中央。

她的脸上散落着青一块紫一块的尸斑,表情还停留在死前一刻的惊恐,嘴角却被人割开,刻意做成上扬的弧度。

我见过她。

她昨天还在我们旁边的房间里。

是那对孪生姐妹中,失踪的幺妹。

此刻,她僵硬地转动眼珠,与躲在二楼的偷窥者对视。

她的笑容加深了。

我的背后沁出一层又一层细密的汗珠。

轿子在我们楼前停下。

纸扎人齐齐抬头,空洞的眼眸,望向了我所在的位置。

我的身体被钉死在了原地,一寸也不能挪动。

窗棂上结满霜花,寒意深入骨髓。

我咬紧牙齿,仍止不住地哆嗦。

这不对劲。

昨天我们入住时,小厮说了罗氏女的婚礼在后日,也就是明天。

为何今天接亲的队伍就来了?

根据我们已经总结了的经验来看,只要找到每个世界的真相,就能走出去。

可这个世界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我鬼使神差地记起垂花门前的木牌。

木牌上,赤色字迹与墨色字迹内容相悖,像是代表着两种不同的阵营。

依据昨天晚上证实的来看,白衣婢女送的吃食是安全的,红衣婢女送的吃食是危险的。

我应该相信赤色字迹。

那么它反复提及镇上的红色油纸伞,是什么用意?

他落笔的最后一字,是个「十」。

这个「十」,又有什么含义?

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从窗缝里窥去,楼下喜轿仍在,人都消失了。

敲门声越来越急。

木板剧烈地震动,四处开裂,随时都可能散架。

外头的人喊我师姐,他说:

「出事了,你们快出来看看!」

他的声音,我们是熟悉的。

毕竟早上才刚刚听他讲述,身边的师兄是如何惨死的。

我递给师姐一个眼神,她会意,向着门外问道:

「出什么事了?」

师弟回答:

「方才镇子上起了一场大雾,雾中有吃人的怪物,其余师兄师姐们都被怪物抓去吃了!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吃了!」

师弟的声音恐惧,带着一丝哭腔:

「这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怎么办?师姐,我好害怕。」

「你怕什么?」我淡淡地说道:「人不都是被你给吃的吗?」

门外陷入死寂。

师姐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用手指了指门外,又指了指嘴巴。

我点头,她像个鹌鹑一样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房门「砰」地发出一声巨响,木屑簌簌地往下掉。

师姐被吓得尖叫,外面的怪物继而又狠狠撞在了门上。

我听见她在持续魔法攻击: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一时之间,热闹非常。

不同于他们的聒噪,我淡淡地开了口:

「别做无用功了,你撞不开这扇门。」

我说:

「你如果进得来,一开始何必多费口舌,哄骗我们出去?无非就是因为我们能被你吃掉的前提是,踏出这个房间。」

「你与这个房间本质并无不同,或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们是竞争对手。如果我们不接受婢女的食物,会被房间吃掉,如果我们踏出房间遇到你,就会被你吃掉。」

「师弟,你已经成为了『它』的傀儡。」

师弟停下了动作。

他嗓音沙哑粗粝,如一只原始的野兽:

「你怎么知道,是我吃了他们?」

我攥着剑,缓缓走到门边:

「我们昨晚,也收到了红衣婢女送的饭菜。不过一夜没吃东西,早上起来,却感觉像饿了一个月。师弟,我打小是在死人堆里长大的,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可昨天晚上的那种饿,与普通的不一样,它似乎能控制我的意识。」

「我从吃过白衣婢女所送食物的人身上,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这种香味引导着我,居然让我萌生出了吃人的冲动。」

「我忍住了。而你没有。」

师弟轻嗤:

「师姐,忍耐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你不如和我一样,留在这个世界。与其说是成为『它』的傀儡,不如说是与『它』做交易。」

我问他:

「你从『它』这里得到了什么?」

师弟癫狂地大笑:

「你以为,驿馆为什么要给你们提供一日三餐?那是在饲养你们。以死去的人为养料,饲养你们体内的种子。等你们开出这个世界上最艳丽的花,你们就会成为太岁。你知道太岁吗?」

「食之,可长生。」

我打开了门。

师弟蹲坐在地上,头发凌乱,双目赤红,衣服被血液浸湿。

他显然是没有想到我会出门,微微一愣的工夫,我已将身后房门掩上,举剑刺了过去。

师父常说,我是他最满意的作品。

我出剑快,下手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将自己最脆弱的部位暴露在敌人面前。

我从不恐惧死亡,我只恐惧死之前未能和对手同归于尽。

在师弟怔愣的片刻,我的剑已经戳瞎了他的一个眼球。

他的眼睛血流如注。

他暴跳如雷,嘶吼着蹦起来,向我亮出爪子。

师弟……已然与怪物没有分别了。

他的指甲又长又尖锐,指缝里还残留着他上一餐剩下的人体组织,他的速度远比我的剑更快,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头往地上撞。

落地前一瞬,我反身仰面,割断被他抓住的头发。

但我的肩胛骨也被他给抓住,他一用力,一大块皮肤连带着血肉被扯下。

我疼得几乎昏死过去。

师弟贪婪地将我的肉塞进嘴里,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师姐,你既不想长生,何不将这个机会让给我?」

他看着我,涎水流了一地。

「你当自己与其他师兄弟有何不同?你们在我眼里,都只是一块太岁肉而已。」

我勉力支撑自己站起来,重新举起剑。

不知不觉,我已经和他换了个位置。

他背对着房门,看不见身后的门偷偷打开了一条缝隙。

「是吗?」我笑道:「可你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一块腐肉而已。」

我指着他身后的门缝:

「不信你瞧,那是什么?」

师弟果然回过头去。

门缝里伸出一只手,将一个用纸包裹着的柱状物塞进师弟张开的嘴里。

「师妹!跳!」

我勾住栏杆,纵身一跃,借力跳到一楼的草地上,打了个滚儿。

楼上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腥臭的肉块下雨一般砸在我身上,我的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持续的嗡鸣占据了我的意识。

「成功了吗?」

我趴在地上呕吐,余光瞥见师姐捂着耳朵,趔趄地跑向我。

她的口型似乎在说:

「我们成功了!」

我趴在她的怀里,短暂地失去了神志。

在屋里与师弟对峙的那会儿,师姐告诉我,她可以制作一种名为「炸弹」的东西。

那是千年之后,属于她们那个时代的大杀伤力武器。

我有些意外。

在史书记录下百余年的朝代更迭中,不乏类似师姐这样的时空旅人到来。

古籍有载,穿越者,多只会吟诗颂词,附庸风雅,翻不起什么风浪。

像师姐这样的,体力又好,又会做武器,哪怕在这个世界里都没拖过我后腿的穿越女,与古籍中记载的完全不一样。

我答应师姐试一试。

我去吸引门外怪物的注意力,顺便为她拖延时间。

她制作完「炸弹」后,我只消听从她的指令,往外跑,越远越好就可以。

我生平第一次,将自己的命托付在他人手里。

这种感觉,非常新奇。

我不过才昏过去没多少时间,醒来时,师姐哭成了个泪人。

她抽噎着抱住我:

「呜呜呜,小师妹,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

我的听力大致也恢复了,还有些耳鸣,不过无伤大雅。

我刚想说话,二楼响起了一阵奇异的声音。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声音。

好像是泥潭里冒出的一串气泡,又或者是腐朽的枯枝抽出新芽。

二楼,有个人影,又重新站了起来。

他高高在上地睥睨着我们,眼睛与嘴巴错位,耳朵只长了一个。

一只胳膊软趴趴地垂下,另一边的肩膀生出了两只手。

他的嘴唇碰撞,发出类似于昆虫振翅的嗡嗡声:

「师姐,我与你说过了啊。」

「我已经获得了长生。」

怪物向我们步步逼近。

我提剑挡在师姐面前。

千钧一发之际,我又听见了唢呐声。

那声音如此之近,仿佛在耳旁炸开。

怪物面露惊惧,连我都下意识地扭过头去。

我们身后,新娘凤冠霞帔,徐徐走上前来。

她穿着红色绣鞋,裙摆上的龙凤微微晃动,钗环铃琅,衬得她肌肤白皙光滑。

脖颈之上,也无任何缝合的痕迹了。

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压制着,连手指都动不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抬手,直直地插入怪物的胸口,取出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她轻轻一捏,心脏化为血水,融入泥土里。

怪物身上开始着火。

这阵火来得蹊跷,怪物在火里撕心裂肺地哀嚎,在地上打滚、挣扎,都无济于事。

他终于化成了一抔土。

土上,盛开出一朵花。

这是我此生见过,最艳丽的花。

新娘幽幽叹了一口气。

她开了口:

「世间本就不存在长生,他只知道你们是他的太岁肉,却不知自己亦是『它』的太岁肉。」

她转向我:

「你知道『它』是谁吗?」

我动作不了,也说不出话。

新娘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她弯下腰,把一张请帖放在我脚前。

她说:

「天黑之后,来灯市看一看吧。」

唢呐声渐渐远去。

那股束缚着我们的力量消失,师姐歪七扭八地躺在地上,我俯身捡起请帖。

上面写了新娘的名字。

她叫罗羽彤。

师姐看我面色凝重,躺也躺不住,担忧地问我怎么了。

罗羽彤。

是太子妃的闺名。

可太子妃,早在一年前就死了。

暮色四合。

今天的黑夜来得格外的早。

师姐第一百零八遍地询问:

「我们一定要去吗?那木牌上不是写了,不能去灯会?」

我擦拭过佩剑,把它系在腰间。

「今夜的灯会,应该是我们知道真相的唯一机会。知道真相后,大门开启,我们就能从这个世界里逃出去。」

「为什么要相信那个女鬼?我觉得她也不像什么好人。」

「罗氏酒楼、我们在街上遇到的大雾、雾里的花,以及师弟这样的怪兽,在听到唢呐声后都会感到害怕,说明他们并不是一伙的。不管那女鬼是否安好心,他们矛盾激化的时候,就是我们最接近真相的时候。」

我反问她:

「你不想出去吗?」

师姐显然被我说动了。

她咬着牙,狠狠地点了点头:

「想出去!」

她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可以,我还想带你去我的世界里看看。那里没有怪物,没有战争,百姓生活富足,安居乐业,每天一睁眼,首先思考的是今天吃什么,而不是今天怎么活下去。」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安慰她:

「有机会的话,我和你去。」

尽管我们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出这个无尽的地狱。

我与师姐商量好,手腕处系一根红绳,以便于区分。

我曾见到过一个一模一样的她,她告诉我,她也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我。

是昨天晚上,她半夜从噩梦中惊醒,听见窗外有动静。

她蹑手蹑脚地下床,打开窗户,看见有「我」拖着一把大砍刀,走进了隔壁房间。

我皱起眉头:

「那你就不曾怀疑过我?」

师姐理直气壮:

「不怀疑啊!你用的是剑,又不是大砍刀!」

「……」

她复又好奇地凑上前来:

「你也没有怀疑过我?」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怪物不会背二十四字真言。」

夜晚的街道,竟比白天还要繁华。

大街小巷,车如流水,马如游龙。

只是走在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戴着奇形怪状的面具。

我们两个人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一辆马车在我们面前停下,婢女身着绸缎织成的华服,戴着一张阴阳脸面具。

半面黑,半面白。

半面哭,半面笑。

她向我们行万福礼,并递给我们两个面具。

「小姐让我将这个送给二位贵客。月圆之夜,百鬼夜。最好不要让人看见自己的真实面孔。」

我们接过,道了谢,婢女又说:

「沿着长街一直走,灯火最盛处,就是河神祭祀。」

路边民宅的油纸伞全部变成了白色,只有驿馆门口的伞染上了刺眼的红色。

放眼望去,笔直的街道尽头,当属罗氏酒楼的灯火最盛。

蛰伏许久的巨兽,此时已完全醒来了。

越往深处走,越繁华。

人们摩肩接踵,兴奋地往河边挤。

河上,有十艘小船,每艘船都载着一个穿嫁衣的女子。

她们盖着红盖头,一动不动,平躺在船上。

双手交叠,放于腹部,看起来十分安详。

主持祭祀的巫师站在高台之上,吟唱着古老神秘的歌谣。

仪式过后,他把一盏鲜血洒向人群。

人群沸腾。

他们振臂高呼,口中喊的,却是长生。

他们在呼唤长生。

我与师姐对视一眼,也跟着照做。

巫师抬起手,往下一压。

他清了清嗓子:

「河神祭祀,每三年一次,我们将献上十位少女,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也祈求河神将更多的太岁肉,带到我们身边。」

我脑子里一声轰鸣。

我好像明白过来了。

更多的太岁肉,指的不就是我们这些误入小镇的游客吗?

至于民宅前面挂着的油纸伞,其实就是将我们这些太岁肉炼化的容器。

当伞吸收满了人的精血,就会变成红色。

每三年河神祭祀之夜,人们将伞中的精血提取出来,伞就又变成了白色。

驿馆的伞还是红色,因为师弟死了,无人提取精血。

所以木牌告诉我,镇上没有红色油纸伞。

因为它们本质,都是永远也盛不满的白色油纸伞。

和人心一样。

永远也得不到满足。

烟花在上空绽开,人群仰起头,迎接来自神祇的祝福。

我想提醒师姐小心点,没留神被她狠狠地撞向了我受伤的肩胛骨。

我吃痛低头,面具松动,掉在了地上。

我急忙捡起来,意外发现,站在我身边的师姐手上没有戴红绳。

她冷漠地凝视着我。

面具下的眼睛,是纸做的。

周边的居民不知道从何时起,不再看烟花了。

他们的身子仍保持着看烟花时向上仰视的姿势,头却转过一百八十度,俯瞰着我。

他们的声音都是同一个音调,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挤来,将我淹没。

「是太岁肉?」

「这里怎么还有一个太岁肉?」

「这里还有一个太岁肉。」

面具上的表情五花八门,面具下的贪心千篇一律。

人们向我伸出手,想要抓住我这个食材。

纵然我奋力反抗,也敌不过这么多人。

我的佩剑被他们一脚踢入河里,寒光一闪,永远地沉在了水底。

我也满身伤痕,被他们七手八脚地摁在地上。

师姐不见了。

茫茫人海,不知她去了哪里。

我也庆幸她没跟在我身边,要不然肯定与我一个下场。

巫师拿出小刀,从我的手臂上生生剜下一大块肉。

我疼得直抽冷气,咬紧了牙才不至于晕过去。

巫师的眼睛,是正常人的眼珠子,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他说要将这块新鲜的肉,献给伟大的,河神的使者——

罗氏酒楼的老板。

高台上,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我强撑着一口气远眺。

罗氏酒楼的老板,居然是我们此番堕入地狱要拯救的那个人。

当朝太子殿下。

巫师诚惶诚恐地跪下,献上我的血肉。

太子正要接过,船上用来祭祀的十名少女忽然全部都坐了起来。

人群中爆发骚动,他们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向着船只磕头。

磕到面具开裂,额角流下殷红的鲜血,也不敢停下。

他们说,河神来了。

太子赶忙把碗给放下,一撩衣摆,向着河道跪下。

河灯如星火点点,河底下,唢呐声震天响。

有个清丽的女声,她的声音仿佛河面上浅浅淡淡的水雾,萦绕在每一个人周围,如泣如诉。

「建文二年,八月十五,罗氏嫁女。」

「罗氏羽彤,淑慎性成,勤勉柔顺。克令克柔,雍和粹纯。册封为太子妃。」

太子脸上露出见了鬼的表情。

他也顾不得自己的风度了,连滚带爬地扑到高台边,死死凝视着平静的河水。

女声仍在继续:

「建文五年,七月十五,罗家灭门。」

「罗氏一族,性情奸诈,贪财为患。内害忠臣,外通敌国。满门抄斩,不留活口。」

她骤然提高了音量,河水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太子殿下!」

「我们罗氏一族,向来勤勉努力。自我嫁与你为妻那日起,罗氏子弟替你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龌龊事?可你是怎么对我们罗氏的?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甚至连我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放过?你午夜梦回,会不会梦见我们族人?他们都在地狱里,等着你啊!」

太子趴在高台上,向着河面声嘶力竭地大喊:

「闭嘴!」

「闭嘴?」太子妃冷笑,「你生来就是个无能的懦夫!」

「你无才无德,不受皇帝重视,故而刻意拉拢我们罗氏,丰满自己的羽翼。」

「待你的势力日渐强大,你却发现自己病了,病得很重,快要死了。你开始畏惧死亡,开始求长生。」

「是你拉全城的百姓下水,带他们进入这场梦魇,吸收他们的生命,作为你延年益寿的补药。」

「甚至你入了梦境,都还要借助无辜少女的生命,去祈祷河神的庇佑。」

「长生?你想得美!」

太子叫人往水里扔石头。

他说他要填平这条河,可没人敢轻举妄动。

于是他自己手忙脚乱地将周围的东西纷纷推入河里。

巫师离得最近,被太子踹了一脚,「扑通」一下坠入小河。

河面浮起一层血水。

太子妃还在笑。

「我可是你每逢三年就要祭拜一次的河神啊,多亏了有你这么虔诚的信徒,我的力量才日渐强大。」

「你以为,时至今日,我还会怕你吗?」

「我还会像从前一样,跪在你面前,求你放过罗家吗?」

大地震动,河水沸腾。

来自河神的怒火,没有一个平凡人承受得住。

高台崩塌,太子坠入水里,百姓四处逃散。

以他人性命换取长生时,他们是勇士。

该承担杀戮带来的后果时,他们是懦夫。

无一例外。

按住我的人都跑光了,我支撑着地面站起来,看见不远处师姐在向我挥手。

她的右手腕上,戴着红绳。

「师妹!这里!」

她背后,是一扇古老的石门。

门后有我们出去的路。

我用尽了全身力气,跑到师姐身边。

这个世界正在崩塌,师姐又哭又笑。

她问我:

「师妹,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南风。」

我蘸着手臂上的血,在手心里写给她看。

「『南风知我意』的南风,因为师父觉得我是他最满意的弟子,所以……」

我的手突然停顿下来。

我的手心里,是个红色的「十」字。

我们师门感情凉薄,见了面都不打招呼,更别提记名字了。

南风这个名字,世上只有两个人会喊。

一个是师父,一个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师兄,西州。

初入梦境时,我们约定好要一起出去。

如今看来,他大概是出不去了。

我默默地把「十」字攥在手心里。

手臂血流不止,我的眼前开始发黑,我得抓紧时间出去了。

出去之后,能瞬间治愈所有的重伤。

师姐说,最后一件事,她要与我约定一个暗号,这在她们的世界里,叫「摩斯密码」。

以手指叩击,三短三长三短,意为救命。

就是有危险。

她说完又笑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但既然是太子拉你们进的这个梦境,大概他死了,噩梦也该醒了吧?」

她说:

「那就祝我们,都开始幸福美好的新生活!」

她把红绳扯断,丢在这个崩塌的世界里,扶着我一起步入石门。

与所有伤痛不堪,做个了断。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境结尾,我听见有人温柔地呼唤我的名字。

「南风?南风?」

还有规律的,一成不变的「滴滴」声。

我用力睁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的世界白茫茫一片。

我身上穿着蓝白病号服,枕边放着早上新采摘下来的鲜花。

还有个知性温柔的姐姐,坐在我床边。

「南风?你醒了?」

我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但手上连接着各种仪器和输液泵,我稍一抬手,姐姐立刻给我按了下去。

「别乱动,你手术刚做完。」

「手……术?」

「嗯,你脑子里的瘤摘掉了,手术很成功,你以后再也不会有那种乱七八糟的幻觉,听见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了。」

是……幻觉吗?

我的肩胛骨还有手臂上,似乎都在隐隐作痛。

梦境中的画面仍然历历在目,无比真实。

真的只是个梦吗?

我垂下眼睛。

刚好医生来查房,为首的女医生穿着白大褂,头发扎成高马尾,整齐地束在脑后。

她拿着病历本,走到我的床边。

「南风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看见她的手指,轻轻叩在病历本上。

三短。三长。三短。

我们仍在迷宫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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