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代我嫡姐嫁给了一位清闲王爷。
年将军家有两位小姐,一个是美玉珠宝,另一个是一滩泥沼。
名动京城的那个是大小姐年无虞,而我很不幸是那个狗见了都不爱搭理的二小姐年有余。
年有余,多余的余。
深深的庭院里,有一个不知道疼痛的小娃娃,摇晃着脑袋,望着头顶大大的天空。
皇帝下旨赐婚年家女儿和怀澈王倪秋的那天,父亲来我房里让我代替姐姐出嫁,毕竟我和姐姐年无虞是双生姊妹。
更何况皇帝也没指明到底要哪位小姐出嫁。
怀澈王是个清闲王爷,可这王爷素来与我爹不合,更有传言这位王爷不仅心狠手毒,更是个克妻的主儿,三年克死了三个王妃。
彼时我正拿着书册坐在椅子上,一副娴静有礼的模样。
父亲轻轻咳嗽了一下,道:「有余啊,你书拿倒了。」
我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把书摆正了。
并不是来同我商量,更像是来知会我一声,父亲让我替姐姐出嫁。
他说罢似乎是自己也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侧过头道:「为父只是随口一提罢了……」
随口一提?他可不是随口一提的啊,他是有备而来。
左一个「家族名声」,右一个「血脉亲情」,我全都防出去了,防出去了啊。
按照传统交涉的点到为止,他已经败了。
但或许在听到婚约的时候我便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出,因而心下并未有太大的波澜,只是乖顺地点点头,同意了这门婚事。
年家的大小姐是块宝,至于那个名不见经传的二小姐么……勉强算是棵草?还是棵路边枯黄的狗尾巴草。
父亲看了一眼我那双满是伤疤的手,叹了口气道:「有余,你要是没那么懂事就好了。」
十月廿八那天,我代替姐姐年无虞坐上了出嫁的花轿。
然后十分光荣地被倪秋一脚踢出了洞房。
他揭开我的红盖头,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年有余,多余的余。」
他蹙了蹙眉,仿佛在思考年有余是谁。
也是,应该不会有多少人记得年家还有个二姑娘年有余,尽管我和姐姐有着近乎一致的面容。
烛火摇曳,灯火旖旎,正欲行好事之际,倪秋打量了一下我身上的各种伤疤,冷静分析,仔细思考了一番后,他问道:「本王府里的刺客身上都未必有这么多伤……你该不会是年镇派过来刺杀本王的杀手吧。」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虽然我确实带了一点防身用具,但这真的只是用来防身的,毕竟这个倪秋名声不太好。
我老老实实把枕头下面放着的匕首丢到地上,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说:「我说这是给你的新婚礼物你信吗?」
他皱着眉头,问道:「是不是还有?」
我战术性咳嗽了几声,从袖子里拿出一支藏了毒的玉钗放到床头柜上,道:「真行啊,这都被你发现了。」
「你腰封里面是不是还有东西?」
我有些不好意思,把腰封内侧的几根毒针也放在柜子上,举起双手道:「没了,真没了。」
他说他不信,于是他上下其手,成功在我身上搜出了三颗霹雳弹,五枚金钱镖,十把小飞刀,一把石灰粉和二两砒霜。
望着桌子上摆着的大大小小一堆东西,他疑惑地问我:「砒霜是干什么的?」
「我……我吃夜……夜宵……」
他说他知道我肯定是饿了,这就请我喝西北风去,于是一脚把我踢出了洞房。
完了,这下误会大了,他铁定是在屋子里面磨刀,想着怎么取我狗命。
我扒在门上,朝里面喊话道:「我不是刺客,真不是刺客!喂,你开门行不行!」
在我的深情呼唤下,他果然给我开了门,就是开门的动作太大,我扒在门上没反应过来,摔了个屁股墩。
他指着我道:「首先,本王不叫『喂』……」
知道了,你叫楚雨荨是吧。
「其次,你分明是想吵扰得本王无法入睡,导致心脉气血不足引发猝死。」他满脸严肃,「本王从来只听说年家有个女儿叫年无虞,哪来的二小姐年有余。」
「瞧你说的,要不是因为我是个怪胎,我爹也不能把我塞过来啊。」我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你一个鳏夫还指望娶我姐姐不成?」
我姐姐年无虞是整个京城最好的姑娘,像火红的凤凰花,热烈而明媚,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年无虞,一世顺遂,平安无虞,就连名字的寓意也是顶好的。
他不想理我,转身又进了屋子,顺便带上了门。
我这个人是不认床的,到哪儿都一样,倒头就睡。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满脸嫌弃地把我叫醒,毕竟新婚第二天要入宫给皇帝皇后请安,而且我睡在这儿妨碍洒扫婆子扫地了。
我换了身衣服同他入宫,给皇帝皇后请安。
只是走路的时候,我总觉得左脚使不上劲,但也并未放在心上,继续费力地跟在倪秋身后。
他要求我不得近他一丈以内,我便老实地距离他一丈左右。他回头望了我一眼,没好气道:「你搁这儿学螃蟹走路呢?」
我弯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脚踝,有些肿,可能是昨晚上摔倒的时候崴了,但应该问题不大。
「知道了。」我一边应着,一边迈开步子跟上他的步伐。
我年有余是个怪胎,因为我从小就感受不到疼痛。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母亲拉着我的手说,断然不可让倪秋知道我身有缺陷的事。
传言中的倪秋心狠手毒不是个善主,若他知道年家塞过来一个不仅不受宠,还是个身有缺陷的怪物,指不定会做些什么。
他见我慢吞吞地,转过身一把拉住我的手腕道:「早请安早回府,这地儿本王是一点都不想多待。」
接着,他像是突然悟到了什么,道:「呵,你是想借着拖延时间,有意让皇帝降罪于本王,借刀杀人。」
不是,真不是,我只是脚崴了而已。虽说我是感觉不到疼痛的,但脚崴了到底还是影响走路速度的。
然而他快步拉着我去请安的结果是,刚迈入大殿之内我便脚下步子虚浮,给皇帝来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我估摸着皇帝本来是想给倪秋一个下马威的,但是看见我的大礼后,可能是给吓忘了。
最后,皇后为了缓解尴尬,道:「新婚燕尔着实令人艳羡,只是三弟你也要……咳咳……注意分寸,看昨晚把王妃累的。」
确实累坏了,我昨晚上靠着门板睡了一晚上,那能不累么。
接着便是按照宫里的规矩,我要给皇后敬茶。我举着茶杯,看嬷嬷往茶杯里面倒水。
根据茶水上腾的热气,我基本上能判断出那是开水。
但我只是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捧着盛满开水的茶杯,等着皇后接下去的旨意。
毕竟我是感觉不到痛的,虽然指尖会被烫伤,但敷个药过几日也就好了。
皇后很耐心地等了小半个时辰,期间不断让嬷嬷把冷掉的茶水换成滚烫的开水,但依然没有等到我的「失态」。
可能是她自己坐得也嫌腿麻,最后草草喝了小半口茶水了事。
好容易离开王宫坐上马车,倪秋把一瓶药膏丢给我,道:「你还说你不是刺客?这样的定力,即便是死士也未必能比得上。」
我心里疑惑:不是……大哥,你为什么老是往刺客那方面想,就我这细胳膊细腿,就算我说我是刺客,都不一定有人信。
他看着我自己给自己上药,抓住我的左手举于眼前,仔细观察了一番后道:「你包扎的手法这么熟练,准是个经验老到的刺客。」
这手法……无他,唯手熟尔。
我从小感觉不到痛,就算受了伤都未必反应的过来,磕磕碰碰不少,身上大伤小伤不断,自然熟练。
反正他认了死理,估计也不会听我解释。
我给自己左手的五个指头敷了药,又包扎了起来,裹得像五个萝卜头,指节都没法弯曲。只是好容易包好了左手,右手便无法好好包扎。
我举着自己的右手往他眼前挥了挥,忽然又觉得这般太过失礼,便打算收回手去。
倪秋看我一眼,「哼」了一声,一边警告我不要有什么偷袭他的想法,一边拉过我的右手给我上药。
指腹与指腹摩擦,留下细密的触感,只是他的手法很显然没有我的高明,药膏抹得到处都是。
「倪秋……」我想提醒他。
「别喊本王名字,要不三天之内杀了你。」他恶狠狠道,「骨灰都给你扬咯。」
哦,倪秋,泥鳅,一条土泥鳅。他是觉得自己名字太难听,所以不让人叫他名字。
虽说他凶巴巴的,但手上上药的动作倒是没有停下来。
回到王府后不久便到了饭点,有小丫头搀着我我去大厅用膳。
看着桌上摆满了菜,我拿着勺子端坐在位置上,对倪秋道:「你先吃吧,我吃剩下的就行。」
他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道:「让王妃吃剩菜,这事传出去,本王哪儿还有脸面。」
「本王明白了。」他恍然大悟。
你明白个锤子。
他放下筷子:「你想通过观察剩菜菜量,来推断本王最爱吃的菜,借机方便你下毒。」
再联系到大婚当晚我身上还带着砒霜的事,他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如果不是弑夫犯法,他这会儿已经去阴间三日游了。
其实我在家里也这样,不与家人同席吃饭。我感觉不到痛,往往是嘴里被烫了泡都不自知,久而久之便只吃剩下的冷饭冷菜。
母亲心疼我,提议可以让厨房分两次上菜,但那会儿还是孩童的我拒绝了她的好意,因为我想做个听话懂事,不让母亲操心的孩子。
我说我习惯如此,只是倪秋并不相信,和我大眼瞪小眼对视着,直到两盏茶过去,饭菜都凉的差不多后,我忍不住动了一勺子。
真香!
他见我吃了一勺后才开始动筷子。
我一边吃,一边侧目打量他。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对着一张大桌子,很少有机会能和人同席吃饭,这种感觉很奇妙……
我和他都看中桌子中央的醋溜鱼片,他抬头看我一眼,将筷子伸向鱼片。
犹豫着伸出勺子,我看向碗里最后一块鱼片,思考着要不要将鱼片占为己有,在以前我还没遇到过和谁争着吃饭的情况。
母亲说,我要做个听话的乖孩子。
我也这么觉得,毕竟我是个不正常的怪胎,只有听话一点才能讨欢心。
勺子在空中不上不下。
突然,勺子微微一沉,他把最后一块鱼片夹到我勺子里,道:「想吃就吃啊,这么乖干什么,好像本王欺负了你似的。」
「我可以吃吗?」我问他。
他眯了眯眼睛,仿佛无法理解我的话。
「不会吧,难道说你……」他沉思道,「你在勺子上下了毒,故意引诱我给你夹菜,让我的筷子碰到勺子上的毒?」
他说罢便让管家换了双新筷子,继续放心地吃饭。
我有些无语,还是慢慢将鱼片送入口中,其实鱼片都凉的差不多了,但我很赏脸地说道:「你这王府的饭菜还是挺好吃的。」
我觉着吧,既然都嫁过来做了王妃,自然得表现表现自己。
虽然因为我这个毛病,许多事都做不了,但这么多年我对自己的厨艺还是有些信心的。
只可惜,倪秋对我没什么信心。
比如,他会在自己书房门口挂了细丝线,线上系了铃铛。结果我进门送鸡汤的时候被丝线绊倒,一整碗鸡汤全部撒到了他身上。
于是我不得不擦了地,又跑到厨房再盛了一碗过来。
他总觉得我是我爹派过来刺杀他的刺客。
我说:「你见过谁家刺客天天闲得给你煮饭煲汤当老妈子?」
他反问道:「你见过谁家清清白白的闺阁小姐身上这么多伤疤?」
他一提到伤疤,我便不再说话了,叹了口气,收拾了碗筷就离开他的书房。
只是这次,他起身追出来道:「年有余,你给本王回来!你要把鸡汤端哪儿去?」
「王爷不赏脸,自然只能倒了喂猪。」
「王府可不养猪。」
「那就喂狗。」
他勉为其难地从袖子里拿了根银针置于鸡汤里试毒,确认无毒后,他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喝了几口。
我满怀期待道:「怎么样?」
「一般般。」他从我手里拿过碗,转身回了书房,「不能浪费粮食,要光盘行动你懂不懂。」
懂懂懂,谁都逃不过真香定理。
我冲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仿佛背后有眼睛一般,他转头道:「别以为本王喝了你的鸡汤就是卸下防备了,你要是敢有什么图谋不轨的想法,本王就……」
「就三天之内杀了我是吧。」我歪着脑袋看他,用手在脖子前比了比,「我懂,我懂。」
倪秋是个有些暴躁脾气的王爷,但我倒也并不讨厌他的暴躁。
嫁过来之前,我一直在想这个即将和我度过一生的王爷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然这些想象大多基于最坏的情况。
比如他会不会一言不合就动手,比如他会不会心情不好就不给我饭吃,又比如他会不会讨一个又一个小妾闹得后宅不安。
但这些都没有发生。
他除了一直疑心我是个刺客之外,别的都很好,甚至他的暴脾气偶尔还有些可爱。
虽然天天扬言三天之内取我狗命,但他每天都会和我一起吃饭,偶尔还会给我夹上几筷子菜。
而且,每次同他拌嘴,他再气再急也没有从口中说出有关我身上伤疤的事。
我做的点心,他心情好了也会吃上几块,当然他总说大部分都让他拿去喂狗了。
但我问过管家,王府从不养狗。
兴许那些点心,都喂给了一条叫做「泥鳅」的狗吧。
我忽然就觉得这么过一辈子也很好,就这么和一个清闲王爷过着清闲的日子,对我这样的怪胎而言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
他不知道我是个没有痛感的怪物;我也不嫌弃他是个娶过三个王妃的克妻鳏夫。
倪秋是老皇帝第三个儿子,老皇帝当年微服私访遇到个神算子,那神算子说老皇帝这辈子只能有四个儿子。
老皇帝信了,当时决定四个儿子的名取作春夏秋冬。
果不其然,老皇帝在后宫辛勤劳动了几十年,也只得了四个儿子。
老皇帝去世后,四子夺嫡就剩下了俩皇子,二皇子倪夏登基,三皇子倪秋便被迫成了个清闲王爷。
只是那日我和倪秋入宫给皇帝皇后请安时,帝后的态度很显然是打算对倪秋多番打压。
我爹年镇和倪秋不合,这事儿皇帝一清二楚,却还下达指婚懿旨,巴不得年家和倪秋闹个天翻地覆。
倪秋对我如此防范,只怕这些年来遇刺的次数不少,难怪对刺客的手段这么清楚。
我叹了口气,抬头望着头顶高挂的月亮,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倪秋道:「深更半夜的你不回房睡觉,在这儿招魂呢?」
真是小嘴抹了蜜。
「再不然就是想趁着满月搞巫蛊术害本王是不是?好家伙,背后搞偷袭,本王劝你好自为之。」
生活不易,有余叹气。
「我就是出来看月亮,你别激动,我很讲武德的,肯定不会偷袭你。」
「破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大冷天的赶紧回你自己房间睡觉!」
我应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开长廊回房时,他叫住我,丢给我一件大氅道:「年有余你穿严实点,明儿就让几个嬷嬷给你缝秋裤,省的你得了风寒传给本王。」
只是没等嬷嬷给我缝好秋裤,皇帝召倪秋和我入宫赴宴的消息倒是先来了。
倪秋和我提起此事的时候,正忙着在胸口绑上护心镜。
「不至于吧,这次也请了不少大臣家眷到场,这么大的场面,皇帝想对你动手也……」
「你懂个屁。」他说着也丢给我一块护心镜,「是你懂刺杀还是本王懂刺杀?快点戴上,别让本王亲手给你戴。」
我「哦」了一声,很不熟练地把护心镜戴上。
坐上马车,车夫慢悠悠地把马车驾到了王宫,已然有不少夫人小姐在殿内入座,我拉高了衣领,指望把脸埋进衣服里。
倪秋见我遮遮掩掩的模样,伸手压下我的领子,道:「有什么好遮掩的,做王妃还委屈你不成?」
倒不是委屈,我觉得他娶了我,还是他更加委屈一点。
我一向在家深居简出,很少抛头露面,为的就是避开旁人的目光。
六岁的时候有几位夫人带着小姐来年府作客,那几位小姐在后院里闲逛的时候便找到了在长廊下啃手指头的我。
不知道痛还是有点麻烦的,所以咬破了手指也不自知,啃手指啃得满嘴都是血,吓得小姐们落荒而逃,鞋子掉了都不敢回来捡。
自那之后便会传出年家二小姐是个怪物的事,尽管我爹派人压下了这些消息,但时不时还会有好事者提起几句。
「 你别……」我话还没说完,麻烦便来了。
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夫人时不时侧目看向我,手上指指点点,嘴中不断说着什么。我听不大清,只勉强听见两个字——怪物。
倪秋当然也听见了,他说:「爷想过去和她们对线。」
我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捂住他的嘴:「不,你不想。」
毕竟这些词我听得多了,也就不会难过。不仅是京城其他夫人们这么说,就连自家的奴仆们在背后也少不得指着我,说我是个怪胎。
他拉过我的手,道:「不,爷就要去中门对狙,年有余你跟我过来。」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拉着我到了对桌的几位夫人跟前,清了清嗓子,一拍桌子指着人便开骂。
好家伙一口气骂了半盏茶的时间,中间都不带喘气的。
最后留下一句「再让本王听见,三天之内……」
我从他身后捂住他的嘴,给几个夫人赔笑道:「三天之内上门道歉,上门道歉……」
夫人们连忙摆手道:「受不起受不起,可别来了。」
一边捂着他的嘴,一边把他往位子上拖,这哪儿是王爷,这是我祖宗,是我的老祖宗。
要不是我拦着他,他能把这几个夫人骂得户口本只剩个封面。
他坐到位置上喝了几口茶水润润嗓子,问道:「她们为什么对你出言不逊?」
「我……」我只得随口扯谎道,「我平时不爱见人,她们自然觉得我奇奇怪怪。」
总不能告诉他,因为我确实有病,确实就是她们口中的怪胎。
「哦,本王还以为你是这儿有什么毛病呢。」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警告我道,「帮你解围纯粹是为了怀澈王府的面子,你刺客的嫌疑并没有解除。」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搞苦肉计。」
我十分敷衍地点头,吃起碗里的红豆羹。
到底是宫里的厨子,手艺比王府里的好上不少,红豆甜而不腻,雪白的糯米丸子嵌入其中。
不过多时一碗羹汤便见了底,我侧头看看倪秋,他瞪了我一眼,把自己的那碗红豆羹往我这儿推了推,一边推一边小声道:「真能吃。」
「能吃是福,你一看就没福气。」
「爷确实没福气,要不也不能娶了你。」
我不理他,只低头喝红豆羹。殿内舞姬舞姿曼妙,身轻似燕,水袖一抛一引引得众人连连赞叹。
他问我怎么不看。
我放下手里的勺子道:「有什么好看的,都没我姐姐跳得好。」
「你姐姐就是那个年无虞?」
「是,就是那个长年在京城玲珑榜榜首的年无虞。」他要和我说起姐姐的事,那我可就来劲了,「姐姐不仅长得好看,还能文能武一点不输男儿。」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
「年有余。」他似乎想打断我。
「对了,她还会跳舞……」
「年有余你停一停,你流鼻血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摸到一手的血,连忙从袖子里取出一方白帕子擦了擦鼻子。我问他:「现在鼻子还流血吗?」
「鼻子是不流了。」他勉为其难地伸出一根手指抹了抹我的嘴角,「但是你怎么开始吐血了?」
我舔了舔嘴唇,确实一股甜腥味,我和他对视了几眼,大大的眼睛里有着大大的疑惑。
他从腰封内侧取出一根银针放到盛着红豆羹的碗里,银针变黑了。
「哦,原来是中毒啊。」我捧着一个碗在身前,这样吐血直接吐在里面比较方便,「希望人没事。」
「本王觉得现在叫个太医过来,你还能抢救一下。」他说罢起身,一边和皇帝装模作样地汇报我中毒一事,一边强硬谢绝了宫内太医诊治。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扛起不断吐血的我,还有我手里那个碗,飞快地离开了现场。
说实话,一开始只是吐血,但是他扛着我的姿势实在太不舒服,以至于我把喝下去的红豆羹也一起吐了出来。
他骂骂咧咧地把我丢上马车:「本王已经想好要把你埋在哪个坟头了。」
当王妃真不愧是体制内工作啊,死了还能免费得个坟头。
马车载着不断吐血的我回到了王府,府内大夫果真是个神医,给我灌了两大碗汤药过后我便觉得舒服了不少。
迷迷糊糊间,我听见那大夫疑惑道:「不对劲啊,按理说这毒毒发的时候腹中剧痛无比,没理由都吐血吐了两大碗才发现,真是奇了怪了……」
我把头埋进被窝,不敢说话。
总之命是保住了,就是得连着喝药一个月。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倪秋天天过来督促我喝药,我看着他从饭盒里面拿出来黑糊糊的一碗汤药便反胃,但还是硬着头皮喝了药。
「我说,你就没觉得特别苦,特别反胃?」
确实苦,我看着他的表情便知道他肯定使坏让大夫在里面加了双份的黄连。
「再苦也要喝。」
反正从小大伤小痛不断,喝的药没有三千碗也有三百碗,再苦的药也要一口气全部喝完,不给母亲添麻烦。
他似乎是一下子无言以对,侧过头沉默了一会后,打开饭盒的第二层,他递给我一串用糯米纸包着的冰糖葫芦。
「愣着干嘛,吃啊。」他把糖葫芦塞到我手里,「吃糖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我接过糖葫芦,一边吃一边问道:「你这人还是挺好的……怎么就克死了三个王妃呢?」
「看在你喝药还算积极的份上,勉为其难和你讲一点也不是不行。」
他抱着胳膊站在床边:「第一个王妃是陈家的小姐,大婚当晚她哭得像死了亲爹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本王强抢民女。一问才知道她有了心上人,本王嫌她烦就放她走了,对外就说她急病去世了。」
「那第二个呢?」
「不想说。」他见我糖葫芦吃得差不多了,把我手上的竹签丢到饭盒里,提着饭盒就走了。
我松了口气,还好他没问我为什么中毒后没有腹痛不止的事,要不然我还真想不出什么理由应付。
年家二小姐有个不能被他知道的秘密。
有关我是个怪物的秘密。
我推开门,望着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坐在院子的摇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从我还是个稚童的时候便是如此,坐在院子里晃着脑袋,抬头望着头顶一方小小的天空。
广阔的天空属于姐姐,而头顶的这一片小天地属于我。
从前在年府如此,如今在王府也一样。
姐姐可以学武,可以练舞,随心所欲做一切她热爱的事,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拥抱天地广阔,而我只能在年府的后院偏安一隅。
一个厨房的柴火丫头跑过来道:「王妃,您炖的红枣汤好了。」
我应了一声,去厨房盛了一碗红枣汤放在饭盒里,连同一只银勺子一起给倪秋送过去。
送汤路上碰到同路的管家,便与他聊了几句。
管家说倪秋这人就是看着凶狠,其实是个不错的人,只要不对他直呼其名。
我问他,第二任王妃是个什么来头。
管家四下张望一番后把我拉到假山后面,压低声音道:「是个刺客。本来嫁过来三个多月,和王爷相处得还算和睦,没想到是一直在伺机想对王爷下手。」
那第三个又是怎么回事?
管家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我想问什么,便道:「第三个也是刺客,大婚当晚就被处死了。」
好家伙,这么看来我到现在还活着,真是福大命大。
怪不得倪秋这么防着身边人,他也不容易。
告别了管家,我把红枣汤给倪秋送去。
这次开门之前我先仔细观察了一下,确认周围没有陷阱后才敢开门进去。
「又想着下毒是不是?」他虽嘴上这么说着,还是用勺子喝了一口,「都凉了。」
看来是在外面和管家谈话太久了。
「年有余,你过来。」
我小心翼翼一边靠过去,一边做好随时跑路的准备。
「你抖什么抖,腿抽筋了不成?本王是叫你到暖炉边上烤烤手。」他指了指边上的暖炉,「前几天梁家的小姐得了风寒,没几天就死了,本王可没钱给你买棺材。」
不是,你这话说的也太客气了。
我走到暖炉边上,是京城正流行的样式,在京城有些脸面的人家里几乎人手一个,但我是个例外。
这东西对我来说实在太过危险,我能感觉到暖炉的热度,却感觉不到被烟气灼伤的疼痛。
母亲说我手心的烫伤,就是尚不记事时,拜屋内的暖炉所赐。
我看着眼前这个暖炉,思考着自己的手倒底离炉子多少距离才能不被烫伤。
两尺,一尺,一寸?
「你磨磨叽叽在这绣花呢。」他放下手里的书册,绕到我身后,从后方握住我的双手缓缓置于暖炉上方。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松开了手骂骂咧咧道:「你的手比我的都热,还在这儿蹭暖气,出去出去。」
我「哦」了一声,端着空空的饭盒离开了倪秋的书房。
到了下午,我依然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太阳,半眯着眼睛迷迷糊糊间看见倪秋提着剑朝我走过来。
我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从椅子上起身,摆着手后退。
他满脸不解的看了我几眼,道:「本王要练剑,你激动什么?」
看你这架势,我还以为你要取我狗命。
我把摇椅往边上摆了摆,让出一片空地给他练剑。
身形硕长,如松似柏,衣角蹁跹,手里的长剑带着几分凛然。
我就站在一旁看他练剑,太阳照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光,叫人看得有些痴了。
待他练的差不多了,我犹豫着开口道:「你能不能也教教我?」
我打小好动,最爱和姐姐一道练武。
但因为我这个毛病,弄疼了自己也不知道,常常是对着木桩子踢得满腿淤青都不自知,后来母亲便不让我练武了。
「少来,你就是想趁机从本王手里拿剑然后刺杀本王。」他把剑放到身后。
我扶着额头,无言以对。
如果我有罪,请用法律惩罚我,而不是让我嫁给一个天天怀疑我是刺客的王爷。
「真想学?」他走到侧面打量了我一下,「你真不是你爹派过来的刺客?」
你再多怀疑我几次,我就真动手了。
我郑重其事地对他点点头,可能是我长得比较老实本分,他看着我无辜的大眼睛,侧过头去,让管家换了把木剑过来。
我举着木剑,他站在我身后,抬手握住我的手腕,温热的触感从手腕上传来,我不自主地回头看他一眼。
然后他便没好气地叫我转过去认真听。
他稍稍用力捏了捏我的手腕,分析道:「确实,你这手腕细得像个鸡爪子,不像是刺客的手。」
「倪……王爷,你不能以貌取人。」我怕他不乐意教我,忙道,「我爹是将军,我们年家人都超勇的,等我学好了,你就不用怕刺客了,我保护你啊。」
「也不指望你三两天能练出什么来,你还是顾着自己的命吧。」他举着我的手往前一探,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略有散乱的额发擦过我的颈窝,细细密密地留下几分痒意。
他剑法很好,讲解得也还算细致,虽然时不时骂上几句娘,但该讲的倒是都讲了。
我问他:「你刚教我的这招『扫六合』,要怎么应对?」
他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说:「空手接白刃懂不懂。」
我觉着这小子在糊弄我,但为了讨他高兴,还是故作认真地点头道:「懂了。」
「今天也晚了,走,吃饭去。」他看了一眼我手里的剑,「这剑太重了,过几天给你换个轻一些的。」
「这会儿不怀疑我是刺客了?」我贱兮兮地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在他开始暴躁之前,我飞快地溜走了。
过了几日清闲日子后便到了新年,当倪秋到我房间里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准是宫里又有什么宴会了。
上次宴会就差点要了我半条命,这次我说什么也不敢乱吃东西了,自己用帕子包了几块糕点带过去垫垫饥。
临出发前我特地多了个心眼,问倪秋要了块护心镜给自己戴上。
「你这回怎么这么积极?」
「万一呢。」我说,「防范于未然嘛。」
现在就挺后悔的,出发前我为什么要乌鸦嘴一句。
宴会酒过三巡,倪秋和我又不敢吃又不敢喝,无聊得直打哈欠,最后我俩开始观察各大世家的小姐哪个生得漂亮。
他说张家小姐肤若凝脂,我说我姐姐面若桃李。
他说李家姑娘身姿曼妙,我说我姐姐一舞倾城。
「你姐姐就是坐你爹边上那个?确实还行,就是有点老气。」
「那是我娘!」我指给他看年无虞坐着的位置,只可惜姐姐大概是出去醒酒了,并不在位置上,「她坐那儿,等她回来你就知道了。」
他非说不信,我和他吵了半天没个结果,只相互瞪着眼睛。
突然殿内的几个表演剑舞的舞女眼中凶光一闪,持剑朝倪秋刺去,他光顾着和我瞪眼,没反应过来背后的长剑。
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往边上一推,下意识想起他同我说的那句「空手接白刃懂不懂」。
懂了。
于是我「啪」地一下站起来,很快啊,我迎上前去,双手握住刺来的长剑。
横竖感觉不到痛,我用力抓住铁剑不松手,刺客没见过我这么不要命的,撤了手里的剑后退几步。
我不依不饶站起来还想重拳出击,却一把被倪秋拉住袖子,又坐了下来。
他把我护在身后,一边骂我是个小疯子,一边抵挡不断靠近的刺客。
刺客看似对周遭各大世家的夫人小姐一并动了手,可但凡眼睛没瞎的都看得出来那是做做样子的。
只有冲着我和倪秋来的刺客是动了真格。
若说还有动了真格的,便是冲着我爹娘去的那几个刺客。
年家历代为大齐抛头洒血,可如今边疆才刚安定了几年,皇帝就要来个过河拆桥。
好容易倪秋解决了跟前几个刺客,可我远远望见还有三四个刺客朝我爹娘冲去。
刚要发出惊呼,突然一个身穿鹅黄长袄的姑娘飞起一脚踢飞一个刺客,夺了那刺客手里的长剑后轻喝一声,三两下挑飞一人,退到父亲身边护住身后的母亲。
姐姐来了,我提着的心也放下了。
我拉住倪秋的袖子道:「快看!那是我姐姐年无虞。」
「看什么看!」他瞧都不瞧一眼,拿出帕子撕成布条,往我额头上狠狠弹了一下,「你是不是有毛病,还真的冲上去空手接白刃,手给我。」
我听话的把两只手都伸过去,掌心的口子深得见骨。
「没事……也不怎么痛。」
何止是不怎么痛,是压根就不痛。
「下次不带你这个疯……奇奇怪怪的女人来了。」
「别啊,你看我还能给你挡刀子,这么一想我是不是还是挺有用的。」
「你还敢说?」他作势又要给我个脑蹦,被我躲了过去,「再有下次,三天之内……」
我点头如捣蒜,反正他每次都扬言三天之内要我的命,我都听习惯了。
解决了我手上的伤口,倪秋抬头望了一眼高位之上的皇帝,一双桃花眼里阴晴不定。
从宫宴上回去后,我见他一直不说话,以为他是真生气了。
我想不出有什么能叫他高兴的法子,只得又一头扎入厨房里捣鼓那些锅碗瓢盆。
伤了手到底不大方便,忙活了半天才做了几块红豆糕。
红豆糕的模样瞧着不错,味道也还算可口,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我手上的伤口又开始出血了。
我怕他瞧出来,特地回房里重新包扎后再给他送糕点去。
一进他书房,他便放下手里的笔,道:「不好好休息,就想着到本王跟前献殷勤,准不安好心,是不是下毒了?」
「我真没下毒。」我拿起盘子里的一块红豆糕送入嘴中,「你看,没毒。」
「万一只有这块没毒呢?」
于是我又吃了一块。
「左边这一块呢?」
「右边这块。」
「中间这一块。」
最终盘子里就剩下了最后一块,我把盘子推到他跟前,满脸诚恳道:「你信我,真没下毒。」
他「哼」了一声,道:「一人一半。」
我点点头,用勺子把糕点一分二。他盯着我的手看了一会,突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年有余,你手上的伤是不是又出血了。」
「没……」我有点没底气。
「有。」他解开我手上的纱布,露出一条骇人的口子,「还说没有?都这样了还做糕点,不是苦肉计是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生气了。」我低下头,老实道,「倪……你、你别生气,我会改正缺点的,要不然你骂我一顿也行。」
「本王早就想骂你了。」他一边取来药箱给我上药,一边骂道,「平时吃饭这样,喝药也这样,唯唯诺诺得好像本王欺负了你似的。
「你在年家也这副鬼样子不成,乖得像只兔子!」
「明儿本王就去问问年镇那个老东西,在家都是怎么对你的,想法子参他一本。」
我有点不大明白了,歪着脑袋问他:「做个懂事的孩子,不好吗?」
做个懂事的孩子,做个不添麻烦的孩子。
我见他包扎得差不多了,便打算收回自己的手,却不想他又一次抓住我的手腕。
「不好。」他眼中满是认真,「你在王府可以不用那么懂事。」
不懂事?可是不懂事的孩子怎么能被爱呢,尤其还是我这样的怪胎坏种。
于是我试探着开口:「王爷,我要吃糖葫芦,就上回喝药的时候吃的那个,可……可以吗?」
「把『可以吗』去掉。」他起身披上大氅。
见他站起来,我也不敢坐着,连忙也跟着站起来道:「叫丫头去买就行了,外面怪冷的。」
「那店有些偏,还是本王亲自去一趟。」他回头看我一眼,「你坐下。」
于是我乖乖坐下,等他带着冰糖葫芦回来。
到了黄昏时分,他带着我心心念念的糖葫芦回来了。把饭盒丢给我后,他便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叫我赶紧滚回自己房间去吃。
临了,他说:「你这几天手不方便,有什么要求……本王勉为其难也可以满足你。」
我秉持着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态,天天举着我的双手到倪秋跟前晃悠。
一会儿让他给我端茶递水,一会儿让他拿个小锤子给我砸核桃吃。
不出几天他便叫我滚出他的书房,可我一给他瞧我的手,他便侧过头去,说是今天就算了,让我明天再滚。
到了过年前夕,手上的伤差不多愈合了,我决定回年家省亲。
起了个大早,带着大包小包坐上了马车。
年家一切如旧,姐姐年无虞一见我便高兴地拉着我去院子里转悠。
她拉着我的手,和我坐在亭子里吃茶,指着长廊下面的台阶,说着过去的事。
「从前你就喜欢一直坐在哪儿发呆看天,也不知道你这小脑瓜里在想什么。」她一边说,一边将面前的点心全都推到我身前,「有余,阿姐对不住你。」
「没有人将你替嫁的事告诉我,爹娘他们都瞒着我,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你已经坐上了花轿。」
「你过得好吗,王爷对你怎么样?」她轻轻抚上我掌心的伤口,「他若敢对你不好,阿姐一定阉了他。」
我摇了摇头,道:「他对我很好。」
姐姐揉了揉我的脑袋:「你这性子,真怕你被他欺负了去。」
其实真算起来,好像是我欺负他的次数更多一点。
「娘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你且去看看她吧。」姐姐叹了口气,「大夫说熬过冬天兴许就好了。」
我跟着姐姐到了母亲房里,她刚喝完药打算睡下,见我来了便强打起精神拉着我坐下。
「有余,让你替虞虞出嫁,娘对不起你。」
每个人都在向我道歉,但我想听的其实不是这个。
我咧起嘴,故作爽朗地笑了一下:「王爷对我很好,不用担心我。」
母亲点点头,不再说话,过了一会我见她确实是乏了,便起身离开了房间。
离开年府前,我又回到了方才去过的小院子,从前我住着的地方。
我坐在曾经自己最常坐的台阶上,抬头望着天。
其实我比谁都清楚自己是个怪胎的事,所以也从没想过要做星星月亮、云彩太阳。
姐姐很好,既有男子的决断,也有女儿家的柔情。
父亲经常对阿姐板着脸,没好气地说她一个姑娘家舞刀弄剑不成体统。可他会叫阿姐「虞虞」,却只叫我「有余」。
我和她是双生子,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有时候我看着人群中闪闪发光的年无虞,忽然就觉得那是世上另外一个我。
而我只要坐在这里望着她就好。
替姐姐出嫁这事,其实我一点也没觉得委屈,也不需要谁的歉意,能够帮到阿姐,我很高兴。
「年有余,你不回王府,在这儿看星星呢!」
我一愣,才发现倪秋来了。
他在我边上坐下,环顾四周,道:「你以前就住这儿?这院子还挺……也一般般吧。」
「你怎么来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指指天,「本王还以为你给人贩子拐了去。」
见我不说话,他凑到我跟前看了看我,道:「你这表情怎么这么像城西那个蔡寡妇,年镇那个老匹夫给你气受了?」
我欲言又止,他见我不想说,也不继续追问,只问我要不要吃糖葫芦。
见我听到糖葫芦二字时终于有了几分兴趣,他便拉着我回到前厅和父亲告别。
父亲一看见倪秋便没了好脸,摆着手叫他赶紧滚。
路上我问倪秋,倒底为什么和我爹不对付,他挑了挑眉毛,道:「前年秋猎的时候,本王和年镇射中了同一只……」
「同一只熊。」
「没那么大,射中了同一只……」
「同一只狼。」
「不是,得再小点。」他比划了一下,「射中了同一只麻雀。」
「就因为这只麻雀,你爹就和我结下了梁子。后来到了朝堂之上,他批我一句,我参他一本,他说本王不讲武德,本王骂他倚老卖老。」
我的心情有点复杂,原来我爹和倪秋的恩恩怨怨就为了只麻雀。
他递给我一串糖葫芦,我刚要伸手去接,他又迅速收回,道:
「给本王说实话,你摆着张扑克脸,是不是你娘家人对你不好?」
我摇了摇头。
答应替阿姐出嫁,不是想听他们说,他们对不起我;从小做个听话的孩子,也不是想听他们夸我乖巧懂事。
「算了算了,看你眼圈都红了,你吃吧你吃吧,看一根糖葫芦把你馋的。」他把糖葫芦塞我手里,「不许哭听见没,要不三天之内……」
我低下头不说话,只一个劲吃着糖葫芦,吃完了便攥着手里那根竹签子不肯扔,我说:「倪秋,多谢你的糖葫芦。」
「你敢直呼本王名字……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啊。」
我看着他的侧脸,愈发坚定了一个念头。
绝不能让他知道我的病。
回去的路上,我略同他提起了一些年家的事,比如母亲的病。
他前脚说着年家的人关他屁事,后脚又让管家去库房拿了些好药材以我的名义送到年府去。
这事儿直到我收到了姐姐来信才知道。
我想去道谢,又不知道自己除了做些点心之外还能为倪秋做什么,就算做了点心,最后那些糕点大都也进了我自己的肚子里。
踌躇着去了他的书房,他正躺在榻上午睡。
我为他合上屋内的窗户,替他掖了掖被角,坐在榻边细细瞧他。
他的眼睛生得好看,一双桃花眼,像含了整个春天的暖意,可偏巧他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一开口说的话能把人气得半死。
我伸出手去,本想抚上他的侧脸。
可我又看了看自己那双满是斑驳伤口的手,觉得用这双手去触碰他的脸不太合适,便将手又垂了下去。
虽说他脾气差些,人倒底是好的,就是偶尔口是心非。但他模样生得好,又能文善武,他值得更好的姑娘,而不是我这样一个身有缺陷的……怪胎恶种。
我是阴暗角落里的一滩泥沼,狗见了都绕路走。
于是我微微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声道:
「倪秋,你别对我这么好。」
只是下一刻,他的右手覆在了我的手背上。我以为他醒了,仔细一看,却发现他仍是睡着,只是翻了个身而已。
「年有余。」
我被他吓得一个激灵。
「怎么手……这么冷……」他呓语着,「给你暖暖……」
我闭上眼睛,由着他握住我的手。我想,罢了。
从前我没得选,但是现在我想做个好王妃。
比如起个大早给倪秋做早点,比如点一盏灯等他深夜归来,比如在他练完剑后递上一块热帕子。
果不其然,在我殷勤了三天后,他很严肃地问我是不是在外面借了高利贷。
我:我刀呢?
但面上还是维持着一个优秀王妃该有的专业微笑,我说:「小厨房还炖着玫瑰羹,我现在就去……」
「年有余,回来。」他叫住我,「你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一下子被戳破,我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我就是觉得要是自己不做点什么的话……」要是我不做点什么,好像就对不起他对我的那些好。
「年有余。」他从书案上起身,一把拉住打算落荒而逃的我,眼中有几分怒意,一字一句道,「你在怕什么?」
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有些发抖,我一咬牙,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望着倪秋,心里止不住地想,要是我能知道疼痛是什么滋味就好了,要是我并非生来与人不同就好了。
要不我也不能这么胆小,胆小到连旁人待我半分好都承受不起。
有人看见光便想着不顾一切地奋力拥抱,有人看见光却连远望一眼都不敢。
最后我还是逃了。
逃回自己的院子里,又一次坐在了长廊下面,望着头顶的天空。
之后他一连好几日都没有来找过我,我也躲在自己的房里没有去找他,直到管家给我递来一封姐姐的信。
母亲身子不好,阿姐打算在三日后叫上我一道上山祈福。
于是那天早上,我犹豫着来到倪秋书房门口,想知会他一声,却被管家告知他一大早就出门办事去了。
于是我只好给他留了封信,然后坐上年家的马车往玉台寺去了。
姐姐看我神情有异,问道:「同王爷吵架了?」
我摇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不怪他。」
「你从小就这样,什么都不说。」姐姐拉住我的手,「不叫人操心的孩子才最叫人操心。」
「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我低下头道。
马车慢悠悠驶向山顶的玉台寺,住持知道车上坐着的都是贵客,忙不迭的地出来迎接。
姐姐静跪于佛前焚香祝祷,她跪得虔诚,我却不然。
我不信这些求神拜佛的事,但阿姐是一片好心,我也不想驳了她的面子,便安静地跟着她一道跪拜。
倘若这世上真有神佛通晓万物,为何知我身有缺陷却不渡我脱离苦难。
两炷香过后,姐姐带我在庙中吃了僧饭,临走时住持还赠了几卷手抄经文,姐姐很是郑重地把经文放在檀木盒子里带上了马车。
阿娘信佛,见了这些经文一定高兴。
姐姐同我关照了几句,叫我回去后要同倪秋和解,不要把小吵小闹拖久了。
我还未来得及应答,突然车身一震,阿姐伸手护住我的额头,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我和她双双摔出了马车。
连同那个装了经文的盒子一起滚到地上,沾满了泥灰。
看来求神拜佛确实没什么用,该遇刺还是得遇刺。
姐姐把我护在身后,右手持一把短刀挡在身前。我后退几步,踢到了落在地上的盒子,弯下腰捡起盒子捧在手里。
蒙面的刺客们看了看我和姐姐,交头接耳了几句,似乎说了些什么。
为首的那人眉头紧锁,低声喝道:「杀!」
随即黑衣人一拥而上,姐姐一人自然抵挡得过,只是她带着我一个拖油瓶还是力不从心,趁她应敌不备之际,一人持刀朝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