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温澜潮生

眉眼中确实和程潮生很相像。

黄毛又安慰了两句:「我觉得潮哥八岁又弹又唱的挺不错,也蛮好听的,是那个评委脑子有病……」

我看向程潮生,却发现他眼底的光彻底沉下去,变得阴森许多。

贴在我身侧的手用力地握成拳头,克制不住地发抖,他几乎咬着牙说:「滚!」

我想起过年那晚他们一家人的怪异反应,察觉不对。

这或许是程潮生永远不能触碰的禁忌。

在更严重的事态爆发之前,我忙握住他的手,起身拽着他:「我们出去透透气。」

程潮生一路沉默,任由我拽着他往前走。

走到一座桥上,天色已晚,四周都没什么人,唯余晚风习习吹过。

我停下步子,他也停下。

望着流向远方的暗沉河水,我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我这张嘴啊,最不会说那些肉麻的温柔话。

程潮生和我一起双臂搭上桥的栏杆,点燃火机。

透过那簇摇曳的火光,我看见他的眸子里有浓重又窒息的伤痛。

我真想拍拍他的背笑着说:兄弟不至于吧,都过去多少年了。

但是未经他人苦,我没资格这么说。

他挑着烟的手微微发抖,点了两下都没点上。

我还是决定转移话题:「又抽烟?」

他顿了一下,随后道歉:「抱歉,忘了你不能闻烟味儿。」

「我不是不能闻,就是觉得呛人。」

我仰头看着天空的圆月,随口提了一句:「我以前认识一人,也爱抽烟,恨不得一天七八包。」

程潮生应着我:「嗯,所以那个人有口臭,你才总提醒我?」

我盯着他摇头:「不是。」

他问:「所以是?」

「后来那个人死了,肺癌。」

空气静默了两秒,我又补刀:「三十岁。」

随后程潮生的衣服随着动作摩擦两下,烟和打火机都被他收起来了。

我才发现气氛到这反而更严肃了,便打趣着:「害,开玩笑的,我也不知道他得肺癌的原因,就是看他爱抽烟就……」

算了,越说越不对味儿。

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情商感人。

「对不起。」沉默的夜里忽然蹦出他的一句话。

我惊讶地望着他,他还带着烟草香味的手指忽然攀上我的面庞。

凉凉的水渍被晕开,他的嗓音异常温柔:「你应该很难过吧。」

「程潮生,你别搞。」我哑着嗓子,「怪肉麻的。我还是习惯你那副拽了吧唧的样子。」

脑袋被他轻轻戳了一下,他说:「你真欠,老子难得温柔一回。」

看他心情应该好些了,我才敢问他:「那你呢?你好像对音乐很有兴趣,但是又刻意逃避着什么。」

「…… 是因为八岁那年的事情,留下的心理创伤?」

他犹豫一会儿,音色轻缓:「应该吧。」

我只能拍拍他的肩膀,有些僵硬地安慰:「都过去了。」

忽然程潮生的手机亮起,他掏出来看消息,我余光瞥见顾芷给他发了几条

方才的暖意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我差点忘了,他此刻最需要的人或许不是我。

我假装潇洒冲他微笑,说:「有点冷,我先回去。」

他没看出我的异样情绪,将手机揣回兜里:「我送你。」

于是他陪我走了一程,走到灯火通明下,离学校不远处他才停下来。

我对他挥手再见,转身往大门走去。

忽然一个高挑的女生和我擦肩而过,鼻腔里涌入她身上冷冽的清香。

我回头看,便发现那个女生是依旧打扮火辣的顾芷。

她正面朝着程潮生走过去,而程潮生并不惊讶她的出现。

两人打了招呼后肩并肩离开。

所以,他们是约好的。

所以,送我只是顺路。

温澜啊温澜,你一天到晚想些什么呢。

过几天我在操场热身,听说程潮生正式加入吉他社,还报了个节目。

这些是陈橙告诉我的。

这回他倒是不怯场。

我酸酸地想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顾芷给他进行了心理治疗。

不过他肯大大方方接触音乐,也算是好事。

后来陈橙突然想起什么,便说:「对了,顾芷谈恋爱了,和程潮生舍友。」

我瞪大眼睛:「那么狗血?!」

陈橙白了我一眼,「笨蛋,你就没想过,程潮生接近顾芷是为了帮他舍友。」

我沉思一会,觉得几率不大。

不然他为什么为了顾芷留头发。

一片痴心错付。

真可怜啊这小子。

我正想着,就感受到身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背。

「温澜!」

陈橙大概觉得我的「正缘」来了,又一溜烟跑了。

我望着眼前穿着运动衫,刚跑完步满头大汗的程潮生。

袖子被他撸起来,正好露出青筋凸起的匀称肌肉。

衣裳被汗水浸湿,紧紧粘在他背上,此刻还在喘着粗气。

看来运动量不小,真是好一顿发泄。

我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感情一事不能强求,发泄完就放下吧,唉。」

唉嗨嗨,然后我就有机会了。

他右眼微眯,眼睛一大一小,表情突然变得滑稽。

他的语气好像在问一个弱智:「你在说什么?」

男人到底是好面子。

我自以为隐晦地说:「我理解你,喜欢的女生和自己朋友在一起,确实挺操蛋的。」

程潮生的表情一点点变僵硬。

我想我又该骂自己情商感人了。

他骂我:「你个 der,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芷」二字在我唇边摩擦良久,还没被我吐出来,他便恍然大悟:「你说顾芷?」

我点头称是。

他缓缓朝我靠近,眼底染上嘲弄:「你说我喜欢她?」

我好像突然又不确定了。

于是我吞吞吐吐地说:「你的长发不是为她而留吗?」

他忽然深吸一口气,昂起了头,语意染着笑 :「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想的。」

随后他低下头,我能清楚看见他的卧蚕和泛着薄粉的唇。

他自顾自解释道:「我上学期去报名吉他社,结果因为表演障碍,吉他弹太烂了,顾芷不收我。然后她说我要是把头发留长,再染个灰色,她就答应我进吉他社。」

程潮生越说越懊恼,左脸不停地抽搐:「结果,后来她说她就是随口一提,觉得我长得适合这个造型,当时突然想让我变变风格。」

「亏老子剃了寸头之后还去求她…… 收留我。」

这下轮到我笑了,我边笑边捂着嘴:「程潮生,你怎么那么可爱。」

由于程潮生,我出现在吉他社的频率越来越高。

提着一袋奶茶,美其名曰送温暖。

顾芷都跟我熟络起来了,和我交换口红链接。

她勾着我的脖子感叹:「你别说,程潮生进步还挺快。头一回听他弹吉他那次,真是耳聪目明明察秋毫毫不犹豫地想赶他走。」

我替程潮生解释着:「他呀,就是第一次当面表演比较紧张。」

我还记得,在村里他被我发现弹空气吉他时的窘迫。

如今的他已经能从容地坐在这里,在拥簇的小团体里流畅地表演。

程潮生啊,他自己也一直在克服那道心理屏障。

所以才会迫切地加入吉他社,才会报名半个月后的操场音乐会。

我觉得我比他还期待那一场晚会。

过了十多天之后,两个社团准备彩排。

舞台已经建在操场上,听顾芷说请了专门的活动策划公司。

那舞台搭得和皇帝登基现场一样。

可程潮生跑了。

留下一把吉他,小心翼翼地靠在舞台边上。

它的主人却不见踪影。

顾芷四处张望着,疑问道:「刚刚不还在呢吗?」

我打开

这是被彩排吓得蹬了风火轮吧。

最后,我在那晚谈心的桥上找到了他。

他面朝着桥下大河,双手撑在桥边上,晚风吹斜了他的衣角。

静默无声。

我悄悄走过去。

站在他身侧后,他递过来一个口香糖。

自打上次谈心后,就没见过他抽烟,口袋里的烟盒换成了口香糖。

我接过口香糖,便听见他说:「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至少在彩排之前,我一直以为我能克服。」

我搭上他冰凉的手臂,摩挲着企图给他点安慰。

我想告诉他没关系,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夜风吹得很冷,他在寂静夜色里问:「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是因为八岁那年在节目上被评委批评,所以留下了舞台阴影?」

我愣愣地望着他,路灯照着他黑亮的眼睛,无比深邃。

「你知道那个评委叫什么吗?」

我细细回想,在看那个视频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评委叫什么甚至长什么样。

我只得如实回答:「没怎么在意。」

程潮生垂下眼睛,望向波澜不惊的河面,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他轻声念出来:「赵潮。」

赵潮……

是一个熟悉的名字,曾经也为人知晓过一段日子,后来便寂寥无闻。

听说是犯什么事进去了。

我忆起许久之前看过的新闻,记得是吸毒来着。

还有,还有一些其他的罪行……

模糊的信息在大脑里运转,在捕捉到某个字眼时,我猛地呼吸一颤。

恋童癖。

我有一瞬间的窒息感,眼睛死死钉在程潮生身上。

「潮生……」

我缓缓抬起手臂,想抱抱他。

夜灯倒影在河水里,随着水的波动微漾,程潮生在里边丢了颗石子。

他的脸埋在夜色中,细细诉说着秘密:「那年在节目后台,他借着指导我的由头,把我一个人带到休息室。」

他顿了许久,有些微不可察的颤音,我大气也未喘一下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踹了他一脚跑了,他没得逞。可是那样恶心的记忆,我一辈子都记得。节目里他故意叫停,是为了报复我。」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那次表演事故留下了阴影,可每次面对舞台时,我脑子里都是他那张恶心的脸。」

「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父母。可能因为,我骨子里就是个胆小鬼吧。」

我感觉我的心脏疼得发麻,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抬手抱住了他的腰。

我的手在发抖,眼眶溢出来的水沾湿他的衣裳。

我哽咽着:「程潮生,你肯说出来,大概也代表你开始放下了。」

他温热的手掌抚上我的后脑,用力地回拥,他的气息撒在我头顶:「或许吧。」

程潮生没有退演。

正式的操场音乐会那晚,他站在搭建好的舞台下,我为他理了理头发。

天空有几颗星星在闪烁,映入他的眼帘熠熠生辉。

我察觉到他在深呼吸,握着吉他的手指骨节绷紧。

我握着他的手腕安抚:「别紧张。」

「嗯。」他沉沉地应了一声。

我低下头悄悄靠近他耳边,压低气息:「对了,一直没告诉你。我一直跟着顾芷学舞美,等会你上去之后。」

「头顶灯光是我打的。」

我眨了眨眼睛,再一次强调:「只给你哦。」

他惊诧地看向我,问:「怎么不告诉我?」

我清清嗓子咳了两声,有些傲娇地抱起手臂:「废话,要是告诉你之后没学会多丢人。」

他忽然伸手,礼貌性地拥住我。

身体贴近的瞬间,我的心跳节奏乱成一团。

我听见他极认真的语气:「我不够勇敢,一直心慌。」

「温澜,谢谢你。」

我轻声笑着:「笨蛋,内心抵触仍选择坚持,才是勇敢。」

我手里的光追着舞台上的程潮生,他很棒,没有出错。

我眼里的光亦追着他,心跳的最高频率也因为他。

忽然顾芷递过来一张歌词,她说:「这是他昨晚突然决定加的歌词。」

我接过那张单薄的纸,才反应过来他的表演和平时排练的时候确实有所不同。

顾芷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精致的眉毛耸起:「歌名叫《心隙入水》。」

我和她并排站着,远远望着在聚光灯下,被人潮包围着的程潮生。

歌曲唱到结尾时,他漫无目的的视线忽然扫过来,好看的眼睛里晕染着少见的笑意。

最后一句歌词是……

「心隙入水,温澜潮生。」

他直勾勾地与我对视,千万重热浪朝我裹来,我惊得失语。

顾芷控制着最后的落幕灯束,话语逐字落进我耳朵里:「咱们搞音乐的,浪漫就是有一套。」

程潮生把吉他递给同伴,飞身跃下舞台。

他跑向我,少年的热意滚烫,烫得我满面绯红。

他叫我跟他走。

我一刻也未停留。

这是我和他认识以来,第三次来到这架桥上。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位置。

两颗心脏与此刻共振。

他忽然没由头地问我:「温澜,你听了我那么多秘密,什么时候告诉我你的秘密?」

我一头雾水地望向低下头的程潮生。

他的眼睛正盯着我,一眨不眨,神色认真。

「我想过转专业去生科院,所以提前了解过一点。我听说生科院有一名教授,叫齐铭。」

我蓦地一颤,双腿不自觉地发软。

程潮生飞快扶住我,野性横飞的浓眉皱着,他带着歉意:「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解你。」

他一点点俯下身抱住我,左手扣着我的肩,右手紧托着我的腰,最后我整个人都靠在他坚实的怀里,呼吸乱成一团。

隔着胸腔,我发现他呼吸也乱了。

他说:「三十岁死于肺癌。生前他是你的实验室导师,我联想到那晚你说的话。」

我的手死死抓住程潮生胸口的衣服,被我揪得变了形。

他安静地等着我说话,我沉下一口气,便抬起头来。

其实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只是稍微想起,那段痛苦的余烬便继续灼烧着我。

我大一刚进来便加入了齐铭的实验室,他是学校少有的年轻教授。

他温和善笑,着装向来一丝不苟,边边角角都熨得平整。

我那时只当他和我们学生是两个世界的人,偶尔来光顾我们这些面对实验仪器无助的菜鸟。

我和他的进一步交集是,他看见我的前任和别的女生牵手,所以特意提醒我。

他说他被人丢下过,所以特别感同身受,就大发慈悲管管我的闲事。

我才发觉这个男人只是看上去礼貌又疏离,实际上也是有血有肉的。

他生得好看,气质文雅,举止绅士,性子又反差得可爱。

别人或许不会心动。

但我会。

学生喜欢上老师怎么也说不过去。

就当是心底的秘密吧。

也是后来,我才发觉他酷爱抽烟。

那天我送资料,不小心撞见他喝醉了。

他倒在沙发边上,脚边的酒瓶咕噜噜滚着,手里的烟点燃一根又一根。

我在他身侧压着的地方发现一份病情报告,晚期。

我哭得比谁都惨,轮到他手足无措地给我擦眼泪。

我抢过一根烟抽着,又把自己呛得要命。

齐铭无奈又没法子,只能打趣着说:「抽烟要过肺,不会抽别浪费,好几百一条呢。」

我说我还没来得及表白,早知道我就早点吐露心事了。

齐铭苦笑着揉揉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好好想想,这是喜欢吗?还是你发现你前任是个渣男,在极度痛苦之时,对能给予你安慰的我产生的依赖感。」

我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但我还是难受。

「难受也是应该的,我那么优秀,失去我是这个世界的损失。」他仰头看着天花板,头脑都有些不清醒了。

「你说那个人要是知道我三十岁就死了,会不会至少等我死了再不要我?」

他又在说他的前任了。

所以我早感觉嘛,这亦真亦假的心动只能是秘密。

要不是知道他的病情,这轻微的悸动应该只会随着时间渐渐消逝。

但感情往往会在得知快要失去时,瞬间达到顶峰。

我和他的真正认识的时间,不过两个月。

还没来得及问他的伤心爱情史,这个男人就再也没睁眼过。

从此关于他的记忆都蒙上了雾,被粉饰得愈发美好。

我把故事都说与程潮生听。

说完我忽然心中一空,心口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我落下的泪,一起流入那潺流的河水之中。

程潮生把我搂得更紧,隔着衣领他的喉结压在我的锁骨上,无规律地滚动着。

我很难把此刻温顺的大男孩,和当初那个对我不屑一顾的乡村帅哥联系到一起。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我还没思考好,便听他问:「温澜,你喜欢我吗?」

我张嘴要回答,「喜欢」二字被堵在一半,他飞速地拦下我:「可是我喜欢你!」

这个笨蛋,是以为我要拒绝他。

他认真又迫切:「你的过去很刻骨铭心,但我会一直等到你放下。」

我感觉我的力气逐渐回到自己的体内,便抬手回拥他,我说:「可我已经放下了。」

我一直都清楚得很,在事情过去许久之后,我再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那段经过。

人在慌不择路的情况下,往往难以分清自己的感情。

我其实算不上多喜欢齐铭,受伤的猫咪会对给予它食物的人产生依赖感。

我把这依赖感误以为爱,在得知要失去他的那一刻,「爱」达到顶峰。

同时,没有人会愿意身边失去一个如齐铭一样美好的人。

此刻,我也不会允许自己再失去一束光。

我将靠在自己肩膀上的沉重脑袋推起。

程潮生误解我的意思,摒着气息,满眼受伤。

我踮起脚尖,在他嘴角飞快落下一吻。

「程潮生,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点开手机界面,放到他面前:「你一直是我的手机壁纸。」

是在带他去剃头发时,我偷偷拍的那张侧脸。

明明是同一张照片,同一个人,那时候我只觉得他暴躁易怒,是个不羁的小野狗,如今眉眼却越看越温柔。

他愣神片刻,喜悦直接爬上眉梢。

随后抱着我说:「捡到宝了。」

感恩遇见,但不建议初次见面就烧人家祖坟。

我和程潮生手牵手回去时,晚会已经接近尾声。

顾芷和陈橙站在人群里四处张望。

忽然就看见了我俩。

两人一高一矮,一个酷一个甜,在人群里上下蹿跳。

我只顾着傻笑,程潮生的手勾上了我的肩膀。

顾芷精准收到恋爱信号,她拽着陈橙说:「姐下一首歌名,就叫《温澜潮生》吧。」

陈橙也乐得很,激动地举手:「找我给你伴舞!」

「以后要是能拍 MV,就找他俩。」

程潮生嫌她们聒噪,拽着我走了。

走到无人的路灯下,腰间的手狠狠一拽。

我再次和他贴紧,他边俯身边唤我的名字。

是赤诚的吻。

摄走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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