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会去魔界?」明穹问道。
「为了救绯玉。」我与绯玉的关系,明穹是知道的,只要他肯查,自然会水落石出。
明穹收好荷包,果断道:「我会立刻派人彻查此事,你多加小心。」
明穹拂袖大步离去,步伐沉稳,我也立刻赶往了揽星台。
十.
司记真君是我见过的最老的神仙,他虽长得年轻,可我听人说他比明穹还要老许多许多岁,我从未见他踏出过揽星台一步,也从未见他睁开过眼睛。
早年间我误入揽星台认识他以后,就经常偷摸带着酒来找他,他酒量不好,我酒量更差,几杯酒下肚两个人就都迷糊了。
须臾数年,我再度踏进揽星台,一眼就看见了盘腿坐在揽星台中央正闭着眼盘核桃的司记真君。
我走过去,他未睁眼。
我坐在他对面,他仍未睁眼。
我打算开口说话时,他却先出声了:
「来了?」
「真君知道我要来?」
「星位挪移,自知有故人到访。」
「真君眼睛都没睁开过,怎会知道星位挪移?」
「星象不能用眼记,万事都不能用眼记,要用这儿。」司记真君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
大道理我不懂,于是我掏出了两坛梨花酿放在了司记真君跟前,求他将历年记事予我一观。
他倒是大方,将酒揽过去后一挥手,近百架参天的书架就从揽星台拔地而起,密密麻麻的书册排列其上,好生齐整。
我从地上一骨碌站起身,开始按照纪年在书架上翻找。
司记真君仍旧闭着眼坐在原地,已经打开一坛子酒开始喝了。
我翻阅着冗杂的书册,打开一本,上面的字就如同有了生命般飘起来,悬浮在了我面前。
在这些渡着金光的字中,我捉到了重禹的痕迹。
天生蛟龙,少年英才,自出生起就被断言将会是魔界未来最卓绝的主君,其父是魔君重卬,而其母银芷,竟然是一条蛇。
阿怪念念叨叨的娘亲,居然是曾豢养在天帝身旁的一只银尾白蛇。
在濠渊大战前,魔界与天界尚有往来,那时的魔君重卬突然在九重天几番求娶,才使得银芷嫁入魔界,后来银芷生下重禹,而在濠渊大战后,她就不见了踪影,就连司记真君的书册上也再未有过她的记载。
万年前的濠渊大战起因是重卬难忍魔界幽暗绵长,想要吞并妖界拓土开疆,妖界为求自保转而依附于天帝,而历来仁慈的天帝竟也举兵相伐,与魔界在濠渊之上开始了长达百余年的况日之战。
魔界兵败后,魔族全族被囚,再后来重禹即位,直到现在也毫无异常。
没有异常,才是最大的异常。
我将相关书册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其他的记载,而司记真君已经慢悠悠地喝完了两坛梨花酿,现在正躺在冰凉的地砖上,闭着眼睛,让我也分不清他是清醒还是糊涂。
书册被我放回了书架上,我转身落至司记真君身旁,轻轻叫了他两声。
真君侧躺着,呼吸平稳,还沾染着些许酒气。
「真君,我已经将一切都看了一遍,可我还是寻不到真相。」
他似乎是真的睡熟了,听见我说话也没个动静,反而悠悠然一转身,变成了平躺。
我想起司记真君刚刚同我说过的话,突然灵光一闪。
在林立的书架间,我两指凝光,点向了司记心脏的位置,须臾间,无数画面走马观花般涌进我的脑中,让我指尖打颤,目光都僵直了起来。
周遭的书架瞬间都消失了,转而变成了一幅幅鲜活的画面,那时的司记真君一双眼还是睁开的,那双眼睛里是星河斗转,容纳了万物的璀璨。
托星宿而生的司记真君自出生起就负责铺排星象,记事造册,此间星象变换,供人间以勘测,而无法布置的星宿便是天道所立,由司记真君自己勘测后承奉天帝。
司记真君居住于揽星台不爱与其他神仙来往,直到某一日,银芷闯进了揽星台。
那时的银芷还是一条白蛇,是天帝的灵宠,闯进揽星台后掉进了司记真君的酒坛子里,误打误撞化成了人形。
银芷与司记真君结为忘年交,司记真君待其如女,而其间银芷莫名失踪近六年,再回天宫时,就已然是重卬求娶,银芷自九重天出嫁了。
我本以为是这些细密的小事不堪记上书册,所以司记真君就在心中记了千万年,可下一刻,司记真君手持匕首,亲手毁掉自己双目的场景就向我扑来,鲜血自他脸上滑落,滴在了躺在他怀中,死气沉沉的银芷的脸上。
那儿是诛仙台,上面是刀劈斧凿,天雷烈火的痕迹,四周是天帝布下的足以隔绝一切的结界,就在那儿,刚刚有一条面目全非的蛟龙跌了下去,那是我的阿怪,是真正的重禹。
司记真君抱着银芷,对眼前的天帝说自己此身罪孽深重,自请剔去仙骨。
可堂堂司记真君,竟没有天生的仙骨,只有那双生于星河间的双目。
于是他毁去了自己的双目,在银芷魂飞魄散后以揽星台为牢狱,将自己终身囚禁其中。
这一切的一切,竟只是因为他在重禹出生前,无意观测到的星宿更迭,天道降罚,归咎为一句——万劫尽处,天帝将殒命于一蛟龙箭下。
生为天道之子的天帝,被天道下了一纸索命书。
周遭的景象骤然消失,我如梦初醒般惊惶地收回了手。
司记真君还躺在原处,四周的书架也还在,刚刚的一切仿佛都是我的一场梦而已,可因为这场梦,好像一切都理通了。
天帝为了打破天道的预言,在濠渊大战后抓住了重禹,重禹是天生蛟龙,那时诛仙台的天罚极刑,正好可以彻底绞杀重禹。
天帝在诛仙台布下结界,让重禹踏进了由他所设的一方天地中,重禹经受酷刑后从诛仙台掉下,银芷以为重禹丧生,自决于诛仙台,而司记真君亦以为是因为自己昔年的预言而致使银芷丧命,所以毁去了自己的双目。
因为重禹曾在诛仙台上挣扎不止,破坏了诛仙台的根基,自那以后天帝便借仁慈之名不许再大肆动用诛仙台。
重禹死后,天帝送回去一个假的重禹,与魔君定下盟约,借天道囚禁了魔族。
知晓内情的人死的死瞎的瞎,天帝以为功成,并不知重禹活了下来,后来诛仙台突然垮塌,重禹行踪暴露,而我捡到了重禹,让他待在道观如常人般生活,机缘巧合避开了天帝的搜寻。
直到我带回半玉莲治好重禹,重禹才彻底冲破封印,泼天的灵力外泄,最后化作角龙盘旋于空中。
天帝找到了重禹,辨认出了重禹,以难辨吉凶之名再度将其抓回,如今天帝即将渡劫,只要跨过最后一道坎,万劫已过,天帝就能功德圆满。
可重禹还活着,预言并没有打破,那天帝会怎样,囚禁重禹?在诛仙台上再绞杀一次重禹?
可诛仙台已经无法再重施天罚极刑,他又能如何对付重禹。
我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在揽星台不用仰头,只需平视就能看见流转的星辰。
这是万万人的宿命,所谓的濠渊大战,明明是天帝与天道的鏖战。
我脑子里沸腾的一切都倏地静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去找重禹。
我甚至来不及想那个假重禹到底是谁,也不想再追究邀月,不想再追究生祭,我只想先去找到我的阿怪。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丢了魂一样的跑出了揽星台。
「寒溪,你怕死吗?」司记真君的声音突然响起,让我顿住了脚步。
「怕。」不知道他是刚醒还是从未醉过,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
「可这世上不惧死,方有生。」
我茫然回首,司记真君正在整理书架,只留下了一道萧索的背影。
我实在不懂真君的话,只好先离开了揽星台,天帝要与天道斗,我阻止不了,那我就去陪着我的阿怪。
十.
我回到了太虚宫后面,结界中的角龙仍在盘旋,围观的神仙已经散了大半,我走到结界旁,对着角龙,低低地叫了一声阿怪。
可他并没有理我,仍旧维持着盘旋的姿势在结界中四处游荡。
「阿怪?」我又叫了一声,依然毫无变化,角龙的目光清澈,却也只是清澈了,像是一幅画,永远维持着这幅模样。
不对,这不是真的阿怪。
我将周身灵力都运向掌心,掌心附在结界之上向内探去。
结界力强,仿佛要将我的手生生绞断,我忍住剧痛,发觉结界内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所谓的角龙,只是天帝布下的幻影。
我仓皇后退了几步,随手拦住一个神仙问她天帝去哪儿了,她见鬼似的看了我一眼,和我说:
「天帝渡劫,自然在昆仑。」
我从未去过昆仑,这是圣地,苍苍茫茫积雪如被,天帝就诞生于昆仑,自虚空而来,持天道之命降生,生即是九重天的无上君父。
我第一次踏过昆仑的雪,倒不觉得觉得冷,只是一颗心无限下坠,找不到尽头。
昆仑实在太大了,从未有人在天帝渡劫时涉足过昆仑,因为就算来了也找不到。
可我来了,只因这是最有可能藏下阿怪的地方。
我飞身寻遍昆仑的每一个地方,莫说天帝和阿怪,就连渡劫的痕迹我也没找到半分,反而撞见了邀月。
我和邀月隔了两丈远,面对面地站着,四下无人,我与她具是一惊,接着她便是装也不想装了,直接对我下了杀手。
我与她纠缠在一起,强打着精神挡住她的攻势:「邀月上神是想要在昆仑圣地将我置于死地吗?!」
「若非是你,明穹怎会与我离心。」邀月足尖点地,怒斥道:「待我解决了你,再去完成君上的命令。」
什么离心,什么君上,关我何事。
「你和明穹离心,那你去打他啊,你追着我打干什么!」我躲过她的进攻,在心里骂了他俩千万次。
「我与明穹相识这么久,可如今他的一颗心却挂在了你身上,今日我就要杀了你。」
邀月盛怒之下一掌拍向了我的胸口,我喷出一口血,在此番强大的冲击下被迫腾至半空,眼睁睁看着邀月指尖成爪,眼中黑气涌起,再度向我袭来。
邀月竟然是堕魔,怪不得明穹说邀月有异,都这样了不奇怪才怪了。
我连续向后腾跃数丈远,本想要召出鸣鸿刀与邀月一搏,却在高空之中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眼见邀月奔来,我连忙向右转身,邀月掌间缠绕着黑雾的灵力就这样直直拍在了那堵墙上,随后自己反被击飞。
刹那间地动山摇,在半空之中,一座被包揽在六面无形屏障中的小型昆仑缓缓出现在了我和邀月面前。
其间是绵延的山脉,静止的白云,终年不化的积雪和纵横的冰川,一切都和我与邀月所处的昆仑一模一样,天帝在其间盘腿而坐,恍若入定,天帝的上方是一条角龙,是阿怪,也是入定的模样。
我用手去轻轻地去触碰那道屏障,瞬息之间,一股强劲的气流击上我的掌心,亦将我弹飞了出去。
这是天帝创下的。
在天道之下,天帝开辟了新的世界。
一眼望去,其中平和得让人心慌。
邀月被这样的景象所惊,和我对视一眼后甚至不再对我动手,而是在我与她之间又设下了一道结界,自己飞跃至另一边,变化出了一支骨箭。
她持箭轻轻一捅,那只骨箭就穿过屏障,连带着邀月的手掌,一同进入了天帝的世界。
转瞬间,骨箭依旧,邀月的手却在其中扭曲破碎,仿佛有一股强大的气流自上而下要将其折断后碾成粉末。
邀月飞快地收回了手,可手掌已经处处皲裂,密密匝匝的小口子遍布其上,甚是可怖。
这是天帝的世界,除非天帝允准,否则谁也无法闯入。
原来天帝要渡的劫不是滚滚惊雷,而是天道降下的威压,天帝在自己的世界中抗衡了天道威压,他将角龙悬至他的上方,以角龙真身替他承载了一切。
以我之力,就算我撞破了头,也闯不进天帝的世界。
我看向邀月手中的骨箭,脑子里如同炸裂般地想起来司记真君的那道预言。
死于蛟龙箭下。
在天帝自己的世界中,哪里来的蛟龙,哪里来的箭。
可邀月的骨箭能穿过屏障,只有天帝应劫,预言成真,阿怪才能活下来。
我察觉了只有箭矢能进去,邀月也察觉了。
于是邀月变化出一把长弓,箭在弦上跨千里挟力而去,随后速度越来越慢,在离天帝一丈远的地方彻底停滞了下来,然后一寸一寸化作齑粉。
邀月持弓再射,可哪怕拉满了弓,灌注了所有灵力,也依旧碎裂在了半空中。
再次拉弓时,邀月却停下了,她的手沾着血,明明瞄准了却迟迟放不了手。
「这是最后一支箭了?」我突然靠近,让邀月受了惊,转而将箭锋对准了我。
这的确是最后一支骨箭,所以邀月不敢再射。
「把箭给我。」我难得没有和她针锋相对,我虽不知她为何会堕魔,可我知道她要杀天帝,我也要杀天帝。
邀月自然不肯听我的,于是我唤出鸣鸿,劈向了邀月设下的结界,在邀月震惊的目光中,我再度击向了她,邀月一脱手,我便抢过了最后那只骨箭。
邀月看着我手中的刀,也发出了同样的质问:
「鸣鸿刀为何会在你手中?!」
可我已经懒得回答她了,我一手持刀,一手持箭,借骨箭之力一鼓作气,将自己整个人都带进了天帝的世界中。
万钧的威压在我进去的一瞬间从天而降,顷刻将我压得跪下了地上,连头都抬不起来。
「鸣鸿!」我一声暴喝,嗓间的血喷涌而出,鸣鸿刀也从我手中升起,在我头顶上空化出一条龙身的残影,让我顿时好受了不少。
阿怪的真身能替天帝挡住威压,鸣鸿是第一任魔君的真身所化,自然也能替我挡住。
我在鸣鸿之下,在铺天盖地涌动的气流中一步一步向天帝的方向走去。
等我走到前两支骨箭碎裂的地方时,我甚至听见了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
我踏过箭矢的残骸,用血肉之躯持着骨箭,走到了天帝的面前。
天帝阖着双目,像是一尊用雪雕成的塑像,昆仑的雪花飘扬在我与他之间,我想要再向前一步,却腿一弯,直接跪倒在了他面前。
我僵硬地抬起手,在周遭威压的牵扯下,拼尽全力将骨箭刺入了他的眉心。
一瞬间,山峦崩裂,天地倾倒,雪花自下而上地飞舞回天际,天帝睁开了眼,看见眼前的人是我时,目光中好似满是惊讶与不解,可他已经无法再动了。
我刺破了他的真身,他在我面前慢慢化作了一片又一片的雪,同其他的雪花一起倒流飞回了天际,在漫天雪花中,我依稀看见有一缕金色的丝线般的东西越飘越远,也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天帝殉道,由他创造的世界就此消失,无数崩塌的山石轰隆隆向下压去,我跪在山石之上,一同向下坠去。
我看见那条银色的角龙终于动了起来,他的身上也是密密匝匝的撕裂开来的伤口,我下坠着向他伸出手,赤红的广袖跟着雪花一起飘了起来。
我的阿怪没了禁锢,变回了人型,戴着我给他的那只面具,俯身而下,抱着我稳稳落在了地上。
十一.
我觉得自己狼狈极了,眼前的阿怪也狼狈极了。
我环顾了一圈,邀月已经不知去向,我甚至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什么她拿来的箭能穿进天帝的世界里。
而今我躺在阿怪的怀中,告诉他,真他妈疼啊,骨头都要碎了。
这次变成阿怪抱住我,轻轻将下巴抵在我头顶了。
「溪溪,我是将你牵扯进来了。」
「少和我说这些废话……你疼不疼?」
「疼。」
「……」那你是真能忍。
我杀了天帝,虽然有那道神秘的预言,但四舍五入,我就是九重天上的罪人。
昆仑是留不得了,我让阿怪带着我赶紧跑,可阿怪却说,走不了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大堆神仙整在赶来,跟包饺子似的,把我和阿怪围了起来。
他们说,我和阿怪把昆仑搞崩了,声音都传到九重天了,为了不影响天帝渡劫,明穹上神派人来查探,还要把我俩抓回去。
昆仑崩了算什么,我刚还亲手把你家天帝送走了。
在这样密不透风的包围中,我和阿怪被带回了九重天。
回去的路上,阿怪悄悄和我讲,等他恢复体力了,就带着我跑。
但昆仑一片狼藉也就算了,谁知道九重天也没好到哪儿去。
我和阿怪顶着满头满脸的伤被扔在正殿中央,明穹惊愕着脸,都还没来得及质问我两句,就有小仙来通传,说魔君重禹与邀月即将要兵临濠渊了。
又是濠渊。