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天界之战

37

临去魔界前,青罗特地来送我。

「天魔两界近来因人界之事多有交恶,魔君听说也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你此去千万珍重,我真想与你一起去,奈何君上不允。」她与我站在桥边细语。

远处,六个随行的仙官和不孤、小龙在等着。

我望着她微笑,亦是轻声道:「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如今情势不清,你也不该与我太亲近,容易引起怀疑。」

「我不怕。」她低声答了一句,转身看了看远处的人们,似乎在犹豫,最后只是重复道,「总之,你千万保重。」

青罗平日爱写戏,情感细腻,为人内敛,但她的眼睛明亮若星辰,太真诚,每次对上她的眼睛,我就觉得心里有了一种温暖的重量。

我以耳语般的声音说:「你们也要小心,等我消息。」

青罗看着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阴云飘下细雪,我们身上没有沾染分毫,雪落的簌簌之声掩盖了我们的谈话。

前往魔界最近的路线是直接翻越阁楼后的重重山脉,我在云头回身下望,发现青罗仍站在原地,仰着头看我。

她的蓝裙在雪地里像一盏幽幽的灯。

山脉后是一片宽广的黑色沙河,定睛一看,竟还是流动的,耳畔充斥着轻微而绵绵不绝的砂砾摩擦声。

「这是天魔两界最后的一道界限,一旦陷入便会被流沙吞噬,上神应当很清楚。」领头的仙官是个白胡子老头,很是健谈,说着忽然一笑,「哎,我忘了,上神已入过清心池,这些事都不记得了。」

小龙站在云头边缘探身俯瞰,好奇道:「沙子里头有啥子嘛?神仙都搞不定吗?」

仙官呵呵笑道:「谁也不知流沙之中有何种存在,只是确实连神仙也搞不定。」

我发问:「你为何说我应该很清楚?我曾来过这里吗?」

「我听说上神当年去过魔界,似乎是为了找回流落在外的仙器。」老仙官摇摇头,「都是道听途说。」

我这才明白上神青息为何会因心魔入体而坠天,大概正是因为曾去过魔界。

不孤面无表情地站在我身旁,貌似对我们的谈话并不感兴趣,但我能隐约感觉到,他正揪着我的袖子玩儿。

我看了他一眼,他对我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微笑,我也就任由他去了。

而一旁小龙与老仙官聊得正欢,一会儿问天帝送了什么礼,一会儿问天界还有没有其他的龙。

「曜灵仙君才来,有所不知,从前青龙朱雀等神兽确实在列,但后来女娲造人,引起天道变动,这种天生天养的神兽便销声匿迹了,就连像您这样由蛟化龙的也少之又少,您一定修炼了很多年吧?」老仙官说到最后语带叹息。

「啊……还可以嘛,也不是好难。」小龙的表情有点复杂,「其实我本来只是条蛇来着,后来,机缘巧合得到了指点,才化蛟成龙。」

他当年在乱流中与伙伴分开后,落到了一处不知名的遗迹,那里到处都是龙骨,还出现了一些老龙的残魂,强大的威压让他差点当场暴毙,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是远古龙族的埋骨之处,相当于他夸嚓一下直接落到人家老祖宗的坟头上了。

为了活命,他一条野蛇硬说自己祖上有龙族血脉,只是经过太多代,他现在已经变成了杂种龙,血脉也淡薄得几乎没有了,但好歹也算后辈。

谁知,老龙们说,即便是杂种龙,也该能化龙,不然还是要杀死他。

他被逼无奈,每日顶着巨大的压力,在死亡的威胁中强装从容,不停地修炼。这原本只是他的缓兵之计,可没想到,在那些老龙的指点下,他先是由蛇蜕皮,成了蛟,后来竟真的隐约有了成龙的迹象。

但老龙们察觉出不对,若真有龙族血脉,该一步到位才是,怎会成了个不上不下的蛟?这到底算龙还是蛇?

于是,这群尤其在乎血脉正统的老龙们将他踢出了龙族的安息之地,好在并没有对他痛下杀手。

再后来,他又在妖界遇上判若两人的不孤,那时,不孤在到处寻找上天的办法。

我听出小龙寥寥几句话里的沧桑,安慰道:「过程曲折不要紧,至少你已经得道飞升了。」

其余人也连声夸赞他修炼有方。

「啥子得道飞升哦,还不是……」小龙嘟囔着。

不孤突然开口:「我们到了。」

一路闲谈的众人这才发现,不远处已经可以看到魔宫了,于是收拾打整,降下云头。

传信鸟早将我们来访的消息禀告了魔君,正好今日遇上魔宫设宴,有两位接引使者候在大门之外,将我们引入宫内。

我不禁好奇打量四周,魔界的气息有些浑浊,似乎能嗅到那种刀锋割过喉咙的血腥味,凛冽而隐约。

但除此之外,看起来与天界没什么两样,只是装饰布置更粗犷,石头建造房屋,花花草草都不怎么修剪,而是任其野蛮生长。

不孤忽然传音给我:「曦曦,他们长得好像个人。」

我有些无语,什么叫好像个人,这些使者的外形就是正常的人啊。

于是,我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指尖,示意他不要胡说八道。

行至某处大殿之外,接引使者停下了脚步,转身对我们说:「诸位贵客请进。」

老仙官笑呵呵地回礼:「多谢多谢。」与他形成对比的是两位接引使者如出一辙的冷漠。

我们走进殿内,魔君高坐于上,底下是静立的魔君下属,分列两侧,各个都低头垂首,明明眼前摆着热气腾腾的佳肴,也纹丝不动。

我意识到这魔宫的气氛有些古怪,哪里像君主添丁?活像是新丧。

我定了一下神,尽力忽略外界,朝魔君敬声道:「魔君万安,我乃上神青息,此来……」简单说明了来意,然后仙官们送上了贺礼。

魔君看起来倒是挺和善,长得也像个人——不,我是说非常端正,像个摇着折扇的翩翩公子。

他对我们笑了一下,命人呈上贺礼,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大约是些奇珍异宝吧。

他略微翻看了一下,在打开一个玉盒时,凝神细看,似乎那东西很有趣,令他的嘴角缓缓勾起。

「你说,你是上神青息?」魔君合上盖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不知何意,点了点头:「正是。」

「呵。」他轻笑了一声,「多谢天帝好意,我这里许久未来过客人了,请诸位入席吧。」

他话音刚落,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影子似的人,在他的座位左下侧,布置了好几桌酒菜。

待我们入席后,庆宴正式开始了。

然而我们这顿饭吃得并不愉快,除了魔君会说两句话,整个大殿的气氛安静得几乎死寂,那些下属埋头吃饭,竟没发出一点声音,更遑论敬酒祝贺了。

我与不孤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眉心微皱,大概也是觉得不对。

用饭结束时,魔君问道:「不知上神可还习惯我这里的饭菜?」

我寒暄道:「习惯的,非常可口。」

他含笑点头:「那就好,诸位远道而来不容易,可在此暂歇几日,再返程不迟。」

我当然不想在这里多待,于是婉拒道:「这……就不叨扰了,既然贺礼已送到,我们也该早日回去复命才是,多谢魔君款待。」

他笑得温暾和煦,真像个咬文嚼字的书生:「不急,只是一顿便饭,还算不上什么款待,我对上神一见如故,你多留几日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说着,他微微一停,视线扫过我们这群人:「还是说,上神是怕魔界对你们不利呢?」

这话我真是没法接。

哪怕心中有所怀疑,也不能直白地说出来,可我绝不能在魔界多留,因为,这魔君虽然笑着,但他的眼里从始至终都只有嗜血的冷酷。

像一只噬人的凶兽,披上了温良的人皮,矫饰伪装,只为了让猎物放松警惕,好一击命中。

那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顶着所有人的眼神冷静回绝:「我绝无此意,魔君的款待非常周到,心意已到,我们若是耽搁了返程,恐怕天界多有挂念。」

我最后提到天界,其实是希望借用天帝让魔君有所顾忌,也不知是否真的起了作用,他忽然摆手,无趣道:「既然上神坚持要走,便走吧。」

他放弃得太快,我都有些没想到,还是小龙轻轻地碰了我一下,我才立刻抓住机会行礼告辞。

我们一行人转身,走下台阶,我感到身后魔君那冷酷的目光正毫无保留地注视着我,而两侧的魔族下属亦是紧紧地盯着我们。

只是走到殿中央的一小段路程,我竟有些微微出汗,莫名的紧迫感像蛛丝一般轻柔地将我网住,挣脱不能。

我不禁加快了步伐,若是可以,我真想直接飞出去,但还没走出大殿,这种行为太过失礼。

而且,我们是作为天界的使臣来此祝贺,魔君若对我们出手,天界岂能善罢甘休?想来他虽心怀叵测,也不会做出过分的举动。

这样想着,我心里稍微觉得宽慰了一些,眼看大门近在咫尺,还差十步,九步,八步……

突然,身后传来魔君的声音:「上神青息,你真以为你能走得出去吗?」

此话一出,我心中顿时一沉,绷紧了身体,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两侧的魔族已蠢蠢欲动,而更可怕的是,不知何时起,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连脚都快抬不起来。

我被迫停住,头也不回地问:「魔君这是何意?难道言而无信不成?」

魔君悠闲答道:「我说了,你要走便走,可走不走得出去,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那老仙官气愤开口:「我们本是为庆贺而来,魔君无故强留,难道不怕伤了两界的和气吗?」

其余的仙官也纷纷开口:「就是!即使在人界,两方不和也没有迁怒于使臣的道理,天帝若知晓此事,定会率军踏平魔界!」

而小龙则悄声询问:「小曦,我咋个动不到了,你们呢?」

我正要回答,却听不孤骤然开口:「曦曦快走!」

随后我的腰被一条蓬松的狐尾缠住,然后甩向了门外。

可下一刻,我就像一只风筝,被狠狠地拽了下来,正好跌在大门前,我的手已经碰到了门槛。

我躺在地上,看见魔君踱步从座位上走下来,左手五指轻轻地合拢,我便被隔空拖了回去。

而仙官他们也被定在原地,涨红了脸,也不能移动分毫:「你到底对我们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看来是天界的日子太安逸了,以至于你们都忘了,这里是魔界,居然毫无准备地就走进来……」魔君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文尔雅的笑容,「真以为我是在开门迎客吗?」

「真不要脸!」小龙气得破口大骂,「老子祝你生的儿子没屁眼!」

而不孤只是紧盯着我,他的脸上黑纹若隐若现,可以看出他正拼尽全力挣脱桎梏,他的狐尾只出现了一条。

我感觉不到任何毒药的存在,只是浑身的力量都被紧紧地束缚,蛛网彻底缠紧,盘踞中心的毒物慢慢地伸出了长足,勾住了猎物的致命处。

魔君动作优雅,手指轻轻一动,我便凌空漂浮去到他的跟前:「我正发愁呢,那个孩子的出生带走了我一部分血脉,你来得正好,无论是肉身还是神魂,都是大补。」

我硬声答道:「我乃上神青息,你想同天界开战吗?」

他撩开我的头发,低头在我颈边轻嗅,低声呢喃:「我见过那个上神,你不是她,她早就沉没在黑河之中了。你比她更美。」

我闻言心头一惊,来时老仙官说我曾到过魔界,而魔君却说上神青息早死了,看来,所谓的上神青息坠天,果然只是天帝为了召我回去伪造的假身份。

可青息再怎么孤僻,这天界真没一个人发现我并不是她吗?

由于太过震惊,我甚至没注意到魔君正轻吻我的脸侧,还是老仙官的怒吼拉回了我的神智:「魔头放肆!这是我天界上神,岂容你轻侮!」

魔君皱了一下眉,下一刻,老仙官的头就炸开了。

脑浆混着鲜血溅了我一脸,温热的。

「连天帝都要同我做交易,上神又算得了什么?」魔君将我拥入怀中,「解决掉他们。」

我从他的肩头看过去,那些魔族一拥而上,如同豺狼一般撕扯着老仙官的无头身体,另外几位仙官惊叫连连,也被血盆大口所吞噬。

只有小龙和不孤勉强靠着仅存的神光护体,而不孤的身后隐约显出第二条尾巴的虚影,他看着我被带走,几乎睚眦欲裂:「曦曦!」

我几不可察地对他摇头,无声地做了个口形:藏好尾巴。

不孤突然愣住了。

我被带到一处暗室,里头刻满了符文,进入此处,我甚至感到了窒息,仿佛面上被盖了一层浸水的布,越想呼吸越痛苦。

「这是专门针对你们天界之人的,很难受吗?」魔君将我放在一张铺满了毛毯的床上,他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中竟满是欣赏,「多么美丽的造物,你一定给天帝带去了很多麻烦,否则他不会舍得将你交给我。」

我躺在柔软而雪白的长毛之中,动弹不得,像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意识到天帝应该已经发现是我潜入了神殿,所谓的庆贺只是个借口,他真正的目的是借魔君之手除掉我。

而我,还以为能通过这个机会送不孤他们离开……

想明白这一切,我不禁懊悔,但为了拖延时间想出办法,我试图与他对话:「天帝给了你什么,我或许也能给你。」

魔君笑了,他解开了我的外衣:「他给了我人界,你能吗?」

我瞪大了眼睛,不禁脱口道:「怎么可能?!」

「我帮他除掉你,然后他会彻底打开人魔两界的屏障。」他的面孔不再温和,显出嗜血的扭曲,肌肤开始变得坚硬,口中长满尖牙,「而你能给我的,只有你自己。」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扯开我的衣领:「你这样冷冰冰的脸,沾了泪,会更美。」

紧接着,他咬住了我的颈子,合拢的牙齿如同利刃,我几乎能听到裂帛一般的血肉撕裂声。

鲜血迅速涌出,染红了身下的雪白皮毛。

我痛得抽搐,喉间发出模糊的呻吟,眼睛却始终死死地瞪着头顶,眨也不眨,更没有一滴泪。

魔君的身躯变得越来越庞大,外形也越来越非人,手上甚至生出了细小的骨刺,在我的肌肤上留下一缕一缕的血痕。

我头一回感觉到何谓血肉之躯,却是在快要被活吃的时候。

他抬头发现我干涩的眼眶,有些兴致盎然:「你倒是能忍,一滴泪都没掉。」

鲜血顺着毛毯滴到地上,浸入土地,我试着悄悄地动了一下手指,即使是魔界也有潜藏的生机。

我眨了眨眼睛,对上他的视线,哑声道:「天帝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什么做的?」

在他看不见的暗处,我手指收紧,一柄锈红短匕闪现手中,刀刃如红宝石流光剔透。

这是我的血凝成的武器。

他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我是石头做的,所以……」我深吸一口气,拿出小龙骂人的气势,「老子的眼泪一滴都不会为你掉!」

话音未落,我便突然伸手将他抱紧,匕首顺势扎进他的后颈——我刚才观察过,他这里最为脆弱。

「呃!」他受此一击,支起上身,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想将我扯开,我本无意与他纠缠,立刻抽出匕首,从空隙中逃离。

他一手捂着颈后的伤口,一边愤怒着想探手来抓我,却被我身上的佛光弹了回去,我趁机逃出了暗室。

感谢逢春!感谢他不辞辛苦地为我铸造佛身。

这也是我能挣脱魔君束缚的原因,我原本就是受佛法浸染才受惠成人,因此,只是针对仙人的符文对我并不完全有用。

魔君终于失了他的风度:「这里是魔界!你逃不掉的!」

而如潮水般涌来的魔族追兵印证了他的话。

我跌跌撞撞地飞向另一头,可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影响了我的速度,它们愈合得太慢。

魔君从我身后升起,巨大的羽翼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空气中的血腥浊气愈发浓烈。

他的双翼轻挥卷起狂风吹向我,空无一物的风里却像是掺着刀片,我的后背被割破,衣衫破碎。

周围的魔族正向我围拢,眼看已是逃无可逃的绝境,我反而镇定下来,心中迅速拟定了一个计划。

身形在空中停滞一瞬,下一刻调头朝那遮天蔽日的魔君冲去,口中默念逢春曾告诉我的秘咒,将速度和力量提升至极致,流出的每一滴鲜血都在汇聚,手中匕首化作长剑,其上金红两色浮光掠尘,但凡靠近的魔兵都被烧成灰烬。

孔雀大明王的护心秘咒,燃尽世间一切不洁不净之物,菩萨虽慈悲,亦有金刚怒目。

以我目前身负重伤的状况,我无法支撑太久,甚至有被反噬的危险,但也管不了太多。

我心有愤恚,还有杀意,烧灼从丹田起,如野火点燃荒草,淹没我所有感官,引着我在眨眼间靠近了魔君。

他神情微讶:「胆子真大啊……」

然后双翼瞬间合拢,将我笼罩在身前,四周瞬间暗了下来,片片飞羽交织,时隐时现,分明是轻柔的,可又比玄铁更坚硬,交锋时擦出刺目的火花。

这些飞羽只是虚影,转瞬即逝,我却是力有不逮,始终无法找到机会,秘咒将我所有的力量压榨到极致,我快撑不下去了,突然,我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清甜气息……

魔君阴恻恻笑起来:「原是我说错了,你脸上沾血比落泪更有风情,死了才最美。」

我忽然出声:「你一直夸我美,莫不是当真对我一见钟情?」

这话太莫名其妙,他下意识地愣了,四周的飞羽亦停滞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一道黑芒闪过,从外面斩断了他一截羽翼。

天光透了进来,我看见不孤惊慌失措的脸,不远处是奋力击退魔兵的小龙。

不孤大喊:「曦曦,你怎么样了?」

魔君吃痛,立刻收起双翼,大怒:「你们居然没死!」

我只来得及对不孤露出一个短暂的微笑,身形却已贴近了魔君,身上的佛光阻碍了他的回击,高高跃起,长剑刺下,穿透了他的腹部。

扑哧——血溅在了我的脸上。

我毫不放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借着长剑之力,踩着他迅速下坠,最后在地上砸出一个深坑。

魔君躺在深坑中心,腹部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羽翼残破,却并没有死:「你……到底是谁?」

一切似乎发生在瞬息之间。

他自登上魔君之位,再没有人能以一己之力让他如此狼狈,明明一开始胜券在握的是他,可这人似乎总能绝地反击。

我喘了一口气,血从眉睫滴落,我随手擦去,对他微笑:「我现在还美吗?」

魔君的瞳孔略微放大了些许,神情复杂。

我俯首抽出长剑,他却猛地抓住我的剑尖:「你不杀我,不怕我告诉他?」

「我虽不是上神,却身怀女娲之力。我与天帝确实不和,他已虚弱到要拿人界与你做交易,也无法亲手除掉我,而你却在我手下惨败,孰强孰弱,想必你已明了。」

我笑容很淡,拿剑尖拍了拍他的脸颊,隐含暗示:「做个聪明人,否则下次就不是重伤这么简单了,魔君。」

说完,我转身离开,手中长剑瞬间散落成一摊血。

不孤急着来扶我,我不着痕迹地避开,好似还有余力,却低声对他说:「他只是重伤,现在快走。」

不孤狠声道:「我去杀了他。」

我赶紧抓住他:「别去,耽搁时间就跑不掉了,听话。」

不孤和小龙护着我一路逃出魔界,我终于支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38

再醒来时,有人正在我身旁,火堆映照着他的脸庞。

我抬头看向他,有些发蒙,过了半晌才哑着声音道:「长隐?」

长隐对我笑了笑:「你可是别来有恙啊,小石头。」

我感到身上虽虚弱,但还算过得去,于是坐了起来打量四周,发现正身处荒郊野岭的破庙里,头上房顶有好几个洞,可以看见已近傍晚。

「不孤他们呢?你怎么在这里?这里是哪里?」

长隐还是慢条斯理的样子:「这里是人间,他们出去找吃的了。」他添了些木柴,「我听说你失忆了,原来还记得呢。」

可他的样子不见半点惊讶,分明是早猜到了。

没错,我一直都记得,当年丹芝死后,逢春找到我,恢复了我所有的记忆,我虽知道天帝不怀好意,但为了大局也只能暗中谋划,不敢表露分毫。

那日不孤突然出现,我察觉到他身上气息的改变,知道他大概是依靠邪神活了下来。

据说凡人有三大喜事,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对我来说,都抵不过那一刻的失而复得。

但我立刻意识到,死去的不孤才是最安全的,我若与他相认,会将他拖入危险之中。

于是,我按捺住震荡不休的心绪,以失忆伪装出冷漠的面孔,一直赶他离开天界。

他说自己是尾生,等了我七百多年,呢喃着落泪……近在咫尺,却不可相拥,令我心痛如绞。

可谁知,他竟和小龙一起飞升了。

我看向长隐,他双眼上的白翳似乎淡了许多,连白发都少了:「不孤说他和小龙不久前才汇合,他又出现在狂林的宴席上,后来和小龙一起飞升……是你帮助他们飞升的吧?」

他点头:「嗯,他们想来找你,不过飞升只是暂时的,他们还未有神格,而狂林只是个热心的朋友。」

以狂林那个广交友的性子,认识长隐也不奇怪。

不孤和小龙成功飞升上界,甚至连天帝都看不出破绽,说明他们得到了天道的承认。

那么,能蒙蔽天帝、左右天道的长隐本人,会是什么身份呢?加上长隐曾说,我即众生,众生即我……

思及此处,我的手心竟有些出汗,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浮现在我的心中。

「……你……」我紧紧地盯着长隐,头一次感到口干舌燥,「你是天帝吗?」

长隐一向是淡然从容的,他没有立刻回答,望着火堆,光影在他的面上跳跃,影影绰绰,比破庙里的古佛还静默。

这时,小龙的大嗓门忽然响起:「你醒了啊小曦!你都昏了两天了,急死人了,还好找到了长隐,你还有哪里难受不?」

我回头看去,小龙拎着几只拧断脖子的野鸡野兔,满满当当,正走进来,他身后跟着不孤,兜着一堆果子,脖子上还挂着水壶。

不孤在我身旁坐下,把水壶递给我,我随手接过,却顾不上喝,只对长隐重复问道:「你是天帝吧?」

「你在说啥子哦?」小龙盘腿坐下,表情疑惑,「他是个瞎子,又跟天帝长得一点都不像,咋可能是天帝嘛,你是不是睡昏头了?哎,死狐狸搞快整个烤鸡,给小曦吃,她可能是饿了……」

不孤却没理他,歪着头看向长隐,问:「曦曦说的是真的吗?」

「你真的很聪明,小石头。」长隐感叹了一句,然后直接点头承认,「没错。」

猜测成真,我的心像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

不孤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啊……」

小龙更是差点跳起来:「啥子啊?!」

我们都盯着长隐,可他没有看我们任何人,气氛突然沉寂了,只剩火堆噼啪。

长隐一路与我们同行,已经是不可或缺的伙伴,他这隐藏的身份,令所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不知过了多久,小龙忽然小心地开口,「你是那个天帝的啥子人哦,他儿子吗?」

「咳。」长隐低头掩嘴,像是被小龙清奇的思路所逗笑,然后才摇头含笑道,「我算是他的继任者,没有亲缘关系的。」

天帝只是个代称,其实质是天道的化身,经过无数年从一团混沌产生意识,再经过无数年修成形体,在六界以旁观者的身份游历,真正懂得何为天地万物后,结出一颗独属于天帝的心脏——北辰星珠。

然而,心脏只有一颗,当上一任天帝消亡后,继任者才会成为北辰星珠的新主人,有了这东西,才能被天道真正认可。

除了天帝以外,没有人知道还有别的人会成为天帝,天帝想尽各种办法延缓衰亡,北辰星珠便始终在他体内。而长隐一直避免被天帝发现,也是担心无法与之对抗。

我忽然反应过来,长隐的盲眼华发正是神仙力量不足的表现,因为他虽肉身强健,却没有心脏。

而天帝呢,他在神殿内,那只眼睛也曾显出白翳,说明他其实也有这些表现,只是被掩盖过去了,因为他虽有心脏,肉身却已无力支持。

不孤已经开始烤鸡了,边烤边问:「可你现在看起来不是很瞎,是力量增强了吗?」

长隐点头:「嗯,天道在向我倾斜,世上没有永垂不朽的事物,他终会消亡,杀再多人也没用,只是迟早罢了。」

小龙恍然道:「那我们就不用和他决一死战了噻,等他自己死掉就行了。」

长隐盯着眼前跳跃的火焰,轻声道:「他早该消亡,却撑到如今,这中间已经有太多无辜之人丧命,继续放任,这六界恐怕将重归混乱。」

我却有些兴奋地抓住长隐的肩膀:「所以,只要毁掉雪玉,让他再无容身之处,他就只能交出北辰星珠,那时,你就会是新的天帝!」

长隐再次强调:「只是继任者,天帝永远只有一个,无所谓新旧。」

最后,我们的计划是找机会回到天界,联系狂林他们,集合众人的力量拖住天帝,哪怕只有一时半刻,只要足够我们毁掉雪玉就行,接下来就交给长隐,他知道怎样取回北辰星珠。

吃完东西,小龙到外头寻了棵喜欢的树睡觉,他挂在树上才最舒服,我看见他化成原形游出去,头上两枚小小的龙角,像珊瑚似的,玉雪可爱。

长隐则不知道去了哪里,走之前让我先别急着行动,养好伤,等他的消息。

只剩不孤还和我待在一起,他却一反常态地沉默。

我问:「你怎么了?」

他低着头:「曦曦,原来你一直都记得,怪不得你会让我藏好尾巴。」

经过这么多年,不孤无论是外貌,还是气质,都已沉稳深邃了许多,可他现在低着头小声说话的样子,像一条淋了雨,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小狗。

我以为他是在怪我一直装失忆,连忙解释:「对不起啊,我是担心把你和小龙卷进来,才一直装失忆,赶你们走,但没想到还是让你们陷进来了。」

他摇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们,是我一直追着你不放的。」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也许有点笨,没什么用,但至少不会让你孤军奋战,那样很寂寞的。」

「怎么会?」我松了一口气,摸出玉珏,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知道吗,我有时觉得累,但是看到这个,想起你就不累了。只要你和小龙好好的,我就不算孤军奋战。」

不孤侧过脸去揉了揉眼睛:「我的那个……掉在邪神大陆了。」

准确地说,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不知道落到哪一摊肉泥里去了。

我听了,把玉珏放到他手心:「别伤心,我们已经重逢,信物的意义就达到了,给你。」

「嗯。」他点头,收好了玉珏,手撑在地上,凑近了重重地亲了一口我的脸,心情好了起来,「曦曦,我之前以为你不记得,所以没告诉你,我真的好想你,而且……我其实好怕你真的想不起来。」

我笑:「你不是说喜欢等我吗?」

不孤很认真地说:「我喜欢你,为你做什么都喜欢。可是,我读的书里说,情不知所终,一往而殆,我也怕你对我的感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结束了。再怎么等,也没用了。」

他的眼睛清澈如碧,在火光中熠熠生辉,像一颗真诚的心。

我问:「你读书了?」

不孤骄傲地点头:「对啊,你让我读书嘛,我现在会认好多字了,还会写信呢。」

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等这些事处理了,六界安稳下来,我们以后天天在一起,想去哪里去哪里。」

「你总是对别人那么好,什么六界啦众生啦,我好像只在你心里占一点点。」不孤小声地抱怨,紧接着又笑起来,「但是一点点也好。」

看着他的笑,我突然想告诉他,我看到玉珏想到的不是和他的那些快乐时光,而是他是怎么死的。

我真的以为他死了,恢复记忆这几百年,我总是不自觉想起那本该悲天悯人的至高神明杀死了我的好友,我的爱人。

我在灵山听了无数佛经箴言,什么无我大爱,都只是虚幻的理想,真正懂得喜怒哀乐,还是因为在下界遇上了不孤和小龙,他们是活生生的人,给了我活生生的感情。

让我不再是冷冰冰的石头。

所以,在六界安稳、众生性命之外,我坚持到现在的最重要原因,是想为不孤报仇。

我根本没有他以为的那么无私,而他在我心里也不只是占一点点,相反,他远在六界众生之前。

但我并没有告诉他这些,只是轻轻地贴近他的脸,眼含微笑,轻言细语:「可是我对别人再好,也不会亲他们哦,你要我亲你吗?」

不孤几乎屏住了呼吸,明明已经亲过太多次,他还是会害羞,不过他也甜蜜地笑着,轻轻点头。

我忍俊不禁,给了他一个吻。

谁知,当晚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破庙的房顶完全挡不住,我们只能被迫连夜转移,好不容易在山下找到一家客栈,要了三间房,暂且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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